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九雲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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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乃使書童算酒價,仍驅驢向天津而行。及抵城中,山水之勝人物之盛,果葉所聞矣。洛水橫貫都城,如鋪白練。天津橋泂跨澄波,直通大路。隱隱如彩虹之飲水,蜿蜿若蒼龍之展腰。朱甍聳卒,碧瓦耀日,色映清漪,影抱春街,可謂第一名區也。生知其爲店主所謂酒樓,乃催行至其樓前。,金鞍駿馬,填塞迎衢,僕伕林立,譚聲雷聒。仰觀樓上,則絲竹轟鳴,聲在半空。羅締紛續,香聞十里,生以爲河南府尹讌客於此,使書童問之:爭言城裏少年諸公子,聚集一時名妓,設宴珏景。生聞之已覺醉興翩翩,豪氣騰騰,於是當樓下驢,直入樓中。

  年少書生十條人,與菱人數十,雜坐於錦筵之上,騁高談,浮大白,衣冠鮮明,意氣軒輕。諸生見楊生容顫秀美,符彩灑落,齊起迎揖,分席列坐。各通姓名後,上座有盧生者,先問曰:「吾見楊兄行色,所謂『槐花黃,舉子忙』者也。」

  生曰:「誠如兄言矣。」

  又有杜生者曰:「楊兄苟是赴舉之儒,則雖雲不速之賓,參於今日之會亦不妨也。」

  生曰:「以兩兄言觀之,則今日之會,非但以酒杯留連而己,必結詩社而較文章也。若小弟者,以楚國寒賤之人,年齡既少,智識甚狹,雖以薄劣猥充鄉貫,忝與子諸公盛會之末,不亦借乎?」

  諸人見楊生語遜而年幼,頗輕易之,答曰:「吾輩之會,非爲結詩社也。而楊兄臍謂較文章,蓋彷佛矣。然兄是後來之客,雖作詩可也,不柞亦可也,與吾輩飲酒洽好矣。」

  仍促傳巡杯,使滿坐諸妓造奏衆樂。楊生乍擡醉眸,獵視羣媼:二十餘人各執其藝,而惟一人,超然端坐,不奏樂不接語。淑美之容,冶豔之態.真國色也。望之如南海觀音,婷婷獨立於會素之中矣。楊生神魂撩亂,自忘巡杯。其美人亦頗顧楊生,以秋波送情。生又睇視,則累幅詩筆,堆積子黃人之前。遂向諸生面言曰:「彼詩箋必者兄佳制,可得一賞否?」

  諸人未及對,美人輙起,攝其華箋,置之於櫥生座前。生一一披閱,則大都十餘丈詩,而其中雖不無優劣生熟,蓋平平無驚語佳句也。生心語曰:「我會聞洛陽多才子矣,以此見之,則虛言也。乃還其詩箋於美人,對諸生拱手而言曰:「下土賤生,未會見上國文章矣。今者幸玩諸兄珠玉,快樂之心不可勝喻。」

  此時諸生已大醉矣,恰恰笑曰:「楊兄但知詩句之妙而已。不知其間有最妙之事也。」

  生曰:「步弟過蒙諸兄眷愛,酒召之間,已作忘形之友。所謂妙事,何惜向少弟說來耶?」

  王生大笑曰:「說道於兄,何害之有?吾洛陽素稱之才府庫,是以近前科甲洛陽之人,不爲狀元則必爲探花,吾輩諸人,皆得文字上虛名,而不能自定其優劣高下矣。彼娘子姓桂名蟾月,非但姿色歌舞獨步於東京,古今詩文無所不通,且其詩眼尤妙矣。靈如鬼神,路陽諸儒納卷而來,則一閱其文,斷其立落,言如符合,未嘗一失,其神鑑如此也。以是吾輩各以所制之文,送於桂娘,經其品題,取其入眼者,載之歌曲,被之管絃,以之而定其高下,長其聲價,如旗亭故事。況桂娘姓名,蓋應月中之桂,新榜魁元之吉兆,實在於此矣。楊生試聞之,此非妙事乎?」

  有杜生者,曰:「此外有剮妙而又妙者。諸詩之中,桂卿擇其一首而歌之,則作其詩者,今夜當與桂卿好結芳緣,而吾輩皆作賀客而已,斯豈非妙而又妙者乎?楊兄亦男子也,苟有一段豪興,亦賦一詩,與吾輩爭衡似好電。」

