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新語/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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諧謔第二十八
编辑太宗嘗宴近臣,令嘲謔以為樂。長孫無忌先嘲毆陽詢曰:「聳膊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家麟閣上,畫此一獼猴」。詢應聲答曰:「索頭連背暖,漫襠畏肚寒。只由心混混,所以面團團。」太宗斂容曰:「汝豈不畏皇后聞耶!」無忌,後之弟也。詢為人瘦小特甚,寢陋而聰悟絕倫,讀書數行俱下,博覽古今,精究《蒼》《雅》。初學王羲之書,漸變其體,筆力險勁,為一時之絕。
溫彥博為吏部侍郎,有選人裴略被放,乃自贊於彥博,稱解曰嘲。彥博即令嘲廳前叢竹,略曰:「竹,冬月不肯雕,夏月不肯熱,肚裏不能容國土,皮外何勞生枝節?」又令嘲屏墻,略曰:「高下八九尺,東西六七步,突兀當廳坐,幾許遮賢路。」彥博曰:「此語似傷博。」略曰:「即扳公肋,何止傷博!」博慚而與官。
則天朝,蕃客上封事,多獲官賞,有為右臺御史者。則天嘗問張元一曰:「近日在外,有何可笑事?」元一對曰:「朱前宜著綠,錄仁傑著朱。閭知微騎馬,馬吉甫騎驢。(將名)作姓李千里,將姓作名吳揚吾。左臺胡御史,右臺御史胡。」胡御史,元禮也;御史胡,蕃人為御史者。尋授別敕。
李義府嘗賦詩曰:「鏤月成歌扇,裁雲作舞衣。自憐回雪影,好取洛川歸。」有棗強尉張懷慶,好偷名士文章,乃為詩曰:「生情鏤月成歌扇,出意裁雲作舞衣。照鏡自憐回雲影,時來好取洛川歸。」人謂之諺曰:「活剝王昌齡,生吞郭正一。」
元崇逵為果州司馬,有一婢死,處分直典云:「逵家老婢死,驅使來久,為覓一棺木殯之。逵初到,家貧不能買得新者,但得經一用者,充事即得。亦不須道逵買,直雲君家自有須。」直典出說之,一州以為口實。
則天初革命,恐群心未附,乃令人自舉。供奉官正員之外置裏行、拾遣、補闕、御史等,至有車載鬥量之詠。有御史臺令史將入臺,值裏行數人聚立門內,令史下驢,驅入其間,裏行大怒,將加杖罰。令史曰:「今日過實在驢,乞數之,然後受罰。」裏行許之,乃數驢曰:「汝技藝可知,精神極鈍,何物驢畜,敢於御史裏行!」諸裏行羞赧而止。
京城流俗,僧、道常爭二教優劣,遞相非斥。總章中,興善寺為火災所焚,尊像蕩盡。東明觀道士李榮因詠之曰:「道善何曾善,雲興遂不興,如來燒亦盡,唯有一群僧。」時人雖賞榮詩,然聲稱從此而減。
侯思止出自皂隸,言音不正,以告變授御史。時屬斷屠,思止謂同列曰:「今斷屠,宰雞(云圭),豬(云誅),魚(云虞),驢(云縷平),俱(云居),不得喫(云詰),空喫(結),米(云弭),面(云泥去),如(云儒),何得不饑?」侍御崔獻可笑之。思止以聞,則天怒,謂獻可曰:「我知思止不識字,我已用之,卿何笑也!」獻可具以雞豬之事對,則天亦大笑,釋獻可。
晉宋以還,尚書始置員外郎,分判曹事。國朝彌重其遷。舊例:郎中不歷員外郎拜者,謂之「土山頭果毅。」言其不歷清資,便拜高品,有似長征兵士,便得邊遠果毅也。景龍中,趙謙光自彭州司馬入為大理正,遷房部郎中。賀遂涉時為員外,戲詠之曰:「員外由來美,郎中望不優。誰言粉署裏,翻作土山頭。」謙光酬之曰:「錦帳隨情設,金爐任意薰。唯愁員外署,不應列星文。」
益州每歲進柑子,皆以紙裹之。他時長吏嫌紙不敬,代以綢布。既而恐柑子為布所損,每懷憂懼。俄有御史甘子布使於蜀,驛使馳白長吏:「有御史甘子布至。」長吏以為推布裹柑子事,懼曰:「果為所推!」及子布到驛,長吏但敘以布裹柑子為敬。子布初不之知,久而方悟。聞者莫不大笑。子布好學,有文章,名聞當代。
