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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六經之音,失其傳也久矣,其文之存於世者,多後人所不能通。以其不能通,而輒以今世之音改之,於是乎有改經之病。始自唐明皇改《尚書》,而後人往往效之,然猶曰「舊為某,今改為某」,則其本文猶在也。至於近日鋟本盛行,而凡先秦以下之書率臆徑改,不復言其舊為某,則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此尤可歎者也。開元十三年敕曰:「朕聽政之暇,乙夜觀書,每讀《尚書·洪範》,至『無偏無頗,遵王之義』,三復茲句,常有所疑,據其下文並皆協韻,惟頗一字實則不倫;又《周易·泰卦》中『無平不陂』,《釋文》云:『陂字亦有頗音。』陂之與頗,訓詁無別,其《尚書·洪範》『無偏無頗』字宜改為陂。」蓋不知古人之讀義為我,而頗之未嘗誤也。《易·象傳》:「鼎耳革,失其義也,覆公餗,信如何也。」《禮記·表記》:「仁者右也,道者左也;仁者人也,道者義也。」是義之讀為我,而其見於他書者,遽數之不能終也。王應麟曰:「宣和六年詔:《洪範》復舊文為頗。」然監本猶仍其故,而《史記·宋世家》之述此書,則曰「毋偏毋頗」,《呂氏春秋》之引此書,則曰「無偏無頗」,其本之傳於今者,則亦未嘗改也。《易·漸》上九:「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範諤昌改陸為逵,朱子謂以韻讀之良是。而不知古人讀儀為俄,不與逵為韻也。《小過》上六:「弗遇過之,飛鳥離之。」朱子存其二說,謂仍當作「弗過遇之」,而不知古讀離為羅,正與過為韻也。《雜卦傳》:「《晉》晝也,《明夷》誅也。」孫奕改誅為昧,而不知古人讀晝為注,正與誅為韻也。《楚辭·天問》:「簡狄在台嚳何宜,玄鳥致詒女何嘉。」後人改嘉為喜,而不知古人讀宜為牛何反,正與嘉為韻也。《招魂》:「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五臣《文選》本作「不可以久止」。而不知古人讀久為幾,正與止為韻也。《老子》:「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為盜誇。」楊慎改為盜竽,謂本之《韓非子》,而不知古人讀誇為刳,正與除為韻也。《淮南子·原道訓》:「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騶。乘雲陵霄,與造化者俱。縱誌舒節,以馳大區。」後人改騶為御(據吳才老《韻補》引此作騶),而不知古人讀騶為邾,正與輿為韻也。《史記·龜策傳》:「雷電將之,風雨迎之,流水行之。侯王有德,乃得當之。」後人改迎為送,而不知古人讀迎為昂,正與將為韻也。太史公《自序》:「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舍。」今《漢書·司馬遷傳》亦正作舍。而後人改為合,不知古人讀舍為恕。正與度為韻也。《柏梁台詩》上林令曰:「去狗逐兔張罝罘。」今本改為罘罝,又改為罘罳,而不知古人讀罘為扶之反,正與時為韻也。揚雄《後將軍趙充國頌》:「在漢中興,充國作武,赳赳桓桓,亦紹厥後。」五臣《文選》本改後為緒,而不知古人讀後為戶,正與武為韻也。繁欽《定情詩》:「何以結相於,金薄畫搔頭。」後人改於為投,而不知古人讀頭為徒,正與於為韻也。陸雲《答兄平原詩》:「巍巍先基,重規累構。赫赫重光,遐風激騖。」今本改騖為鷲,而不知古人讀構為故,正與騖為韻也。齊武帝《估客樂》:「昔經樊鄧役,阻潮梅根冶。深懷悵往事,意滿辭不敘。」今本改冶為渚,不知《宋書·百官志》:江南有梅根及冶塘二冶,而古人讀冶為墅,正與敘為韻也。《隋書》載梁沈約《歌赤帝辭》:「齊醍在堂,笙鏞在下,匪惟七百,無絕終古。」今本改古為始,不知「長無絕兮終古」,乃《九歌》之辭,而古人讀下為戶,正與古為韻也。《詩》曰:「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惟我儀,之死矢靡他。」則古人讀儀為俄之證也。《易·離》九三:「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則古人讀離為羅之證也。張衡《西京賦》:「徼道外周,千廬內附。衛尉八屯,巡夜警晝。」則古人讀晝為注之證也。《詩》曰:「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雲如之何。」則古人讀宜為牛何反之證也。又曰:「何其久也,必有以也。」又曰:「吉甫燕喜,既多受祉。來歸自鎬,我行永久。」則古人讀久為幾之證也。左思《吳都賦》:「橫塘查下,邑屋隆誇。長幹延屬,飛甍舛互。」則古人讀誇為刳之證也。《漢書·敘傳》:「舞陽鼓刀,滕公廄騶。穎陰商販,曲周庸夫。攀龍附鳳,並乘天衢。」則古人讀騶為邾之證也。《莊子》:「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又曰:「無有所將,無有所迎。」則古人讀迎為昂之證也。《曲禮》:「將適舍,求無固。」《離騷》:「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修之故也。」則古人讀舍為恕之證也。秦始皇《東觀刻石文》:「常職既定,後嗣循業,長承聖治。群臣嘉德,祗誦聖烈,請刻之罘。」則古人讀罘為扶之反之證也。《詩》曰:「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後;予曰有奔走,予曰有禦侮。」則古人讀後為戶之證也。《史記·龜策傳》:「今寡人夢見一丈夫,延頸而長頭。衣元繡之衣而乘輜車。」則古人讀頭為徒之證也。《荀子》:「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強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作、束並去聲,則古人讀構為故之證也。馬融《廣成頌》:「然後緩節舒容,裴徊安步,降集波罩。川衡、澤虞,矢魚陳罟。茲飛、宿沙,田開、古冶。翬終葵,揚關斧。刊重冰,撥蟄戶。測潛鱗,踵介旅。」則古人讀冶為墅之證也。《詩》曰:「於以奠之,宗室牖下。誰其屍之,有齊季女。」則古人讀下為戶之證也。凡若此者,遽數之不能終也。

