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廣東
新廣東 作者:歐榘甲 |
一名廣東人之廣東 |
一 緒論
编辑近年以來,熱心愛國之士,奔走於國中,呼號於海外,曰:“中國宜自立,中國宜速自立。不自立,必滅亡,必瓜分。”太息流涕,幾於唇焦舌敝矣。閑嘗深考之,其聞此說而興起者,雖間有之,而所謂中國自立之效,見之於實事者,竟杳如捕風,茫如捉影,徬徨乎無所獲焉。昔者法國盧梭,孟的斯鳩之書,出現於世界,而歐洲政體大變,美洲亦行獨立,及是書發現於日本也,而日本又大變。世界之視此書,幾如醫國之善藥,服之無乎不效。乃若中國也者,盧梭《民約論》則譯之矣,孟的斯鳩《萬法精理》則譯之矣,彌兒《自由之理》則譯之矣,《法國革命史》、《美國獨立檄文》,亦譯之矣,達爾文、赫胥黎、斯邊塞人種競爭自存,優勝劣敗之進化學亦稍譯之矣,然求其如歐美、日本,朝出此書,夕倡自立,羣情洶洶,不變不止者,渺乎不可得而聞也。雖曰中國之人,尚在智識幼稚時代,不及歐美、日本遠甚,何其藥之無靈,至于如此耶?余嘗昧昧思之。語曰:“見小者不可以語大,見近者不可以語遠。”生於世界上文明最早,河山最大,海陸最廣,物產最豐,氣象最偉之中國,北方若有鐵木真鐵木兒,則鐵蹄可以直踐歐非之境,南方若有納耳遜,則航業可以全握萬國海上之權,則中國者,將為世界之主人,萬國之盟長矣。此一千四百五十一州縣,與及滿蒙,新疆,青海,西藏諸屬部,有鐵路以通之,有輪舟以輔之,亦數日半月之程耳,曷言乎大,曷言乎遠。然而自一統以後,各安其居,無爭競則無遠征,無遠征則無交涉,無交涉則彼此不相聞問,不相親愛,故此省之視彼省也,與秦人視越人之肥瘠,無以異也。於鄰省尚然,況中國之名,於其身泛而不切,尊而不親,大而無所屬,遠而無所見,欲志士捨頭,富商捨財,勇士捨命,以圖其自立,非仁人傑士,有高瞻遠矚之心,長駕遠馭之志者,斷乎未能有能動者也。夫治公事者不如治私事之勇,救他人者不如救其家人親戚之急,愛中國者不如愛其所生省份之親,人情所趨,末如何也。故窺現今之大勢,莫如各省先行自圖自立,有一省為之倡,則其餘各省,爭相發憤,不能不圖自立。各省既圖自立,彼不能自立之省,必歸併於能自立之省。省省自立,然後公議建立中國全部,總政府於各省政府之上,如日耳曼聯邦、合眾國聯邦之例,即謂全中國自立可也。此之注意,有四者焉:一因人心視其生省份之親切,易於鼓舞;二因專力一省,易為措置;三因一省自立,各省得以感動奮起,不致如泛言中國,各存觀望而無實志;四因一省自立即為中國自立,人人視其省為中國之土地,而圖自立,則視此中國,自為切實,將來聯合,亦自容易。有是四者,故一省自立之說,不可不大明也。吾廣東人,請言自立自廣東始。姑名是議曰“新廣東”,以諗我廣東人欲享新國之福份者。
二 論廣東有自立特質
编辑嗚呼,自中日戰爭以後,天下皆知朝廷之不可恃,有志之士知非急圖自立,不足就亡國亡種之禍,而共屈指各省之可以自立,不至為西人犬馬奴隸之籍、刀俎魚肉之場者,莫不曰:其廣東哉!其廣東哉!廣東如不自立,雖謂中國全亡可也。噫,廣東其關係於中國如是乎?且夫我廣東亦不過中國行省之一耳,何所表見於天下,而顧為天下所注目齊視,只言相待,特許為可以自立,免犬馬奴隸之籍、刀俎魚肉之慘者,何哉?豈其漫無所據,而謬為是說,以媚廣東人歟?抑以廣東人之不能自立,反重言以刺之歟?我廣東人,廣東人,其亦思之否乎?蓋我廣東有特質異於各省者數端,而其為中國精華之所注,則古所稱沃野千里,天府之國,華實之毛,則九州之上腴,防禦之阻,則天地之奧區者也。試淺言之:
一曰人才之出眾。廣東通商最早,風氣最開,其能通外事知內情者,所在而有。故自有洋務以來,其變國政之形式者,若開平礦務局、招商局、製造局等事,變國民之精神者,若開報館、開學堂、開學會、開國會等事,無不發起於廣東人之手,而他省無聞焉。其在中國之內部如此。若夫在海外者,除福建人外,則皆廣東人也,間有能談時事,開報館,遣子弟入外國學堂者,惟廣東人為多。而近年又有一大會以團海外數百萬人為一體,講愛國愛種之策,儼成一外中國新中國焉。於是中國全部之事,幾於有廣東人則興,無廣東人則廢。外人之論中國者,輒謂命脈在於廣東,誠非虛語也。兼之英勇通達之士,遊學各國,而通其政治理財武備製造之精者,指不勝屈。此人才之超於各省者也。
一曰財力之雄厚。廣東以財雄聞於天下,中外所公認也。咸、同以來,政府若有兵事、賑荒、國債、賠款、需大款大餉等項,莫不向廣東而搜括,其數常數倍於各省,歲出達數千萬萬以上,此廣東之財耗於政府者也。而貪官污吏,尤以廣東為窟穴,其各省無賴之子,人類所不齒者,輒相借貸捐官,以取倍稱之息,分省得廣東,則親戚友朋置酒而相賀,到任才數月,莫不滿載而歸。嗟我廣東人,其飽虎狼之吞噬者,歲不知幾何矣!此廣東之財耗於官吏者也。至於洋貨之進口,以廣東為大宗,此廣東之財耗於外洋者也。然而統稽一縣之財,往往比他貧瘠之一省而有餘,機比之歐洲小國亦未見其不足。固由出外洋善經商之故,而其飲食起居器用,奢麗之程度,各省常為驚羨所未見,蓋粵人一月之費,足比一歲之費者常多,則財力之厚可知。此財力之超於各省者也。
一曰地方之握要。中國漢人本部,可以建京師以臨全局者,有五省焉:北京無論已,江蘇可以建東京,以收東海之利;四川可以建西京,以制衛藏之勢;武昌可以建中京,以集中央之權;其背負揚子江,面對南洋千萬島嶼者,厥惟廣東,是可以建南京,以握東西兩洋之吭。然廣東地勢有獨立性質,異於他省者,一則北部諸省,或共黃河之流域,中部諸省,或共揚子江之流域,而廣東則特受珠江之流域。二則各省或為水陸交通之勢,或為背山面海之形,其間風氣皆可以相通,而廣東則背橫長嶺萬餘里焉,與中原聲氣邈絕,其言語風俗,往往不同。三則外國文明輸入中國者,以廣東為始,東西兩洋輪舶之所必經,海外萬島皆其種族之所流寓,即謂之廣東殖民地,亦非過也。四則廣東港口紛歧,與海外交通之便利,萬物皆可運入,無能留阻,不獨南部諸省所獨,即北中二部諸省亦所不能。此地勢之別於各省者也。
