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衍義 (四庫全書本)/卷04
大學衍義 卷四 |
欽定四庫全書
大學衍義卷四
宋 眞德秀 撰
帝王爲學之本
漢光武明帝唐三宗之學
光武受尚書通大義〈東觀記云受尚書於廬江許子威大義略舉因學世亊〉召桓榮入說甚善之每朝㑹輙令榮敷奏經義帝稱善帝每日視朝日仄乃罷數引公卿郎將講論經理夜分乃寐皇太子見帝勤勞不怠承間諫曰陛下有禹湯之明而失黃老養性之福願頥愛精神優游自寜帝曰我自樂此不爲疲也〈太子顯宗也〉
臣按光武早為儒生及卽位孜孜經術又如此宜其光復舊物身致升平視少康周宣蓋庶幾焉惜其時儒臣作輔如伏湛侯覇軰皆章句書生未明乎古人格心之業故在位三十餘年雖鮮有過事而以無罪廢正后易太子則有媿刑家之義以直諫殺大臣則有乖從諫如流之美葢其所學未至於明善誠身之地故於父子夫婦君臣之際不能無可憾者焉聖學不明雖有不世之資如光武者迄不能追帝王之盛然則人主之於務學其可茍也哉
顯宗孝明帝十歳通春秋光武奇之旣爲皇太子師事博士桓榮學通尚書及卽位尊以師禮乘輿常幸太常府令榮坐東靣設几杖㑹百官及榮門生數百人天子親自執業每言輙曰太師在是旣罷悉以大官供具賜之後三雍成〈三雍謂明堂靈臺辟雍〉拜榮爲五更〈更謂耆老而更事者〉每大射養老禮畢帝輙引榮及弟子升堂執經自爲卞說〈謂卞語而講說也〉詔曰三老李躬年耆學明五更桓榮授朕尚書詩曰無徳不報無言不讎其賜榮爵關内侯
臣按先儒胡寅以爲顯宗事師之意百千年鮮有其儷可謂人主之高致惜乎桓榮授經專門章句不知仲尼脩身治天下之微旨故其君之徳業如是而止斯言當矣抑臣竊謂學者所以治性情者也故先漢名儒匡衡有言治性之道必審已之所有餘而强其所不足故聰明疏通者戒於太察寡聞少見者戒於壅蔽勇猛剛强者戒於太暴仁愛溫良者戒於無斷湛靜安舒者戒於後時廣心浩大者戒於遺忘若顯宗者豈無所當戒者乎傳稱帝性褊察好以耳目隱發爲明公卿大臣數被詆毁近臣尚書至見提曵帝嘗受書於師矣書之稱堯曰允㳟稱舜曰溫㳟稱文王曰徽柔懿㳟是皆以㳟爲貴也曰御衆以寛又曰寛綽厥心是又以寛爲貴也帝於二者兩皆失之旣無容人之度又失遇下之禮然則又何貴於學乎先儒有言未讀是書猶是人也旣讀是書亦猶是人也則爲不善讀矣其殆顯宗之謂邪
肅宗孝章帝少寛容好儒術其爲太子也受學於張酺元和二年東巡酺爲東郡太守帝幸東郡引酺及門生掾吏㑹庭中先備弟子之儀使酺講尚書一篇然後脩君臣之禮
臣按章帝尊經事師之意不媿前人又能戒顯宗之苛切事從寛厚奉母后以孝遇同姓以恩惠養元元除去苛法後之議者以長者稱雖其天資之美亦其學之力也惜其時師臣如張酺者雖質直守義數有諫正然其所學不過章句之業況又以嚴見憚不得久在左右故所以輔成徳美者如是而止考之本紀在位僅十有三年而年止三十有三豈無逸之戒亦或有所忽耶惜哉
唐太宗身屬櫜鞬風纚露沐然銳情經術卽王府開文學館召名儒十八人爲學士與議天下事旣卽位殿左置𢎞文館悉引内學士番宿更休聽朝之閒則與討古今道前王所以成敗或日昃夜艾未嘗少怠
