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祖筆記/卷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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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年,駕臨塞外,喇裏達番頭人進彩鷂一架、青翅蝴蝶一雙於行在。問之,對曰:「鷂能擒虎,蝶能捕鳥。」又哈密獻麟草一方,云:「草生鳴鹿山,必俟千月乃成,自利用元年至今,止結數枚。」
高陵令朱某有白玉籠,高廣二寸有奇,四面皆作連瑣格子,上下卍字文。外一童子俯首而窺,中有一猿坐而仰視,意態如生。鈕玉樵〈琇〉官秦中,嘗見之。
黃周星,字九煙,崇禎庚辰進士。性簡傲。嘗遊嘉善,遇一人負薪過市口,作吟哦聲,揖入,詢其名氏,曰:「崔姓,名金友。」出其詩,五言云:「花落無人徑,雲飛到處山。」七言云:「因風去住憐黃蝶,與世浮沉笑白鷗。」又云:「吟思白墮傾家釀,坐對青山讀異書。」自號樵隱。黃驚異,因與定交。
某大臣籍沒時,有一書案,乃琥珀琢成,而嵌水精,方廣二尺,下承一替,亦水精為之,高可三寸,貯水,畜朱魚,紅鱗碧藻,煦沫遊泳,恍若麗空。按元時燕帖木兒於私第作水精亭子,四壁皆水精,鏤空貯水,養五色魚其中,剪彩為白蘋、朱荷諸花草,壁中置珊瑚闌干,光采玲瓏。右李材《解酲語》載之,古今事相類有如此。
宜興任弘嘉字葵尊,康熙丙辰進士,以行人改授御史,上疏請定服色,於是三品已上始許衣貂及舍利猻。一日,五鼓入朝,遇梅桐崖〈鋗〉少廷尉。時隆冬,梅有寒色,予口占絕句戲贈之云:「京堂詹翰兩衙門,齊脫貂裘舍利猻。昨夜五更寒徹骨,滿朝誰不怨葵尊。」吏部侍郎趙公玉峰〈士麟〉曰:「公詩大佳,尤難其押韻天然耳。」梅今為御史中丞,巡撫福建。鈕玉樵〈琇〉《觚賸》記此,訛為京師謠語,蓋不知為予戲作也。
元時張進中者,字子正,都城耆老。善製筆,管用堅竹,毫用鼬鼠,精銳宜書。吳興趙子昂、淇上王仲謀、上黨宋齊彥皆與之善。尚方時有所需,非進中制不用也。每自持筆以入,必蒙賜酒。今京師未有以善筆名者矣。
昌平紅崖谷,有道人戒行甚嚴。一夜,有美婦人叩門求宿,時天寒,憐而納之。婦以言挑,道人不為動。忽言腹痛,就盆產一兒,詰旦抱去。道人惡盆汙,覆諸澗中,誤染左手,五指皆金色,復視澗際,沙石亦皆金色矣。
大小勞山在萊膠州即墨之境。延安府甘泉縣北二十里亦有大小勞山,狄武襄與夏人相拒,士卒疲困憩此,因名。
烈婦王氏,名富英,儒家女也。其母夢吞牡丹花而生,故以為名。康熙癸丑,歸孫文恪公之孫槐。會土寇亂,婦被掠。賊帥慕其色,將犯之,堅不從,繼以兵刃搒掠,亦不從。夜闌,伺守者倦而寐,遂以帛自縊死,貌如生。賊帥驚歎其貞烈,已而自悔曰:「如此烈婦,而我逼之,以至於死,吾不知死所矣!」乃謝其儕伍,披緇入山,不知所終。
