鵠灣文草/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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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序文
編輯大座主李翰林公帳序
編輯吾師李翰林太虛先生,典試我楚,得元春輩九十六人。自元春外,明年在京者九十有五人,僉為師上壽。錦爛爛施於庭,而中無字,如一片泰山碑。屬同里張子三楚捆載庾衛,行三千里,歸以授元春,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元春拜,張子亦拜。
元春因曰:「凡弟子所以贈其師者極難耳。稱古今而道盛德,賓狎之詞也;高官大爵,祿潤如河,姻黨志也;比肩事主,子颭我珮,友朋相慶幸也;勖以至言要道,師事也,非弟子職也。不然,卮酒為壽,旅進獻文一篇,則例而已矣。師何人也,而例以敬之?故夫弟子而欲敬其師,亦極難也。雖然,吾於吾師也稍易。吾師為史官,下筆言語妙天下,浩浩乎如泉之落山,而不欲以文人自居;身如戒衲處子,不可侵犯,而與人語,無所矜貴,必吐盡肺腸乃已;生平喜討求前代已事及當時之務,煉其身心,使為有用,而風期散朗,如無事人。往典試我楚,撤棘出入鄂城,登樓賦詩,把酒望江,人吏隨而觀之,燁然如神仙,俱極歎仰然後散。是九十六人者,亦若身遭羨門、安期,忽納我階,仿佛如夢中,又安用彼神蕊形茹之言為?故曰稍易也。」張子曰:「可矣。」元春曰:「未也。子見吾師胸中灑然,如瓶出空,無相留者,然侍其側,俯而不仰,喜而懼,竦而慎,知其有老親也;坐而語,仰而思,思而不敢怠,知其為君也。新天子三代可復,太封公八十不衰,吾師以忠孝一念,教門弟子各致於君親,勿謂是九十六人者,徒仿佛焉如夢中一遇也。孔子曰:『自吾得回,門人日親。』今坐中顏子,未知果元春否?而使門人日親,以從師於忠孝,則竊有志焉。」於是元春拜,張子亦拜。
已而兩人者,代九十四人,北向長安拜。拜已,滿酌勸。僮僕囊錦字,蹩蹩重繭而上於師。師下拜登受曰:「子之言為君親也,敢不拜?」
李朱實尊公序
編輯春與李子士傑交二十年,忠厚相勉,過失相救,疏密不同量而未嘗相非,疾徐不同步而未嘗相強,蓋有古人「因其天性而濟之」之道焉,是以山川雲雨變乎前,而兩人如故也。其弟士彥者,寡交人也,而兄事予甚謹;其子女,予坐而受其拜,不為禮;其門弟子中分一邦,高冠岌岌,見余過,必揖也;而兩尊人以高年紅頰,屏幕酣肅,令予趨堂前,笑語如家人,至於必成姻媾,以孫女字予次男而後已,雖古之誼交,至此亦難焉。
吾所為尤難者,其太公貞庵翁耳。太公以落落確確之性,不苟訾笑。吾嘗聞其幼所交好,而其人後顯聞於世,至不能得太公一登堂者矣。吾有友,文人也,且貴,吾見其登太公堂,謁刺恭謹,至不欲以比肩見;而太公朝夕與子孫議一拜,竟未果往者矣。然則予幸而賤耳,使予不幸而貴,太公雖不易交,其欲成今日之姻媾,可驟得耶?雖然,不以是而減太公之慎也。伯子出,而雍雍穆穆,太公之雍雍穆穆也;仲子出,而簡如峻如,太公之簡如峻如也;童子見,無趨無倚者,人知為太公之諸孫;年少過於市,不佻不競,人知為太公之子之門人,何莫而非太公也哉!蓋太公與其家人,論情理,常先乎法;敬夢寐,常先乎晝;課文行,常先乎命;喜施予,常先乎聚;務酣暢,常先乎醒;花晨月秋,名園古寺,常先乎寢處。而伯子一言一事、一珠一貝、一夢一覺、一觴一盂、一筇一履,凡太公所先先之,所是是之,所偕偕之,順焉耳。
記伯子嘗與予行村落,見茅舍中翁嫗曝背於前,子婦袒跣於後,瓦盆內少許麥飯豆羹,歡然相得,出不越田間,離不過數里,以為人生之樂,無過此者;一入富貴場,父母化為賓客,甘毳化為供應,真樂衰矣。因相與一歎,至今念之。然太公二子諸孫,有聲有實,其於富貴也甚易,而太公善教其子孫,子孫不失其至性,豈真異乎麥飯豆羹相得耶?
今於太公七十稱觴之日,重與伯子訂之。太公聞而喜曰:「吾子與譚子二十年,交日深,豈偶然哉!」
柳母序
編輯往年蔡、鍾、張、朱四君子,為吾母作五十文,其言高質無飾,上尊幃幬,下光階砌,是四君子由中之言也,而春凜然以為四君子寵之而已矣,自是向筆硯誓曰:「予雖恥為觴斝之詞,然有真為吾友母者,有真為吾友母賢焉壽焉者,有真為吾友之為其母賢焉壽焉乞言者,請得洗吾塵,力吾思,開吾友之喜懼,而生吾友族屬姻黨之笑語,以是報四君子其可也。」
天啟元年七月十日,吾友柳太元母孺人八秩,而以其言屬小子元春。元春喜受命曰:吾所矢也。且自吾與太元交,於太元知母焉。太元畜人似弟,敬人似兄,樸厚輕潤,質直柔軟,殆人人歸誠焉;而又多聞細想,掩關息遊,口中無一媟褻猥瑣語,非母善訓,安能如是?太元則曰:「母自四十八稱未亡人,常以渭陽司李起家,日相督勉,延師問友,迄無虛歲;兄弟六人,四廁膠序,近猶脫簪珥資予遠學,子所言是也。」
自吾與太元交,於太元兄弟知母焉。太元曰:「予年來諸弟淪謝,花飛鴒散,行路惋惜不已,而母以老嫠婦,收拾九回腸,一痛即罷,疆飲食曰:『我幸有長子,有孫八人,森森蔚蔚之氣猶照里閭。我提一竹杖,周視門戶,猶能教養子孫,欲親見煢煢諸孤,大則翔貴,次不失為寡過。老婦餘齒,勉為逝者加餐耳。』」吾所聞母言,多有類公父文伯母者,敢以尋常哀樂量其心耶?