一曰戶口之繁殖。廣東人口滋生之易,世界殆無其比,每年疾疫水旱風魚之災,死亡者動逾百萬,其接踵而生者,轉瞬即過於其舊。一則地當溫帶,生產易盛;二則海舶紛來,偏災易救。若夫高原諸省,一旱則餓莩相望,河流江流諸省,大水則淹沒無數,而且地方寒瘠,謀食甚難,一經災殄,有百年而元氣未复者。乃廣東孳孕力之雄厚,不獨充塞其本部,其澎漲海外者,且至數百萬焉,與歐美諸大國並矣。彼丁抹、瑞典、葡萄牙、西班牙諸邦,其人口有不及廣東之一縣一府者。此人口之逾於各省者也。
三 論當自立之義
编辑夫以人才眾多如此,財力雄厚如此,地勢握要如此,人口繁殖如此,當今萬國稱為富強者,實不過此數者焉,而謂我廣東人有此,尚不足以自立,有是理乎?然而我廣東人,方嬉笑醉夢,不知瓜分之慘已在目前,甘為西人之牛馬奴隸刀俎魚肉,方指言自立者之為多事,而從而攻之也。吾請即攻者之意而解之。彼豈不曰外人之要我廣東也,必我朝廷許之,我朝廷許之,我民焉敢抗之?我則曰:諸君亦知廣東之土地,乃我廣東人世世聚身家妻子、性命財產之所,朝廷未嘗將其身家妻子、性命財產委於廣東乎?則其視廣東如他人之物,則其以廣東土地賣於他人為居處,廣東人民賣與他人為奴隸,如以他人之物贈與他人而已,豈足動其心哉?夫以自己之身家性命、妻子財產無端為他人所賣,其當理論與否,庸人皆能知之矣。且今所謂朝廷者,乃韃靼之種,其部落居於滿洲長白山之下,在萬里長城之外,本與我中國皇帝之子孫不同種族者也。彼乘明季之亂,侵我中國,其時張獻忠、李自成,蹂躪行省者十有八年矣,殺人如麻,遍地皆赤,中國之人,死亡殆盡,或致數千里無人煙,彼滿洲率然闖入,复行屠洗,內力疲敗,不能驅之,遂不得已而為臣服。試問彼朝廷所居之土地,非強借吾中國祖先之土地而誰乎?夫借居我中國人之土地,則應守之,既不能守,則應以土地還之中國人,豈得以勢力衰弱,求好他邦,私以吾土地贈之?夫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也,中國人以土地與人,尚且不可,何況其他?此無理無義,有人心者所公憤也。此宜自立者一。
吾又歷取所謂朝廷者之心術而言之。自入關以後,漢滿歧視,彼君臣常以防家賊為至策,所行之政,無一為漢人者,雖以聖祖之仁,亦不過外施仁義,籠絡漢人於股掌之上,以消滅我中國人恢復之熱心。然而自外釁以來,屬國盡割,從不顧惜,即一紙以告吾民所以割棄之故,亦從來不一見。夫主人之贈奴婢於人也,亦必問曰,願從此人否乎?奴婢曰願則贈,否則否,何況贈國贈民之事?絕不一告於民,則是視民曾奴婢之不若也。夫以奴婢事人,彼猶不肯以奴婢憐我,非自立豈有望哉?此宜自立者二。
攻者又曰:吾非不知拒外國為義舉,奈朝廷指我為叛逆,夾兵以鋤我奈何?吾則曰:諸君,諸君,我中國人之甘為順民也,以朝廷能保我也,朝廷不能保我而反棄我,是朝廷先為叛逆也。夫悖於義之謂叛,違乎理之謂逆。君棄其民,父棄其子,夫棄其妻,此其悖義違理,昭然顯著,為何如也。孟子曰:“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視如草芥,尚以寇仇報之,況乎不能保我,而割我棄我賣我,夫不准我之自保,偕他人而殺我,則是其為寇仇何如矣!斯時君臣之義既絕,彼非我君,我非彼民,來侵者一例以敵人視之,且靖內,且拒外,鐵血流澌,以換國民之幸福而已。不然者,則如強盜,擄人婦女以為妻妾,縛人子弟以為奴僕,一旦勢去,复委之於他盜,是生生世世,永為羊灸之烹,子子孫孫,長飽牛刀之口,奴婢之契,永無脫期,天日之明,終古不見。此宜自立者三。
諸君,諸君,亦知今日所謂朝廷者,其勢力衰弱不能自保,過於我民乎?彼其祖宗發祥之地,累葉天潢盤據之場,非滿洲東三省乎?中日戰後,岌岌自危,使李鴻章使俄密訂條約,願附屬於俄人領土之下。噫!當其祖宗盛時,率塞外鐵騎,蹂躪中原,翦灭漢種,兇威所加,率土慴伏,而今其子孫,乃盡其所有,托庇俄人,以求一夕之安,何其衰耶!彼既不能自保,豈复能保我?彼既曰賣地賣民,以求自安其種類,我亦何可不求自立,以求安我種類乎?此宜自立者四。
且夫自立者,天地之大義,生人之本分,不可不擔當不力行者也。我人日呻吟於專制政體之下,不得平等自由,登進文明之路,早宜樹獨立旗,擊自由鐘,以奮我國民之精神,以复我天賦之權利。雖滿清政府未到如斯地位,尚需早圖自立,以除阻我文明之進步矣,何況其衰頹至於今日者乎?此宜自立者五。
若夫廣東者,去朝廷愈遠,棄之尤為不恤,故割去之數,比各省尤多。一割香港,再割澳門,三割廣州灣,四割新安,今又聞割香山全縣矣。當其割香港、澳門也,廣州灣、新安之人,必不料及我也;當其割新安、廣州灣也,香山全縣之人,必不料其及我也。然則合廣東之人,試揣某州某縣必割,某州某縣必不割,吾恐無一人能斷也。然則廣東全省,皆有趨於為他人犬馬奴隸魚肉刀砧之勢,何不聯為一氣,以圖自立之為愈乎?省城為財賦之區,故朝廷不欲遽棄之,以其便於羅掘也,然河南則棄之矣;省城為全省所觀瞻,故全國不欲遽取之,以觸全粵之怒也,然河南則踞之矣。以時與勢考之,亟矣。此宜自立者六。
四 論自立之當預備與去俗見並廣東不知自立之害
编辑諸君,諸君,其乃有疑於自立之說否乎?若不以為大謬也,則請陳自立之策。夫合中國人而言自立,則規模自有不同,然我與諸君,皆廣東人也,請先言我廣東人之自立。夫自立之策多矣,或有不可明言,不可豫言者,今惟即可以明言豫言者相告而已。