明末靖海衛向化,其父指揮某,投海死。化年十六,沿海岸哀號三日,亦投於海。次日,天方晴霽,忽西南有聲如天鼓,雷雨大作,化屍以頭戴父屍浮至海岸。觀者如堵,莫不驚異泣下,其家乃祔葬焉。
順治初,京師有賣水人趙遜者,未有室,同輩醵金謀為娶婦。一日,於市中買一婦人歸,去其帕,則髮毿毿白,居然嫗也。遜曰:「嫗長我且倍,何敢犯非禮,請母事之。」居數日,嫗感其忠厚,曰:「醵錢本欲得婦耳,今若此反為君累,且奈何?吾幸有藏珠一囊,紉衣中,當易金為君娶婦以報德。」越數日,於市中買一少女子,入門見嫗,相抱痛哭,則嫗之女也。蓋母子俱為旗丁所掠而相失者,至是皆歸遜所,嫗即為之合巹成禮。嫗又自言洪洞人,家有二子,今尚存珠數顆,可鬻之為歸計。乃攜婿及女俱歸,二子者固無恙,一家大喜過望,嫗乃三分其產,同居終其身。人以為遜忠厚之報云。
張道濟手題王灣「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一聯於政事堂;王元長賞柳文暢「亭皋木葉下,隴首秋雲飛」,書之齋壁;皇甫子安、子循兄弟論五言推馬戴 「猿啼洞庭樹,人在木蘭舟」,以為極則;又若王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當時稱為文外獨絕;孟浩然「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群公咸閣筆不復為繼;司空表聖自標舉其詩,曰「回塘春盡雨,方響夜深船」。玩此數條,可悟五言三昧。
漢侯霸子孫稱祖父曰家公,陳思王稱父曰家父,母曰家母,潘尼稱祖曰家祖,蔡邕書文稱姑女曰家姑家姊,班固書集曰家孫。《顏氏家訓》:「姑姊妹已嫁,則以夫氏稱之,在室以次第稱之,言禮成他族,不得云家也;子孫不得稱家者,輕略之也。」此說與班、蔡之稱不同矣。
漢律,二千石有予告,有賜告。予告在官有功最,法所當得者也。賜告者,病滿三月,當免,天子優賜其告,使得印綬,將官屬歸家理病。郡二千石賜告不歸家,自馮野王始也。
《琵琶錄》云:「羽調綠腰。」注云:即錄要也,本自樂工進曲,上令錄出要者以為名,誤為綠腰也。白樂天詩注又訛為六麼,乃其曲。又有高平仙呂,非羽調。吳楚材《強識略》云然。
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經局,皆東宮從官,雖居同署,而各有印信,不相統攝。今文移章奏,往往稱詹事府春坊者,謬也。亦如十三道御史,例不冠以都察院,今或稱都察院監察御史者,謬也。本朝設詹事府,沿明代之舊,而稍不同。明詹事率以禮部尚書掌府事,少詹事亦多加尚書或侍郎,皆與枚卜。今則班通政、大理之下,府丞罷不設,通事舍人亦罷不設。左右春坊,明初庶子之上有大學士,後罷不設,今沿之。司直郎、清紀郎。司諫俱罷不設。司經局洗馬一人。洗,先也。《荀子》曰:「天子乘大輅,諸侯持輪乘輿先馬。」註:導馬也。《國語》曰:「勾踐為夫差洗馬。」如淳曰:「前驅也。」晉太子詹事官屬有洗馬八人,掌太子經書圖籍,其後止一人,今沿之。漢蘭台東觀有校書郎,北齊有正字。明司經局之屬有校書,有正字,今校書罷不設,正字則以內閣中書舍人改充之。