其為古人之本音而非葉韻,則陳第已辨之矣。若夫近日之鋟本,又有甚焉。阮瑀《七哀詩》:「冥冥九泉室,漫漫長夜台。身盡氣力索,精魂靡所能。」今本改能為回,不知《廣韻》十六咍部元有能字,姚寬證之以《後漢書·黃琬傳》:「欲得不能,光祿茂才。」以為不必是鱉矣。張說《隴右節度大使郭知運神道碑銘》:「河曲回兵,臨洮舊防。手握金節,魂沈玉帳。千里送喪,三軍淒愴。」《唐文粹》本改防為址,以葉上文喜、祉諸字,不知《廣韻》四十一樣部元有防字,而「峻岨塍,埒長城。豁險吞,若巨防,」已見於左思之《蜀都賦》矣。(盧照鄰《奉使益州詩》:「峻岨埒長城,高標吞巨防。」正用《蜀都賦》語。今本《盧詩》改防為舫。)李白《日夕山中有懷詩》:「久臥名山雲,遂為名山客。山深雲更好,賞弄終日夕。月銜樓間峰,泉漱階下石。素心自此得,真趣非外借。」今本改借為惜,(杜甫《鄭典設自施州歸》詩同。)不知《廣韻》二十二昔部元有借字,而「傷美物之遂化,怨浮齡之如借」,已見於謝靈運之《山居賦》矣。凡若此者,亦遽數之不能終也(其詳並見《唐韻正》本字下)

