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書 廬陵文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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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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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曰「君子大居正」,又曰「王者大一統」。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統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由不正與不一,然後正統之論作。

堯、舜之相傳,三代之相代,或以至公,或以大義,皆得天下之正,合天下於一,是以君子不論也,其帝王之理得而始終之分明故也。及後世之亂,僭偽興而盜竊作,由是有居其正而不能合天下於一者,周平王之有吳、徐是也;有合天下於一而不得居其正者,前世謂秦為閏是也。由是正統之論興焉。

自漢而下,至於西晉,又推而下之,為宋、齊、梁、陳。自唐而上,至於後魏,又推而上之,則為夷狄。其帝王之理舛,而始終之際不明,由是學者疑焉,而是非又多不公。自周之亡迄於顯德,實千有二百一十六年之間,或理或亂,或取或傳,或分或合,其理不能一概。大抵其可疑之際有三:周、秦之際也,東晉、後魏之際也,五代之際也。秦親得周而一天下,其跡無異禹、湯,而論者黜之,其可疑者一也。以東晉承西晉則無終,以隋承後魏則無始,其可疑者二也。五代之後以得國者雖異,然同歸於賊亂也,而前世議者獨以梁為偽,其可疑者三也。夫論者何?為疑者設也。堯、舜、三代之始終,較然著乎萬世而不疑,固不待論而明也。後世之有天下者,帝王之理或舛,而始終之際不明,則不可以不疑。故曰:由不正與不一,然後正統之論作也。

然而論者眾矣,其是非予奪,所持者各異,使後世莫知夫所從者,何哉?蓋於其可疑之際,又挾自私之心,而溺。於非聖之學也。

自西晉之滅,而南為東晉、宋、齊、梁、陳,北為後魏、北齊、後周、隋。私東晉者曰:隋得陳,然後天下一。則推其統曰:晉、宋、齊、梁、陳、隋。私後魏者曰:統必有所受。則推其統曰:唐受之隋,隋受之後周,後周受之後魏。至其甚相戾也,則為《南史》者,詆北曰虜;為《北史》者,詆南曰夷。此自私之偏說也。

自古王者之興,必有盛德以受天命,或其功澤被於生民,或累世積漸而成王業,豈偏名於一德哉?至於湯、武之起,所以救弊拯民,蓋有不得已者,而曰五行之運有休王,一以彼衰,一以此勝,此曆官、術家之事。而謂帝王之興必乘五運者,繆妄之說也,不知其出於何人。蓋自孔子歿,周益衰亂,先王之道不明,而人人異學,肆其怪奇放蕩之說。後之學者,不能卓然奮力而誅絕之,反從而附益其說,以相結固。故自秦推五勝以水德自名,由漢以來,有國者未始不由於此說。此所謂溺於非聖之學也。

惟天下之至公大義,可以祛人之疑,而使人不得遂其私。夫心無所私,疑得其決,則是非之異論息而正統明。所謂非聖人之說者,可置而勿論也。

凡為正統之論者,皆欲相承而不絕,至其斷而不屬,則猥以假人而續之,是以其論曲而不通也。

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於一,斯正統矣,堯、舜、夏、商、周、秦、漢、唐是也。始雖不得其正,卒能合天下於一,夫一天下而居正,則是天下之君矣,斯謂之正統可矣,晉、隋是也。天下大亂,其上無君,僭竊並興,正統無屬。當是之時,奮然而起,並爭乎天下,有功者強,有德者王,威澤皆被於生民,號令皆加乎當世。幸而以大並小,以強兼弱,遂合天下於一,則大且強者謂之正統,猶有說焉。不幸而兩立不能相並,考其跡則皆正,較其義則均焉,則正統者將安予奮乎?東晉、後魏是也。其或終始不得其正,又不能合天下於一,則可謂之正統乎?魏及五代是也。然則不幸而丁其時,則正統有時而絕也。故正統之序,上自堯、舜,歷夏、商、周、秦、漢而絕,晉得之而又絕,隋、唐得之而又絕,自堯、舜以來,三絕而復續。惟有絕而有續,然後是非公予奪當而正統明。

