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餘草》序
《繡餘草》序 作者:胡适 |
前不多時,我的朋友楊仲瑚和季璠弟兄來看我,說:“家母今年六十歲了,我們弟兄想把她的一本詩集印出來,送給親友作個紀念。可否請你看看,寫一篇小序?”我自然不敢推辭。過了幾天,季璠把這本《繡餘草》送來了。我讀了之後,有點感想,遂寫出來請教。
中國女子在文學史上占最高地位的自然要算李易安。易安何以能占這樣高的地位呢?因為她肯說老實話,敢實寫她的生活。她的《金石錄後序》敘述她和趙德甫結婚後三十四年中的家庭生活,他們的美滿幸福使讀者妒羨,他們的患難使讀者墮淚惋歎,只為寫的真實親切,故能成千古有數的文章。她的詞多寫離別及德甫死後的悲哀,都大膽寫實,故能流傳久遠,千載之下還能使人起無限的同情。我們不看她的《打馬圖經》嗎?她在自序裡說:
予性喜博。凡所謂博者,皆耽之,晝夜每忘寢食。且平生多寡未嘗不進者何?精而已。自南渡來,流離遷徙,盡散博具,故罕為之。然實未嘗忘於胸中也。
這幾句話最可以表示易安居士肯說老實話的精神。現在的太太奶奶們,儘管日日夜夜打麻將,誰肯在她們的自傳裡說“我最愛賭博;凡是賭博,我都深愛;賭起來,簡直把吃飯睡覺都忘了?”因為這些太太奶奶們沒有膽子說老實話,故她們就有詩文寫出來,也決不值得一看。
陶太夫人這本詩稿裡,寄懷外子的詩最多,都能很老實地抒寫夫婦的愛情,離別的愁思,旖旎的關心。其中如《秋夜懷外子》:
風透輕羅一縷寒,徘徊忽憶客衣單。生憎小婢癡頑甚,幾度催人說夜闌。
如《喜外子歸》:
初看滿面風塵色,聽說平安抵萬金。欲訴衷情仍脈脈,君心印處即儂心。
如《辛醜十一月送外子入都》:
曙影移窗玉漏闌,含愁脈脈倚闌幹。多情天意遲風雪,似護征人不早寒。
如《別後寄懷外子》:
……人因病久拈針懶,詩為愁多下筆遲。
如《壬寅秋夜寄外子》:
……善病自憐人影瘦,不眠細數漏聲遲。
如《癸卯秋日寄懷外子》:
宦遊萬里客愁多,憶否妝台硯共磨?雪北香南今曆遍,名場況味究如何?
無端鶴唳家鄉警,閨裡驚心客未歸。羨煞聯翩一行雁,秋來猶解向南飛。
這都是很纏綿親切的抒情詩,使我們想見小魯先生夫婦之間“妝台硯共磨”,“琴瑟調和學唱隨”的美滿生活。陶太夫人的令兄玉如先生曾有《題繡餘草》的詩,其中有云:
最好詩情關骨肉,言言婉摯見天真。
知妹莫如兄,玉如先生的評語,我們都認為定論。
陶太夫人一生的境遇是很美滿的。她生於名門,少年時便有“賭酒敲棋兄作伴,挑燈問字叔為師”的幸福,又嫁得妝台共筆硯,同唱和的賢夫婿,“白首同心願不違”;中年以後,又親見四個兒子一一成就學業,為國家有用人才。她的遭際勝於易安居士萬萬。本來愁苦之言易工,而美滿的環境很難作詩料。幸而小魯先生有幾年的遠遊,傷離惜別的情懷遂使閨中人留下了一些很真實的抒寫,成為《繡餘草》中最精采的部分。
於今陶太夫人預言的“笑飲兒孫獻壽觴”的六十壽辰果然到了。以她的文學才華,當此最快樂的時光,回想她六十年豐富美滿的經驗,倘能用易安居士寫實的精神,用散文作一部自敘傳,給中國文學界留一部破天荒的婦人自傳,給將來的史家添一部家庭生活史料,這豈不是仲瑚、季璠弟兄和他們的朋友所更希望而不敢請求的嗎?
中華民國十七年六月七日 胡適
(收入耿雲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12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