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陵文鈔/22
卷二十二•碑銘
编辑惟王氏之先為常山真定人,後世葬河南密,而密分入於管城,遂為鄭州管城人,其封國仍世於魯。惟魯武康公事太宗皇帝,秉節治戎,出征入衛,乃受遺詔輔真宗,有勞有勤,報恤追崇。以有茲魯國,是生魯武恭公。
公少以父任為西頭供奉官。至道二年,遣五將討李繼遷,公從武康公出鐵門,為先鋒,殺獲甚眾。軍至烏白池,諸將失期,不得進,公告其父曰:「歸師過險,爭必亂。」乃以兵前守隘,號其軍曰:「亂行者斬!」由是士卒無敢先後,雖武康亦為之按轡。追兵望其軍整,不敢近。武康公歎曰:「王氏有子矣。」
後以御前忠佐為軍頭巡檢。邢、洺男子張洪霸聚盜二州間,歷年,吏不能捕。公以氈車載勇士為婦人服,盛飾誘之邯鄲道中,賊黨爭前邀劫,遂皆就擒,由是知名。
公以將家子宿衛真宗,為內殿直、殿前左班都虞候、捧日左廂都指揮使,累遷英州團練使。今天子即位,改博州團練使、知廣信軍,徙知冀州,遷康州防禦使,歷龍神衛、捧日、天武四廂都指揮使,侍衛親軍步軍馬軍殿前都虞候,步軍副都指揮使,桂、福二州觀察使。是時,章獻太后猶臨朝,有詔補一軍吏。公曰:「補吏,軍政也。敢挾詔書以幹吾軍!」亟請罷之。太后固欲與之,公不奉詔,乃止。及太后上遷,有司請衛士坐甲,公以為故事無為太后喪坐甲,又不奉詔。於是天子知公可任大事。明道二年,拜檢校太保、簽署樞密院事,遂為副使。明年,以奉國軍留後同知院事。又明年,領安德軍節度使。又明年,加檢校太尉、宣徽南院使。公為將,善撫士,而識與不識,皆喜為之稱譽。其狀貌雄偉動人,雖裏兒、巷婦,外至夷狄,皆知其名氏。御史中丞孔道輔等因事以為言,乃罷公樞密,拜武寧軍節度使。言者不已,即以為右千牛衛上將軍、知隨州。士皆為之懼,公舉止言色如平時,惟不接賓客而已。久之,徙知曹州,而孔道輔卒,客有謂公曰:「此害公者也。」公愀然曰:「孔公以職言事,豈害我者?可惜朝廷亡一直臣。」於是言者終身以為愧,而士大夫服公為有量。
慶曆二年,起公為保靜軍留後、知青州。未行,而契丹聚兵幽、涿,遣使者有所求,自河北以北皆驚,乃拜公保靜軍節度使、知澶州。契丹使者過澶州,見公,喜曰:「聞公名久矣,乃得見於此邪。」公為言已衰老,中國多賢士大夫,因指坐客,歷陳其世家,使者聳聽。是歲,徙真定府、定州等路都部署,改宣徽南院使、判成德軍,未行,徙判定州,兼三路都部署。公治其軍,無撓其私,亦不貸其過,居頃之,士皆可用。契丹使人覘其軍,或勸公執而戮之,公曰:「吾軍整而和,使覘者得吾實以歸,是屈人兵以不戰也。」明日,大閱於郊,公執桴鼓誓師,號令簡明,進退坐作,肅然無聲,乃下令曰:「具糗糧,聽鼓聲,視吾旗所向!」契丹聞之震恐。會復議和,兵解,徙知陳州。道過京師,天子遣中貴人問公欲見否,公謝曰:「備邊無功,幸得蒙恩徙內地,不敢見。」
明年,徙河陽,不行,以宣徽使奉朝請,已而出判相州。六年,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判澶州。明年,徙鄭州,封祁國公。又明年,乞骸骨,不許,以為會靈觀使,已而復判鄭州,徙澶州,除集慶軍節度使,徙封冀國公。皇祐三年,遂以太子太師致仕,大朝會,許綴中書門下班。居一歲,天子思之,起為河陽三城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判鄭州。六年,以本官為樞密使,徙封魯國公。