王上客,自負其才,意在前行員外。俄除膳部員外,既乖本誌,頗懷悵惋。吏部郎中張敬忠戲詠之曰:「有意嫌兵使,專心取考功,誰知腳蹭蹬,幾落省墻東。」膳部在省東北隅,故有此詠。
玄宗初即位,邵景、蕭嵩、韋鏗,並以殿中升殿行事。既而景、嵩俱加朝散,鏗獨不沾。景、嵩二人多須,對立於庭。鏗嘲之曰:「一雙胡子著緋袍,一個須多一個高。相對廳前搽早立,自言身品世間毛。」舉朝以為歡笑。後睿宗禦承吳門,百僚備列,鏗忽風眩而倒。鏗既肥短,景意酬其前嘲,乃詠之曰:「飄風忽起團欒回,倒地還如著腳搥。昨夜殿上空行事,直為元非五品才。」時人無不諷詠。
竇懷貞為京兆尹,神龍之際,政令多門,京尉由墨敕入臺者,不可勝數。或謂懷貞曰:「縣官相次入臺,縣事多辦否?」懷貞對曰:「倍辦於往時。」問其故,懷貞曰:「好者總在,僥幸者去故也。」聞者皆大噱。
姚崇為紫微令,舊例:給、舍直次,不讓宰相,崇以年位俱高,不依其請。令史持直簿詣之,崇批其簿曰:「告直令史,遣去又來,必欲取人,有同司命。老人年事,終不擬當。」給、舍見之歡笑,不復逼也。後遂停宰相直宿。
記異第二十九
编辑沙門玄奘,俗姓陳,偃師人,少聰敏,有操行。貞觀三年,因疾而挺誌往五天竺國,凡經十七歲,至貞觀十九年二月十五日,方到長安。足所親踐者一百一十一國,探求佛法,咸究根源。凡得經論六百五十七部,佛舍利並佛像等甚多。京城士女迎之,填城隘郭。時太宗在東都,乃留所得經像於弘福寺。有瑞氣徘徊像上,移晷乃滅。遂詣駕,並將異方奇物朝謁。太宗謂之曰:「法師行後,造弘福寺,其處雖小,禪院虛靜,可謂翻譯之所。」太宗御製《聖教序》。高宗時為太子,又作《述聖記》,並勒於碑。麟德中,終於坊郡玉華寺。玄奘撰《西域記》十二卷,見行於代。著作郎敬播為之序。
袁天綱,益州人,尤精相術。貞觀初,敕召赴京,塗經利州。時武士彟為刺史,使相其妻楊氏。天綱曰:「夫人骨法,必生貴子。」乃遍召諸子令相之,見元慶、元爽,曰:「可至刺史,終亦迍否。」見韓國夫人,曰:「此女大貴,然亦不利。」則天時衣男子服,乳母抱出,天綱大驚曰:「此郎君神彩奧澈,不易可知。」試令行。天綱曰:「龍睛鳳頸,貴之極也。『轉側視之,』若是女,當為天子。」貞觀未,高士廉問天綱曰:「君之祿壽,可至何所?」對曰:「今年四月死矣。」咸如其言。
則天時,新豐縣東南露臺鄉,因風雨震雷,有山踴出,高二百尺,有池周回三頃,池中有龍鳳之形,米麥之異。則天以為休禎,叫「慶山」。荊州人俞文俊上書曰:「臣聞天氣不和則寒暑並,人氣不和而疣贅出,地氣不和而堆阜出。今陛下以女主處陽位,反易剛柔,故地氣隔塞而出變為災。陛下謂之『慶山』,臣以為非慶也。宜側身修德,以答天譴。不然,禍立至。」則天大怒,流之嶺南。
沙門一行,俗姓張,名遂,郯公公謹之曾孫。年少出家,以聰敏學行,見重於代。玄宗詔於光文殿改撰《曆經》,後又移就麗正殿,與學士參校《曆經》。一行乃撰《開元大演曆》一卷,《曆議》十卷,《歷立成》十二卷,《歷書》二十四卷,《七政長曆》三卷,凡五部五十卷。未及奏上而卒。張說奏上,請令行用。初,一行造黃道遊儀以進,御製《遊儀銘》付太史監,將向靈臺上,用以測候。分遣太史官大相元太等,馳驛往安南、朗、兗等州,測候日影,同以二分、二至之日正午時量日影,皆數年乃定。安南量極高二十一度六分,冬至日長七尺九寸二分,春秋二分長二尺九寸三分,夏至影在表南三寸一分。蔚州橫野軍北極高四十度,冬至日影長一丈五尺八分,春秋二分長六尺六寸二分,夏至影在表北二尺二寸九分。此二所為中土南北之極。其朗、兗、太原等州,並差殊不同。一行用勾股法算之,云「大約南北極相去才八萬餘里。」修歷人陳玄景亦善算術,嘆曰:「古人云『以管窺天,以蠡測海』,以為不可得而致也。今以丈尺之術,而測天地之大,豈可得哉!若依此而言,則天地豈得為大也!」其後參校一行《曆經》,並精密,迄今行用。