世或疑文中子,以為房、杜、李諸公未必皆出其門者,陋儒也。予讀司空圖《文中子碑》云:「天生文中子,以致聖人之用,得眾賢而廓之,以俟我唐,故梁、衛數公皆為其徒,恢文武之道,以濟貞觀治平之盛。」圖,唐人也;又文中子鄉人也。其言如此,可信耶?不可信耶?吾故特筆之,以結此輩之舌。若門人薛收等議諡文中子,則詳《唐書•文苑•王勃傳》,文中子之名則附見《王績傳》。
《禮》,生曰名,死曰諱。今世俗不辨,以諱混施之生者,極可笑。然漢人有之。吳楚材《強識略》言:「漢《西嶽廟碑》云「樊君諱毅」,毅時尚在也。然則俚俗相沿,亦有所本。
堂溪公曰:玉卮無當。當,底也,謂人主漏泄群臣之語也。譬玉卮,美矣,而無底,則水迸散,不若瓦器有當,適用也〈如所謂君不密,則失臣也〉。
海船曰良芻,江船曰蠡,蠡作蠡音。
明洪武初立宗人府,以秦王為宗令,晉王、燕王為宗正,周王、楚王為左右宗人,皆正一品,其後不然。本朝無宗令、宗正等名,率以和碩親王、多羅郡王掌之,亦有多羅貝勒協理府事者。惟宗人府丞則以漢人為之,位次副都御史,與通政使、大理卿同列,曰「宗通大」。
古稱宗室藩王之賢者曰「間平」,謂漢河間獻王、東平憲王也;又古稱「原嘗」,謂趙平原君、齊孟嘗君,皆舉第二字言之。
今戶部有總督倉場,滿漢侍郎二人〈滿左漢右〉,總轄京通各倉;倉監督則以各部員外郎主事差遣,即漢之太倉令丞也。唐明皇以御史充太倉出納使。五代改曰如京使,取《詩》「如坻如京」之義。宋沿之,故柳開稱柳如京,舉其官也。
兵部有督捕,滿漢侍郎二人〈滿左漢右〉,左右理事官四人〈滿官工人,漢官二人〉,專司緝捕八旗逋逃之事。其屬漢郎中一人,員外郎一人,主事六人,司務一人。今歸之刑部,曰督捕司,止設漢郎中主事各一人,《管子》所謂「仆區」是也。昔耶律文正公楚材對元世祖曰:「今天下一統,逃將安之?」此言最得大臣之體。予先曾官督捕侍郎,今十四五年,官刑部尚書,復兼領是事,惟以文正之意,仰承朝廷寬大之恩,宣布四方而已,故終歲不劾一失察之官,不治一窩隱之罪。非敢縱也,亦古人所云無擾獄市之意而已。
戶部之屬,古有民部、度支、金部、倉部,明改十三清吏司,分掌十三布政司之事,而各司吏書仍分民、支、金、倉四科。刑部之屬,古有憲部、比部、司門、都官,明改十三清吏司,分掌十三按察司之事,而各司吏書仍分憲、比、司門、都官四科,存古制也。本朝因之。但明代以南北兩直隸之事分隸十三司,本朝則增江南一司耳。刑部又增督捕一司為十五司。