既而上以富公弼為宰相。是歲,契丹使者來,公與之射。使者曰:「天子以公典樞密,而用富公為宰相,得人矣。」語聞,上喜,賜公禦弓一,矢五十。公善射,至老不衰,嘗侍上射,辭曰:「幸得備位大臣,舉止為天下所視,臣老矣,恐不能勝弓矢。」上再三諭之,乃手二矢再拜,一發中之,遂將釋,復位,上固勉之,再發又中,由是左右皆歡呼,賜以襲衣、金帶。
自寶元、慶曆之間,元昊叛河西,兵出久無功,士大夫爭進計策,多所改作。公笑曰:「奈何紛紛?兵法不如是也。使士知畏愛,而怯者勇,勇者不驕。以吾可勝,因敵而勝之耳,豈多言哉!」其在樞密,亦嘗自請臨邊,不許,凡大謀議,必以谘之。其在外,則遣中貴人詔問,其言多見施用。
公自致仕,復起掌樞密,凡三歲,以老求去位,至六、七。上為之不得已,以為景靈宮使,徙忠武軍節度使,又以為同群牧製置使,五日一朝,給扶者以子若孫一人。是歲,公年七十有八矣。明年二月辛未,以疾薨於家。詔輟視朝二日,發哀於苑中,贈太尉、中書令。其遺言曰:「臣有俸祿,足以具死,不敢復累朝廷,願無遣使者護喪,無厚賻贈。」天子惻然,哀其志,以黃金百兩、白金三千兩賜其家,固辭,不許。以其年五月甲申葬於管城。明年,有詔史臣刻其墓碑。
臣愚以謂自國家西定河湟,北通契丹,罷兵不用,幾四十年。一日元昊叛,幽燕亦犯約,二邊騷動,而老臣宿將無在者。公於是時,屹然為中國巨人名將,雖未嘗躬矢石攻堅摧敵,而恩信已足撫士卒,名聲已足動四夷。遂登朝廷,典掌樞密,以老還仕,復起於家,保有富貴,享終壽考。雖古之將帥,及於是者其幾何人!至於出入勤勞之節,與其進退綢繆君臣之恩意,可以褒勸後世,如古詩書所載,皆應法可書。謹按魯武恭公,諱德用,字元輔。曾祖諱方,追封蔣國公;祖諱玄,追封邢國公,皆贈中書令。父諱超,建雄軍節度使,贈尚書令,追封魯國公,諡曰武康。公娶宋氏,武勝軍節度使延渥之女,初為安定郡夫人,追封榮國公夫人。五男,四女。男曰咸熙,東頭供奉官,蚤卒;次曰咸融,西京左藏庫使、果州團練使;次曰咸庶,內殿崇班,早卒;次曰咸英,供備庫副使;次曰咸康,內殿承製。銘曰:
魯始錫封,以褒武康。爰暨武恭,乃克有邦。桓桓武恭,其容甚飭。偉其名聲,以動夷狄。公治軍旅,不寬不煩。恩均令齊,千萬一人。公在朝廷,出守入衛。乃登大臣,與國謀議。公曰老矣,乞臣之身。帝曰休哉,汝予舊臣。急其強起,秉我樞鈞。禮不筋力,老予敢侮?公來在庭,拜毋蹈舞。若子與孫,助其興俯。凡百有位,誰其敢儔?惟時黃耇,天子之優。富貴之隆,亦有能保。孰享其終,如公壽考。公有世德,載勳旂常。刻銘有詔,俾嗣其芳。
至和二年七月乙未,樞密直學士、右諫議大夫王素奏事殿中,已而泣且言曰:「臣之先臣旦,相真宗皇帝十有八年,今臣素又得待罪侍從之臣。惟是先臣之訓,其遺業餘烈,臣實無似,不能顯大,而墓碑至今無辭以刻。惟陛下哀憐,不忘先帝之臣,以假寵於王氏,而勖其子孫。」天子曰:「嗚呼!惟汝父旦,事我文考真宗,叶德一心,克終厥位,有始有卒,其可謂全德元老矣。汝素以是刻於碑。」素拜稽首泣而出。
明日,有詔史館修撰歐陽修曰:「王旦墓碑未立,汝可以銘。」臣修謹按:
故推誠保順同德守正翊戴功臣、開府儀同三司、守太尉、充玉清昭應宮使、上柱國、太原郡開國公、贈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追封魏國公、諡曰文正王公,諱旦,字子明,大名莘人也。皇曾祖諱言,滑州黎陽令,追封許國公。皇祖諱徹,左拾遺,追封魯國公。皇考諱祐,尚書兵部侍郎,追封晉國公。皆累贈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曾祖妣姚氏,魯國夫人。祖妣田氏,秦國夫人。妣任氏,徐國夫人;邊氏,秦國夫人。
公之皇考以文章自顯漢、周之際,逮事太祖、太宗,為名臣。嘗諭杜重威使無反漢,拒盧多遜害趙普之謀,以百口明符彥卿無罪,故世多稱王氏有陰德。公之皇考,亦自植三槐於庭,曰:「吾之後世,必有為三公者,此其所以志也。」公少好學,有文。太平興國五年,進士及第,為大理評事、知平江縣,監潭州銀場,再遷著作佐郎,與編《文苑英華》,遷殿中丞,通判鄭、濠二州。王禹偁薦其材,任轉運使,驛召至京師,辭不受。獻其所為文章,得試,直史館,遷右正言、知制誥,知淳化三年禮部貢舉,遷虞部員外郎、同判吏部流內銓、知考課院。右諫議大夫趙昌言參知政事,公以婿避嫌,求解職。太宗嘉之,改禮部郎中、集賢殿修撰。昌言罷,復知制誥,仍兼修撰、判院事,召賜金紫。久之,遷兵部郎中,居職。真宗即位,拜中書舍人,數日,召為翰林學士,知審官院、通進銀臺封駁事。
公為人嚴重,能任大事,避遠權勢,不可干以私,由是真宗益知其賢。錢若水名能知人,常稱公曰:「真宰相也!」若水為樞密副使罷,召對苑中,問誰可大用者,若水言公可,真宗曰:「吾固已知之矣。」咸平三年,又知禮部貢舉,居數日,拜給事中、知樞密院事。明年,以工部侍郎參知政事,再遷刑部侍郎。景德元年,契丹犯邊,真宗幸澶州。雍王元份留守東京,得暴疾。命公馳自行在,代元份留守。二年,遷尚書左丞。三年,拜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監修國史。是時,契丹初請盟,趙德明亦納誓約,願守河西故地,二邊兵罷不用,真宗遂欲以無事治天下。公以謂宋興三世,祖宗之法具在,故其為相,務行故事,慎所改作。進退能否,賞罰必當。真宗久而益信之,所言無不聽,雖他宰相大臣有所請,必曰:「王某以謂如何?」事無大小,非公所言不決。公在相位十餘年,外無夷狄之虞,兵革不用,海內富實,群工百司各得其職。故天下至今稱為賢相。
公於用人,不以名譽,必求其實。苟賢且材矣,必久其官,而眾以為宜某職然後遷。其所薦引,人未嘗知。寇準為樞密使,當罷,使人私公,求為使相。公大驚曰:「將相之任,豈可求邪!且吾不受私請。」準深恨之。已而制出,除準武勝軍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準入見,泣涕曰:「非陛下知臣,何以至此!」真宗具道公所以薦準者,準始愧歎,以為不可及。故參知政事李穆子行簡有賢行,以將作監丞居於家。真宗召見,慰勞之,遷太子中允。初遣使者召,不知其所止,真宗命至中書問王某,然後人知行簡,公所薦也。公自知制誥至為相,薦士尤多。其後公薨,史官修《真宗實錄》,得內出奏章,乃知朝廷之士,多公所薦者。