嗟夫!學者讀聖人之經與古人之作,而不能通其音;不知今人之音不同乎古也,而改古人之文以就之,可不謂之大惑乎?昔者漢西平四年,議郎蔡邕奏求正定五經文字,乃自書丹於碑,使工鐫刻,立於太學門外,後儒晚學咸取正焉。魏正始中,又立古文篆隸三字石經。自是以來,古文之經不絕於代。傳寫之不同於古者,猶有所疑而考焉。天寶初,詔集賢學士衛包改為今文,而古文之傳遂泯,此經之一變也。漢人之於經,如先、後鄭之釋三《禮》,或改其音而未嘗變其字。《子貢問樂》一章,錯簡明白,而仍其本文不敢移也,注之於下而已。所以然者,述古而不自專,古人之師傳,固若是也。及朱子之正《大學》《係辭》,徑以其所自定者為本文,而以錯簡之說注於其下,已大破拘攣之習。後人效之,《周禮》五官互相更易,彼此紛紜;《召南》《小雅》且欲移其篇第,此經之又一變也。聞之先人,自嘉靖以前,書之鋟本雖不精工,而其所不能通之處,注之曰疑;今之鋟本加精,而疑者不復注,且徑改之矣。以甚精之刻,而行其徑改之文,無怪乎舊本之日微,而新說之愈鑿也。

故愚以為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諸子百家之書,亦莫不然。不揣寡昧,僭為《唐韻正》一書,而於《詩》《易》二經各為之音,曰《詩本音》,曰《易音》。以其經也,故列於《唐韻正》之前,而學者讀之,則必先《唐韻正》而次及《詩》《易》二書,明乎其所以變,而後三百五篇與卦、爻、彖、象之文可讀也。其書之條理最為精密,竊計後之人必有患其不便於尋討,而更竄並入之者,而不得不豫為之說以告也。夫子有言:「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今之《廣韻》,固宋時人所謂菟園之冊,家傳而戶習者也。自劉淵韻行,而此書幾於不存。今使學者睹是書,而曰:自齊、梁以來,周顒、沈約諸人相傳之韻固如是也,則俗韻不攻而自絀。所謂「一變而至魯」也。又從是而進之五經三代之書,而知秦漢以下至於齊梁歷代遷流之失,而三百五篇之詩,可弦而歌之矣,所謂「一變而至道」也。故吾之書,一循《廣韻》之次第而不敢輒更,亦猶古人之意,且使下學者易得其門而入,非托之足下,其誰傳之?今鈔一帙附往,而考古之後,日知所無,不能無所增益,則此之書猶未得為完本也。

老弟雖上令伯之章,以我度之,未必見聽。昔朱子謂陸放翁能太高,跡太近,恐為有力者所牽挽,不得全其志節,正老弟今日之謂矣。但與時消息,自今以往,別有機權,公事之餘,尤望學《易》。吾弟行年四十九矣,何必待之明歲哉?更希餘光下被,俾暮年迂叟得自遂於天空海闊之間,尤為知己之愛也。

接讀來詩,彌增愧側,名言在茲,不啻口出,古人有之。然使足下蒙朋黨之譏,而老夫受虛名之禍,未必不由於此也。韓伯休不欲女子知名,足下乃欲播吾名於士大夫,其去昔賢之見,何其遠乎?「人相忘於道術,魚相忘於江湖」,若每作一詩,輒相推重,是昔人標榜之習,而大雅君子所弗為也。願老弟自今以往,不復掛朽人於筆舌之間,則所以全之者大矣。