吾自與太元交,於太元田宅知母焉。母歸柳先生,相莊如賓,相助如健男子,荊布蕭然,晨昏雜作,下至筥粒機絲、架瓜圈豚,皆因其取予作止之便,行其寬嚴伸屈之性,而柳先生得以展其力於庠雍之間。太元則曰:「從窘至腴,以相吾先人,易能也;又從腴至窘,以課吾兄弟,不易能也。」吾聞而是之。凡婦女性自我拮據,自我擲散,多眉攢意憤,出於鑰而還扃之,決不能行其志於子之師友,子決不能行其志於師友賓客;如母所聚散,有道有識者,雖鬚眉猶難之。吾嘗過太元村落,氣豐而稻香,盡陂塘林阜之美,牛馬嘶於柳下,垣墉周於畝次,如盡睹母手口步趾所在,特未登堂一拜耳。
自吾與太元交,於太元僮僕知母焉。吾同太元在山中,一僕朝而汲,午而爨,申酉而薪,暮而書;拱手而應,斂而退,遜而出,持柬而入,雖予輩猶得使令之,不懈於其主使令之也。太元則曰:「吾母使僮僕有法,教家嚴,不令之嬉,不俾之逸,而又節其勞逸,時其饑飽,其恩足以勸,故吾家僮婢無玩者:子所見此僕耳。」吾乃知母之壽於天者,見事遠而不憂也;柳氏之盛於里中者,母日老而不衰也。
母行年八十,此八十年中,榮枯愁樂之事,所歷如驛舍,苟一一向天問,事事不肯受,啑淚之下,身處乎秋冬,其何能與一家終始?若不與一家相終始,而種植者一人,而析薪者一人,而荷者一人,而買良田者一人,而水耕火耨者一人,而倉廂者一人也。端屢更而法再變,勤窳不一心,靡嗇不一性,收縱不一量,寬栗不一法,家用平康,何道之臻?設官者銳意任法,未幾而去,復敗於代庖之手。不如古者長子孫,民吏相習,孔蠹不疑,乃可以責之成而觀其化。吾為柳氏壽母,即此意也。
太元得吾說,退而告人:「信哉,譚子善為人壽母也!其知我母,勝我自知。」如是哉,果其知太元母也!吾請以斯文往報四君子,曰:「頃又為吾友壽母八十矣。」
郭太夫人序
編輯元春十年間遊於郭文毅公之令子者三:曰無斁,曰無傷,曰無咎。而無傷交較深,好予所為古文字,質而近情,介友人王子、劉子,屬以母畢太夫人戊辰仲夏六十之文。記元春年十八九時,已能慕文毅公道德氣節,讀其書,洞見根株,恨不及出其門下,發一語,原委今古,資先生一快。而猶得撰斯文,附於家乘觴詞之末,豈偶然筆劄之幸而已哉!
生平慕文毅不得見,猶幸交文毅子,因得母儀太夫人,不以春不才,親承其截髮銼薦之愛。過黃離館,文毅公著述處也,觀其所以延他郡邑師,課無咎,肅肅,如文毅公聲影在簾閣亭欄間,而當吾失母如失師之日,尤歎羨不能已焉。伏讀所謂《雙綸》,蓋無斁為南司農郎、無傷為中書君,晉封其母各有辭,而天子之稱,一則曰太夫人,二則曰太夫人,萱幃蘭砌,遂至於無以加。而太夫人愾然中夜,以獨食其報為悲,惟日勉諸子學問,訓以居官守身,廣以交正士、親端人,勿失身失足為詬辱門。家有敝廬數椽、殘書百卷,猶然先世故物,嘗曰:「但使天下人稱為文毅公妻若子無愧,豈在多金貝邪?」里中賀克由先生,惇史也,直以為母中師云。
元春則曰:非獨司農兄弟以母為師也,文毅公亦以妻為友。當文毅官翰林日,即究心當時之務,欲以其身經世救世,於天下利病、宗藩閹夷、人才伸屈、爭讓大故,靡不精心極論;出以磊落慷慨,風節凜然,恥為詞林輕裘緩帶。然使內無絡秀憲英之偶,不足以商國家大事,又不足以定士大夫才識。文毅雖不以此鹿鹿為庸人,而入門異趣,誰適為謀?亦自有溫飽巢談,惱亂人意。乃吾聞文毅生平經畫,入告太夫人,太夫人為之然然疑疑、唯唯否否,以是恆得其力。楊村之難,刀俎環左右,在男子神色夷然,聽其焰息網解,此已難矣,而太夫人口喃喃陳說忠義,無璟微倉皇,即蘇文忠之有王夫人,其賢哲亦古今所少;而奔竄搜邏之際,猶有「好著書,恐怖婦女」之語,以此思之,豈不難哉!豈不難哉!