夫天下之事,非圖之於數十年之前而根基不立,未有毫無預備,而可以臨局裕如者。書曰:“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誠哉是言也。波亞之抗英也,古巴之抗西班牙也,其深謀至計,皆於無事之事,而陰為佈置。波亞總統骨碌架,憤英人之侵其國權,而思動其國人之怒,日日憤言曰:“不與我自由,寧與我死。”室中懸此二語,以自刺激,大有子胥使人日呼“夫差無忘父仇”之意。故與天下最強之英開釁,一戰而擄其將帥,後雖屢勝屢負,而血戰數年,全無所屈。大地之上,以小國而拒大國,至於如此之久者,歷史中殆罕見也。今雖局猶未終,然使地球強邦,知滅人之寸土尺地,皆須血肉相搏,頭顱相換,則吞噬之心,比稍有所戢。蓋知與自由之國民戰,必喪其許多之性命,必費其許多之財帑,必延其許多之時日,而始得人尺寸之地,得不償失人情所不樂為也。古巴未起時,其義士密開同盟會,派人各邦,陰聯同志,大集巨資,而又將西班牙貪暴之虐政,與島人受害之慘狀,繪布流傳,俾全島見之,而切齒扼腕,慷慨流涕曰:“吾誓圖自立,雖死不悔矣。”痛心之至,堅忍之至,故能以小島區區之眾,而抗西班牙全國之師,困難三年,卒得外助,以脫其羈絆,而獲今日之安全焉。諸君,諸君,試觀政府之於吾民,其與英人之於波亞,西班牙之於古巴,果何如也?然吾恐諸君不覺也。我中國人,奴隸犬馬性質,既種於數千年來,無論官吏之如何貪酷,政治之如何昏亂,法律之如何橫弛,國家之如何傾复,皆無所動其中。必待淫其妻子,燒其田廬,殺其父兄,搜其財帛,始遽然覺也,然苟非刀加於頸,繩束於身,猶或以為可以倖免焉。欲其如波亞、古巴之預為蓄謀,必萬萬不可得,蓋其不知廉恥為何事,報復為何義,無所不忍,無所不受,刺之不知,激之不動,如小說家所謂銅皮鐵骨之人,非中其咽喉,絕不知痛。嗚呼,人類至於如此,殆與禽獸等矣,吾何忍言哉!然新安、廣州灣之義舉,諸君耳目間,殆有所聞見也,其受害之慘,殆有以觸兔死狐悲之念也。然則欲圖自立,其得失之林,亦鑑於所割沿海地之前轍而已矣。計所割沿海地,除廣東四割外,曰海參崴,曰澎湖,曰台灣,曰膠州灣,曰旅順,曰大連灣,曰威海衛,而台灣為最大。中國人言自立者,以台灣為起點。當台灣未割時,志士亦知危亡矣,頗倡開會以圖自立之說,然台灣之權在富紳,,官吏亦仰其鼻息,富紳之資,常至千萬以上,其數百萬數十萬十餘萬者,蓋多有之,皆以財得官,愚昧不悟,其事遂止。迫聞割歸日本,台民大怒,始知朝廷難靠,始倉促而立總統,而倡自主,而圖自保,而建新軍。而富紳之為身家計者,陰納款於日本,引由間道取台。是時台灣無戰船,而淮軍、廣軍,橫行淫掠於內,與台軍大為衝突,而台軍只知守海口,間道反寂然無人焉。日軍一入,淮、廣二軍大亂奮走,總統亦遁,全台遂潰。其所謂先機投誠之富紳,資業乃咸為日本所夺,至不敢歸台,漂流內地,以延殘喘焉。嗚呼!今日之富紳,其異於台灣者有幾哉?其毋為漢奸以自誤矣。吾嘗考台灣所以失計之故:一、台灣四面環海,港道太多,無海軍必不能守,與他省異;二、先事不立,臨局創舉;三、內亂不除,兵權不一;四、漢奸輸情,內事不密。此數者皆言自立者所當知也。
吾又請言我廣東之新安。新安之人素稱強悍,初聞割地,恃其地險人眾,咸謂英人必不敢來。俄而有碧眼紅髯見,率數十頭扎紅巾、身長丈餘、黑面猙獰之摩羅國人,履聲霍霍而至,插旗於地,指為新界,曰:“汝朝廷既割此地與我矣,汝等今歸我國管轄。田廬屋舍,皆須號門牌,繳槍炮,丈量田土,報名稅租矣。”新安之人乃驚走相告曰:“紅毛鬼果來也。”其壯者曰拒之,頃刻荷泥耡,攜竹竿,挺廢槍,合圍而至,聚而殲之。翌日,香港撥英兵百餘名,意以鄉民非真有意抗拒,欲恐嚇而散之也,而道路不熟,盡為伏要隘之鄉兵所滅。於是香港一夜數驚,西婦之居於尖沙嘴等處者,懼鄉兵之襲也,咸泣涕而遷於香港。然鄉兵雖勝,並無統帥,並無軍火,並無糧儲,僅有破廟一間,借為公所以議事,主之者只二三蒙師。其富者觀望不前,守財不肯相助;其貧者挺戈而出,終日不得一杯水,及歸而家人散盡,無所得食,忍飢永夜。戰傷者舁歸公所,則無醫無藥,無人扶視,死者無人殮埋,民心稍稍懈矣。而公所所設四隅之偵探員,皆洋煙之癮極深重者,不惟不事偵,而且虛造謠言,俄頃報曰,敵人從東方入矣,則鄉兵蜂擁而東;俄頃報曰,敵人從西方來矣,則鄉兵蜂擁而西;俄頃又報曰,敵人從南方至矣,則鄉兵蜂擁而南。一日之間,奔走駭汗,數十百里,而不見敵踪,蓋既自疲弊矣。然英人不知虛實,欲動大兵,又恐香港震動,乃電民賊總督譚某,派兵以剪義民。其內地之為洋行買辦通事,與本地中之壞種者,密為漢奸,以情通敵,凡鄉民所設之險,皆引而避之,俾直衝於無備之處。鄉兵本烏合,無器械,所恃者人心之憤,與山溪之阻耳,於時既聞官兵夾剿,又為敵人衝入,槍彈既盡,死者三人,遂不复起。是役也,總計英兵死者數十人,鄉兵死者才十餘人耳。且夫英兵之與鄉民,器械之精粗懸殊也,紀律之有無懸殊也,乃能禦之如此,豈非由於民氣之勇哉?當鄉兵烈戰時,西人疾首蹙頞曰:舉中國如新安之民,我白種人無駐足地矣,奚暇謀人國乎哉!然而新安卒為所割者,何也?一、人心不固,富者擁資出外,貧者含飢禦敵;二、統帥不立,糧食既無所出,佈置不知所從;三、漢奸不察,內情既輸於外,要害即不能守;四、不知自立之大義,以抗官為有罪,以中止為得計。嗚呼,以輕死重義,忘家愛國如新安之民,尚以失此四者,不能自立,惜哉!然大本之誤,皆在未能於未割之時,預料其必割,而早為之所,急圖自立之謀。今新安全土之民,其世世祖宗子孫,所居之田宅,不能自有之,必聽英人之命以為暫居久居,其所謂富家大族之祠堂祖墓,為電線之所插,道路之所毀,巡捕房之所飛壓者,舉目皆是也。一觸英人之怒,則拉辮數十人相屬以一差掌之,如驅群豕焉,舉目皆是也。毋亦有悔其昔日之擁資觀望,甘為漢奸,而受此慘報否乎?此又言自立者所當知也(英人實據新安一縣之大半,而今人謂其只割九龍,其實大謬。當時總理衙門,與英公使議以九龍城歸中國,英人許之。未兒,以大埔鄉兵力拒,香港總督遂遣兵襲據之,時無知者,其兵目亦到九龍碼頭,開函始知。時九龍各官尚在夢中,英兵拔劍直入,捽其髮而起之,即刻逐出,各官乃抱頭鼠竄而走,一切皆不顧矣)。