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書傳之於人。昔伊川先生不出《易傳》,謂是身後之書,即如近日力臣劄來,《五書》改正約有一二百處:《詩·祈父》「靡所<廠氏>止」,《小旻》「伊於胡<廠氏>」誤作底,注云:十一薺,而不知其為五旨也,五經無底字,皆是<廠氏>字,惟《左傳·襄二十九年》「處而不底」,《昭元年》「勿使有所壅閉湫底以露其體」,乃音丁禮反耳。今《說文》本<廠氏>字有下一畫,誤也。字當從氏。《詩》「周道如氏」,孟子引之作底,以氏<廠氏>音同而古亦可通也。今本誤為底字。童而習之,並《詩》之氏字亦讀為邸矣。《商頌·烈祖》詩上雲「以假以享」,下雲「來假來饗」,石經上作享,下作饗。歐陽氏曰:「上雲以享者,謂諸侯皆來助享於神也;下雲來饗者,謂神來至而歆饗也。」享饗二義不同,享者,下享上也,《書》曰「享多儀」,是也。饗者,上饗下也,《傳》曰「五饗醴」是也。故《周頌》「我將我享」作享,「既右饗之」作饗;《魯頌》「享以騂犧」作享,「是饗是宜」作饗。今《詩經》本周商二《頌》上下皆作享,非矣。舉此二端,則此書雖刻成而未可刷印,恐有舛漏以貽後人之議。馬文淵有言:「良工不示人以璞。」今世之人速於成書,躁於求名,斯道也將亡矣。前介眉劄來索此,原一亦索此書並欲鈔《日知錄》,我報以《詩》《易》二書今夏可印,其全書再待一年,《日知錄》再待十年;如不及年,(此年字如「趙孟不復年」之年),則以臨終絕筆為定,彼時自有受之者,而非可豫期也。《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之謂也。

來書北山南史一聯,語簡情至,讀而悲之。既已不可諫矣,處此之時,惟退惟拙,可以免患。吾行年已邁,閱世頗深,謹以此二字為贈。

子德書來云:「頃聞將特聘先生,外有兩人。」此語未審虛實?「君子之道,或出或處」,鄙人情事與他人不同。先妣以三吳奇節,蒙恩旌表,一聞國難,不食而終,臨沒丁寧,有無仕異朝之訓。辛亥之夏,孝感特柬相招,欲吾佐之修史,我答以果有此命,非死則逃。原一在坐與聞,都人士亦頗有傳之者,耿耿此心,終始不變!幸以此語白之知交。前劄中勸我無入都門及定卜華下,甚感此意。回環中腑,何日忘之!

於天空海闊之中,一旦為畜樊之雉,才華累之也。雖然,無變而度,無易而慮,古人於遠別之時,而依風巢枝,勤勤致意,願子之勿忘也。自今以往,當思中材而涉末流之戒,處鈍守拙。孝標策事,無侈博聞;明遠為文,常多累句。務令聲名漸減,物緣漸疏,庶幾免於今之世矣。若夫不登權門,不涉利路,是又不待老夫之灌灌也。

大家續孟堅之作,頗有同心;巨源告延祖之言,實為邪說。展讀來劄,為之愴然!吾昔年所蓄史事之書,並為令兄取去。令兄亡後,書既無存,吾亦不談此事。久客北方,後生晚輩益無曉習前朝之掌故者。令兄之亡十七年矣,以六十有七之人,而十七年不談舊事,十七年不見舊書,衰耄遺忘,少年所聞,十不記其一二。又當年牛、李、洛、蜀之事,殊難置喙。退而修經曲之業,假年學《易》,庶無大過,不敢以草野之人,追論朝廷之政也。然亦有一得之愚,欲告諸良友者。自庚申至戊辰邸報皆曾寓目,與後來刻本記載之書殊不相同。今之修史者,大段當以邸報為主,兩造異同之論,一切存之,無輕刪抹,而微其論斷之辭,以待後人之自定,斯得之矣。割補《兩朝從信錄》尚在吾弟處,看完仍付來,此不過邸報之二三也。

衰疾漸侵,行須扶杖,南歸尚未可期。久居秦晉,日用不過君平百錢,皆取辦囊橐,未嘗求人。過江而南,費須五倍,舟車所歷,來往六千,求人則喪己,不求則不達,以此徘徊未果。華令遲君謀為朱子祠堂,卜於雲台觀之右,捐俸百金,弟亦以四十金佐之。七月四日買地,十日開土,中秋後即百堵皆作。然堂廬門垣,備制而已,不欲再起書院。惟祠中用主像,遵足下前諭,主題曰太師徽國文公朱子神位,像合用林下冠服,敢祈足下考訂明確示之。