公與人寡言笑,其語雖簡,而能以理屈人,默然終日,莫能窺其際。及奏事上前,群臣異同,公徐一言以定。今上為皇太子,太子諭德見公,稱太子學書有法。公曰:「諭德之職,止於是邪?」趙德明言民饑,求粮百萬斛。大臣皆曰:「德明新納誓而敢違,請以詔書責之。」真宗以問公,公請勑有司具粟百萬於京師,詔德明來取,真宗大喜。德明得詔書,慙且拜曰:「朝廷有人!」大中祥符中,天下大蝗,真宗使人於野得死蝗以示大臣。明日,他宰相有袖蝗以進者,曰:「蝗實死矣,請示於朝,率百官賀。」公獨以為不可。後數日,方奏事,飛蝗蔽天,真宗顧公曰:「使百官方賀,而蝗如此,豈不為天下笑邪?」宦官劉承規以忠謹得幸,病且死,求為節度使。真宗以語公曰:「承規待此以瞑目。」公執以為不可,曰:「他日將有求為樞密使者,奈何?」至今內臣官不過留後。
公任事久,人有謗公於上者,公輒引咎,未嘗自辨;至人有過失,雖人主盛怒,可辨者辨之,必得而後已。榮王宮火,延前殿,有言非天災,請置獄劾火事,當坐死者百餘人。公獨請見,曰:「始失火時,陛下以罪己詔天下,而臣等皆上章待罪,今反歸咎於人,何以示信?且火雖有迹,寧知非天譴邪?」由是當坐者皆免。日者上書言宮禁事,坐誅,籍其家,得朝士所與往還占問吉凶之說。真宗怒,欲付御史問狀。公曰:「此人之常情,且語不及朝廷,不足罪。」真宗怒不解。公因自取嘗所占問之書進曰:「臣少賤時,不免為此,必以為罪,願并臣付獄。」真宗曰:「此事已發,何可免?」公曰:「臣為宰相,執國法,豈可自為之,幸於不發而以罪人?」真宗意解。公至中書,悉焚所得書。既而真宗悔,復馳取之,公曰:「臣已焚之矣。」由是獲免者眾。
公累官至太保,以病求罷,入見滋福殿。真宗曰:「朕方以大事託卿,而卿病如此。」因命皇太子拜公。公言皇太子盛德,必任陛下事,因薦可為大臣者十餘人。其後不至宰相者,李及、淩策二人而已,然亦皆為名臣。公屢以疾請,真宗不得已,拜公太尉兼侍中,五日一朝視事,遇軍國大事,不以時入參決。公益惶恐,因臥不起,以疾懇辭。冊拜太尉、玉清昭應宮使。自公病,使者存問,日常三四,真宗手自和藥賜之。疾亟,遽幸其第,賜以白金五千兩,辭不受。以天禧元年九月癸酉薨於家,享年六十有一。真宗臨哭,輟視朝三日,發哀於苑中。其子弟、門人、故吏,皆被恩澤。即以其年十一月庚申,葬公於開封府開封縣新里鄉大邊村。
公娶趙氏,封榮國夫人,後公五年卒。子男三人:長曰司封郎中雍,次曰贊善大夫沖,次曰素。女四人:長適太子太傅韓億,次適兵部員外郎、直集賢院蘇耆,次適右正言范令孫,次適龍圖閣直學士、兵部郎中呂公弼,諸孫十四人。
公事寡嫂謹,與其弟旭友悌尤篤,任以家事,一無所問,而務以儉約率勵子弟,使在富貴不知為驕侈。兄子睦欲舉進士,公曰:「吾常以大盛為懼,其可與寒士爭進?」至其薨也,子素猶未官,遺表不求恩澤。有文集二十卷。
乾興元年,詔配享真宗廟庭。臣修曰:景德、祥符之際盛矣。觀公之所以相,而先帝之所以用公者,可謂至哉!是以君明臣賢,德顯名尊,生而俱享其榮,歿而長配於廟,可謂有始有卒,如明詔所褒。昔者《烝民》、《江漢》,推大臣下之事,所以見任賢使能之功,雖曰山甫穆公之詩,實歌宣王之德也。臣謹考國史、實錄,至於縉紳、故老之傳,得公終始之節,而錄其可紀者,輒為銘詩,以彰先帝之明,以稱聖恩褒顯王氏流澤子孫與宋無極之意。銘曰:
烈烈魏公,相我真宗。真廟翼翼,魏公配食。公相真宗,不言以躬。時有大事,事有大疑。匪卜匪筮,公為蓍龜。公在相位,終日如默。問其夷狄,包裹兵革。問其卿士,百工以職。問其庶民,耕織衣食。相有賞罰,功當罪明,相有黜升,惟否惟能。執其權衡,萬物之平。孰不事君,胡能必信?孰不為相,其誰有終?公薨於位,太尉之崇。天子孝思,來薦清廟。侑我聖考,惟時元老。天子念功,報公之隆。春秋從享,萬祀無窮。作為詩歌,以諗廟工。
惟文簡公既葬之二年,其子嗣隆泣而言於朝曰:「先臣幸得備位將相,官、階、品皆第一,爵、勳皆第二,請得立碑如令。」於是天子曰:「噫!惟爾父琳,有勞於我國家,餘其可忘?」乃大書曰「旌勞之碑」,遣中貴人即賜其家,曰:「以此名爾碑。」又詔史臣修曰:「汝為之銘。」臣修與文簡公故往來,知其人,又嘗誌其墓,又嘗述其世德於冀公太師之碑,得其世次、官封、功行最詳,乃不敢辭。
惟公字天球,姓程氏。曾祖諱新,贈太師。曾祖妣吳國夫人齊氏。祖諱讚明,贈太師、中書令。祖妣秦國夫人吳氏。考諱元白,袁州宜春令,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冀國公。妣晉國夫人楚氏。公舉大中祥符四年服勤詞學高第,試秘書省校書郎、泰寧軍節度推官,改著作佐郎、知并州壽陽縣,秘書丞、監左藏庫。天禧中,詔選文學履行,召試,直集賢院。今天子即位,遷太常博士、三司戶部判官。會修《真宗實錄》,而起居注闕,命公追修大中祥符八年已後,書成,遂修起居注。遷祠部員外郎,提舉諸司庫務,以本官知制誥,同判吏部流內銓。
契丹嘗遣使賀上即位,命公迓之,使者妄有所言,公折以理,遂屈服。其後又遣使賀天聖五年乾元節,天子思公前嘗折其使,乃以公為館伴使。使者果言契丹見中國使者,坐殿上,位次高,而中國見契丹使者位下,當遷。議者以為小故,可許,雖天子亦將許之。公爭以謂契丹所以與中國好者,守先帝約也,一切宜用故事,若許其小,將啟其大。天子是之,乃止。
歲中,遷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丞相張文節,公少所稱許而最知公,方除中丞,文節當執筆,喜曰:「不辱吾筆矣。」明年,拜樞密直學士、知益州。
公性方重,寡言笑,凡所處畫,常先慮謹備,所以條目巨細甚悉,至臨事簡嚴,僚吏莫能窺其際。嘗夜張燈會五門,大集州民,而城中火起,吏如公教不以白,而隨即救止。終宴,民去,始稍知火。監軍得告者言軍謀變,懼而入白,公笑曰:「豈有是哉?」監軍惶惑不敢去,公曰:「軍中動靜,吾自知之,苟有謀者,不能隱也。」已而卒無事。其他多類此。
蜀妖人自名李冰神子,署官屬吏卒,以恐蜀人,公捕斬之。而謗者言公妄殺人,蜀且亂。天子遣人馳視之,使者還言蜀人便公政,方安樂,而誅妖人所以止亂。由是天子益知公賢,召為給事中、知開封府。前為府者,苦其治劇,或不滿歲罷,不然,被謗譏,或以事去,獨公居數歲。久而治益精明,盜訟稀少,獄屢空,詔書數下褒美,遷工部侍郎、龍圖閣學士,守御史中丞。久之,天子思其治,召為翰林學士。復知開封府。
明年,為三司使。不悅苟利,不貪近功。時議者患民稅多目,吏得為奸,欲除其名而合為一。公以謂合而沒其名,一時之便,後有興利之臣必復增之,是重困民也。議者莫能奪。其於出入尤謹,禁中時有所取,未嘗肯予。宦官怒,言陛下雖有欲,物在程某何可得!公曰:「臣所以為陛下惜爾。」天子以為然。累遷吏部侍郎。