若夫海參崴、旅順、大連灣、膠州灣、威海衛、廣州灣之相繼淪陷,無不與台灣、新安同出一轍。而我民之田廬為他人所佔,妻女為他人所淫,父兄為他人所殺,子弟為他人所殘,村莊為他人所焚,墳墓為他人所挖者,殆不可勝計矣。至如寓金州一千餘之同胞,頃刻為俄人轟槍猛擊而死,黑龍江六千之同胞,一旦為俄人盡驅入江中而死,婦女盡閉於一室中,任兵士取為淫樂。至如北京之亂,大廟震驚,乘輿出走,歷朝所藏寶器,歸於外邦;西后白玉之床,洋酋鼾睡;所謂狀元宰相當朝一品之夫人,或為洋人輪姦而死;所謂親王貝勒御史翰林院之大員,或為洋人擔水烹茶,其無醫無食,無家無室,變作溝中之瘠、化為刀頭之鬼者,異日青史氏或能詳言之,吾哀從中來,不暇細舉矣。諸君,諸君,吾言廣東自立,何不一及,而顧泛稱博引,豈以支離漫衍之辭,以誤諸君之聽哉?蓋不知自立之害,往往在於過信朝廷,以為保國之事,彼為上者責任,我民何能為力。此第一大誤也。諸君亦知所謂國者,乃一大公司乎?公司者合無數股東而成,國者合無數人民而成。人民各有身家性命財產妻子,不能不圖保護,而保護之道,又莫如公立政府,我民各出租稅以養之,而事有所專責,如公司股東甚多,不能人人在鋪,惟公舉掌櫃與司事以理之。故夫人民者股東也,政府者掌櫃也。中國者四萬萬人之公司也,四萬萬人者中國之股東也,朝廷者中國股東之掌櫃也。凡生於中國之一人,即有中國之一份,中國之事,皆其身內之事,非在身外之事,無所不當親理,無所不當干涉。故夫掌櫃者,日受股東之薪金,不能為股東擴充商務,既為失職矣,況於日事吞蝕,日事歌舞,不以股東之事為事,生意既將倒閉,而股東之身家性命財產妻子,亦為所賣焉。則為股東者宜何如乎?其默爾而息乎?抑將掌櫃與司事人辭退,而別圖振起乎?吾知即掌櫃廣有奧援,盤據不去,亦必當拆股自理矣。蓋此公司,無限股東之公司,非掌櫃一人一家之私業,不得任其顛倒糊塗,置之不問也。然則所謂朝廷政府者,日食吾民之毛,日踐吾民之士,我民之深仁厚澤,諒既洽入其心矣,宜何如激發天良,感恩圖報,以致我國之富強,以報我民於萬一。乃不惟屍位無能,不稱其職,而且忘恩背義,賣國賣民,則我中國四萬萬之股東,其默爾而息乎?抑將掌櫃與司事辭退,而別圖振起乎?夫中國之掌櫃,其根深蒂固,盤據有年,驟拔之亦甚難矣。若夫自行拆股,自行開舖,則於人情天理,毫不相違者也。中國人可為,廣東人尤易為,何為乎?何不為乎?且我中國之股東,亦大自愚矣,自誤矣,安有以商務交於掌櫃,數百年不一問者?雖以吾廣東至老招牌之陳李濟藥材店,只兩家子孫之交涉耳,尚不能不招頂矣,矧以中國之大,數百年之久,絕無一人過問,其生種種弊端,固不足怪。而我中國人,過於貪安樂,過於自暴棄,過於自渙散,絕無政治國家之思想,徒倚他人代為掩复,代為安置,其罪可勝言哉!則其自取滅亡,自取魚肉,如雞犬牛羊,生長牢籠,惟知飽食,一旦為他人買賣烹割,不能自脫又無可哀憐,不宜愛惜者也。西人公法家,以殘待野蠻人為無罪。野蠻者,不知自立之謂也,此又言自立者所當知也。
諸君,諸君,孔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夫無遠慮,則必有遠憂,此人所知也。乃聖人則曰:“必有近憂。”聖人之言豈欺我哉?諸君試檢中國三千年之史冊,歐洲二十世紀之藍皮書,觀其間亡國累累,敗家累累,亦足使人淚下欷歔矣。而考其致此之由,孰不基於無遠慮,如賈生所謂寢於積薪之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者乎!當其危機已動,滅亡在即,旁觀者為之大聲疾呼,親愛者垂涕泣諫,而彼冥然罔覺,頑鈍如故,其見識之暗,真有如諺所云:目光如豆,不見三寸遠者。然問其何恃而不恐,則彼有獨得最妙最奇之策在:一則曰由天吩咐;二則曰天道循環,彼盛必有衰,我衰必有盛,徐以待之而已。嗚呼,奴隸之根,種於腦筋而不可拔,奴隸之契,傳於子孫而不可脫,而自立性質,累世不能發現者,皆此言之故。此第一大誤也。夫天或昭昭,或夢夢,高矣遠矣,誰能測之?姑以聖賢所傳之經語考之,豈不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乎?豈不曰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之,栽者培之,傾者复之乎?夫已無自立之德,而望天之輔我,如人無自立之性,而望親戚友朋之助我,雖強求之,必不能助。親戚友朋且然,況天之無親者乎?無親則無情,故恆視其人能自立與否為斷,能自立者則因而長養之,不能自立者,則因而摧滅之。非天能長養人摧滅人也,人既自能長養,天故不能不長養之;人既自甘摧滅,天亦不能不摧滅之。蓋其長養者不可摧滅,其摧滅者不可長養,天亦無如何也。地球之上,存者僅六十餘國耳,其亡者不知幾千百十矣,此幾千百十亡國之君與民,當其未亡時,其由天吩咐之念,與守天道循環之說,冀天之哀憐而不摧滅之也,必不減於我今中國之人。然天卒不因其聽吩咐而哀憐之,不惟不哀憐之,而且大殄滅之,俾無孑遺焉。天之手段,亦辣矣哉!倘幾千百十亡國之君與民,其無知也則已,若其有知也,豈不自怨信天之太過,而不知自立之大害哉。且天之性情也,以殺為生,以摧折為輔助者也。試觀萬物熙熙,莫盛乎春夏,而天必使之經深秋之風雨,嚴冬之雪霜,掃蕩夷傷,以試萬物之能相禦與否。不能則殺之。故其獨立青青者,皆與天戰勝者也,其他則一望荒蕪,草腐木僵,乾死相望,生氣萎絕,蓋皆為天所殺矣。然則天者,不獨不可恃,且須有以禦之,乃可以生存,禦之如何?亦曰自立而已矣。西人達爾文,倡物競天擇之說,謂萬物皆爭自存,其優勝者,天擇而傳之,其劣敗者,天棄之而至於絕種。夫爭自存者,爭自立也。不能自立,即不能自存,即為他人所滅,即為天所棄。諸君,諸君,即不欲自立,獨欲自存否乎?夫欲自存,則惟信自己,無天可恃也。此又言自立者所當知也。
