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文/卷05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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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之有觀遊,或者以為非政,是大不然。夫氣憤則慮亂,視壅則志滯。君子必有遊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情寧平夷,恒若有餘,然後理達而事成。
零陵縣東有山麓,泉出石中,沮洳汙塗,羣畜食焉,牆藩以蔽之,為縣者積數十人,莫知發視。河東薛存義,以吏能聞荊楚間,潭部舉之,假湘源令。會零陵政厖賦擾,民訟於牧,推能濟弊,來蒞茲邑。遁逃復還,愁痛笑歌,逋租匿役,期月辨理。宿蠹藏奸,披露首服。民既卒稅,相與歡歸道途,迎賀里閭。門不施胥交之席,耳不聞鼛鼓之音。雞豚糗醑,得及宗族。州牧尚焉,旁邑仿焉。然而未嘗以劇自撓,山水鳥魚之樂,淡然自若也。乃發牆藩,驅羣畜,決疏沮洳,搜剔山麓,萬石如林,積拗為池。爰有嘉木美卉,垂水嘉峰,瓏玲蕭條,清風自生,翠煙自留,不植而遂。魚樂廣閑,鳥慕靜深,別孕巢穴,沉浮嘯萃,不蓄而富。伐木墜江,流於邑門;陶土以埴,亦在署側;人無勞力,工得以利。乃作三亭,陡降晦明,高者冠山巔,下者俯清池。更衣膳饔,列置備具,賓以燕好,旅以館舍。高明遊息之道,具於是邑,由薛為首。
在昔裨湛謀野而獲,宓子彈琴而理。亂慮滯志,無所容入。則夫觀遊者,果為政之具歟?薛之志,其果出於是歟?及其弊也,則以玩替政,以荒去理。使繼是者咸有薛之志,則邑民之福,其可既乎?予愛其始而欲久其道,乃撰其事以書於石。薛拜子曰:「吾志也。」遂刻之。
石鍾乳,餌之最良者也。楚越之山多產焉,於連於韶者,獨名於世。連之人告盡焉者五載矣,以貢,則買諸他部。今刺史崔公至,逾月,穴人來以乳復告。邦人悅是祥也,雜然謠曰:「甿之熙熙,崔公之來。公化所徹,土石蒙烈。以為不信,起視乳穴。」穴人笑之曰:「是惡知所謂祥也?向吾以刺史之貪戾嗜利,徒吾役而不吾貨也,吾是以病而結焉。今吾刺史令明而誌潔,先賴而後力,欺誣屏息,信順休治,吾以是誠告焉。且夫乳穴必在深山窮林,冰雪之所儲,豺虎之所廬。由而入者,觸昏霧,扞龍蛇,束火以知其物,縻繩以誌其返。其勤若是,出又不得吾直,吾用是安得不以盡告?今令人〈(一本無「令人」二字)〉而乃誠,吾告故也。何祥之為!」吾聞之曰:「謠者之祥也,乃其所謂怪者也;笑者之非祥也,乃其所謂真祥者也。君子之祥也,以政不以怪,誠乎物而信平道,人樂用命,熙熙然以效其有。斯其為政也,而獨非祥也歟!」
鼻亭神,象祠也。不知何自始立,因而勿除,完而恒新,相傳且千歲。
元和九年,河東薛公由刑部郎中刺道州,除穢革邪,敷和於下。州之罷人,去亂即治,變呻為謠,若痿而起,若朦而瞭,騰踴相視,歡愛克順。既底於理,公乃考民風,披地圖,得是祠。駭曰:「象之道,以為子則傲,以為弟則賊,君有鼻而天子之吏實理。以惡德專世祀,殆非化吾人之意哉!」命亟去之。於是撤其屋,墟其地,沉其主於江。公又懼楚俗之尚鬼而難諭也,乃遍告於人曰:「吾聞‘鬼神不歆非類’,又曰‘淫祀無福’。凡天子命刺史於下,非以專土疆、督貨賄而已也。蓋將教孝弟,去奇邪,俾斯人敦忠睦友,祗肅信讓,以順於道。吾之斥是祠也,以明教也。苟離於正,雖千載之違,吾得而更之,況今茲乎?苟有不善,雖異代之鬼,吾得而攘之,況斯人乎?」州民既諭,相與歌曰;「我有苟老,公燠其肌。我有病癃,公起其羸。髫童之嚚,公實智之。鰥孤孔艱,公實遂之。孰尊惡德?遠矣自古。孰羨淫昏?俾我斯瞽。千歲之冥,公辟其戶。我子洎孫,延世有慕。」
宗元時謫永州,邇公之邦。聞其歌詩,以為古道罕用,賴公而存,斥一祠而二教興焉。明罰行於鬼神,愷悌達於蠻夷,不惟禁淫祀,黜非類而已。願為記以刻山石,俾知教之首。
永州龍興寺東北陬有堂,堂之地隆然負磚甓而起者,廣四步,高一尺五寸。始之為堂也,夷之而又高,凡持插者盡死。永州居楚越間,其人鬼且禨。由是寺之人皆神之,人莫敢夷。《史記·天官書》及漢誌有地長之占,而亡其說。甘茂盟息壤,蓋其地有是類也。昔之異書,有記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帝乃令祝融殺鯀於羽郊,其言不經見。今是土也,夷之者不幸而死,豈帝之所愛耶?南方多疫,勞者先死,則彼持鍤者,其死於勞且疫也,土烏能神?予恐學者之至於斯,征是言而唯異書之信,故記於堂上。