工部四清吏司外,今增製造庫,滿洲司官外惟設漢郎中一人,即宋之文思院也〈考工之官以文思命名,甚奇〉。
六月初七日,和碩恭親王病薨,諡曰□〈諱長寧,世祖皇帝三子〉。
六月二十六日,和碩裕親王病薨,諡曰憲〈諱福全,世祖皇帝長子〉。和碩裕親王世子保泰,襲封親王。
偶觀明秦人趙統伯一《驪山集•崖雞》一篇,略之如左,以補《物類相感志》所未及。「客有籠鳥者,謂為崖雞,丹喙朱趾,佳尾鳩臆,大倍鴿,蓋雉屬也。因指其喙,此雛時殊黑,成翮而飛,始蛻其喙,褪黑出丹。鸚䳇之褪易其色,崖雞之褪並脫軀殼。方褪時,喙吭腫藃,如蛇蛻然。因言蛇蛻如蟬,蛻殼枯虛,裂頂而出,如更生然。座客或言麀蛻眼常求亡羊,得麀窮穀草中,故睛閉而新眶未啟。又有言獺蛻肝者,曰獺肝,凡十二析,月腐一析,則他一析更新,循環歲更。故諺曰人心象膽,世事獺肝。又有言麀蛻角者。麀,野羊也,大者重千斤。方蛻時,自投絕崖,冀震撼以自解,而麀亦自決死矣。已蘇而自逸,但不能得其蛻,期若麋鹿之冬夏云。有趙生者,因言其地多麝,曰前人言麝噬虺,食柏而香結,退臍而藏,覆以自珍。吾邑會寧無柏,麝將何食?麝春和其臍自張,獵諸花卉,得其香而括之,蠅蠓集其臍膻,然亦括之,凡諸花香蟲肉,皆香材也。遇蛇,迴旋數周,撐足張臍以當之,蛇自起而納諸臍。獵人得其臍,或收蛇,不既者,或收而未化化而不盡者,大抵蛇為其香之主也。言既,客有談龍者,龍之蛻以首。昔見晁氏蓄藥,嘗得全首,置牖下,高可二尺許,或得之地中,或得之石中,然不得其蛻之詳。」文矯異,甚可喜。
趙又辨《鳩逐婦》一則云:鳩逐婦,乃感天地之雨腸,而動其雌雄之情,求好逑也,非逐而去之之謂。歐陽永叔云:「天將陰,鳴鳩逐婦啼中林,鳩婦怒啼無好音。」非也。
趙又云,韻書,「五噫」,噫本平聲;楊眉庵「莫解梁鴻五噫歌」,趙大洲「梁君五噫今安否」,皆作去聲,誤。按字書,噫音依,恨聲,又音隘,飽食氣滿而有聲也。則依音為是。
楊用修言:何仲默謂宋人尚不能解唐人詩,以之解《三百篇》,真是枉事,不如且從毛、鄭。
胡釘鉸事,或言列禦寇,或言柳文暢。王性之《默記》又載諸先生遇慈上座事,云「他日見胡釘鉸者,知吾所在」。後諸為章惇引薦,特置第五甲,勉往置冠帶。而作帶者極有士人風範,問之,即胡釘鉸也,驚問慈上座何在,曰:「上座於人一舉意即知之,且頃刻已萬里矣,何可知其處也。」此胡釘鉸又異人矣。一耶二耶?
寶應孝廉陶成,字雲湖,朱升之大參妻父也,以畫名家。偶閱王兆雲《揮麈新談》,載其行事怪僻甚,殆郭忠恕之流。成小時從師,見其妻,即圖之;次見其女,又圖之,皆逼真。師怒逐之。寫花鳥人物最工,芙蓉尤入神品。然與物多忤,性不可測識。有富人慾求之而不敢言,乃於其遊歷之所遍栽芙蓉。秋日花盛開,成過之,喜甚,主人已預具絹素,張於庭,立成二十幅,索酒痛飲而去。嘗同升之赴會試,距試期僅三日,忽語升之曰:「聞張灣某氏丁香盛開,子其從我遊乎?」升之不可。成買小車,徑造其家,痛飲花下,五日乃去,遂悞試期。嘗以挾伎事露,御史知其名,欲全之,觀其贈伎詩曰:「此殆非子作。」成爭之曰:「天下歌詩豈有出陶成之右者,而謂他人作乎!」竟坐除名。晚遇一伎甚美,而不肯與接,成自織錦裙持見之,精類鬼工,伎乃大喜。既遂挾伎以遁,坐謫戍邊。