開元十五年正月,集賢學士徐堅請假往京兆葬其妻岑氏,問兆域之制於張說。說曰:「墓而不墳,所以反本也。三代以降,始有墳之飾,斯孝子永思之所也。禮有升降貴賤之度,俾存歿之道,各得其宜。長安、神龍之際,有黃州僧泓者,能通鬼神之意,而以事參之。仆常聞其言,猶記其要:墓欲深而狹,深者取其幽,狹者取其固。平地之下一丈二尺為土界,又一丈二尺為水界,各有龍守之。土龍六年而一暴,水龍十二年而一暴,當其隧者,神道不安。故深二丈四尺之下可設窀穸。墓之四維,謂之折壁,欲下闊而上斂。其中頂謂之中樵,中樵欲俯斂而傍殺。墓中抹粉為飾,以代石堊。不置瓴瓷瓦,以其近於火;不置黃金,以其久而為怪;不置朱丹、雄黃、礬石,以其氣燥而烈,使墳上草木枯而不潤。不置毛羽,以其近於屍也。鑄鐵為牛豕之狀像,可以禦二龍,玉潤而潔,能和百神,寘之墓內,以取神道。僧泓之說如此,皆前賢所未達也。桓魋石槨阝,王孫倮葬,奢儉既過,各不得中。近大理卿徐有功,持法不濫,人用賴焉。及其葬也,儉不逾制,將穿墓者曰:『必有異應,以旌若人』。果獲石堂,其大如釜,中空外堅,四門八牖。占曰:『此天所以祚有德也』。置其墓中,其後終吉。後優詔褒贈,寵及其子。開府王仁皎以外戚之貴,墳墓逾制,禭服明器,羅列千里。墳上未幹,家毀子死。殷鑒不遠,子其擇焉。」
郊禪第三十
编辑郊祀,禮之宗主也。《傳》曰:「國之大事,惟祀與戎。」唐堯望秩,周文明發。禮備心誠,神祇降福。東憐殺牛,亳社用人,肆忍逞欲,禍不旋踵。秦興五畤之祠,淫而無法;漢增而神之祀,黷而不經。國家遠酌《周官》,近看隋制,無文咸秩,事舉其中。故撮其旨要,載之篇末。
貞觀中,百官上表請封禪,太宗許焉。唯魏征切諫,以為不可。太宗謂魏征曰:「朕欲封禪,卿極言之,豈功不高耶,德不厚耶,遠夷不服耶,嘉瑞不至耶,年谷不登耶何為不可!」征對曰:「陛下功則高矣,而人未懷惠;德雖厚矣,而澤未滂流。諸夏雖安,未足以供事;遠夷慕義,無以供其求。符瑞雖臻,罻羅猶密;積歲一豐,倉廩尚虛。此臣所以竊謂未可。臣未能遠譬,但喻於人。今有人,十年長患瘡,理且愈,皮骨僅存,便欲使負米一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隋氏之亂,非止十年,陛下之良醫除其疾苦,雖已乂安,未甚充實。告成天地,臣竊有疑。且陛下東封,萬國咸集,要荒之外,莫不奔走,自今伊洛,洎於海岱,灌莽巨澤,茫茫千里,人煙斷絕,雞犬不聞,道路蕭條,進退艱阻。豈可引彼夷狄,示之虛弱。殫府竭財,未厭遠人之望,加年給復,不償百姓之勞。或遇水旱之災,風雨之變,庸夫橫議,悔不可追。豈獨臣言,兆人咸耳。」太宗不能奪,乃罷封禪。
高宗乾封初,封禪岱宗。行初獻之禮畢,執事者趨下,而宮官執帷。天後率十六宮升壇行禮,帷席皆以錦繡為之,識者咸非焉。時有羅文府果毅李敬直上言:「封禪須用明水以實樽彜。按《淮南子》云:『方諸見月,則津而為水。』註云:『方諸,陰燧大蛤是也。磨拭令熱,以向月則水生』。」詔令試之,自人定至夜半,得水四五斗,使差送太山以供用。古封禪禮多闕不載。管仲對齊桓公:「自古封禪者,七十有二君。」自管仲後,西漢一封禪,東漢三封禪,而張說《封祀壇碑》云:「高宗六之,於今七矣。」意以漢安帝功德不副,徒有告成之文,故不以為數耳。漢武帝封太山,刻石紀號,其文曰:「事天以禮,立身以義;事親以孝,育人以仁。四宇之內,莫不為郡縣。四夷八蠻,咸來貢職。與天無極,生人蕃息。天祿永德。」其歷代玉檢文皆秘,代莫聞知。