臣按後世人主之好學者莫如唐太宗當戰攻未息之餘已留情於經術召名儒爲學士以講摩之此三代以下所無也旣卽位置𢎞文館於殿之側引内學士番宿更休聽朝之暇與討古今論成敗或日昃夜艾未嘗少怠此又三代以下之所無也故陸贄舉之以告德宗謂言及稼穡艱難則務遵節儉言及閭閻疾苦則議息征徭此所以致貞觀之治也我朝列聖盛時妙選名儒環侍經幄邇英崇政延訪從容夜直禁中不時召對所以緝熈聖學開廣睿聰其與貞觀實同一揆夫晝訪足矣又必加以夜對何也人主一心攻者甚衆惟聲與色尤易溺人晝日便朝薦紳儼列昌言正論輻湊於前則其保守也易深宮暮夜所接者非貂璫之軰卽嬪御之徒紛華盛麗雜然目奇技滛巧皆足蕩心故其持養也難此夜對之益所以尤深於晝訪與聖明在上儻有志於帝王之事業則貞觀之規模與我祖宗之家法不可以不復
太宗嘗謂侍臣曰梁武帝惟談苦空元帝爲周師所圍猶講老子此深足爲戒朕所好者惟堯舜周孔之道如鳥之有翼魚之有水不可暫無耳
臣按太宗深鍳蕭梁之失不取老釋二氏而惟堯舜周孔之道是好可謂知所擇矣然終身所行未能無媿者以其嗜學雖篤所講者不過前代之得失而於三聖傳授之微指六經致治之成法未之有聞其所親者雖一時之名儒而奸䛕小人亦厠其列安得有佛時仔肩之益故名爲希慕前聖而於道實無得焉其亦可憾也夫
太宗嘗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衆或以勇力或以辨口或以諂䛕或以奸詐或以嗜欲輻輳攻之各求自售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則危亡隨之此其所以難也臣按秦漢以後號爲賢主脩身寡過則或有之其知從事於此心懼奸佞之乘其隙則未有如太宗者惟其中有所主故封徳彛宇文士及權萬紀之徒皆不得而惑然數者均爲易入而嗜欲又其最焉古先聖王惟此之畏故朋滛於家益之所以戒舜也無皇耽樂周公之所以戒成王也太宗能嚴奸佞之防而未能脱嗜欲之穽閨門之内旣多慙徳而武才人狐媚之惑卒基異時移鼎祚翦宗支之禍焉葢由天資之高有以知夫衆攻之原而學力之淺卒無以勝其最甚之害故智及之仁不能守之也近世儒生有爲心箴者曰茫茫堪輿俯仰無垠人於其間眇然有身是身之微太倉稊米參爲三才曰惟心耳往古來今孰無此心心爲形役乃獸乃禽惟口耳目手足動靜投間抵隙爲厥心病一心之微衆欲攻之其與存者嗚呼幾希君子存誠克念克敬天君泰然百體從令箴雖常言然深切於正心之學故録焉
𤣥宗明皇帝開元中謂宰相曰朕毎讀書有所疑滯無從質問可選儒學之士使入内侍讀盧懐愼薦太常卿馬懐素乃以懐素爲左散騎常侍與褚無量更日侍讀每至閤門令乘肩輿以進或在别館道遠聽於宮中乘馬親送迎之待以師傅之禮
開元中置麗正書院聚文學之士或脩書或侍講以張說爲脩書使以總之有司供給優厚中書舎人陸堅以爲無益於國徒爲縻費欲奏罷之張說曰自古帝王於國家無事之時莫不崇宮室廣聲色今天子獨延禮文儒發揮典籍所益者大所損者微陸子之言何不達也帝聞之重說而薄堅