陳寒山〈函輝〉云:王立轂,字伯無,少入雞足山,忽逢伽葉,引入石壁中,語之曰:「汝墮火宅中,行慈忍戒,他日勇退急流,橋下前身猶在。」既出,壁合如故。王遂持戒殺終身。
高念東侍郎遊山陰道上,有句云:「筇杖古松流水外,蒲團修竹緒風間。」予愛之,命畫師禹鴻臚〈之鼎〉寫為二圖。
《大唐傳載》云:「顏魯公刻姓名於石,或置高山之上,或沉大洲之中,云『安知不有陵谷之變耶』。」此因杜元凱事而傅會之耳。魯公碑版照曜天下,安用區區為爾,亦陋甚矣。
李龜年有弟彭年、鶴年,開元中皆有盛名。鶴年善歌,製《渭州》,彭年善舞,龜年善打羯鼓。見《大唐傳載》。
康熙辛亥,宋荔裳〈琬〉在京師,一日招龔芝麓大宗伯、梁蒼岩大司馬及予兄弟飲梁家園子,予首倡偶用纈字。明日,梁問予纈字之義,對不能悉。按《潘氏記聞》云:唐明皇柳婕妤妹適趙氏,性巧慧,鏤版為雜花,打為夾纈。代宗賞之,命宮中依樣製造。又《西河記》,西河婦女無桑蠶,皆著碧纈,韻書但言文繒耳。
上己卯南巡視河,賜江蘇巡撫臣宋犖「仁惠諴民」四大字,又賜「懷抱清朗」四字。癸未,以河工底績,再南巡渡江,駐蹕江天寺〈即金山寺,御賜今名〉。犖時扈從,奏云:「臣家有別業在西陂,乞御書『西陂』二大字賜臣,不令宋臣范成大石湖獨有千古。」玉音云:「此二字頗不易書。」犖再奏云:「二字臣求善書者多不能工,刑部尚書王士禛少與臣為同學,嘗云二字倘得御書,乃為不朽盛事。」上笑而書之,即以頒賜,頃之駕回行宮,又命侍衛取入,重書賜焉,再賜 「清德堂」大字。犖西陂有緯蕭草堂、釣家芰梁諸勝,常邀予輩同人賦詩,今果獲御書張之,不世之遇也。古名臣別業,最著無如午橋、平泉,皆地以人重,顧未聞有此,矧輞川、盤洲以下乎?犖有《扈從紀恩詩》紀其事,中一首云:「御筆傳來訝再三,西陂寶墨秘龍函。一時盛事流傳速,已入漁洋續偶談。」
李庶常麗生〈暄亨〉,蔚州人,示予《雲中節義錄》。所錄闖寇之難,大同殉節者五人,宗室二人:永慶郡王某,管理襄垣王府事鎮國中尉俊寴,巡撫衛景瑗韓城人,監司朱家仕河州人,其一則諸生李若葵也。衛公本末,載諸他書甚著,餘得略而書之。永慶郡王,失其名,居大同。甲申正月,李賊將出雁門,掠雲中,諸王府謀迎降,王獨大言曰:「堂堂親藩,奈何降賊,持何面目見太祖列宗於地下乎!」賊至,王介冑率左右鼓譟出,將赴敵死,顧左右曰:「今日乃孤畢命時也!卿輩寧死同時,勿辱賊手。」方抵城門,會總兵官芒襄叛出迎賊,與王衛士戰,射王中肩,王死之,官屬殲焉,襄遂以城降。鎮國中尉俊寴,被服儒雅,善八分書,慷慨好談節義。賊逼城,聚弟侄謀曰:「所不遣汝曹先去者,欲同急難耳。然同死無益,汝不聞微子之去,伍員之覆楚乎?