遊之適大率有二:曠如也,奧如也,如斯而已。其地之陵阻峭,出幽鬱,寥廓悠長,則於曠宜;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則於奧宜。因其曠,雖增以崇台延閣,回環日星,臨瞰風雨,不可病其敞也;因其奧,雖增以茂樹叢石,穹若洞穀,蓊若林麓,不可病其邃也。今所謂東丘者,奧之宜者也。其始龕之外棄地,予得而合焉,以屬於堂之壯陲。凡坳窪低岸之狀,無廢其故。屏以密竹,聯以曲梁。桂檜鬆杉楩楠之植,幾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經緯之。俛入綠縟,幽蔭薈蔚。步武錯遷,不知所出。溫風不爍,清氣自至。水亭狹室,曲有奧趣。然而至焉者,往往以邃為病。
噫!龍興,水之佳寺也。登高殿可以望南極,辟大門可以瞰湘流,若是其曠也。而於是小丘,又將披而攘之。則吾所謂遊有二者,無乃闕焉而喪其地之宜乎?丘之幽幽,可以處休。丘之窅窅,可以觀妙。溽暑遁去,茲丘之下。太和不遷,茲丘之巔。奧乎茲丘,孰從我遊?予無召公之德,懼翦伐之及也,故書以祈後君子。
法華寺居永州,地最高。有僧曰覺照,照居寺西廡下。廡之外有大竹數萬,又其外山形下絕。然而薪蒸筿簜,蒙雜擁蔽,吾意伐而除之,必將有見焉。照謂予曰:「是其下有陂池芙蕖,申以湘水之流,眾山之會,果去是,其見遠矣。」遂命仆人持刀斧,群而翦焉。叢莽下頹,萬類皆出,曠焉茫焉,天為之益高,地為之加辟,丘陵山谷之峻,江湖池澤之大,鹹若有增廣之者。夫其地之奇,必以遺乎後,不可曠也。予時謫為州司馬,官外乎常員,而心得無事。乃取官之祿秩以為其亭,其高且廣,蓋方丈者二焉。或異照之居於斯,而不蚤為是也。餘謂昔之上人者,不起宴坐,足以觀於空色之實,而遊乎物之終始。其照也逾寂,其覺也逾有,然則向之礙之者為果礙耶?今之辟之者為果辟耶?彼所謂覺而照者,吾詎知其不由是道也?豈若吾族之挈挈於通塞有無之方以自狹耶?或曰:然則宜書之。乃書於石。
永貞年,予名在黨人,不容於尚書省。出為邵州,道貶永州司馬。至則無以為居居龍興寺西序之下。予知釋氏之道且久,固所願也。然予所庇之屋甚隱蔽,其戶北向,居昧昧也。寺之居,於是州為高。西序之西,屬當大江之流;江之外,山谷林麓甚眾。於是鑿西墉以為戶,戶之外為軒,以臨群木之杪,無所不矚焉。不徙席,不運幾,而得大觀。夫室,向者之室也;席與幾,向者之處也。向也昧而今也顯,豈異物耶?因悟夫佛之道,可以轉惑見為真智,即群迷為正覺,舍大暗為光明。夫性豈異物耶?孰能為予鑿大昏之墉,辟靈照之戶,廣應物之軒者,吾將與為徒。遂書為二:其一誌諸戶外,其一以貽巽上人焉。
越人信祥而易殺,傲化而偭仁。病且憂,則聚巫師,用雞卜。始則殺小牲,不可,則殺中牲,又不可,則殺大牲,而又不可,則訣親戚,傷死事,曰:「神不置我,已矣!」因不食,蔽麵而死。以故戶易耗,田易荒,而畜字不孳。董之禮則頑,束之刑則逃,唯浮屠事神而語大,可因而入焉,有以佐教化。
柳州始以邦命置四寺,其三在水北,而大雲寺在水南。水北環治城六百室,水南三百室。俄而水南火。大雲寺焚而不復且百年。三百室之人失其所依歸,復立神而殺焉。元和十年,刺史柳宗元始至,逐神於隱遠而取其他。其傍有小僧舍,辟之廣大,逵達橫術,北屬之江。告於大府,取寺之故名,作大門,以字揭之。立東西序,崇佛廟,為學者居。會其徒而委之食,使擊磬鼓鍾,以嚴其道而傳其言。而人始復去鬼息殺,而務趣於仁愛。病且憂,其有告焉而順之,庶乎教夷之宜也。凡立屋大小若干楹,凡辟地南北東西若干畝,凡樹木若干本,竹三萬竿,圃百畦,田若干塍。治事僧曰退思、曰令寰、曰道堅。後二年十月某日,寺皆復就。
中國之西數萬里,有國曰身毒,釋迦牟尼如來示現之地。彼佛言曰:「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曰極樂,佛號無量壽如來。其國無有三惡八難,眾寶以為飾;其人無有十纏九惱,群聖以為友。有能誠心大願歸心是土者,苟念力具足,則往生彼國,然後出三界之外。其於佛道無退轉者,其言無所欺也。」晉時廬山遠法師作《念佛三昧詠》,大勸於時。其後天台顗大師著《釋淨土十疑論》宏宣其教,周密微妙,迷者鹹賴焉,蓋其留異跡而去者甚眾。