且夫朝廷頑固黨推翻新政以後,日以賣國民為事,揚子江諸省,則許為英吉利勢力圈矣;雲南、兩廣,則許為法蘭西勢力圈矣;山東則許為德意志勢力圈矣;福建則許為日本勢力圈矣;東三省則許為俄羅斯勢力圈中矣。夫人雖至愚,未有無端為他人所要挾曰:“汝屋甚大,無人理之,不如送我代為經理;汝田甚多,無人耕之,不如送我代為招耕;汝子女甚眾,無人養之,不如送我代為撫養;汝可安坐而食,長享無事之福”,己即信之,而簽押與人者。而滿清政府乃能一切不顧,此國來則許此國,彼國來則許彼國。今者香山一事,雖以最衰頹賤弱之葡萄牙,而亦許之。有如敗家之子,將其祖父汗血辛勤,錙銖聚斂,所得之無限良田美宅,一旦而盡畀他人,求其回頭一顧,而亦不可得。滿清政府豈真慷慨好施,朋情深厚如此哉?蓋以此二十一行省者,乃我中國漢人之土地,為彼滿洲祖宗兵力所厭服盜取,非漢人心悅而誠服也,故時時恐我漢人有英雄豪傑者出,奪回原物,不得不密為羅網,陰為束縛,以鋤其氣,以死其心。然而二百年來,滿漢歧視,漢人所得之權利,全不敢望滿人之肩背,而漢人之蟊賊也者,日為嚴刑峻法,以箝制漢種,以媚滿人,幾於無微不至。雖以洪楊起義,奄有中國之半,轉瞬即復我漢家,而漢人之蟊賊也者,乃大鏈滅共同種,削盡其骨肉,以延滿人之殘喘。嗚呼!漢人之死心踏地,而作奴隸,而作狗馬,以事所謂滿清朝廷者,至矣盡矣,雖張全義之出妻獻妾,易牙之殺子饗君,亦不過如是矣。審如是,其將得人主之歡心,不復以仇仇犬馬縛束網羅相待,而稍與利權矣,然而所謂朝廷者,其疑忌之慮,仍有加無已,且以為家賊,而日日練兵制械以防之,而滿賊相傳之心法,則曰如中國為家賊所得,不如贈之他國。此其以中國為家賊,以他國為友朋,所以以中國土地人民,為其龍鳳禮餅,水陸各種之贈品,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十城,舉二十一行省,盡默許為他國之屬土,任意割棄,無復留戀者也。奴僕之事主人也,有為主人之害者,則共殺以媚之,冀其優待我也;乃主人不惟不優待之,且深慮此能殺彼者,亦能殺我,不如賣諸殘虐之他家以箝制之,以除其害而後高枕焉。故推其贈于他國之意,謂此婢終不為我利,不如假手于友朋,以扼其性命,使漢人永無自立之望,且可得友朋之感情焉而矣。
然而彼揚子江、東三省、雲南、廣西、福建、山東諸省,雖云默許諸國,而土地則完全如故,若廣東則四分五裂矣;諸省雖云割棄,然或專歸一國,而廣東則祭仲之妻所云“人盡夫也”,不知身屬何姓矣。以現勢論之,站立廣東地圖之中央者,非英、法、葡之三國乎?異日潮州或連福建而為日本所爭,惠嘉或因教會而為德國所據(客人所居德國教會最多),西江諸府縣或因商務鐵路而為美國所要割,又必至之勢也,然則廣東地圖,其變為紅色、綠色、白色、藍色者實可預料。而各國既據有廣東之一隅,不能無生嫌隙,無備戰爭,各國不能遠調兵來,則不能不就近用廣東人以為兵。用廣東人以為兵,則是驅廣東此縣之人,以殺廣東彼縣之人,驅廣東彼府之人,以殺廣東此府之人。廣東人既為所驅,處處相殘,歲歲相殺,不待他端,廣東業自尋于盡矣。而各國乃憑軾而觀,拍掌而笑,如鳴鑼而觀猴戰,持挺而觀犬鬥,力盡則舉而殲之,莫予毒也已。英之滅印度也,以印度人攻印度人,殺印度人,印度之人既相殺欲盡,英人乃從旁而收漁人之利,數千年文明最先,堂堂印度國,忽化為英屬矣。印度人所以不得不永伏於英人羈軛之下者,豈無其故哉?聽他人之嗾使,同類相戕賊故也。至今英國凡有戰事莫不驅印度人以當前敵,少壯為兵,老耄未娶,故共人口日漸消滅,或者謂其永無復興之望矣。夫以一國之人,不能自立,而專屬于一異國之下,共慘狀尚如斯;況以一省之人,不能自立,而分屬于數異國之下,其慘狀更何言哉?共合備府州縣預起一大墳墓為義冢,以備他日廣東人為各國嗾戰而死者之葬所,庶無塞月照骨,餓鷹啄肉之悲乎!嗚呼,以此不能自立無名之穢骨,恐山川有所不容,天地有所不受,草木有所不屑與同腐矣。且夫廣東人又富于財暗于義者也,既已分屬各國,一有兵爭可以不須籌餉,惟捉廣東人之豬,則可立至巨款。此非吾刻薄之言也。蓋廣東人愛國趨義之心甚淡,而諂諛洋人與官之心則甚濃。試舉一二事言之:如香港賀維多利亞萬壽,立域多利亞紀念碑,此英人自尊其君耳,何與華商之事,乃相率而捐款者,數十萬矣。英募恤南非洲戰士之死者,此英人自愛其同類耳,亦何與華商之事,乃相率而捐款者又數十萬矣,多於英人自捐數倍矣。至於我中國頻年喪亂,骨肉流離,新運稍開,義舉斯眾,並未聞有首倡撫恤,兼助新政者。北人淒慘南人笑,南部煙花北部荒,則又何也?夫其視同胞如秦越,引異類為膠漆,托洋人之大腳,甘為之阿更羊牯,惟恐不得其當,既如此,異時屬各國,或更踴躍焉以冀其一顧,未可知矣。故嘗論之:外國之有富商,足以興國強國,中國之有富商,足以亡國滅國,無他,知愛國與不知愛國而巳。惟其知愛國也,故恐其國之不興不強,而盡出其富有,以助能興能強之人。彼豈不知致此富之艱難,而留以自享,並以遺嬌妻美妾驕子愛兒之用哉?豈其見識不如中國人,不知廣置姬妾,置田宅,長子孫,朝歌夕舞,以樂餘年,以償昔時之辛苦哉?然而彼不屑為之者,則以為國且不保,家于何有;己身易過,子孫奈何;與其無國而無家,不若破家以救國,國存則家存,國亡則家亡。猶太之人,富甲地球矣,只因無國之故,到處為人所逐,等于無告之民。香港育才書社發起人之伊嘉理氏者,即猶太人也,其言曰:“我無國可歸,雖多財無用,合中國危亡,眾華商尚不早為之所,其將蹈吾猶太人之覆轍乎?” 其言可悲,其事尤可鑒也。昔拿破崙之蹂躏歐洲也,獨英約與國抗之,英既自籌軍費,又須為各國代籌軍費,問何所出,則皆出于英倫富商之樂助,拮據數年,始得流拿破崙于荒島,而英國乃有今日。倘無愛國富商,英之亡久矣。及夫華盛頓倡獨立于美洲也,血戰八年,雖由議會籌款,而富商巨室,協濟之力為多,至今天下稱國之富者,皆稱美國矣。豈知當日無富商之堅忍不拔,慷慨捐輸,雖以華盛頓之英雄,不能建國,如今日之愛爾蘭焉,可預斷也。此外國富商興國強國之效也。若夫不知愛國者,則惟坐視其國之亡與危,苟于其身無恙,雖天崩地坼可也,故內媚奸官,外媚洋人,兔營三窟,鼠穿數穴,以保其蜂蟻之性命,腐臭之皮囊。其媚官也,將謂富可以致貴,與顯者來往,鄉裏其畏敬我也,故洋行買辦,未有不捐三品街而帶藍翎者也,其媚洋人也,恐一旦失官之歡,無所依附,若借洋人為護符,官亦無如我何,凡洋人所居之地,預買田宅于其中,中原有亂,則挈家走處,雖中國如何糜爛,如何瓜分,彼亦可逍遙事外,挾重資、擁美妾、作富家翁,其藏身之固,立心之巧,雖《封神傳》楊戩七十二變之奇不能及也。