開元十三年,玄宗既封禪,問賀知章曰:「前代帝王,何故秘玉牒之文」知章對曰:「玉牒本通神明之意。前代帝王,所求各異,或禱年算,或求神仙,其事微密,故外人莫知之。」玄宗曰:「朕今此行,皆為蒼生祈福,更無私請,宜將玉牒示百寮。」其詞曰:「有唐嗣天子臣某乙,敢昭告於昊天上帝:天啟李氏,運興土德。高祖、太宗,受命立極。高宗升平,六合殷盛。中宗紹復,繼體丕定。上帝眷祐,錫臣忠武。底綏內難,翼戴聖父。恭承大寶,十有三年。敬若天意,四海宴然。封祀岱嶽,謝成於天。子孫百祿,蒼生受福。」御製撰《太山銘》,親劄勒山頂。詔張說制《封祀壇碑》,以紀功德。
玄宗將東封,詔張說、徐堅、賀知章、韋縐、康子元等,撰東封儀。舊儀:禪社首,享皇地祇,皇后配享。新定尊睿宗以配皇地祇。說謂堅等曰:「王者父天母地,皇地祇雖當皇母位,亦當皇帝之母也。子配母饗,亦有何嫌而議曰:『欲令皇后配地祇。』非古制也。天鑒孔明,福善如響。乾封之禮,皇后配地祇,天後為亞獻,越國大妃為終獻。宮闈接神,有乖舊典,上玄不祐,遂有天授易姓之事。宗社中圯,公族誅滅,皆由此也。景龍之季,有事圜丘,韋庶人為亞獻,皆受此咎。平坐齋郎及女人執祭者,亦多夭卒。今主上尊天敬神,革改斯禮,非唯乾坤降祐,亦當垂範將來,為萬代法也。」事遂施行。
寶應初,杜鴻漸為禮儀使,與禮官薛頎、歸崇敬等建議,以神堯皇帝為受命之主,非始封之君得為太祖。景皇帝受封為唐,即殷之契,周之後稷也。郊天地,請以景皇帝配座,宗廟亦以景皇帝配獻。博士獨孤及議,亦以為若配天之位既易,則天祖之號宜廢。祀之不修,廟亦當毀,恐失宗祖報本之道。代宗從之。至永泰二年,關中大旱,自三月至六月不雨。至六月,執事者皆多云:「景皇帝追封於唐,高祖受命之祖,唐有天下,不因景皇帝。今配享失位,故神不降福,愆陽為災。」詔旨令百司議,乃止。先是諫議大夫黎幹亦奏稱:「景皇帝非受命之君,不合配天。」發十詰十難以明之,疏奏,不納。
史冊之興,其來久矣。蒼頡代結繩之政,伯陽主藏室之書。晉之董狐,楚之猗相,皆簡牘椎輪也。仲尼因魯史成文,著為《春秋》。尊君卑臣,去邪歸正。用夷禮者無貴賤,名不達於王者無賢愚,不由君命諸無大小。人邪行正棄其人,人正國邪棄其國。此《春秋》大旨也。故誌曰:仲尼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又曰:撥亂世反諸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憑義以制法,垂文以行教,非徒皆以日系月編年敘事而已。後之作者無力,病諸司馬遷意在博文,綜核疏略,後六經而先黃老,賤處士而寵奸雄;班固序廢興則褒時而蔑祖德,述政教則左理本而右典刑。此遷、固之所蔽也。然遷辭直而事備,固文贍而事詳。若用其所長,蓋其所短,則升堂而入室矣。範煜絀公才而采私論,舍典實而飾浮言。陳壽意不迨文,容身遠害,既乖直筆,空紊舊章。自茲已降,漸已陵替也。國家革隋之弊,文筆聿修。貞觀、開元述作為盛,蓋光於前代矣。自微言既絕,異端斯起,莊、列以仁義為芻狗,申、韓以禮樂為癰疣,徒有著述之名,無裨政教之闕。聖人遺訓幾乎息矣。昔荀爽紀漢事可為鑒戒者,以為漢語。今之所記,庶嗣前修。不尚奇正之謀,重文德也;不褒縱橫之言,賊狙詐之。刊浮靡之詞,歸正也;損術數之略,抑末也。理國者以人為本,當厚生以順天;立身者以學為先,必因文而輔教。纖微之善,罔不備書;百代之後,知斯言之可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