我死,使人知宗室有殉國之臣。若輩各從其志,惟不可降賊以辱國。」乃闔戶,大書於壁曰:「襄垣管理殉國盡忠。」旁註「九二慧泉」四字,遂自剄。九二,行也;慧泉,其字。數日,家人歸,殮之,顏色如生。朱家仕,中崇禎戊辰進士,巡撫衛景瑗雅重之。聞寇警,衛公召集文武眾僚屬,歃血漢壽亭侯祠下。衛既歃,總兵官芒襄有異志,逡巡不進。家仕獨義形於色,誓不與賊俱生,城陷前一日赴井死。諸生李若葵,率妻子等同縊,題壁曰:「一門俱死,大節已完。」七日始殮,舉家顏色如生〈代王,明大祖第十二子,國大同,諡曰簡〉。
七月初一日,上聞裕親王薨,自行在冒雨回京師。至東直門,望城而哭,未入宮,先駕臨王府,率皇太子哭奠。既登輦,哭不絕聲,入大內,避正殿,居延禧宮。諸王、貝勒、內閣部院、九卿、八旗都統等文武諸臣慰問起居,請節哀,仍赴蒼震門請駕還宮,不許。王慈惠謙和,動必以禮,上素篤手足之愛,朝論以為不愧漢之間平云。
是日,又命皇太子詣恭親王靈幄奠酒。
予前記雲間有木工蕭姓者,能詩,未詳名字。近讀《觚剩》,乃知蕭名詩,字中素,別字芷崖。博學能文,尤長於詩,嘗有五言云:「遼海吞邊月,長城鎖亂山。」七言云:「山寺落梅傷別易,天涯芳草寄愁難。」皆佳句也。
初五日,裕親王殯於齊化門外郊園,皇太后、皇上、東宮皆臨王府親送,滿漢內閣九卿皆送至園。奠畢,歸入朝,上傳尚書臣士禛、大理寺卿李斯義、掌河南道監察御史呂琨同內閣戶部赴乾清門,問山東今年水災情形,並問:「前遣官照口外養蒙古例往賑,實有益於百姓否?」臣士禛奏:「皇上軫念民艱,特遣人員照口外養蒙古之例賑濟,地方大小官員仰體聖意,實心料理,不敢文具視之,自實有裨益於百姓。但今年之災非比去年,去年被水不過十餘州縣,今年則六郡無不被水,加以丹災,視去年不啻數倍。今舊穀已盡,新穀絕望,民間所苦,在於無米。」上諭戶部尚書凱音布速發通州倉米往賑。
初六日,駕幸口外。
袁氏自江左已來,淑、粲、察、昂,歷著高節。及唐初,文皇將選東宮官屬,謂岑文本曰:「梁、陳名臣,有誰可稱?復有子弟堪招引否?」對曰:「隋師入陳,百司奔散,唯袁憲侍側不去。王充受隋禪,群僚表請勸進,憲子給事中承家獨不署名。父子皆稱忠烈。」又袁朗自以中外人物為海內冠族,雖琅琊王氏,繼世台鼎,而累朝首為佐命,恥與為伍。朗孫誼,虞世南外孫也,為蘇州刺史,謂司馬張沛曰:「門戶須歷代人賢,名節風教,為衣冠顧矚,始可稱舉,老夫是也。」宜其高自位置如此。
崔信明「楓落吳江冷」五字,初唐所少。信明,吾鄉益都人也。以五月五日午時生,有異雀數頭,五色畢備,鳴於庭樹。初仕隋為堯城令,竇建德欲引用之,族弟敬素為建德鴻臚卿,勸以立事,信明曰:「昔申胥海畔漁者,尚能固其節,吾終不能屈身偽朝。」遂隱太行山。貞觀中,應詔,舉為秦川令,卒。信明不獨才名冠一時,而大節毅然,尤為可書。其自負詩過李百藥,非蹇傲也。鄭世翼何許人,乃敢肆其輕薄耶!