然諸儒之論,至於秦及東晉、後魏、五代之際,其說多不同。其惡秦而黜之以為閏者誰乎?是漢人之私論,溺於非聖曲學之說者也。其說有三,不過曰滅棄禮樂,用法嚴苛,與其興也不當五德之運而已。五德之說,可置而勿論。其二者特始皇帝之事爾,然未原秦之本末也。昔者堯傳於舜,舜傳於禹。夏之衰也,湯代之王;商之衰也,周代之王;周之衰也,秦代之王。其興也,或以德,或以功,大抵皆乘其弊而代之。初,夏世衰而桀為昏暴,湯救其亂而起,稍治諸侯而誅之,其《書》曰「湯征自葛」是也。其後卒以攻桀而滅夏。及商世衰而紂為昏暴,周之文、武救其亂而起,亦治諸侯而誅之,其《詩》所謂「崇」、「密」是也。其後卒攻紂而滅商。推秦之興,其功德固有優劣,而其跡豈有異乎?秦之《紀》曰:其先大業,出於顓頊之苗裔。至孫伯翳,佐禹治水有功,唐、虞之間賜姓嬴氏。及非子為周養馬有功,秦仲始為命大夫。而襄公與立平王,遂受岐、豐之賜。當是之時,周衰固已久矣,亂始於穆王,而繼以厲、幽之禍,平王東遷,遂同列國。而齊、晉大侯,魯、衛同姓,擅相攻伐,共起而弱周,非獨秦之暴也。秦於是時,既平犬夷,因取周所賜岐、豐之地。而繆公以來,始東侵晉,地至於河,盡滅諸戎,拓國千里。其後關東諸侯強僭者日益多,周之國地日益蹙,至無復天子之制,特其號在爾。秦昭襄王五十二年,周之君臣稽首自歸於秦。至其後世,遂滅諸侯而一天下。此其本末之跡也。其德雖不足,而其功力尚不優於魏、晉乎?始秦之興,務以力勝。至於始皇,遂悖棄先王之典禮,又自推水德,益任法而少恩,其制度文為,皆非古而自是,此其所以見黜也。夫始皇之不德,不過如桀、紂,桀、紂不廢夏、商之統,則始皇未可廢秦也。

其私東晉之論者曰:周遷而東,天下遂不能一。然仲尼作《春秋》,區區於尊周而黜吳、楚者,豈非以其正統之所在乎?晉遷而東,與周無異,而今黜之,何哉?曰:是有說焉,較其德與跡而然耳。周之始興,其來也遠。當其盛也,規方天下為大小之國,眾建諸侯,以維王室,定其名分,使傳子孫而守之,以為萬世之計。及厲王之亂,周室無君者十四年,而天下諸侯不敢僥幸而窺周。於此然後見周德之深,而文、武、周公之作,真聖人之業也。況平王之遷,國地雖蹙,然周德之在人者未厭,而法制之臨人者未移。平王以子繼父,自西而東,不出王畿之內。則正統之在周也,推其德與跡可以不疑。夫晉之為晉與乎周之為周也異矣。其德法之維天下者,非有萬世之計、聖人之業也,直以其受魏之禪而合天下於一,推較其跡,可以曰正而統耳。自惠帝之亂,至於湣、懷之間,晉如線爾,惟嗣君繼世,推其跡曰正焉可也。建興之亡,晉於是而絕矣。夫周之東也,以周而東。晉之南也,豈復以晉而南乎?自湣帝死賊庭,琅邪起江表,位非嗣君,正非繼世,徒以晉之臣子,有不忘晉之心,發於忠義而功不就,可為傷已!若因而遂竊正統之號,其可得乎?《春秋》之說「君弑而賊不討」,則以為無臣子也。使晉之臣子遭乎聖人,適當《春秋》之誅,況欲幹天下之統哉?若乃國已滅矣,以宗室子自立於一方,卒不能復天下於一,則晉之琅邪,與夫後漢之劉備、五代漢之劉崇何異?備與崇未嘗為正統,則東晉可知焉耳。