王子、劉子曰:「子之言止此矣,足以壽太夫人矣。」無傷用其語白太夫人,且曰:「質而近情,先文毅所好,古文辭類是也。」因為舉一觴。
題卷送沈洧川序
編輯滄洲沈伯子之諭吾竟陵甚奇。蓋熹廟末年,逆寺勢過瑾、直,虐焰所及,士大夫在鼎鑊之中,人不敢名為楚人,楚尤忌溳。溳有沈給諫,以忤璫意,落其籍者,即君仲弟也。君尚官武學教授,臥不安席,又潛為楊公大洪經紀其喪,伺邏日八輩,方惴惴焉在危巢之下、覆釜之上。而君即有天幸,聞竟陵諭缺,輒乞補,改去。
君之廣文君邑也,不敢作官想,不敢有怨色,安時順命,恬然如梅福之在吳門,自稱為吏隱兩湖。兩湖分渺茫,弄煙月,光照黌宮,每臨講壇,坐收其勝;肩輿扁舟所至,岸磬野笛,遞送聲影;即執手板見上官,亦蕭然如閑遊。而吾輩又與君載酒談經,作肺腑交,君亦甚喜。蓋嘗以疇昔之事,為塞翁之一福矣。
君性潔情深,家學真淳,一切教化束脩,惟恐傷弟子之意,而至於興廢舉墜,木石板築,往往物絀用贏,勸人惟休,曰:「吾凡以為聖人也。」
會今上神明,蕩滌浮雲,復召還當時直臣,而給諫公起用事,乃以君前後狀聞於天子,於是君由資格遷河南洧川令以往。予賦詩曰:「君才豈但有鳴琴,所羨常經聖主心。粟卜當時兄問弟,鳧飛佳事古猶今。」蓋道是事也。
君既令洧,澨與澴皆君故鄉。君安樂家於澴,患難隱於澨,所不忘更當有在。予且邀兩湖鷗鷺,指兩湖漁艇僧廬以與君盟。盟訖書之卷,遂別。
同社請為胡母旬壽引
編輯元春曾同胡仲用涉北上京兆試,同舍共席硯,相與驅馳汝汶之郊,細論金台之下,未嘗不念其母董太君。元春因得聞太君生平勤劬,佐其隱君為鄉里善人。已而見其伯氏靖、仲氏牧,皆為名宿,五孫一堂,書誦聲鏗然出田廬外,猶口刺刺勉子孫以奴耕婢織之業,曰:「豈不願爾曹青紫,然老人所愛者,世世可續為者耳。」元春佩其語,以為友戚中賢母雖多,如淡然高識過男子者,獨太君與先慈氏。而太君最得享難老之報,固宜觴,觴者固宜一醉也。
周子和存詩引
編輯周子和年二十而死。又二十年,而其子括刻其存詩三十四首。自傷其少小失父,不復記憶,又其所作詩皆亡去,不知收緝,而其所刻三十四首者,乃其初作詩也。
括既已傷其父之早夭,事業文章不能見於世,心怦怦若中風病酒,夜起徬徨問於母,問於世父叔父,問於父執友,問於乳媼,問於所善沙門、山人、鄰叟之屬,問於執友之僮僕,捕影掇煙,苦心詳探。或遇其手書一紙;或聞其衣闊布衣,騎驢出遊;或聞其茆屋吟嘯,種瓜植梅——無一俗人事。則悵悵喜出意外,恍然遂若見其父;則遂取筆而登記之,喜極而悲,執其友劉侗之手而泣,如孝女之沈於湍瀨,抱其父屍而出也。
嗚乎!子和才士,弱冠夭枉,然其精神意思,復能結為一子,令其子悲號擗摽於身後,以有聞於世;又如鴻爪鶴唳,可想難執,盡失其生平得意之詩,而獨留此初作數首,以為神龍之首也。予讀其詩而悲之,書此以寄括。括之才甚美,竟其志有足壯者,徒悲無益也。
環草小引
編輯古詩人未有無侶者。蔡、鍾二公在日,每有詩文,率千里封題寄觀。記伯敬作《家傳》時,予臥丘園,甫脫,淋淋紙濕,輒令童子疾馳送覽,旋馳歸報。一幅之中,予未嘗不乙數字。當此之時,我輩交情,真不負古人也。
數年來,王子六瑞由史氏出為夕郎,益讀書,深思遠想,發為詩文;使吳越,遷關隴,所歷登陟吟賦,遙相披對,慮所未安,肅若有待。劉白之交,斯其訂焉。
或曰:「子所言詩者,多仕宦人,何寡韻也。」予正告之:詩固幽深之器也,然而幽近寒,深近鬼,高流饑病,又求至於寒與鬼而後止,往往墮而不悟,悟而不悔,吾願示之以六瑞。六瑞枕青柯之白雲,弄車箱之松影,而復以鍾鼎冠佩昌昌燁燁之氣行之,彼供奉、拾遺之間,固反足鄙耶?適六瑞寄《環草》相問,為題其上。
高霞樓詩引
編輯苦無秀逖之士與談詩者,幸而得之,以愁鬱為騷雅,以淫豔為風格,以柴門花鳥之屬為幽深,前者步,後者躡,舉秀逖之才而小用之,予竊以為恨。豈獨人哉,即予不才,自束髮來,二十五年,未嘗不寄歌哭眠餐於斯,而至今誦漢魏、盛唐之詩何如哉?