全州謝良琦,字石臒,能為古文。康熙初,以明經通判常州,恃才傲睨,意不可一世。常以謁巡按御史,與予解後公廨,初未相識,彼此不交一言罷去;既而知其予也,乃遣使過江,致書問,通殷勤。後貽其刻集,中有為予漁洋詩序,予笑語人:「謝君何前倨而後恭耶!」會同年江陵胡默齋〈在恪〉官江南提學,聞謝名,過毗陵,因召見之。謝時有母之喪,要絰而往。甫登舟,胡亦卞急人也,望見之,怒甚,急使麾去,謝傲然不屑。予按唐李林甫欲致蕭穎士,時穎士居喪廣陵,聞召,詣京師,縗麻謁林甫於政事省。林甫大惡之,即令斥去。穎士忿,乃作《伐櫻桃賦》以刺之,與良琦事正相類。
《舊唐書》為李巨川作佳傳,列於《文苑》,始終無貶詞;《新唐書》則置之《叛臣傳》,特書其導韓建殺十六宅諸王及定州行營將李筠之罪。使非宋景文,則巨川首惡網漏吞舟矣,《春秋》之義謂何?然《新書》既以僕固懷恩、李懷光、李錡等為叛臣,又列李正己、師古、師道、吳少誠、元濟等於藩鎮,一進一退,其義何居?每開卷至此,輒為憤懣移日。
致仕前文華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伊桑阿卒。公滿洲人,順治乙未科進士。康熙戊辰,以禮部尚書大拜,在相位十五年。壬午,以病予告,至是卒,年六十六,諡文端。
黃山湯泉,皆硃砂。天啟中,或浴於泉,見一鼠躍出,純赤色,長尺餘,曰硃砂鼠。
古今文人,有名不大著而其詩實卓然名家者,世人多耳食,抑何從知之。如《歸田錄》所載謝伯初景山《送永叔謫夷陵》詩,中聯云:「長官衫色江波綠,學士才華蜀錦張。下國難留金馬客,新詩傳與竹枝娘。」明欽天監博士馬軾,字敬瞻,《送岳季方閣老》云:「五嶺瘴高煙蔽日,兩孤雲濕雨鳴秋。」結句:「祭罷鱷魚歸去晚,刺桐花外月如鉤。」右二詩,即使當世專門名家操觚染翰,未必能到,論者不可徇名而失實,故特表而出之。
常愛杜詩「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又明初人詩「數家茅屋臨江水,一路松風響杜鵑」,寫蜀江風景,宛然在目。予曾擬作一聯,送同年張仲誠〈沐〉知資縣,云「子規聲斷處,山木雨來時」;又「嘉陵驛路千餘里,處處春山叫畫眉」,皆眼前實景也。
歐陽公云:「秋霖不止,文書頗稀,叢竹蕭蕭,似聽愁滴。」蘇公云:「歲雲莫矣,風雪淒然,紙窗竹屋,燈火青熒。時於此間,得少佳趣。」此等寂寥風味,富貴人所不耐,而予最喜之,政苦一年中如此境不多得耳,二公蓋先得我心之所同。然歐公有《刑部海棠》及《刑部看竹》詩,今刑部詎復有此遊觀之勝耶!
予嘗謂詩文書畫,皆以人重,蘇、黃遺墨,流傳至今者,一字兼金;章惇、京、卞,豈不工書,後人糞土視之,一錢不直,所謂三代之直道也。永叔有言,古之人率皆能書,獨其人之賢者傳遂遠,使顏魯公書雖不工,後世見者必寶之,非獨書也。詩文之屬,莫不皆然。
《歸田錄》記陶谷召對便殿,旁徨不進,太祖笑曰:「此措大索事分。」顧左右取袍帶來,谷乃趨入。予嘗笑之,谷欲效汲長孺,而其奉使南唐、吳越,狼狽乃爾,疑出兩人之所為,又何歟?