永州龍興寺,前刺史李承至及僧法林,置淨土堂於寺之東偏,常奉斯事。逮今餘二十年,廉隅毀頓,圖像崩墜。會巽上人居其宇下,始復理焉。上人者,修最上乘,解第一義。無體空折色之跡,而造乎真源,通假有借無之名,而入於實相。境與智合,事與理並。放雖往生之因,亦相不舍。誓葺茲宇,以開後學。有信士圖為佛像,法相甚具焉。今刺史馮公作大門以表其位,予遂周延四阿,環以廊廡,繪二大士之像,繪增蓋幢幡,以成就之。嗚呼!有能求無生之生者,知舟筏之存乎是。遂以《天台十疑論》書於牆宇,使觀者起信焉。
江之滸,凡舟可縻而上下者曰步。永州北郭有步,曰鐵爐步。予乘舟來,居九年,往來求其所以為鐵爐者無有。問之,人曰:「蓋嚐有鍛者居,其人去而爐毀者不知年矣,獨有其號冒而存。」
予曰:「嘻!世固有事去名存而冒焉若是耶?」步之人曰:「子何獨怪是?今世有負其姓而立於天下者,曰:「吾門大,他不我敵也。」問其位與德,曰: 「久矣其先也。」然而彼猶曰「我大」,世亦曰「某氏大」。其冒於號有以異於茲步者乎?向使有聞茲步之號,而不足釜錡、錢鎛、刀鈇者,懷價而來,能有得其欲乎?則求位與德於彼,其不可得亦猶是也。位存焉而德無有,猶不足以大其門,然且樂為之下。子胡不怪彼而獨怪於是?大者桀冒禹,紂冒湯,幽厲冒文武,以傲天下。由不推知其本而姑大其故號,以至於敗,為世笑僇,斯可以甚懼。若求茲步之實,而不得釜錡、錢鎛、刀鈇者,則去而之他,又何害乎?子之驚於是,末矣。」
予以為古有太史,現民風,采民言。若是者,則有得矣。嘉其言可采,書以為誌。
北之晉,西適豳,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永最善。環永之治百里,北至於浯溪,西至於湘之源,南至於瀧泉,東至於黃溪東屯,其間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數,黃溪最善。
黃溪距州治七十里,由東屯南行六百步,至黃神祠。祠之上,兩山牆立,如丹碧之華葉駢植,與山升降。其缺者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黃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麗,殆不可狀。其略若剖大甕,側立千尺,溪水積焉。黛蓄膏渟,來若白虹,沉沉無聲,有魚數百尾,方來會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臨峻流,若頦頷齗齶。其下大石離列,可坐飲食。有鳥赤首烏翼,大如鵠,方東向立。自是又南數里,地皆一狀,樹益壯,石益瘦,水鳴皆鏘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緩,有土田。始黃神為人時,居其地。
傳者曰:「黃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號黃氏,逃來,擇其深峭者潛焉。」始莽嘗曰:「予黃虞之後也」,故號其女曰黃皇室主。黃與王聲相邇,而又有本,其所以傳言者益驗。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為有道,死乃俎豆之,為立祠。後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陰溪水上。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歸為記,以啟後之好遊者。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慄。其隟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迴谿,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僕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袵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遯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嚮之未始游,游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是歲,元和四年也。