友人車孝則,別八年,忽一僕衝八百里洞庭,負其詩質予,予快甚。曷快乎?夫孝則真秀逖之才耳,得孝則而予之所以慚漢魏而遜盛唐者。方有人乎究之,其何肯以秀逖止!陳同父,奇人也,然生平不能作詩。觀其為《桑澤卿詩序》,有「立意秀穩,造語平熟,不刺人眼目」之語,則同父真不知詩矣,詩豈如是之謂耶?酈生論山水曰:「峻百重,絕日萬尋。既造其峰,謂已逾崧岱;復瞻前嶺,又倍過之。」我等作詩,真當作如是想,願與孝則、伯孔切磋究之。伯孔周楷者,固孝則友也。
譚叟詩引
編輯隔寒河四五村,有譚叟者,教童子村中。或邀其童子去,不得館,即行吟溝塢間,稱詩里中,里中人輒笑罵之曰:「牛亦自稱作詩耶?」叟聞之大笑。
常袖其詩過予,予多外出,叟即袖其詩去。後數月復來,又不值,又去。如是者三年,無倦容怒色,園丁問翁何事,亦不告以袖中物。
一日逢舍弟,搜袖中良久,出一帙投之,曰:「爾兄歸,為我示之。」舍弟手其本,荒荒然無全紙,笑而應之曰「諾」。予客歸,舍弟出其帙如叟旨。予性不敢妄測人高下,雖褐夫星卜,必凝思窮幅,度其所以筆起墨止,故得叟詩,即屏人深讀。其蛩蛙之音,唾敗之習,已了半帙,予猶望其能佳,而最後乃得《老夫病起》三詩,如聞其呻吟,如見其枯稿,如扶筇待老友至,如白髮妻在旁喃喃不已。人固貴自量,予雖年如叟,病如叟,不能為此奧語也。自是始與叟往來如三黨。久之閱一詩,復佳;久之又閱一詩,復佳。積之,得二十三首,刻焉。
叟僵羸如柴,舉止語氣如初不識字人,聽予去取其詩,皆茫然,覺非其初意。叟名學,未有字,或呼為訥庵。譚居士曰:「安知古工詩者,不盡如此叟與?」
期山草小引
編輯己未秋闌,逢王微於西湖,以為湖上人也。久之復欲還苕,以為苕中人也。香粉不御,雲鬟尚存,以為女士也。日與吾輩去來於秋水黃葉之中,若無事者,以為閑人也。語多至理可聽,以為冥悟人也。人皆言其誅茆結庵,有物外想,以為學道人也。嘗出一詩草,屬予刪定,以為詩人也。詩有巷中語、閣中語、道中語,縹緲遠近,絕似其人。
荀奉倩謂婦人才智不足論,當以色為主,此語淺甚。如此人此詩,尚當言色乎哉?而世猶不知,以為婦人也。
樸草引
編輯予嘗寄徐元歎詩云:「想應初見處,必在萬峰盤。」終未與元歎實斯言也,實之者,獨於七司直耳。
往入燕,知司直工詩,而未與接。一日從之作西山遊,位置泉岩之先後,雲物相答,僕蹇無聲,始與訂交,向白雲一拜,約此生燕楚黽黽,遙窮今古聲歌之變,不以一韻自足。同遊者皆曰:「子矜慎許可,目司直而老其盟,子何從知之?」予答曰:「吾見其樸也。」《三百》問之民間,真聲可絲可管。漢魏以前,吐腸而止。蘇勸李酬,雖之夷狄,良不可棄。故元亮田疇飲酒之言,韋應物不能和之於唐,蘇端明不能和之於宋,則何也?文采恣川,而樸心不足以達於詠也。學樸者不樸,紛華之習,日薰其心,而外飾敝車羸服、高士之容,人必以為不類也。
司直詩書無所不涉,而中有淵沈之性,不隨古今增其浮豔。所居京華,人物之海,齎鉛提囊以業於京師者,爭一識司直;司直虛衷延覿,幾盡竹箭之美,而下簾封徑,若不識人間有何名流,眉宇淵沈之神,入於吟嘯,聽其所達而不為之動。故曰:詩者性情之物,而性情者皆樸之區也。區於樸,則古今聲詩之變,可以一事一句而逢之矣,韻也乎哉!姑蘇元歎有韻人名,予亦稱為樸人,亦此意也。
送鍾廣文公任武進文
編輯春初與鍾伯子交,知其尊公魯庵廣文,因以廣文益知其伯子也。寧惟以廣文知伯子,廣文而猶人之父,其初將無伯子矣;廣文而猶夫居官者之父,將失其所為伯子亦易矣。
廣文公性溫克,不時入州郡,縮口節身,始有田廬。自伯子通籍後,未嘗一步要門;或世講者拜其廬,執子弟禮,益恂恂不自安,以為逾涯。生平自食其筆與力,絲毫不以累伯子,使子因貧而膻官;又食其祿,以家食食叔子、少子,暨於孫,絲毫不以累伯子,使諸子孫因庇而離業。即伯子之為人也,能不以失職之諸生易其文,不以久不遷之官易其性,不以可援手可熱之人易其所知,非伯子則然也,其父則然也。
予嘗以田牧言之,有如子獲鶉而父望雉,子牧羊而父欲文狸,則其子將受命於田牧之間,倉皇莫措,以亂於原野,甚至墮足擭阱坑塹中而不顧,曰:「吾無可奈何,吾以酬父兄之望,而免於謫焉耳。」乃伯子以諸生困也,廣文慰勞之曰:「不諸生何如?」公車落矣,又曰:「尚諸生何如?」視七八年官在賓旅中,人奪其顯,將徘回郎署,廣文遍語所知曰:「吾子不第復何如?」予嘗察其意,覺未授大行,即望大行;不宜為郎,即望郎;郎不宜南,即望南——廣文若常以退著靜機,動乎伯子仕退之先。或言公何遂能至是,曰:「公內行過人,事其兄裕齋公,至於使孺人莊之若翁姑,參伺老人側,加一飯一衣,則脫然快;損一飯一衣,終日不解顏。此在古人不能行其妻,而廣文之敬兄不自露於身,人但從妻子奴婢處想見之,如是則名伯子何可不以廣文也。」請以是送廣文。
少司馬蔡公撫黔文