臣按明皇初政好學右文其盛如此可謂美矣使當時得一眞儒在輔導弼諧之地日以堯舜三王之道六經孔孟之言陳之於前必格物以致其知則於是非邪正之辨瞭然不惑而張九齡李林甫之忠邪不至於用舎倒置矣必誠意以正其心則於聲色貨利之誘確乎不移而惠妃太眞之蠱媚王珙宇文融之聚歛不得進矣必脩身以正其家則於父子夫婦之倫朝廷宮寢之政各盡其道安得有信䜛廢殺三子之禍又安得有禄山凟亂宮闈之醜哉奈何張說之流不過以文墨進無量懐素亦不過章句儒帝雖有志於學而所以講明啟沃者僅如此是以文物之盛雖極於開元而帝心已溺於燕安女子小人内外交煽根本日蠧欲其無禍亂得乎故人君之學茍不知以聖王爲師以身心爲主未見其有益也
憲宗留意典墳毎覧前代興亡得失之事皆三復其言又讀貞觀開元實録見太宗撰金鏡書及帝範𤣥宗撰開元訓誡帝遂採尚書春秋史漢等書君臣行事可爲龜鏡者集成十四篇曰君臣道合曰辨邪正曰戒權倖曰戒微行曰任賢臣曰納忠諌曰愼征伐曰重刑法曰去奢泰曰崇節儉曰奬忠直曰脩徳政曰諌畋獵曰録勲賢分爲上下卷目曰前代君臣事迹以其書寫於屛風列之座右
臣按憲宗玩意經籍集其事以爲龜鑑用意美矣然平蔡之後驕侈遽形裴度以忠直見疎李逄吉以讒諂用皇甫鏄程异以羨餘進是邪正未嘗辨賢臣未嘗任也忠諫未嘗納勲賢未嘗録也土木興則反於節儉聚歛行則乖於徳政凢所謂十有四條無一不悖戾者其故何哉葢居中而制萬事者心也古先聖王必於此乎用力故一心正而萬事莫不正憲宗知監前代成敗之迹而不知古人大學之源藩鎭未平猶能勉强策勵一旦奏功侈然自肆屛障雖在志慮已移視之爲虛器矣由其心之不治故也當時羣臣獨一裴垍能進正心之說而心之所以正者亦莫之及焉徒舉其綱而不告以用力之地是猶教人以克己復禮而不語以視聽言動之目其能有益乎故爲人臣而不知大學未有能引其君以當道者
以上叙漢光武明帝唐三宗之學
帝王爲學之本
漢魏陳隋唐數君之學
漢元帝多材藝善史書鼓琴瑟吹洞簫自度曲被歌聲分刌〈音忖〉節度窮極幼眇少而好儒及卽位徴用儒生委之以政貢薛韋康迭爲宰相而上牽制文義優游不斷孝宣之業衰焉
臣按人君之學不過修己治人而已元帝於此二者未嘗致意而所好者筆札音律之事縱使極其精妙不過胥吏之小能工瞽之末伎是豈人君之大道哉昔顏淵問爲邦夫子以放鄭聲語之今帝之所好者吹洞簫自度曲正所謂鄭聲也先儒謂其音悲哀能令人意思流連怠惰驕滛皆從此出元帝之資本非剛明者又重之以此好則其志氣頺靡日以益甚安有振迅興起之理宜其牽制文義優游不斷卒基漢室之禍也
魏文帝〈魏武曹操之子〉雖在軍旅手不釋卷少誦詩論及長備厯五經史漢諸子百家之言靡不畢覧所著書論詩賦凢六十篇史臣陳夀曰文帝天資文藻下筆成章博問彊識才藝兼該若加之曠大之度勵以公平之識邁志存道克廣徳心則古之賢主何遠之有
臣按文帝之爲太子也與一時文士若王粲阮瑀諸人游號建安七子帝及粲等所爲文章至今具在其藻麗華美則誠有之揆諸風雅典誥則罪人也夫曠大之度公平之識邁志存道克廣徳心此皆人君所當勉者而帝也爲嗣則喜見顏色居䘮則燕樂不衰薄同氣之恩殺無寵之配以玩好而求遠物以私憾而僇諫官是於所當勉者不知勉矣書論詩賦文士之末技爾非人君所當務也而乃侈然自衒謂莫已若識度如此其爲史氏所譏宜哉
後魏王珪問博士李先曰天下何物可以益人神智對曰莫若書籍珪曰書籍有幾如何可集對曰自書契以來世有滋益至今不可勝計茍人主所好何憂不集珪遂命郡縣大索書籍悉送平城