  生曰:「諸兄之詩,成之已久,未知桂卿已歌何人之詩乎?」

  王生曰:「桂卿尚斷一闋,清音櫻脣,久鎖玉齒未啓,陽春絕調,猶不入於吾儕之耳。桂卿若不故作嬌態,則必有羞澀之心而然也。」

  生曰:「小弟會在楚中,雖或依樣畫蘆,作一兩首詩,而即局外之人也。與諸兄較藝,恐未安也。」

  王生大言曰:「楊生容貌黃於女子矣,又何無丈夫之意耶?聖人有言曰:『當仁,不讓於師』,又曰:『其爭也君子』,第恐楊兄無詩才也。苟有才也,豈可徒執僞謙乎?」

  楊生雖外飾虛讓,一見桂娘,豪情已不可制矣。見諸生座傍尚有空箋,生抽其一幅,縱橫走筆,題三章詩。比如風穡.之走海,渴馬之奔川。諸生見其諸思之敏捷,筆勢之飛動,莫不驚訝失色矣。楊生擲筆於席上,謂諸生曰:「宜先請教於諸兄,而今日座中桂卿即考官也,納卷時刻,恐不及也。」

  即送其詩箋於桂卿,其詩曰:

  楚客西遊路入秦,酒樓來醉洛陽春。

  月中丹桂誰先折?今代文章自有人。

  天津橋上柳花飛,珠箔重重映夕暉。

  側耳要聽歇一曲,錦燕休食舞羅衣。

  花枝羞殺玉人妝,未吐纖歌口已香。

  侍得梁花飛盡後。洞房花燭賀新郎。

  蟾月乍轉星眸,霎然看過檀板,一聲清歌自發,嫋嫋如縷,咽咽如訴,鶴唳青田,鳳鳴丹丘。秦箏奪其聲,趙瑟失其曲。滿坐皆灑然易容。初諸人傲視楊生,許令作詩矣。及其三詩皆入於蟾月之歌喉,憮然敗興相對,其喜可知。蟾月滿酌玉杯,以《金縷衣》一曲侑之,芳姿嫩聲,能割人之腸,而迷人之魂。生情不能抑,相攜就寢。雖巫山之夢,洛浦之遇,未足以踰其樂矣。

  至夜半,蟾月於枕上謂生曰:「妾之一身,自今日已託於郎君矣。妾請略暴情事,惟郎君俯察而憐憫焉。妾本韶州人也,父會爲此州驛丞矣,不幸病死於他鄉,家事零替,故山迢遞,力單勢蹙,無路返葬。繼母賣妾於媼家,受百金而去。妾忍辱舍痛,屈身事人,只祈天或垂憐,幸逢君子,復見日月之明。而妾家樓前,即去長安道也,車馬之聲晝夜不絕,來人過客,孰不落鞭於妾之門前乎?從來四五年間,眼閱千萬人矣,尚未見近以於郎君者。今何幸遇我郎君,至願已畢。郎君不以妾鄙夷之,則妾願爲樵爨之婢,敢問郎君意如何?」

  生乃款管曰:「我之深情豈與桂娘少間哉?第我本貧秀才也,且堂有老親,與桂卿偕老,恐不概於老親之意,若具妻妾,則亦恐桂娘之不樂也。桂娘雖不以爲嫌,天下必無可爲杜娘女君之淑女,是可慮也。」

  蟾月曰;「郎君是何言也?當今天下之才,無出於郎君之右者。新榜狀元固不足論電,丞相印綬,大將節鉞,非又當歸於郎君手中?天下美女,孰不願從於郎君乎?將見紅拂隨李靖之匹馬,綠珠步石崇之香塵。蟾月何人,敢有一毫專寵之心?惟願郎君娶賢婦於高門,以奉大夫人後,亦勿棄賤妾焉。妾請自今以後,潔身而待命矣。」

  生曰:「去年我會過華州,偶見秦家女子,其容貌才華,足與桂娘可較伯仲,而不幸今也則亡,桂卿欲使我更求淑女於何處乎?」

  蟾月曰:「郎君所言者,必是秦御史女綵鳳也。御史會爲吏於此府,秦娘子與賤妾,情誼頗縝密矣。其娘子且有卓文君之才貌,郎君豈無長卿之情?而今雖思之亦無益矣,請郎君更求於他們矣。」