編輯同安蔡敬夫先生,言行如古人,較然不自欺,其忠孝接物之志,天下信之。春事公久,獨以為能懼。今世所不足者,懼也,公何懼之有?春事公久,見公於學問之本末,浩浩淵淵,筆之所往,孔上而周下,贄俯而亮仰,不遺力以達於深頤無邊際,而曰:「吾苦不能思,嗜書不暇讀,於學問無所窺。」嗟乎!春每見有志者為之,效其一二處微肖,即揚揚氣得,公何懼若此?吾是以見其懼也。
當萬曆乙卯、丙辰間,公在辰陽。辰與黔,兵食相及,有欲用民力於苗者,公執不可,因自解歸去,而皋皋訾訾者,亦適自起滅。數年來海內多事,天下思公甚,公亦念天下,由晉嶽起鄖中丞,民以勣安。會黔夷不靖,舊開府深入未還,天子乃以公為少司馬往撫之。春聞而度其故:非用其才也,用其氣也;用其氣,用其懼也。方公強項,不肯輕用民力時,其氣已入人肝脾矣。氣藏於不可見,動於不可御:古之君子懼以養氣,氣以養智;而今之所為氣者,皋皋訾訾,而務以苟勝於人而已矣。使皋皋訾訾而可以苟勝於人焉,已泄矣,已盡矣,豈能復有氣乎?氣之所為,不可使復泄也,誠以蘊之,懼以守之,其誠彌積,其懼彌深,懼日以深,而氣日以達。一旦不得已而用於世也,則非我欲其然也,氣自然也。氣猶泉也,泉之初萌,如蚊蠕之微動,視之不得,何況其聽?稍流為池為澗,形見聲增;至於水石交鳴,喧豗不聞人語,浣濯者往焉,灌溉者往焉,而泉則猶守其初萌之性,曷往觀乎蚊蠕之微動矣!
公讀書深,用人細,見事透,以神鬼自則,而以豪聖望人。初下黔命,春適見於鄖中。公虛心省躬,遍問人所以往黔者,人莫能應。公自咎曰:「教人而不教於人,學問之大詬也。氣浮與?滿示挹與,肯綮失與?何莫應也!」春聞之躍然:吾所見公懼者,益信矣。懼者,君子所以盡天;而好謀者,君子所以盡人。天人自足於胸中,而國運人心,坦然默聽於忠孝接物之內,故成也。成之為言,天與人俱不必問之辭也。《大誥》曰:「允蠢鰥寡,哀哉!予造天役,遺大投艱於朕身,不卬自恤。」君猶如此,況代君者乎?有鰥寡之哀以通人,有天役之造以通天,未有暇自恤者。不懼生於自恤,自恤生於暇心,於是乎紛然問天問人,而苦無以通之。泉竭自中,氣不足也。春素以是聞於公,敢述以為送,尊其所聞,竊自附於高明云爾。
孟誕先母六十文
編輯人卓然以才格聞於世難矣,因而有出世之思尤難;人之自致其身於出世難矣,因而得出世之母又難;若母先有出世之思,使其子才格足以聞於世,而後引之出世,此豈復有難易之數哉!雖古之聖母,有莫之或至者矣。夫人子之聖其親也,苟有一言一事之幾乎理、邁乎俗、宜乎家,舉而聖之,其誰能不聖之?至母而有出世之思者,佛母也。母而佛也者,苟有一言一事之淡乎想、合乎道、向乎慈,亦舉而佛之,無吝詞。雖然,人子之佛其母也,非人之佛其母也;人之佛其母也,先觀乎大者,而後小者以類從焉。
武昌有孟母湯太君者,吾友孟登之母也。方刺史公無子,而子其總憲公之仲子,是即今登也,字誕先者。然則非嗣母與?曰:「母不知也。母不知也,是以登亦不知也。」春竊聞大勢至有言:「十方如來,憐念眾生,如母念子;子若憶母,如母憶時,母子歷生,不相違越。」以太君為母,誕先為子,從無始以來,至於歷劫,春猶指為母子;矧今者同聚一家,本有母分,精氣密藏,冰水合和。譬之粟偶不寄瓶中耳,而棲者仍吾畝,露者仍吾場,閉者仍吾囷也,吾簸之揚之炊之以成飯。吾飯也,沙也乎哉!子從胎出,人道所尚,而母不知,能使子不知,此於人世之事、一瞬之榮,復何有乎?故曰觀其大也。
母教誕先,才格既已卓然,天下之人傳其罷公車之文,疾於獲雋之篇;吾黨中凡相引以為重者,必曰孟登、孟登。以春觀之,誕先之所以報其母,不為淺矣,而母尤督之尋師敦友。每佳士至,誕先雖他出,必招呼令返,惟恐後時;身自酌水量薪,與鐺湯相起止,不以盛夏為解。有不知己者,戒閽人勿相通。而至於慈情所及,黽勉求之,匍匐救之,則無親疏賢愚恩仇,力不能而盡之心,己不能而屬之子,人不知而禱之神,春嘗聞而歎焉。
母生長世家,情塵不染,雖鹽豉之間,亦近於道,而春獨窺其略婦女之小見,渾母子之大同,愁城愛河,杳然不知何往,欲率同志之人,奉為佛母,必如是乃可耳。今年浴佛日,春過武昌,與誕先靜住寒溪寺,聽菩薩泉雨響,同山僧七十餘人,經行蔬食。母聞之甚喜,貽以念珠一串,圓滑妙好,是母手所持物。春心許為作六十文,以報母意,而會四方交遊遺書相屬,因以堅誕先之向。母有倩劉君旦寅,淨名君子也,請以是質之。
為二李觴其尊公文
編輯友人李潑、李瀰,常以其文質予,予為評駁詢諮者數年。二子感其意,稱門人,予讓不敢當。蓋生平未嘗以一日長於人,所為以文贄予者,無慮數十百輩,而獨令二子北吾面,何以謝諸君乎?以是不敢當。其後二子苦心居業,為名諸生,與予諸弟相友善。潑有女,又與予弟方之子約結婚姻,往來如隔舍比鄰,嚏唾相接。以末俗世情論之,師弟子無明據,至是亦可以衰矣。而二子修前恭不稍變,不以姻友為解,予私心愧且畏之:安得質行如古人若是?