太夫人祠已建立否?委作記文,豈敢固辭,以自外於知己。顧念先妣以貞孝受旌,頃使舍侄於墓旁建一小祠,尚未得立,日夜痛心。若使不立母祠,而為足下之母作祠文,是為不敬其親而敬他人矣。足下亦何取其人乎?貴地高人逸士甚不乏人,似不須弟;若謂非弟不可,則時乎有待,必鄙願已就,方可泚筆耳。

先生已知盩厔之為危地,而必為是行,脫一旦有意外之警,居則不安,避則無地,有焚巢喪牛之凶,而無需沙出穴之利,先生將若之何?

至雲置死生於度外,鄙意未以為然。天下之事,有殺身以成仁者;有可以死,可以無死,而死之不足以成我仁者。子曰:「吾未見蹈仁而死者也。」聖人何以能不蹈仁而死?時止則止,時行則行,而不膠於一。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於是有受免死之周,食嗟來之謝,而古人不以為非也。使必斤斤焉避其小嫌,全其小節,他日事變之來,不能盡如吾料,苟執一不移,則為荀息之忠,尾生之信,不然,或至並其斤斤者而失之,非所望於通人矣。承惓惓相愛之切,故復為此忠告,別有劄與憲尼,囑其懇留先生也。

仲復之言,自是尋常之見。雖然,何辱之有?《小星》《江汜》,聖人列之《召南》,而紀叔姬筆於《春秋》矣。或謂古人媵者皆侄娣,與今人不同。誠然。然《記》曰:「父母有婢子,甚愛之,雖父母沒,沒身敬之不衰。」夫愛且然,而況五十餘年之節行乎?使鄉黨之人謂諸母之為尊公媵者,其位也;其取重於後人,而為之受吊者,其德也。《易》曰:「利幽人之貞,未變常也。」諸母當之矣。君子以廣大之心而裁物制事,當不盡以仲復之言為然。將葬,當以一牲告於尊公先生而請啟土。及墓,自西上,不敢當中道;既窆,再告而後反。其反也,虞於別室,設座不立主,期而焚之。先祖有二妾,炎武所逮事。其亡也,葬之域外。此固江南士大夫家之成例,而亦《周官》塚人或前或後之遺法也。今諸母之喪,為位受吊,加於常儀,以報其五十餘年之苦節足矣。若遂欲祔之同穴,進列於左右之次,竊以為非宜。追惟生時「實命不同」,「莫敢當夕」之情,與夫今日葬之以禮,「沒身敬之不衰」之義,固不待宋仲幾、魯宗人釁夏之對也。謹復。

朱子祠堂之舉,適有機緣。今同令弟及諸君相視形勢,定於觀北三泉之右,擇平敞之地,二水合流之所,建立一堡,止用地四五畝,繚以周垣,引泉環之,並通流堂下。前為石坊,列植松柏,內住居民三四家守之。雖所費不訾,但有百金即便興工,不患無助。春仲弟自來視工。望作一家報,凡擇地委人一切托之令弟允塞,仍移書報弟,速為措辦可也。

華陰王君無異有諸母張氏,年二十六,其君與小君相繼歿。無異以兄子為後,方四齡,張氏獨守節以事太君。二十五年太君亡,又三十餘年年八十一,及見無異之曾孫而終。無異感其節,將為之發喪受吊而疑所服。僕以免服告之。讀來教與無異書,未之許也。

竊惟禮經之言免者不一,而詳其制有二焉。其重也,自斬至緦皆有免;其輕也,五世之親為之袒免。夫五服之制,有冠有衰,免則無冠也。鄭氏曰:以布廣一寸,自項中而前,交於額上,卻繞紒,如著參頭矣。是故有免而衰者,有免而袒者;在五服之內則免而衰,五服之外則免而袒。袒者,非肉袒也,無衰,故謂之袒也。《傳》言晉惠公獲於秦,穆姬「使以免服衰絰逆」,是免而衰者矣。史言漢高為義帝發喪,「袒而大哭,兵皆縞素」,是無衰而袒者矣。今張氏之卒,無異將為之表其節而報其恩,其可以無服乎哉?童汪踦幼而勿殤,縣賁父卑而有誄,國固有之,家亦宜然。請為之免而布素,既葬而除,敢以質之君子。若曰:「汏哉,叔氏,專以禮許人!」則吾豈敢。