鈷鉧潭在西山西,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其顛委勢峻,盪擊益暴,齧其涯,故旁廣而中深,畢至石乃止。流沫成輪,然後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畝餘,有樹環焉,有泉懸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遊也,一旦款門來告曰:「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既芟山而更居,願以潭上田貿財以緩禍。」予樂而如其言。則崇其臺,延其檻,行其泉於高者而墜之潭,有聲潀然。尤與中秋觀月為宜,於以見天之高,氣之迥。
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
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予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遊,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剷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澧鎬鄠杜,則貴遊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洌[1]。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2],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3]。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鈷鉧潭。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陽岩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麗處也。楚越之間方言,謂水之反流者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與南館高嶂合,下與百家瀨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舟行若窮,忽又無際。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楠石楠楩櫧樟柚,草則蘭芷。又有異卉,類合歡而蔓生,轇轕水石。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衝濤旋瀨,退貯溪谷,搖揚葳蕤,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余無以窮其狀。永之人未嘗遊焉,予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於世。其地世主袁氏,故以名焉。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橋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鳴乍大乍細。渠之廣或咫尺或倍尺,其長可十許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蘚環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墮小潭。潭幅員減百尺,清深多鯈魚。又北曲行紆餘,睨若無窮,然卒入於渴。其側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休焉。風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予從州牧得之,攬去翳朽,決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而盈。惜其未始有傳焉者,故累記其所屬,遺之其人,書之其陽,俾後好事者求之得以易。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於是始窮也。