已而聞其尊人省江翁語二子曰:「昔邵堯夫築安樂窩,諸門人弟子之家爭築窩待堯夫,汝曹當仿嶽歸堂製,各營一堂,但聽先生車音所至,相與迎之,使兒童臧獲,皆欣欣然有展待不倦之意,是則汝曹事也。」予之愧且畏也乃滋甚。天下人孰不高視其子弟,以文章聲譽速與人相雁行?孰肯以名諸生不必且為大人者重自損以門弟子之名?孰不聽子弟薄?而翁之訓其子,至引古人厚蹤妙事如此也?予雖益不敢當,而竊以為翁生平知大義,得有賢子,舉在是矣。
且予之不敢當,則抑有說也。予干進好名,深入胎骨。嘗記富鄭公欲官堯夫,不可;又欲命為先生處士,堯夫曰:「若進豈能禁吏責,既閑安更用名為?」今以予干進好名之人,坐受安樂先生之奉,其誰許我?若翁者,乃當一二不愧堯夫耳。翁雖不務仕進,日嘗手一卷,略知前代興亡得失之故及昭代實錄,有儒者所偶忘,翁輒能言之,雖敏人不能奪。予嘗過其家,坐臥一亭中,聽予與二子論文,盤桓不能去。亭前雜植花果,察其疏密,早暮以為樂;觀少子弄桔槔、散秧馬,稍存其弓冶。一庭之中,本學末農,本農末漁,本租庸末券責,本賓筵末饔飧,本愧恥末譙讓,進無吏責,閑無浮名,無修束,無仇怨,無愁苦,居今之世,而有一人如翁者,予不得不指之為堯夫。使有一人如翁者,而猶慎堯夫之名不肯與,予之不能為堯夫,又何待言哉!
翁六十,予具酒見翁。倘予也干進好名,日減一日,亦願營一亭,伏臘相將,用以永日難老,然則翁固予之師也。二子師予,予師翁,敢因二子而請焉!
(《譚友夏合集》卷十止此)
始作汪武昌奏績文
編輯僕自知文字以來,未嘗為邦大夫奏績之文也。為邦大夫奏績之文,則自武昌汪令君西源始。常以為鳧飛雉馴之語,千言一律,眾口同諂,真不寫,芳不揚,徒增垢耳,無益於邦大夫也。雖然,予斯文實當作。
予往來蘇亭、元穀間,如一溪鳥,泛泛弄影,躬被其化,談之不誣,一當作也;天下多故,所在囂淩競誶,武、黃之間彌甚,而武昌人民熙熙樂業,虞牧不改舊,僕得縱遊其地,久不思歸,二當作也;寇充斥遠近,居者一囊粟,行者一束布,惴惴不自保,而獨不敢入大夫境內,脫有之,大夫命釋之,皆愧悔為平民,僕行李不驚,三當作也;司農日乏,郡縣租不得逋,守令罰有差,級常下不得比散職,而大夫之民爭輸挽,裏不聞胥吏聲,僕驚問之,曰「何忍負吾侯」,四當作也;大夫猶有暇晷讀書討故實,頖水湖山之地,結一閣,祠文昌,揖諸士談藝,隨才大小教之,其作文皆有法,諸生多吾友,五當作也。
大夫常訪僕山水佳處,薄世俗熱中干進之態,道其諸生時事:窮巷荒剎,偃扉展卷,不以面孔向人,亦不知入棘闈後有何得失營,其胸中淡然蕭騷。今入仕宦,此懷微損。僕聽之,如對古人語。而微察大夫雖醇謹雍茂,然無善事上官以博名譽之意。又京華要津,鴻影不傳,竿牘之風,此焉真絕。是邦之人,僉歎為希有。而頃以三年報政,從鵠磯還,顧僕,小洄舟上,喜露頰表,且曰:「吾母多病,今者恃粥痊,恃杖起,獲以健身,親承翟珈之榮,我則幸矣。」是秋也,僕有弟報政於魯中都,而二親杳然,即筍青魚白,無由奉之,何論封章?然則天之酬大夫純孝者為何如哉!夫封爵高蓋,大夫能忘於懷,而北堂日長,北闕恩深,即至人達士,亦自欣然動念,今茲之賀,真可賀也。如是則奏績之文,安見不可作者?是為邦大夫奏績文始。
(以上一篇據明末刻《鵠灣集》卷之三補)
劉濟甫賢母序
編輯古今不少母子入山者,然以隱故入山,若姑入山,以待他日之出,其後必出者,不聞也。古今不少奉母住山者,然母必依子,若夫卜居山麓,速其子仍入城,或入他山,周旋師友之所在,而己獨與子婦守山中者,不聞也。古今不少獨身出遊、留妻奉母者,然其家裕然贏餘,無反顧,若中虛、田汙邪,使其子得壹意學問,而寂然拮據,不令子見苦為生難者,不聞也。
數年來,與吾友劉濟甫遊,見其力蒸蒸在進取,神肅肅在文章,性坦坦在師友。負笈遠學,嘯入松雲,而鐺爐壺榼,相望於道,僮僕默默與濟甫目語,從衣袂間出一片紙,使濟甫受數,則母字也。濟甫几案無塵,筆床淨潤,沈吟昏曉,伴侶鍾磬,或記憶往籍,忽忽若有所忘,令僮子歸取,僮子懷一片紙輒往,則濟甫貽母字也。濟甫既已攻苦深思,有文名,其井灶疆畎之狀,米鹽粔籹之務,施報疏數之節,一仰母慈,不以分其居業,於是文益工,求交者益眾。凡奩之簪珥、田之收入,以次消耗,繼之以券,至於質宅得緡,以塞收責者之橫。濟甫私念母起家人,必對案讓,而母欣然徙於八分山,葺其室,塞其向,園牆戶牖,蔚蔚佳氣,男耕女織,肅然朝典;而濟甫反得以去來於松窗草帶之間,經月不歸,盡發其心手,為江漢第一流,然則母於濟甫真兼造化師友之用矣。