其私後魏之論者曰:魏之興也,其來甚遠。自昭成建國改元,承天下衰弊,得奮其力,並爭乎中國。七世至於孝文,而去夷即華,易姓建都,遂定天下之亂,然後修禮樂、興制度而文之。考其漸積之基,其道德雖不及於三代,而其為功,何異王者之興?今特以其不能並晉、宋之一方,以小不備而黜其大功,不得承百王之統者何哉?曰:質諸聖人而不疑也。今為魏晉說者,不過曰功多而國強耳。此聖人有所不與也。春秋之時,齊桓、晉文可謂有功矣。吳、楚之僭,迭強於諸侯矣。聖人於《春秋》所尊者周也。然則功與強,聖人有所不取也。論者又曰:秦起夷狄,以能滅周而一天下,遂進之。魏亦夷狄,以不能滅晉、宋而見黜。是則因其成敗而毀譽之,豈至公之篤論乎?曰:是不然也,各於其黨而已。周、秦之所以興者,其說固已詳之矣。當魏之興也,劉淵以匈奴,慕容以鮮卑,苻生以氐,弋仲以羌,赫連、禿髮、石勒、季龍之徒,皆四夷之雄者也。其力不足者弱,有餘者強,其最強者苻堅。當堅之時,自晉而外,天下莫不為秦,休兵革,興學校,庶幾刑政之方。不幸未幾而敗亂,其又強者曰魏。自江而北,天下皆為魏矣,幸而傳數世而後亂。以是而言,魏者才優於苻堅而已,豈能幹正統乎?

五代之得國者,皆賊亂之君也。而獨偽梁而黜之者,因惡梁者之私論也。唐自僖、昭以來,不能制命於四海,而方鎮之兵作。已而小者並於大,弱者服於強。其尤強者,朱氏以梁,李氏以晉,共起而窺唐,而梁先得之。李氏因之借名討賊,以與梁爭中國,而卒得之,其勢不得不以梁為偽也。而繼其後者,遂因之,使梁獨被此名也。夫梁固不得為正統,而唐、晉、漢、周何以得之?今皆黜之。而論者猶以漢為疑,以謂契丹滅晉,天下無君,而漢起太原,徐驅而入汴,與梁、唐、晉、周其跡異矣,而今乃一概,可乎?曰:較其心跡,小異而大同爾。且劉知遠,晉之大臣也。方晉有契丹之亂也,竭其力以救難,力所不勝而不能存晉,出於無可奈何,則可以少異乎四國矣。漢獨不然,自契丹與晉戰者三年矣,漢獨高拱而視之,如齊人之視越人也,卒幸其敗亡而取之。及契丹之北也,以中國委之許王從益而去。從益之勢,雖不能存晉,然使忠於晉者得而奉之,可以冀於有為也。漢乃殺之而後入。以是而較其心跡,其異於四國者幾何?矧皆未嘗合天下於一也。其於正統,絕之何疑。

語曰為君難者,孰難哉?蓋莫難於用人。

夫用人之術,任之必專,信之必篤,然後能盡其材,而可共成事。及其失也,任之欲專,則不復謀於人而拒絕群議,是欲盡一人之用,而先失眾人之心也。信之欲篤,則一切不疑而果於必行,是不審事之可否,不計功之成敗也。夫違眾舉事,又不審計而輕發,其百舉百失而及於禍敗,此理之宜然也。然亦有幸而成功者,人情成是而敗非,則又從而讚之,以其違眾為獨見之明,以其拒諫為不惑群論,以其偏信而輕發為決於能斷。使後世人君慕此三者以自期,至其信用一失而及於禍敗,則雖悔而不可及。此甚可歎也!前世為人君者,力拒群議,專信一人,而不能早悟以及於禍敗者多矣,不可以遍舉,請試舉其一二。

昔秦苻堅地大兵強,有眾九十六萬,號稱百萬,蔑視東晉,指為一隅,謂可直以氣吞之耳。然而舉國之人,皆言晉不可伐,更進互說者不可勝數。其所陳天時人事,堅隨以強辯折之,忠言讜論皆沮屈而去。如王猛、苻融老成之言也,不聽。太子宏少子詵至親之言也,不聽。沙門道安,堅平生所信重者也,數為之言,不聽。惟聽信一將軍慕容垂者。垂之言曰:「陛下內斷神謀足矣,不煩廣訪朝臣,以亂聖慮。」堅大喜曰:「與吾共定天下者,惟卿爾。」於是決意不疑,遂大舉南伐。兵至壽春,晉以數千人擊之,大敗而歸;比至洛陽,九十六萬兵,亡其八十六萬。堅自此兵威沮喪,不復能振,遂至於亂亡。