石渠之事既窮,上由橋西北,下土山之陰,民又橋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亙石為底,達於兩涯。若床若堂,若陳筵席,若限閫奧。水平布其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掃陳葉,排腐木,可羅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絡之流,觸激之音,皆在牀下;翠羽之木,龍鱗之石,均蔭其上。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後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得意之日,與石渠同。由渴而來者,先石渠,後石澗;由百家瀨上而來者,先石澗,後石渠。澗之可窮者,皆出石城村東南,其間可樂者數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險,道狹不可窮也。
自西山道口徑北,逾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儻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予未信之。
出州南譙門,左行二十六步,有棄地在道南。南值江,西際垂楊傳置,東曰東館。其內草木猥奧,有崖谷傾亞缺記。豕得以爲囿,蛇得以爲藪,人莫能居。至是始命披制蠲疏,樹以竹箭松檉桂檜柏杉。易爲堂亭,峭爲杠梁。下上徊翔,前出兩翼。憑空拒江,江化爲湖。衆山橫環,尞闊瀴灣。當邑居之劇,而忘乎人間,斯亦奇矣。乃取館之北宇,右闢之,以爲夕室;取傳置之東宇,左闢之,以爲朝室;又北闢之,以爲陰室;作屬於北墉下,以爲陽室;作斯亭於中,以爲中室。朝室以夕居之,夕室以朝居之,中室日中而居之,陰室以違溫風焉,陽室以違淒風焉。若無寒暑也,則朝夕復其號。旣成,作石於中室,書以告後之人,庶勿壞。元和十二年九月某日,柳宗元記。
古之州治,在薄水南山石間。今徙在水北,直平四十里,南北東西皆水彙。
北有雙山,夾道嶄然,日背石山。有支川,東流入於潯水。潯水因是北而東,盡大壁下。其壁曰龍壁。其下多秀石,可硯。
南絕水,有山無麓,廣百尋,高五丈,下上若一,曰甑山。山之南,皆大山,多奇。又南且西曰駕鶴山,壯聳環立,古州治負焉。有泉在坎下,恒盈而不流。南有山,正方而崇,類屏者,曰屏山。其西曰姥山,皆獨立不倚。北流潯水瀨下。
又西曰仙奕之山。山之西可上,其上有穴,穴有屏,有室,有宇。其守下有流石成形,如肺肝,如茄房,或積於下,如人,如禽,如器物,甚眾。東西九十尺,南北少半。東登入小穴,常有四尺,則廓然甚大。無竅,正黑,燭之,高僅見其宇,皆流石怪狀。由屏商室中入小穴,倍常而上,始黑,已而大明,為上室。由上室而上,有穴,北出之,乃臨大野,飛鳥皆視其背。其始登者,得石杆子上,黑肌而赤脈,十有八道,可奕,故以雲。其山多檉,多櫧,多筼簹之竹,多橐吾。其鳥多株秭歸。
石魚之山,全石,無大草木,山小而高,其形如立魚,尤多秭歸。西有穴,類仙奕。入其穴,東出,其西北靈泉在東趾下,有麓環之。泉大類轂,雷鳴,西奔二十尺,有洄,在石澗,因伏無所見,多綠青之魚及石鯽,多鯈。
雷山,兩崖皆東西,雷水出焉。蓄崖中曰雷塘,能出雲氣,作雷雨,變見有光。禱用俎魚、豆彘、修形、糈徐、酒陰,虔則應。在立魚南,其間多美山,無名而深。峨山在野中,無麓,峨水出焉,東流入於潯水。
韋夫人終成都,殯萬年,遷柩渭南,祔而不合,大葬未利,以俟禮也。其族係如某人之誌,堋用元和十四年月日,子某為石刻而納諸擴。
下殤女子生長安善和里,其始名和娘。既得病,乃曰:「佛,我依也,願以為役。」更名佛婢。既病,求去髮為尼,號之為初心。元和五年四月三日,死永州,凡十歲。其母微也,故為父子晚。性柔惠,類可以為成人者,然卒夭。斂以〈(一作用)〉緇褐,銘用磚甓,葬零陵東郭門外第二崗之西隅。銘曰:
孰致也而生?孰召也而死?焉從而來?焉往而止?魂氣無不之也,骨肉歸復於此。
字為雅,氏為柳。生甲申,死己丑。日十二,月在九。是日葬,東崗首。生而惠,命則夭。始也無,今何有。質之微,當速朽。銘茲瓦,期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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