濟甫嘗稱其外王父憲副周公負性貞堅,人不能犯,惟母則之,為坤之直;方相其夫文學公如友,又教其子如師,為未亡人二十一年,賴有此耳。而里中父老又怪母名家女,乃能甘如是艱辛,以為絕奇,此殊不然也。惟名家女,故知文字之難,而不以家人生產點子曠懷;惟名家女,故知田宅之輕,而不以子母錢虜挫子逸氣;惟名家女,故知師友之益,而不以交遊道廣謫子煩費;惟名家女,故知遭遇之奇,而不以剪鎩羽翰尤子寡效——其本末動靜,所從來深遠矣。
母今六十,為濟甫之友者,請文於予,且傳濟甫之言曰:「世人友其子,因知其母,不知子實有不逮其母者。」譚子聞之,乃拜手揚言曰:「小人有母,惟小人深信斯言也。」
甲戌九月三日為朱師菊先生生辰八月十五日授匡僧往粵東文
編輯蓑士見其師菊先生於京師,請曰:「夫子今年六十矣,春願有言也。」菊先生曰:「子贈我言則可,子如為佐樽之言也者,吾聞子有是戒,即吾亦願以戒子,盍已諸?」答曰:「夫子之言教我矣。雖然,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古之稱六十者,一言耳;春不敏,不能簡而至一言。春少夫子十有一歲,事夫子二十年,別去亦十六年,今相見於京師,蒼顏改舊,下拜痛深,蓋其感也。吾嘗師子蔡子,閩人也,年五十;又嘗友子鍾子,里人也,年才逾五十。年齒之重於師友也,可勝言哉!吾惟不為佐樽之言,吾即為佐樽之言,夫子受之矣。」菊先生喜曰:「子之業尚能工,吾隨牒行止尚能不已於行,目尚能辨書,口尚能吟且談,足尚能及山巔水涯,意智所往尚能追古人,子尚能從我遊,天賜也。天予能取,碩果相將。蔡鍾二公往矣。妒予羨汝,曷其有極?」蓑士退而告人曰:「止矣,夫子之言是也,春終不敢為佐樽之言,混於歌兒舞女,取賤次山。」
是日,廬山僧請以書行,遂歌曰:「嶺有南,進我觴,炎蒸不解菊猶芳。海有南,荔垂垂,浮聲膩詞空爾為。弟子遙送匡僧答,楚蜀百越地天遝。人生不感舊,何用老伏臘!」
汪節母表宅序
編輯元春嘗思:天地靈正之氣,遇所散處,不論男女,如世界平衍中有石作峰,如一歲風光中有冰作骨,皆堅忍者為之。而女德堅忍,更難於男子。男子堅忍可思議,女子堅忍不可思議。女之失其夫也,稱曰「未亡人」。未亡人者,非然視蔭也,或為其舅姑未亡,或為其煢煢孤未亡,曰:凡以為吾夫耳。若乃歷風涉波,經春徂秋,燈無光,幃無影,機杼刀俎之聲,師友誦讀之聲,如帶涕淚,如行隔世,散髮垂垂,坐變黑白;至於階秀可采,壯子成名,獨食其祿,獨御其服,然後愴然神傷,有倍初沒,嗚乎難矣!
元春先人見背,吾母幸已四十,然亦為未亡人者二十年,始從先人地下。生平識道理,事姑相夫課子如古人,元春兄弟率其教,得寡愆孽,然皆外王父魏似樸公博學長者薰染成香,其來甚遠。以余聞江夏汪夫人苦節事,其失建昌公年甫二十六,今六秩矣。兩庠君子以聞於學使者,學使者王公表其宅,大書曰「婦德母儀」。吾友鬍子用涉、劉子濟甫,諮予為文,予喜動於色曰:「微君言,元春亦當書之,此友人名下士子肯氏之母也。知其為建昌公柱洲先生之配,知其相夫子成進士、官司李,廉仁有功,又知其霜節冽然,家貧多難,以一嫠婦,卒瘏捋荼於其間,養葬其姑,教其丈夫子,至有今日也,然不知其誰氏之女?」用涉、濟甫因曰:「君知吾江夏有袁赤城先生乎?此鄂之鼎彝也,博學工書。自倅大名歸,偃仰澗阿甚適,嘗往來節母家,譚述古今堅苦事,以相讚歎。」元春不肖益思吾母碩德,蓋受之外王父,而與人講婚媾,以昌其後者,益當問其父若祖也。
夫節婦百忍於浮豔之世,百煉於兇懼之場,嗚乎難矣。然其源流有二端:或其家世目不觸詩書,如鹿豕金鐵,頑然相守,糞壤芝草,無故自生,反為奇絕;或其書香深久,唾穢末俗,父兄聚語,如蜾祝似,如是父母生如是女,自然無爽。汪母、吾母蓋皆秉外家教,獨汪母得以苦節著,覺吾母差幸耳。石起峰,豈自作峰想?冰生骨,豈自作骨想?但大地太平衍,不成世界;一歲風光只是豔豔煦煦,歲不得成。苦一汪母,以風勵人間一切男女,造化心苦,元春敢不敬識一語!