景祐四年,以本官參知政事。公益自信不疑,宰相有所欲私,輒眾折之,其語至今士大夫能道也。初,范仲淹以言事忤大臣,貶饒州。已而上悔悟,欲復用之,稍徙知潤州。而惡仲淹者遽誣以事,語入,上怒,急命置之嶺南。自仲淹貶而朋黨之論起,朝士牽連,出語及仲淹者皆指為黨人;公獨為上開說,上意解而後已。是時,元昊叛河西,朝廷多故,公在政事,補益尤多。而小人僥幸皆不便,遂以事中之,坐貶為光祿卿,知潁州。已而徙知青州,又徙大名府。居一歲中,遷戶部吏部二侍郎、尚書左丞、資政殿學士。北京建,遂以為留守。宦者皇甫繼明方用事,主治行宮,務廣制度以市恩,公為裁抑之,與繼明章交上。天子遣一御史往視之,還,直公,天子為罷繼明,獨委公以建都事。
公自知政事,以論議不私見嫉,被貶斥,已稍復見用,遂與繼明爭曲直,由是益不妄合於世。雖不復大用,而契丹方遣使數有所求,兵誅元昊未克,西北宿重兵,公於是時,天子常委以河北、陝西之重,留守北京凡四年。遷工部尚書、資政殿大學士、河北安撫使。慶曆六年,拜武昌軍節度使、陝西安撫使、知永興軍府事。明年,加宣徽北院使、鄜延路經略使馬步軍都部署、判延州,仍兼陝西安撫使。皇祐元年,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留守北京。其於二方,威惠信著,尤知夷狄情偽、山川險易、行師製敵之要。其在延州,夏人數百驅畜產至界上請降,言契丹兵至衙頭矣,國且亂,願自歸。公曰:「契丹兵至元昊帳下,當舉國取之,豈容有來降者乎?聞夏人方捕叛族,此其是乎?不然,誘我也。」拒而不受。已而夏人果以兵數萬臨界上,公戒諸堡寨無得輒出兵,夏人以為有備,引去,自此不復窺邊。
公於河北最久,民愛之,為立生祠。明年,改武勝軍節度使,猶在北京。又改鎮安軍節度使,在鎮四年,猶上書:鎮安一郡爾,不足以自效,願復守邊。書未報,得疾,以至和三年閏三月七日己丑薨於陳州之正寢,享年六十有九。
天子輟視朝二日,贈中書令,諡曰文簡。明年,袷享太廟,推恩,加贈公太師尚書令。公累階至開府儀同三司,勳上柱國,廣平郡爵公,封戶七千四百而實封二千一百,賜號推誠保德守正翊戴功臣。娶陳氏,封衛國夫人。子男四人:曰嗣隆,太常博士;嗣弼,殿中丞;嗣恭,太常博士;嗣先,大理寺丞。女五人,皆適良族。
謹按程氏之先,出自重、黎。至休父,為周司馬,國於程,其後子孫遂以為氏。自秦、漢以來,世有其人,程氏必顯,而各以其所居著姓,後世因之,至唐尤盛。號稱中山程氏者,皆祖魏安鄉侯昱。公,中山博野人也,世有積德,至公始大顯聞。臣修以謂古者功德之臣,進受國寵,退而銘於器物,非獨私其後世,所以不忘君命,示國有人,而詩人又播其事,聲於詠歌,以揚無窮。今去古遠,為製不同,而猶有幽堂之石、隧道之碑,得以紀德昭烈,而又幸蒙天子書而名之,其所以照臨程氏,恩厚寵榮,出古遠甚而臣又得刻銘其下。銘,臣職也,懼不能稱。銘曰:
程以國氏,世遠支分。因居著姓,各以其人。公世中山,在昔有聞。克大自公,厥聲以振。乃秉國鈞,乃授將鉞。出入其勤,險夷一節。帝曰噫歟餘有勞臣。何以旌之?有爛其文。惟此勞臣,實餘同德。憂國在心,匪勞以力。二方有事,諸將無功。俾我舊老,不遑居中。間息近藩,庶休厥躬。有請未報,奄雲其終。歿而後已,茲可謂忠。惟帝之褒,其言甚簡。銘以述之,萬世丕顯。