今夫中國之人,北方則貪于權勢,以官而至富,南方則習于奢淫,以富而得官,其以國家為身外之物,危亡不足以動其念者,則一也。惟夫憂時之士,草澤之民,旅外之商,戀其祖宗世世所生之國,不忍離棄,目見其祖宗世世所生之國,日即分裂,不忍膜視,而思有以救之。中國有一線之可望,其在此乎?然上焉者無北方之權勢,下焉者無南方之富厚,白手空拳能濟何事,況能如英美富商之知愛國而思自主者寥寥也乎。諸君,諸君,吾非敢將華商一概例之,然其不知直立,如我所言者,不既多乎。外國人,外省人,往往謂中國將亡于粵人,痛責廣東富商大賈,甲于各省,既開通,又挾多財,可以無所不為,而乃不愛國,或為洋人之奸細以害其國焉,則吾雖廣東人,亦不能不受其責,不能為之辯也。然而吾恐廣東人有猶太人之慘也。蓋既分屬各國,則國非其國,凡廣東之土地肘産,皆屬他國之物,廣東人不能專有之,非如今日猶有國在,外人尚以有國之民待我也,則雖積有多金,亦只為他人作外府耳。台灣富翁林維源者,共前車也夫!然則廣東不能自立,廣東之地,必全屬于他人,廣東之財,必盡奪于異種,廣東之人,必盡淪于鋒鏑。則此廣東者,將如印度數百年主權利權,授于英人,海口盡為英扼,印人蟄居老死于山谷間,終不得生獨立之念;如埃及街衢宮室,華麗等于歐美,而居其中者盡他國人,而其行乞累累者,乃埃及人也。既已淪為賤種,長居黑暗之天,將盡生涯,無復雄飛之想,生也無味,死也無名,欲如今日之昂首伸眉,嗚喑叱咤,以圖自立之策者,豈可得哉!豈可得哉!不知廣東人言念及此,其淚下沾衿乎?抑投袂而起乎?抑猶以為僞,蠢蠢然如虱之緣褲中,不知死之將至乎?西望埃及,印度之丘墟兮,東望旅順.大連灣各口岸同胞之慘死兮,內顧我廣東之疆土,慘慘而將淪豆剖兮,傷哉人兮!豈不如走肉與行屍?我廣東人,廣東人,庶其思之。此又廣東言自立者所當知也。
五 論廣東人須知為自己之物並陳自立三策
编辑諸君,諸君,吾廣東席可以自立之地位,用可以自立之資格,乘可以自立之時機,自立哉!自立哉!誰能阻之?況夫不能自立,則前有印度,埃及之慘狀,遠有台灣、新安奮海口之淚痕,近有河南、香山之警報,蒼蒼者天,莫肯救我,赫赫朝廷,莫肯愛我,灼灼洋人,莫能庇我,我廣東人,廣東人,雖欲不自立,而豈得哉?是故明于自立之事,倚天不可,倚朝廷不可,倚洋人不可,而斷斷然以合廣東之人力財力,圖廣東之自立為第一義。蓋廣東自立之事,乃廣東人切膚之事,凡廣東人,人人皆有其責任有其權利,不能委諸他人,待諸他人,而此事與他人無關,亦非他人所能旁貸,所能為力。故廣東不發奮,則廣東人世世子孫受其害,于他人無頂也;廣東而振興,則廣東人世世子孫享其福,亦于他人無預也。廣東利害禍福,皆廣東人自當之,無可躲避,無可幸獲。然則舍誓死以圖自立之外,更有何策哉?夫凍者必自衣,不自衣,求他人為之衣,則立可凍死;饑者必自食,不自食,必待他人為之食,則立可飢死。有手不動,有腳不行,放棄一身之自由,破滅天地之公義,不思目立,皆自取滅亡者也。諸君不見雞豚犬馬乎?人與之食,則得食,不與則不得食,然其性命懸于人之意欲,欲生則生,欲死則死,欲殺則殺,欲割則割,毫無抗拒,雖宛轉哀號,無人憐救,無他,不能自立故耳。嗚呼,物猶如此,人何以堪?我廣東人宜如何為計哉!鄙人敢有一言,奉告諸君,必夢寐思想,時刻不忘,乃可以樹起自立之精神者,則曰廣東者廣東人之廣東也,非他人之廣東也。廣東為廣東人之廣東,非他人之廣東,是廣東人者,為廣東之地主矣。廣東人實為廣東地主,則廣東之政權、財權、兵權、教育權、警察權、鐵路礦山權、土地所有權、森林權、海權,莫不宜自操而自理之。以廣東之人,辦廣東之事,築成廣東自立之勢,以建全中國自立之起點,竇融所謂保守地方,歸命朝廷,西人所謂地方自治,屬土自主,以助政府,稽之于中國則有征,考之于各國則有例,此並無不合義理之處,萬宜急辦者也。然吾恐諸君猶有疑于地主之說,姑且舍地主而言廣東。廣東者,諸君之所明也。今試問各埠商家,凡鋪中之利權,非其股東之自操乎?何以他人不操,而獨歸其股東,蓋此鋪者,乃其鋪股東之鋪也。廣東之事,何以必須廣東人自治之,則以廣東者廣東人之廣東也。廣東全省,亦如一鋪焉,廣東人者,廣東鋪之股東也,廣東不自操其利權,將如吾前所論為掌櫃所賣而不自知。嗚呼,為掌櫃所賣者數矣,香港、澳門、新安、廣州灣、河南已矣,其盜賣未發者,尚不知凡幾矣。廣東人,廣東人,其樂為奴婢以聽人之變賣乎,抑樂為主人,而享生人之幸福乎?若猶樂為主人而享生人之福也,則請革去其奴婢之積習,而樹起自立自主之精神。鄙人雖淺陋,願執鞭箠為馬前卒,以從其事焉。今試陳自立之大略:
且夫自立之精神,非用武不能激發,非教育不能日新,此萬國歷史之公例也。然用武既非倉猝可辦,教育亦非漸漬不成,二者既難,而急教之策,所為佈置籌畫者,又有不可詳言之處,則可詳言者,不過老生常談而已。吾豈敢故以老生常談,以瀆諸君之明哉,然自主之根,亦頗有在于是者,不能不拳拳也。
一曰開自立報館。中國通商口岸,報館漸興,報論亦頗有佳者,然曾通論時事,泛及中西為多,而省報自閩粵外,則罕有焉。然所謂省報,亦不過設于省中,共體例亦與各口岸日報無異,非有專言一省之如何危亡,如何關係,如何憤發,如何聯合,如何經營,如何改革,始可使全省人民,智識開通,張獨立不羈之精神,不受朝廷之束縛,不受他邦之吞噬者。昔者譚烈士嗣同,唐烈士才常,開湘報于長沙,日日發論湖南之當自立,如薩摩長長門之于日本,慷慨激昂,全湘風動。湘人以軍功聞天下,號強悍,至是知外事,知愛國,有國家之思想焉。是為中國省報言自立者之始。賊臣張之洞,懼揚其惡,屢電阻之而不能禁,卒以戊戌之變,牽連而止。然湖南省山澤之國也,居揚子江之上流,西通川陝,東下吳越,北走豫晉,旁連雲貴,為中國南部之中央,為進取中原之根據地,異日群雄混起,所必爭之所也,而與海口邈絕,交通不便,運輸不便,其人民又貧瘠,雖有豪傑,無所取資以為自立,固非若廣東之與萬國通商,轉輸甚易,又有香港澳門,為彼貪官污吏禁令之所不能行,可以為言立者之所托足,日播其自立之風潮,以灌注廣東全部人之腦筋,以活其自立之思想焉,而後自立之方略,可徐而圖也。且夫自立之謀,施之實事而已,豈可張揚其辭,日日登諸報論,以觸奸官之怒哉。諸君,諸君,當必有以此論存心,而欲惠教鄙人者。然鄙人亦惟此懼,而又知其不必懼也。