華下有晦翁舊事,歷五百餘年始得山史為之表章,又十二年,而炎武重遊至此。及今不創,更待何人?今移買山之資,先作建祠之舉。若改歲之初,旌騶至止,當於華下奉迎。白石清泉,共談中愫,慰二載之闊悰,訂千秋之大業,幸甚幸甚!至鄙人僑居之計,且為後圖,而其在此,亦非敢擁子厚之皋比,坐季長之絳帳。倘逖聽不察,以為自立壇坫,欲以奔走天下之人,則東林覆轍,目所親見,有斷斷不為者耳!

新正已移至華下。祠堂書院之事,雖皆秦人爲之,然吾亦須自買堡中書室一所,水田四五十畝,為饔飧之計。

秦人慕經學,重處士,持清議,實與他省不同。黃精、松花,山中所產,沙苑蒺藜,止隔一水,終日服餌,便可不肉不茗。然華陰綰轂關河之口,雖足不出戶而能見天下之人,聞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險,不過十里之遙。若志在四方,則一出關門,亦有建瓴之便。

今年三月,乘道途之無虞,及筋力之未倦,出崤函,觀伊雒,歷嵩少。亦有一二好學之士,聞風願交,但中土饑荒,不能久留,遂旋車而西矣。彼中經營方始,固不能久留於外也。

猶子衍生前歲曾蒙青盼,今已隨其師至關中,稍知禮法,不好嬉戲,竟立以為子。而崑山從弟子嚴連得二孫,又令荊妻抱其一,以為殤兒之後。桑榆末景,或可回三舍之戈。此間風俗大勝東方,雖未卜居,亦有安土之懷矣。

流寓關華,已及二載。幸得棲遲泉石,不與弓旌。而此中一二紳韋,頗知重道。管幼安之客公孫,惟說六經之旨;樂正裘之友獻子,初無百乘之家。若使戎馬不生,弦歌無輟,卽此可為優遊卒歲之地矣。惟是筋力衰隤,山川緬邈。獲麟西野,粗成撥亂之書;化鶴東州,未卜歸來之日。言念邦族,憬然如何?

昔年過訪尊公於江村寓舍中,其時以去國孤蹤,相逢話舊。遇聲子於鄭郊,久諳家世;和漸離於燕市,竊附風流。雹散蓬飄,忽焉二紀,東西南北,音信闕如。為天涯獨往之人,類日暮倒行之客。乃者發函伸紙,如見故人,問道論文,益徵同志,信後生之可畏,知斯道之不亡。至於鄙俗學而求六經,舍春華而食秋實,則為山覆簣,當加進往之功;祭海先河,尤務本原之學。老夫耄矣,何足諮詢?而況二十年前已悔久焚之作乎?重違來旨,輒布區區。

人之為學,不日進則日退。獨學無友,則孤陋而難成;久處一方,則習染而不自覺。不幸而在窮僻之域,無車馬之資,猶當博學審問,古人與稽,以求其是非之所在,庶幾可得十之五六。若既不出戶,又不讀書,則是麵牆之士,雖子羔、原憲之賢,終無濟於天下。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夫以孔子之聖,猶須好學,今人可不勉乎?