潁川公既葬於新鄭,其子尚書主客郎中述古等七人,具公之行事及太常之狀、祁伯之銘以來告曰:「唯陳氏世有顯人。我先正文惠公,歷事太宗、真宗而相今天子,其出處始終之大節,可考不誣如此。故敢請以墓隧之碑。」予為考其世次,得其所以基於初、盛於中、有於終而大施於其後者。曰:
信哉!陳氏載德,晦顯以時。其畜厚來遠,故能發大而流長。自公五世以上,為博州人。皇高祖翔,當五代時,為王建掌書記,建欲帝蜀,以逆順禍福譬之,不聽,棄官,家於閬州之西水,遂為西水人。皇曾祖齊國公諱翊,皇祖楚國公諱昭汶,皇考秦國公諱省華,皆開府儀同三司、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自翔已下,三世不顯於蜀。至秦公,始事聖朝,為左諫議大夫。其配曰燕國太夫人馮氏。
公其次子也,諱堯佐,字希元。舉進士及第,累遷太常丞、知開封府錄事參軍。用理獄有能績,遷府推官。以言事切直,貶通判潮州。自潮還,獻詩數百篇,而大臣亦薦其文學,得直史館,知壽、廬二州,提點府界諸縣公事。丁秦公憂,服除,判三司都勾院兩浙轉運使,徙京西、河東、河北三路,糾察在京刑獄。天禧三年,編次禦試進士,坐誤差其第,貶監鄂州茶場。未至,丁燕國太夫人憂。明年,河決滑州,天子念非公不可塞,乃起公知滑州。乾興元年,作永定陵,徙公京西轉運使以辦其事。入為三司戶部副使,徙副度支,拜知制誥,兼史館修撰。同知天聖二年貢舉,知通進銀台司,遷龍圖閣直學士、知河南府,徙并州,知審官院、開封府,拜翰林學士,兼龍圖閣學士。七年,拜樞密副使。其年八月,參知政事。居三歲間,凡三請罷。明道二年,罷知永興軍,行過鄭州,為狂人所誣。御史中丞范諷辨公無罪,徙知廬州,又徙同州,復徙永興,又徙鄭州。累官至戶部侍郎。景祐四年四月,召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公為人剛毅篤實,好古博學。居官無大小,所至必聞。潮州惡溪,鱷魚食人不可近。公命捕得,鳴鼓於市,以文告而戮之,鱷患並息。潮人歎曰:「昔韓公諭鱷而聽,今公戮鱷而懼,所為雖異,其能使異物醜類革化而利人一也。吾潮間三百年而得二公,幸矣!」在潮修孔子廟、韓公祠,率其州民之秀者就於學。
知壽州,遭歲大饑,公自出米為糜以食餓者。吏民以公故,皆爭出米,其活數萬人。公曰:「吾豈以是為私惠邪?蓋以令率人,不若身先而使其從之樂也。」
錢塘江堤以竹籠石,而潮齧之,不數歲輒環而復理。公歎曰:「堤以捍患而反病民!」乃議易以薪土。而害公政者言於朝,以為非便。是時,丁晉公參知政事,主言者以黜公,公爭不已,乃徙公京西。而籠石為堤,數歲功不就,民力大困。卒用公議,堤乃成。
河東地寒而民貧,奏除石炭稅,減官冶鐵課歲數十萬以便民,曰:「轉運,征利之官也。利有本末,下有餘則上足,吾豈為俗吏哉!」太行山當河東、河北兩路之界,公以謂晉自前世為險國,常先叛而後服者,恃此也。其在河東,鑿澤州路,後徙河北,鑿懷州路,而太行之險通。行者德公以為利,公曰:「吾豈為今日利哉!」
河決壞滑州,水力悍甚,每埽下,湍激並人以沒,不見蹤跡者不可勝數。公躬自暴露,晝夜督促創為木龍,以巨木駢齒浮水上下。殺其暴,堤乃成,又為長堤以護其外。滑人得復其居,相戒曰:「不可使後人忘我陳公。」因號其堤為陳公堤。
開封府治京師,公以為治煩之術,任威以擊強,盡察以防奸,譬於激水而欲其澄也。故公為政,一以誠信。每歲正月,夜放燈,則悉籍惡少年禁錮之。公召少年,諭曰:「尹以惡人待汝,汝安得為善?吾以善人待汝,汝其為惡邪?」因盡縱之,凡五夜,無一人犯法者。