臣按大學之道以致知爲首正欲開聰明而發智識也魏珪中材之君初未嘗學而有益人神智之問可謂切問矣李先莫如書籍之對亦可謂善對矣然則書契以來世有滋益人主所好何憂不集則失之甚也夫古今之書籍雖多其切於君徳治道者六經而已爾論孟而已爾六經之大義人君皆所當聞然一日萬幾無徧讀博通之理茍顓精其一二而兼致力於論孟大學中庸之書間命儒臣敷陳厯代之得失則其開聰明而發智識者亦豈少哉惜乎李先凡陋之儒智不及此徒使魏王以聚書爲美而無得於書求神仙濫刑戮溺聲色卒以無道殞其身是雖圖書山積果何益於萬一哉
唐文宗性儉素聽朝之暇惟以書史自娛聲樂遊畋未嘗留意
臣按文宗可謂好學之君矣而卒無救於禍敗者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徳使文宗而知此義則玩乾健以養其剛體離麗以養其明旣剛且明則於威福之權必能别白何至柔懦不立聽用匪人使閹寺之勢益張甘心以赧獻自比其於書史了無毫分之得正坐以之自娛故耳夫好書而以之資空談銷永日鮮有不爲文宗者
後漢靈帝好文學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因引諸生能爲文賦者竝待制鴻都門下後諸爲尺牘及工書鳥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數十人侍中祭酒樂松賈䕶多引無行趨勢之徒置其間憙陳閭里小事帝甚悅之待以不次之位
臣按詞賦小技揚雄比之雕蟲篆刻壯夫且恥爲之况人主乎賦猶無用况書篆末藝乎靈帝名爲好學而所取乃爾夫人主不可輕有所好所好一形羣下必有伺其意指者故雖文賦書篆亦爲小人媒進之階况他乎惟游心經術恬澹寡欲則奸邪無得而窺靈帝昏亂之君無足論者特以爲來世之鑑云
陳後主叔寶以宮人有文學者爲女學士僕射江總雖爲宰輔不親政務日與尚書孔範等十餘人侍上遊宴後庭謂之狎客上毎飲酒使諸妃嬪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豔麗者被以新聲羣臣酣歌自夕達旦日以爲常其後隋伐陳獲叔寶以歸從隋文帝飲賦詩及出帝目之曰以作詩之功何如思安時事乎
隋煬帝善屬文不欲人出其右薛道衡死帝曰能更作空梁落燕泥否王胄死帝誦其佳句曰庭草無人隨意緑復能作此語邪自負才學毎驕天下之士嘗謂侍臣曰天下皆謂朕承藉緒餘而有四海設令朕與士大夫高選亦當爲天子矣
臣按陳隋二君號爲工於詞藝者一則因是而君臣相狎一則因是而君臣争勝卒底亂亡然則帝王之於詞章皆非所當作乎曰虞帝勑天之歌大禹朽索之訓成湯宮刑之制雖非有意於爲文而炳炳琅琅垂耀千古此人君所當法也若大風之安不忘危猶可見英主之逺慮金鏡之任賢去不肖亦足以昭示子孫揆之帝王抑其次也若夫雕鏤組織與文士爭一日之長固可羞己况於滛䙝猥陋如陳隋之君乎臣故著此以爲人主溺心詞藝者之戒
以上叙漢魏陳隋唐數君之學
大學衍義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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