聖人所聞所見,無非《易》也。若曰掃除聞見,並心學《易》,是《易》在聞見之外也。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所以告人行事,所謂「擬之而後言,議之而後動」者也。若夫「墮枝體,黜聰明」,此莊周、列禦寇之說,《易》無是也。

孔子之刪述六經,即伊尹、太公救民於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蟲魚、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語此也。故曰:「載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謂之行事者,天下後世用以治人之書,將欲謂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見於此,故凡文之不關於六經之指、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而既以明道救人,則於當今之所通患,而未嘗專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辟也。

《詩》三百篇即古人之韻譜。經之與韻,本無二也,病在後之學者執韻而論經;其不能通,則改經而就韻。夫道若大路然,安用此多岐乎?休文之四聲,神珙之翻切,三代之所未有也。顏師古、章懷太子始有葉韻之說,而漢以前亦未之有也。乃援今而議古,焉得不圓鑿而方枘乎?且經學自有源流,自漢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考究,而後及於近儒之所著,然後可以知其異同離合之指。如論字者必本於《說文》,未有據隸楷而論古文者也,已僭成一書,今先刻《音論》附往。

君子將立言以垂於後,則其與平時之接物者不同。孔子之於陽貨,蓋以大夫之禮待之,而其作《春秋》則書曰盜。又嘗過楚,見昭王,當其問答,自必稱之為王,而作《春秋》則書:「楚子軫卒。」黜其王,削其葬。其從眾而稱之也,不以為阿;其特書而黜之也,不以為亢,此孔子所以為聖之時也。孟子曰:「庸敬在兄,斯須之敬在鄉人。」今子欲以一日之周旋,而施諸久遠之文字,無乃不知《春秋》之義乎?

生平所見之友,以窮以老而遂至於衰頹者,十居七八。赤豹,君子也,久居江東,得無有隕獲之歎乎?昔在澤州,得拙詩,深有所感,復書曰:「老則息矣,能無倦哉?」此言非也。夫子「歸與歸與」,未嘗一日忘天下也。故君子之學,死而後已。

每接談論,不無感觸,夜來夢作一書與執事曰:「過蒲而稱子路,之平陸而責距心。」嗟乎!夢中之心,覺時之心也;匹夫之心,天下人之心也。今將暫別貴地,民生利病望悉以見教。人雖微,言雖輕,或藉之而重。

引古籌今,亦吾儒經世之用,然此等故事,不欲令在位之人知之。今日之事,興一利便是添一害,如欲行沁水之轉般,則河南必擾;開膠、萊之運道,則山東必亂矣。

目擊世趨,方知治亂之關必在人心風俗,而所以轉移人心,整頓風俗,則教化紀綱為不可闕矣。百年必世養之而不足,一朝一夕敗之而有餘。

嘗謂今人纂輯之書,正如今人之鑄錢。古人采銅於山,今人則買舊錢,名之曰廢銅,以充鑄而已。所鑄之錢既已粗惡,而又將古人傳世之寶,舂銼碎散,不存於後,豈不兩失之乎?承問《日知錄》又成幾卷,蓋期之以廢銅。而某自別來一載,早夜誦讀,反復尋究,僅得十餘條,然庶幾采山之銅也。

頃過里第,見家道小康,諸郎成立,甚慰。然自此少遊之計多,而伏波之志減矣。況局守一城,無豪傑之士可與共論,如此則誌不能帥氣,而衰鈍隨之。敢以一得之愚獻諸執事。某雖學問淺陋,而胸中磊磊,絕無閹然媚世之習,貴郡之人見之,得無適適然驚也?

吾輩學術,世人多所不達,一二稍知文字者,則又自愧其不如。不達則疑,不如則忌,以故平日所作,不甚傳之人間。然老矣,終當刪定一本,擇友人中可與者付之爾。

讀來論為之感歎!自北平、南昌二變以後,一代規模於「宗子維城」四字,竟不復講。至崇禎之時,人心已去,雖使親王典兵,其能者不過如漢之陳王寵,下者則唐之覃王嗣周、延王戒丕而已。積輕之勢固不能有所樹立,而變故萌生,難可意料,誰肯獨創非常,建房琯之策者哉?雖然,苻堅不過氐酋偽主,而其疏屬尚有苻登。誠得此論而用之,未必無一二才傑之士自茲而奮發也。