移龍渦石贈宜城屈母文
編輯予每聞人母德,即默念我母太夫人教家課子之賢,上同昔媛,不肖兄弟以福過災生而不能長有之也,惟為天下賢母作文,以一寄吾慕。而筆硯適有天幸,為佳子孫者,往往使佐萊戲之末。惟江夏郭文毅公夫人,令其子丐文懸於屏,則出自母意。予既為郭夫人文,夫人則大喜,令少子嘗讀一過。越一年,入鄂,予既已忘之矣,郭夫人聞其至也,趣治具,大召客,令二子延予謝文,展屏中堂如始賀狀。予於天下偉丈夫屬辭不少矣,未嘗有年往事闌而猶眷眷德其文者也。
入鄢,則又有若屈母王太君。太君子二人:一曰盛,一曰嘉,皆以年少茂才,師事予者十年。予昆季皆過其家,予友朋皆聚其館,予僮僕皆飯其白飯,而予之馬亦嘶其櫪也。吾聞太君無倦色,且訓二子曰:「交如是人,乃有益耳。」吾如是乃喜也。當太公在日,佐家,家日贏餘;太公亡,太君當戶,勤幹不衰,散髮至老,日以孝友退讓忍辱唾面之風敕其子。及聞予與二子言,亦不離孝友退讓忍辱唾面,則益喜:「小子聽之,交如是人,真有益也。」
予好舉所知於人,嘗為方伯杜公友白、郡伯唐公梅臣、明府李公毖軒稱太君之賢,各欣然棹楔,旌其門矣。而二子則曰:「吾母更有望也。額之旌人也,自上而下;文之傳人也,自今而後。今之額可以求而得,今之文亦可以求而得也。吾母不求而得額,固官司之化,仁人之言,而亦吾母冰霰報也。獨十年來,吾母習知先生能以古文字傳說人,先生獨無一言半字,先生文雖不可求,先生忘之乎?」予猶默然無以應也。是時,予適納大堤女兒飛來,寄居太君客舍。太君念吾家失賢母,姬媵無所服習,教之誨之,因為姬道所以慕悅吾文,指如二子言。予始蹶然而起。此予所以抱管城熟視良久,欲得出自母意如郭家夫人者也,今果爾,吾文蕩胸而出矣。孟母課子,非遷不能,而太君無所用遷,肅壼嚴塾,束下有體,即荊杞滿前,亦化為蘭畹藥房。即其冬蓄足以待客,青芻足以給馬,漿酒臛肉取諸宮中有餘,亦無所用侃母之發薦。而陶之所好在仕進,太君所好在文士傳世之言,予之文未知竟可傳與否,而如太君教家孝友退讓忍辱唾面,則皆古之賢人君子所以可傳之物也。
太君聞其說,曰:「老婦無以報是文:治具張筵,以樂嘉賓,譚先生不貴也;我筐我篋,用絹酬字,譚先生不貴也。吾聞譚先生愛龍渦一石,而無以致之……」顧語二子:「峙乃糗糧,峙乃楨幹,乃發僮百二十人,石工一,木工一,買舟置石,送至寒河福持園而後已。」
紀大冶周子河朔道中語表其節母
編輯甲子弟元方同籍中,予獨善周子無畏。周子蒼莽軒豁,文字如潮怒海笑,不屑屑飾字句;與人交,牆岸撤盡,肝腸出撩,人每見一揖後,笑聲驚戶外。獨時時稱其母楊,年二十九失父雪盤公,撫五歲、三歲孤,內困外侮,辛螫萬狀,而後有今日,則簌簌泣下曰:「勿謂寧爾今身長七尺,腰數圍,目如電光,聲如鍾,齒於楚人士為易也,寸寸孤孀所積,辛螫所餘,母紡績、弟躬耕所周旋、教養於多懼多病者。」則又簌簌泣,不知狂笑聲從何頓止。蓋其語予者獨詳,意欲予形之為文章以道其苦,苦極而人始知其賢也。
辛未會試,予得見周子於都下。周子是年文獨奇怪,有豹蹲虯臥之勢。予謂世知尚奇,周子必一決其才氣以圖一當,非獨為其身富貴,即場屋坐起把筆,無非欲一釋母屍饔,得為閑嫠星幾十年。乃榜放,復下第。予亦被放,騎驢出長安門,歌笑了殘春詩負。予親亡,予宜無璟微憾,而周子相逢河朔道上,並驢行,笑語喧驢背,語及母,乃不似簌簌泣者,則告我曰:「母從孤孀辛螫中課二子,成先人志,耕者逢年,讀者舉孝廉,子之子復為諸生;家世質行,為善於鄉,不知有苞苴竿牘,窮山中孝友度日,健母順弟,倚閭望吾歸,即羽翮摧,亦無世俗苦。」予笑答周子曰:「子如是甚快,獨不知子場屋中刳剔腎腸,作豹蹲虯臥奇怪之文,復又何為也。」語訖,則又相與大笑。
周子歸而告諸母,母喜曰:「吾癸酉六十矣,令譚伯子即述道中語為我觴,我則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