彼夫天津、上海、香港之各大新聞,以主持國是,救我中華為念,雖宮庭相臣之隱惡,督撫大吏之陰私,莫不穿其沙包,搜共跟腳,登報以示天下,而中國士民之耳目心思,不至全為獨夫民賊所愚弄蔽塞、墨墨而死者,賴有此耳。彼宮庭相臣,督撫大吏,勢焰熏天,殺生在手,非不費盡許多氣力,發盡許多威風,用盡許多計仔,欲禁滅之,而卒無能為。雖以榮祿之操莽再世,詭譎萬端,自開一報于海上,欲顛倒是非,以敵天下之口,又遍賄各報主筆以彌縫之。其間不顧廉恥斯文敗類,聽其賄囑者,蓋亦有焉,而終迫于公議頃刻棄甲曳兵而走矣。夫與朝廷大官為敵,日日暴露共短,尚不能為害,況夫自立者,乃我民人自行其本分當為之事、當盡之職,與朝廷無傷,與大官無損,揚諸報論,又何妨乎?且自立何以必須開報館也?救火必鳴鐘,知失火者,必聞鐘聲。美國獨立之鐘,鏗鏗然聞于天,而後美人知脫英之羈絆而自立矣,其未自立之先,有新聞記者,日發言美洲獨立,不宜受英虐政,久之此論漸中于人心,三州之團體始立,而後起總議會,開獨立廳,舉華盛頓為總帥,而布美國獨立之文于萬國也。是美洲開國之始也,是報館之為功也。
至于歐洲各國,報館之權,幾于主持一國之議論,而一國之人傾聽焉。故其國或欲立一義,行一事,莫不以報館為之先聲。報館者,全國人之咽喉也。拿破崙曰:開一報館,勝于千槍。誠以報之激動人心,發其知覺憤恥,與槍之猛烈,震人之耳目,無以異也。然槍之為功;止于其數,百槍則百槍之功而已,千槍則千槍之功而已,至于報館者,則合全國人之耳目,咸震動而發覺焉,故其功效尤勝也。今吾中國能知自立者,有幾人哉?我廣東能知自立者,有幾人哉?夫不知自立,而欲與圖自立,則戛戛乎其難,古今東西,不啻如一轍矣。然則欲使其知自立,則宜將所以必當自立之原因,與若能自立之結果,一一而詳列之,並所以不自立之害,一一而詳陳之,使彼自擇,使彼自哀,使彼自憤,使彼自恥,使彼自愛,久之久之,自立之義,大動于人之心思,自立之說,大震于人之耳目,自立之事,大見于人之行為,如火山之裂,如江河之流,不可向邇,不可遏抑,至是而廣東自立之勢成矣。若是者,非開自立報館不為功。此廣東自立,宜開自立報館者一也。
一曰開自立學堂。廣東之有水陸師學堂也,夫人而知之矣。乃自賊臣剛毅,守其滿洲祖宗所傳“漢人強滿人亡”之六字訣,斂財南下,將各省學堂,悉數裁撤。其言曰:“學堂徒養漢奸而已,不能成人才,無用,不如將此每年數十萬經費,上報朝廷之恩。” 嗚呼!剛毅剛毅,其知言哉!倘非有此等學堂,使中國人得聞外國政治憲法之精,獨立不羁之美,則汝滿洲者,將永永愚弄漢人于叩頭謝恩,八股弓石之下,而絕無知識,永永將我中國黃帝之子孫,為其牛馬奴隸,永永盤據我中國漢人四百餘州之禹域,永永將中國土地,為其滿洲私家之業,而不肯交回,永永將中國任意贈人,以求其滿洲一族子孫之安樂,而漢人不復有出頭自治之日矣。故其痛恨學堂,如仇仇焉。其意以為此學堂學生,日討論外事,使漢人心有所感觸而不自安,情有所刺激而不能止,他日者漢人脫滿人之羁軛,其在此乎,若是則我滿人無幸焉,不若早撤之,使彼無知無識,樂就牢籠之為得也。雖然,剛毅之所謂漢奸者,乃以恢復漢人之權利,不願為滿人之奴隸,故目之為奸耳,此真吾漢人獨立之種子,不可不培養者也。萬國之初變政也,其朝廷莫不踞高以虐下民,其下民莫不吞聲以怨其上,然而無敢發者。惟夫深明大義,教學之蒙師,痛心國事,蒿目時艱,疾政府之專橫,憤生民之塗炭,日與其徒指斥在位者虐民之罪,並痛陳改革之方,朝廷聞之,怒此蒙師者與為衝突,不便其私,乃捕而殺之,或放流之,其學生乃散于四方,而所以指斥在位者虐民之罪,與痛陳改革之方,仍如故也。久而久之,全國之人,咸為此論所吹噓,所熏感,而參與政權之念起,民遂與朝廷爭。朝廷獨而人民群,朝廷寡而人民眾,朝廷曲而人民直,爭之不巳,朝廷大敗,朝廷不得不廢而為國家,人民不得不進而為國民,而其國乃為獨立自主之國。今試溯諸強國獨立自主之所由來,孰非彼學堂中之師徒,以血購之者乎?學堂之關係全國也如此,然則廣東之圖自立,可不于學堂為急務乎哉?
且夫以自立為學堂之宗旨者,蓋以學堂為廣東全省命脈之所在,欲將自立之嘉種遍布焉。使全省人民皆有自立之精神,不畏朝廷之壓抑,不畏外國之侵陵,而後建國之規模可起也。而此事殆非財力不可。然以吾考之,廣東每歲供滿洲朝廷淫嬉之費,以億萬計,此外各善堂捐賑各省者,亦每歲數十萬,近且賭捐、酒捐、房捐、燈捐、煙膏捐、鍋捐、貨船捐等之名目,日出無已,無非為剝民計,乃獨于全省命脈所在之學堂,不過費數十萬區區之款,督撫諉為難辦,士商視為緩圖,惄然不舉,坐以待亡。近聞既改廣雅書院為東省大學堂,是亦因循苟且,改其名而不改其實,與無學堂無異也,大云乎哉!日本人之言曰:世界衰亡之國,未有能注意自立而立大學堂者,而有大學堂之國,能知自立亦未有能滅亡之者。蓋有自立之學堂,其學生既能通外國專門之學,而又習于體操,體魄強壯,其精神所注,又皆有為國犧牲,堅忍不屈之氣概,雖欲亡之,烏得而亡之?即或亡也,他日必有能復興其國土而酬其志者矣。彼夫希臘脫土耳其之軛也,比利時脫荷蘭之軛也,古巴脫西班牙之軛也,此數國者,豈別有奇謀異能乎哉?皆由其人民各立學堂,日日討論自立之策,日日磨礪自立之氣,日見其土地為他人並,以奴蜱相待,一切權利,不能自操,生而抱大辱,不如逮死耳。乃不得不奮思自立以取還生人之權利,以進入文明之階級,雖懸其首于國門,屠其身于朝市,而有所不顧矣;雖積頭如山,流血成川,而有所不恤矣。蓋為國家大事,國民義舉,殺身成仁,舍生取義,非鄉鄰械鬥,愚人較槍,可得而比也。故夫自立之熱風,鼓盪于國中,自立之義旗,飛揚于眼裏,故夫敷十年壓制臣服之缰鎖,一朝而決破截去之,如高洋之治亂絲,一刀兩斷,而其國乃成獨立。蓋其國民之注意,不至爭回自立之權利而不止,倘無學堂,其亡乃真亡矣。雖然,滿洲朝廷,既以學堂為養漢奸之大患,雖經議和賠款假行新政,以愚內外之心,三年以來,昏亂猶昔,欲其立學堂以培我民之自立,豈有是理哉?且即有學堂,亦不過以奴隸教育施之,直奴隸學堂耳,豈足望以自立哉?然則此事將如何而可?吾則日:諸君不欲自立則已,若其欲自立也,豈無法以處此乎?