御史言事,不先白台長,自宋劉子儀為中丞始。
李方伯紫瀾〈濤〉自桂林歸,求為母夫人作傳,貽予楊孟載手錄《眉庵詩集》五大冊,雖書法未為當家,然先哲故物,可寶惜也。每幅有「子京墨林」、 「項叔子琴書清暇」等印,蓋禾中項氏藏本也。卷首自識,行未有「業字號」三字,云:「余自離吳門,未嘗作詩,間有所述,不復存稿。邇來西江,意或得追理舊業,而案牘山積,雖罷竭駑鈍,猶不及十之二,矧從容筆硯間哉!固知有愧於穆之也。冬十一月宜春侯上猶臨江〈冬字至侯字一勾,下又一圈,句疑有誤〉,余奉省檄執雁謁軍門,修聘禮。自己未至丙寅,往返者八月。凡目所睹,身所歷,念慮所思,得短章五七言古律絕句四十首,如春山早鶯,初出深谷,舌強語澀,殊不成音。欲棄置水中,復念余友方君以常每以不得見舊稿為憾,姑存此以貽方君。君長於詩,尤工唐人五言,與余友張羽來儀為倡和友云。吳人楊基識。」後書五言一篇,云:「今夕復何夕,夢我生平友。握手無所言,但道別離久。覺來聞秋蟲,空堂竟何有。不知千里道,君魂果來否?當年亦如夢,聚散一回首。起坐誰與親,鍾鳴月穿牖。」其詩分體,不分卷,凡若干首,不止序所云「奉使四十首」也。按孟載始以薦為江西行省幕官,此蓋江西時所自書,首捲起《寓懷十二首》,與今本同,但今本作《感懷》耳。按《眉庵集》中有《秋日懷方員外》詩,《張靜居集》亦有《元日雪懷方員外以常》、《送方員外歸吳興》詩,所云「晴春入舊臘,積雪含清暉」是也。方蓋吳興人。
《王徵士集》四卷,都少卿元敬所定,有元敬及浦杲序。徵士名彝,字常宗,又號媯蜼子,洪武初與高季迪同修《元史》,後亦同死魏觀之難。元敬稱其古文明暢英發,又或以為吳中四傑之一,以常宗代張來儀者。今觀其詩,歌行擬李賀、溫庭筠,殊墮惡道,餘體亦不能佳,詎能與高、楊頡頏上下乎?固知高、楊、徐、王之說,誕而無徵矣。此本嘉定門人陸廷燦扶照所刻。
王元之《五代史闕文》,僅一卷,而辨證精嚴,足正史官之謬。如辨司空圖「清直大節」一段,尤萬古公論所繫,非眇小也。如敘莊宗「三矢告廟」一段,文字淋漓慷慨,足為武皇父子寫生。歐陽《五代史•伶官傳》全用之,遂成絕調。惟以張全義為亂世賊臣,深合《春秋》之義,而歐陽不取,於《全義傳》略無貶詞,蓋即舊史以成文耳,終當以元之為定論也。元之,吾鄉鉅野人,其《小畜集》三十卷,黃俞邰〈虞稷〉千頃堂有傳本,惜未及借錄。
元吳師道《禮部集》二十卷:詩九卷,雜文十一卷。師道,金華蘭溪人,與許白雲講明金仁山之學,而與黃晉卿溍、柳道傳貫為友,故其學問文章,遠有統緒,時稱其為文清勁,善持論。友人朱簡討竹坨常稱之。此本乃崑山徐少宰果亭〈秉義〉寫以見貽者。吳至治辛酉進士,仕止國子博士致仕,加禮部郎中,故集稱禮部云。
吳師道《仙山秋月圖》詩,自註:「宮扇,馬遠畫,宋寧宗後楊氏題詩,自稱楊妹子。」詩中感慨濟王之事,以楊妹子為楊後,誤。
陸廣微《吳地記》所載,如語兒亭等,最為可笑。又多可疑者,如馮歡宅,謂在吳縣東北二里五十步,有彈鋏巷;又謂海鹽縣東十五里有公孫挺、陳開疆、顧冶子三墓,尤謬。按《齊乘》云,三士塚在臨淄南一里,一基三塚。《晏子春秋》:公孫捷、田開疆、古冶子事齊景公,勇而無禮,晏子言於公,饋之二桃,云云,是事真妄固不足辯,然三子齊臣,死不葬近郊,而遠葬吳地,此復何理?至於馮歡宅之訛謬,又不煩筆劄者也。與張騫有墓在平原,班超有墓在長清,同一傳訛,《齊乘》已辯其非矣。
世言瓊花,天下惟揚州蕃厘觀一株,故宋人作無雙亭於其側。然元遺山《續夷堅志》云:「鄠縣南十里炭谷,入谷五里有瓊花樹,大四人始合抱。逢閏即花,以初伏開,末伏乃盡。花白如玉,中有玉胡蝶一,高出花上,花落不著地,乘空而起。」按此則不止廣陵有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