太常博士陳詁知祥符縣,縣吏惡其明察,欲中以事,而詁公廉,事不可得,乃欲以苛動京師。自錄事已下,空一縣皆逃去,京師果喧言詁政苛暴。是時章獻明肅太后猶聽政,怒詁,欲加以罪。公為樞密副使,力爭之,以謂罪詁則姦人得計而沮能吏,詁由是獲免。
公十典大州,六為轉運使,常以方嚴肅下,使人知畏而重犯法,至其過失,則多保佑之,故未嘗按黜一下吏。
公貶潮州,其所言事,蓋人臣所難言者。其平生奏疏尤多,悉焚其稿。其他文章,有文集三十卷,又有《野廬編》、《潮陽編》、《愚丘集》,多慕韓愈為文。與修《真宗實錄》,又修《國史》。故事,知制誥者常先試其文辭,天子以公文學天下所知,不復命試,自國朝以來,不試而知制誥者,惟楊億及公二人而已。
公居官,不妄進取。為太常丞者十三年不遷,為起居郎者七年不遷。自議錢塘堤為丁晉公所絀,後晉公益用事,專威福。故人子弟以公久於外,多勉以進取,公曰:「惟久然後見吾守。」如是十五年。今天子即位,晉公事敗投海外,公乃見召用。
公初作相,以唐劉勖所對策進曰:「天下治亂,自朝廷始,朝廷賞罰,自近始。凡勖之所究言者,皆當今之弊。此臣所欲言,而陛下之所宜行,且臣等之職也。」天子嘉納之。公在相位不久,其年冬雷地震,星象數變。公言王隨位在臣上而病不任事,程琳等位皆在下,乃引漢故事,以災異自責,求罷,章凡四上。明年三月,拜淮康軍節度使、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判鄭州。康定元年五月,以太子太師致仕,詔大朝會立宰相班,遂居於鄭。其起居飲食,康寧如少者。後四年,年八十有二,以疾卒於家。
公居家,以儉約為法,雖已貴,常使其子弟親執賤事。曰「孔子固多能鄙事」,作為善箴,以戒子孫。臨卒,口占數十言,自誌其墓。
公前娶曰杞國夫人宋氏,後娶曰沂國夫人王氏。子男十人:長曰述古,次曰比部員外郎求古,主客員外郎學古,虞部員外郎道古,大理評事、館閣校勘博古,殿中丞修古,秘書省正字履古,光祿寺丞遊古,大理寺丞襲古,太常寺太祝象古。
秦公三子。長曰堯叟,為樞密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季曰堯谘,為武信軍節度使。皆舉進士第一人及第。三子已貴,秦公尚無恙,每賓客至其家,公及伯、季侍立左右,坐客戚蹜不安,求去,秦公笑曰:「此學子輩耳。」故天下皆以秦公教子為法,而以陳氏世家為榮。
公之孫四十人。曾孫二人。合伯、季之後,若子、若孫、若曾孫六十有八人。女若孫、曾五十有四人。而仕於朝者,多以材稱於時。嗚呼!可謂盛矣。銘曰:
陳氏高節,在污全潔。閟德潛光,有俟而發。其發惟時,自公啟之。英英伯季,躍武偕來。相車崇崇,武節之雄。高幢巨轂,四世六公。惟世有封,秦、楚及齊。尚書、中書,儀同太師。祖考在前,孫曾盈後。公居於中,伯、季左右。惟勤其始,以享其終。惟能其約,以有其豐。休庸顯聞,播美家邦。有遠其貽,有大其繼。刻詩垂聲,以質來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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