每接高談,無非方人之論。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執事之意其在於斯乎?然而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是則聖門之所孳孳以求者,不徒在於知人也。《論語》二十篇,惟《公冶長》一篇多論古今人物,而終之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是則論人物者,所以為內自訟之地;而非好學之深,則不能見己之過;雖欲改不善以遷於善,而其道無從也。記此二章於末,其用意當亦有在,願與執事詳之。

古之疑眾者行偽而堅,今之疑眾者行偽而脆,其於利害得失之際,且不能自持其是,而何以致人之信乎?故今日好名之人皆不足患,直以凡人視之可爾。

初為此詩,不過具賓主一夕之談爾。後之作者遞相祖襲,無乃失壽陵之本步乎?海內不乏能言之士,區區何足相師,惟自出己意,乃敢許為知音者耳。

君詩之病在於有杜,君文之病在於有韓、歐。有此蹊徑於胸中,便終身不脫依傍二字,斷不能登峰造極。

宋史》言劉忠肅每戒子弟曰:「士當以器識爲先,一命爲文人,無足觀矣。」僕自一讀此言,便絕應酬文字,所以養其器識而不墮於文人也。懸牌於室,以拒來請,人所共見,足下尚不知耶?抑將謂隨俗爲之,而無傷於器識耶?中孚爲其先妣求傳再三,終已辭之,蓋止爲一人一家之事,而無關於經術政理之大,則不作也。

韓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毀》、《爭臣論》、《平淮西碑》、《張中丞傳後序》諸篇,而一切銘狀概為謝絕,則誠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猶未敢許也。此非僕之言,當日劉叉已譏之。

彈琵琶侑酒,此倡女之所為,其職則然也。苟欲請良家女子出而為之,則艴然而怒矣。何以異於是?

某君欲自刻其文集以求名於世,此如人之失足而墜井也。若更為之序,豈不猶之下石乎?惟其未墜之時,猶可及止;止之而不聽,彼且以入井為安宅也。吾已矣夫!

鄭康成以七十有四之年,為袁本初強之到元城,卒於軍中。而曹孟德遂有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之語,以為本初罪狀。後之為處士者,幸無若康成;其待處士者,幸無若本初。

井叔於崇福宮故址建祠築垣,以祀宋提舉崇福宮十有四公,可謂合禮(韓公維、呂公誨、司馬公光、程公頤、顥、劉公安世、范公純仁、楊公時、李公綱、李公邴、朱公熹、倪公思、王公居安、崔公與之)。今介石復建一堂於此祠之前,而遷二程、朱子之位於中,奉之以為一院之主。

其尊師重學之意,非不甚至,但其中若韓公、呂公、司馬公、劉公,皆與二程同時,而官品多在二程之上,以朱子視之,則皆前輩也。楊龜山先生,又朱子師之師也。同一祠秩,非有所分別也,而儼然獨處於前堂,使諸公並世而生,必不安於其位也。夫鬼神之情,人之情也。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竊謂宜仍井叔之舊,而別建一祠以奉程、朱,庶乎得之。

能文不為文人,能講不為講師,吾見近日之為文人、為講師者,其意皆欲以文名,以講名者也。子不云乎:「是聞也,非達也,默而識之。」愚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頃者東方友人書來,謂弟盍亦聽人一薦,薦而不出,其名愈高。嗟乎!此所謂釣名者也。今夫婦人之失所天也,從一而終,之死靡慝,其心豈欲見知於人哉?然而義桓之里,稱於國人,懷清之台,表於天子,何為其莫之知也?若曰:必待人之強委禽焉而力拒之,然後可以明節,則吾未之聞矣。

君子之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詩文而已,所謂「雕蟲篆刻」,亦何益哉!某自五十以後,篤誌經史,其於音學深有所得。今為《五書》以續三百篇以來久絕之傳,而別著《日知錄》上篇經術,中篇治道,下篇博聞,共三十餘卷。有王者起,將以見諸行事,以躋斯世於治古之隆,而未敢為今人道也。向時所傳刻本,乃其緒餘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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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亭林文集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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