  楊生曰:「掃古絕色本不世出,今桂卿秦娘倆人生並一代,吾恐天地精明之氣,殆已盡矣。」

  蟾月大笑曰:「郎君之言,誠如井底蛙矣。妾姑以吾娼妓中公論,告子郎君矣。天下有『青樓三絕色』之語,江南萬玉燕、河北狄驚鴻,洛陽桂蟾月,蟾月即妾也。妾則獨得虛名,玉燕、驚鴻,真當代絕豔,豈可曰天下更無絕色乎?」

  生曰:「吾意則彼兩人猥與桂卿齊名矣。」

  蟾月曰:「玉燕以地之遠,雖未得見,南來之人無不稱讚,可知其決非虛名。驚鴻與妾情若兄弟,驚鴻一生本末,請略陳之。驚鴻播州良家女也,早失怙恃,依其姑母。自十歲美麗之色,名於河北,近地之人慾以千金買以爲妾。媒婆填門,鬧如羣蜂,而驚鴻言於姑母,皆斥遣。衆媒婆問於姑娘曰:『姑娘東推西卻,不肯許人,必得何許佳郎乃合於意乎?欲以爲大丞相之妾乎?欲以爲節度使之副室乎?欲許於名士乎?欲送於秀才乎?』驚鴻替對曰:『若如晉時,東山攜妓之謝安石,則可以爲大宰相之妾矣。若如三國時,使人誤曲之周公瑾,則可以爲節度使之妾矣。有若玄宗朝,獻《清平詞》之翰林學士,則名士可隨矣。有若武帝時,奏《鳳凰曲》之司馬長卿,則秀才可從矣。惟意是適,何可逆料乎?』衆婆大笑而散。驚鴻以爲,窮鄉女子耳目不廣,將何以揀天下之奇才,擇閨中之賢匹乎?惟媼女則英雄豪傑無不接席,而酬酢公子王孫,亦皆開門而逢迎,賢愚易辨,優劣可分,比之則求竹於楚岸,採玉於藍田,奇才美品何患不得?遂願自賣於娼家,必欲耗身於奇男。未及數年,名聲大噪。去年秋,山東河北十二州文人才士,會於鄴都,設宴以娛,驚鴻以一曲霓裳,舞於席上,翩如驚鴻,矯如翔鳳,百隊羅綺,盡失顏色,其才其貌此可見矣。宴罷獨上於銅雀臺,帶月徘徊,感古悲傷,詠斷腸之遺句,吊分香之往跡,仍竊笑曹孟德不能藏二喬,於樓中見之者,無不愛其才奇其志。顧今閨閣之中,豈獨無其人乎?驚鴻與妾,同遊於上國寺,與之論懷,驚鴻謂妾曰:『爾我兩人,苟得意中之君子,互相薦引,同事一人,則庶不誤百年之身矣。』妾亦諾之矣。妾及遇郎君,輙思驚鴻,而驚鴻方入于山東諸侯宮中,此所謂好事多磨者耶?侯王姬妾,富貴雖極,亦非驚鴻之願也。」

  仍唏噓曰:「惜乎,安得一見驚鴻說此情也?」

  楊生曰:「青樓中雖有許多才女,安知士大夫家閨秀,不讓娼扉一頭地乎?」

  蟾月曰:「以妾目見,無如秦娘子者。苟下秦娘一等,妾不敢薦於郎君。然妾飽聞長安之(長安之)人爭相稱道曰:「鄭司徒女子,窈窕之色,幽閒之德,爲當今女子中第一。妾雖未親見,大名之下,本無虛事。郎君歸到京師,留意訪問是所望也。」

  問答之間,紗窗已微明矣。兩人同起,梳洗畢。螗月曰:「此處非郎君久留之地也。況昨日諸公予,尚不無快快之心,恐不利於相公,須趁早登程。前頭叩侍之日尚多,何必爲兒女予屑屑之悲乎?」

  生問曰,「娘言誠如金石,當銘鏤於心肝矣。」

  遂相對揮淚分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