近五代時,後唐清泰帝患晉祖之鎮太原也,地近契丹,恃兵跋扈,議欲徙之於鄆州。舉朝之士皆諫,以為未可。帝意必欲徙之,夜召常所與謀樞密直學士薛文遇問之,以決可否。文遇對曰:「臣聞作舍道邊,三年不成。此事斷在陛下,何必更問群臣。」帝大喜曰:「術者言我今年當得一賢佐助我中興,卿其是乎!」即時命學士草制,徙晉祖於鄆州。明旦宣麻,在廷之臣皆失色。後六日而晉祖反書至,清泰帝憂懼不知所為,謂李崧曰:「我適見薛文遇,為之肉顫,欲自抽刀刺之。」崧對曰:「事已至此,悔無及矣!」但君臣相顧涕泣而已。

由是言之,能力拒群議專信一人,莫如二君之果也,由是以致禍敗亂亡,亦莫如二君之酷也。方苻堅欲與慕容垂共定天下,清泰帝以薛文遇為賢佐助我中興,可謂臨亂之君各賢其臣者也。或有詰予曰:「然則用人者,不可專信乎?」應之曰:「齊桓公之用管仲,蜀先主之用諸葛亮,可謂專而信矣,不聞舉齊、蜀之臣民非之也。蓋其令出而舉國之臣民從,事行而舉國之臣民便,故桓公、先主得以專任而不貳也。使令出而兩國之人不從,事行而兩國之人不便,則彼二君者其肯專任而信之,以失眾心而斂國怨乎?」

嗚呼!用人之難難矣,未若聽言之難也。

夫人之言非一端也,巧辯縱橫而可喜,忠言質樸而多訥,此非聽言之難,在聽者之明暗也。諛言順意而易悅,直言逆耳而觸怒,此非聽言之難,在聽者之賢愚也。是皆未足為難也。若聽其言則可用,然用之有輒敗人之事者;聽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此然後為聽言之難也。請試舉其一二。

戰國時,趙將有趙括者,善言兵,自謂天下莫能當。其父奢,趙之名將,老於用兵者也,每與括言,亦不能屈。然奢終不以括為能也,歎曰:「趙若以括為將,必敗趙事。」其後奢死,趙遂以括為將。其母自見趙王,亦言括不可用。趙王不聽,使括將而攻秦。括為秦軍射死,趙兵大敗,降秦者四十萬人,阬於長平。蓋當時未有如括善言兵,亦未有如括大敗者也。此聽其言可用,用之輒敗人事者,趙括是也。

秦始皇欲伐荊,問其將李信,用兵幾何?信方年少而勇,對曰:「不過二十萬足矣。」始皇大喜。又以問老將王翦,翦曰:「非六十萬不可。」始皇不悅,曰:「將軍老矣,何其怯也!」因以信為可用,即與兵二十萬,使伐荊。王翦遂謝病,退老於頻陽。已而信大為荊人所敗,亡七都尉而還。始皇大慚,自駕如頻陽謝翦,因強起之。翦曰:「必欲用臣,非六十萬不可。」於是卒與六十萬而往,遂以滅荊。夫初聽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王翦是也。

且聽計於人者宜如何?聽其言若可用,用之宜矣,輒敗事;聽其言若不可用,舍之宜矣,然必如其說則成功。此所以為難也。

予又以謂秦、趙二主,非徒失於聽言,亦由樂用新進,忽棄老成,此其所以敗也。大抵新進之士喜勇銳,老成之人多持重。此所以人主之好立功名者,聽勇銳之語則易合,聞持重之言則難入也。若趙括者,則又有說焉。予略考《史記》所書,是時趙方遣廉頗攻秦。頗,趙名將也。秦人畏頗,而知括虛言易與也,因行反間於趙曰:「秦人所畏者,趙括也,若趙以為將,則秦懼矣。」趙王不悟反間也,遂用括為將以代頗。藺相如力諫,以為不可。趙王不聽,遂至於敗。由是言之,括虛談無實而不可用,其父知之,其母亦知之,趙之諸臣藺相如等亦知之,外至敵國亦知之,獨其主不悟耳。

夫用人之失,天下之人皆知其不可,而獨其主不知者,莫大之患也。前世之禍亂敗亡由此者,不可勝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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