諸君,諸君,亦知歐洲變政之初,其所立學堂,非盡出于其朝廷之意,而多起于民間之私立乎?是時其民憤在上者愚弄之壓制之,必思取回自立之權,而既欲與官爭權,不能不先與官爭智。爭智必由學堂,故其民间競立學堂,以自開其智,以振自助之元氣,不求人助,惟靠自己本事幫助自己,西人謂之自助,以成地方自治之制,絕不倚靠朝廷,而始為之也。蓋開自智自助之事,乃民間自己之事,不宜倚靠朝廷。譬如身之與衣食,須自衣自食,乃受其益,非他人所能代之衣代之食者也。雖能代之,其益何在?其民知之,故絕不倚靠朝廷之力,而大起學堂。其朝廷亦知民間有不倚靠之心,而學堂為栽培人才,又至公至正之事,絕無違礙朝廷,朝廷萬不能禁。然竊念民問有學堂,朝廷無學堂,民間之智將日開,朝廷之智將日塞,民間之才將日盛,朝廷之才將日衰,民間之精神將日振奮,朝廷之精神將日頹惰,朝廷不如民間,其要此朝廷胡為哉!于是其朝廷,大懼大覺,亦效民間大立學堂,以開智,以育才,相摩相蕩,相激相射,官民相爭相奮,人才相勝相平,而學堂遂遍于國中,民權乃勃焉。令列國學堂,皆有公立私立二者,公立者國家所立之學堂也,私立者民間自立之學堂也(如日本慶應義塾專門學校,皆民間私立)。倘非民間能先立學堂,以自開其智,則彼朝廷者,將利民之愚,永無公立學堂之事,即或有之,如吾前所云奴隸學堂,奴隸教育而已。即或其間有能自立,亦由其人自有獨立不羈之氣,建國開明之心,非彼奴隸教育之所能籠絡。然此非常之才與超群之識,殆千百人中數人耳,豈能多哉?然則廣東之思自立,望朝廷之立學堂,固為難事,而如泰西日本,民間私立學堂,殆亦可仿行之乎。省城時敏學堂創之數年,而規橫未立,汕頭東文學堂,為惠、潮、嘉人之合辦,主持其事者,高才實意,遠識熱誠,假之歲月,必有可觀,然僻在省東,不足以動全部人之耳目。惟失香港省城之近地,倡立一自立學堂,仿日本慶應義塾專門學校之例,擇全省聰慧通達、志氣高尚之子弟,習業其中,專講求廣東自立之術,一年十餘萬金,即可布置一切,三年不過數十萬金耳,此之善堂賑捐各省之項,僅用其一年之費,而人才既不可勝用矣。夫振捐、房捐等類,昔如出錢以填大海耳,毫無益于廣東根本之事,尚猶為之,況諸君與我皆廣東人,為其至親至切之廣東,為世世子孫,圖謀脫去犬馬奴隸之籍,進享太平文明之幸福,可不致意乎哉?此廣東自立,宜開自立學堂者一也。
一曰聯秘密社會。萬國人民,曾有公會私會,二者與其國家皆有絕大之關係者也。公會者,其宗旨可表白于天下,其行為可明著于人群,公享其益,公著其利,故其會友最眾。西國公會,指不勝屈,而其最大而顯者,一曰國會,二曰議會,其他教會,學會,商會,工會,天文地理與及凡百術業,莫不有會。合一國人之聰明材力,為一國立法律,訐安全,合一國人之聰明材力與異國爭富強,競雄長,故民氣日強,國威日壯,其國非朝廷之私國,乃為國民之公國。凡公會眾多之國,莫不強焉,此現今立憲政體諸國之現狀也。然而行刺君主,行刺總統,行刺大臣之事,幾於無歲無之,無國無之,此誰人所為乎?曰:私會。此私會何自起乎?曰起于在上者政治之不平,遂陷人民于不安之地,而不平之心生焉,不平之事出焉。其在專制之國,君權無限,凡所設施,皆為順其一人一己之私,固其一家一族之計,人民毫不能與聞政事。有議朝政者,則捕而罪之,有智識者,則鋤而去之,人民之憔悴死亡,全不在意,以一國為彼私産,以人民為其芻狗。不平則傾,于是乎私會興。其在憲政之國,其人民所享之權利,或榮于此族,而枯于彼族;其政府所施之政策,或順于此黨,而逆于彼黨;其一時所主之議論或宜于此等,而不宜于彼等:大都以多數之人民,而壓少數之人民。此少數人民者,既不能與此多數人民,顯相抗拒,而欲享我權利,施我政策,主我議論之心,斷不能為彼多數人民所壓滅,于是乎暗相聯絡,暗布黨援,踪迹詭秘,莫可究詰,總之以得達其意願為主。乃時時有埋炸藥轟短槍之舉,以驚破此多數人民之心膽,俾不敢挾其“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之勢,專為一族之人,一黨之人,一等之人計,而必為國中全部人民計。此俄羅斯虛無黨,意大剝灰炭黨,歐美各國之無政府黨之所由起也。其宗旨不可表白于天下,其行為不可明著于人群,故謂之曰私會。以其行事秘密,誓不外洩。故又謂之秘密社會。此秘密社會也者,與國中公會實為表裏,為陰陽,故專制之國,憚其志氣,不能不變而為憲法;立憲之國,憚其精神,不能不速而為進步。此秘密社會之為功于國,與公會初無異也。
若夫我中國則何如?則公會無一,而私會遍天下也。伊昔宋、明時代,士大夫以講學為高尚而學會興焉,中國無民與官爭權之事,而有士與朝廷爭論議之事,故歷代獨夫民賊,猶有所忌憚,而不敢盡肆其虐者,皆此儒者時與相衝突之功也。然士只有議論之權,而毫無政治之權,君主雖陽敬之,而實陰忌之,至大不便于暴君污吏陰私之際,往往觸其所怒,而盡羅誅殺,士亦骈首就戮,而毫無怨辭。嗚呼,此中國自秦以來之歷史,一治一亂,皆君權與士權迭相起伏之時也。而士常不勝者,一在拘守君臣之偏義,雖桀紂復生,殘民以逞,而終不敢起撥亂反治之思;一在困于士民之隔絕,恐觸朝廷之忌,故士與民無往來,而遂無能為興兵除暴之舉;一在執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之義,故以仁為主,雖群情愛戴,而終不敢創龍戰虎爭之業,一在執束脩自好獨善其身之義,故以智自全,雖天下喪亂,而徒守其木偶冢骨之常,不敢為先。總之誤認國家為君主之私業,而不知為生于此國者之公業,以為吾盡吾士職,其他何顧焉!此數千年腐儒之大弊也。而孰知民依于士,士亡則民亡,國依于民,民亡則國亡。此南宋奸臣韓侘胄禁慶元會黨,而元人遂滅中國,明季奸臣魏忠賢殺東林會黨,而滿洲又滅中國。五百年間,而中國再見滅。邇來陷于滿洲之手者二百餘年矣,世無中國蓋既久矣。滿洲既以異種滅中國,欲長據此土,以為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非窒塞漢人之耳目,斷絕漢人之軀體,干死漢人之心思,則不可得高枕臥。思漢人通耳目團軀體活心思之妙物,莫如學會,是非嚴禁之則漢人將死灰而復燃也。于是順治竊國之初,即制臥碑文,禁天下不得結盟立會、講學聯社、議論時事,有犯此者,即以大逆不道論,謀叛論。順、康、雍、乾四朝,以文字之微,屢興大獄,朝野株連無辜而誅死者,蓋數百萬人。其妒忌漢人士氣,消磨剝削,不遺餘力矣。然而仍用八股取士,使之終身埋頭伏案奔走馳驅。其僥幸而獵虛榮者,則上顧粒頂下顧荷包,終身做叩頭蟲。其不得者,三年兩科,考數科不得,家計日逼,自顧不遑,則亦氣短心灰,老且死矣。何暇議論謀人家國事哉!此滿洲朝廷所自以為得計,從容淫宴,而旁觀吾漢人自生自滅于共彀中,以為笑樂之具也。夫以禁絕學會之故,士與士不相通,則士氣靜,士與民不相通,則民氣靜,民與國不相通,則國氣靜,此真君權專制之國之利,而恃為長治久安者也。然而靜與死相近,亦與散相近。意者中國為滿洲所滅,滿洲之國,今既靜而將死將散,雖外局日擾,而永不復動,斷無振興之想,則中國者亦隨之永死永散乎?非也。中國者,今日將死而復生,散而復聚,靜而復動,滅而復興之大機會也。機會何在?日在私會。私會何在?曰在中國內外。吾試詳言之。
且夫滿洲今日,沐浴漢人之文化者,蓋已久矣,其野蠻舉動雖未脫遊牧舊習,而殘暴性質則既減其半矣。尚有能追憶其入關之始之行為者乎?然而吾言私會,則不能不溯其所始也。彼其入關之始,借口為明復仇,愚弄漢人耳目,一得燕京,即改國號,盡滅明之宗室。福王、唐王、桂王、魯王,求尺地奉明社稷,延殘喘于江淮,寄餘生于閩粵,舉四千年神靈挺生之禹域,而讓之于鴨綠江邊之異族,而求得些殘山剩水,以存漢族之衣冠,雖天下忍人,當亦哀憐而許之矣,而滿洲則一網打盡,斬草除根。忠臣義士,間關萬死,遁走滇黔外,蜷伏苗黎僮傜之森林中,亦與滿洲無害無爭矣,而滿洲猶不能釋然,又賄緬甸土人,盡誘而殺之。中原大陸之地,不可容身,沿海各省,亦經糜爛,不得不圖海外,鄭成功于是辟台灣而居之。台灣者,鄭成功僅存漢種,恢復神州之根本地也。鄭成功以興復明窒,討滅滿洲為己任,在位二十年中,無歲不興兵伐閩浙,迄不得意,還顧左右之人,既無雄材大略,斷難以武力與滿族爭衡,嗣子非材,台灣亦難久據,不得不為九世復仇之計,乃起天地會焉。其部下多漳泉人,福建與台灣,相隔一衣帶水,遺臣志士,流寓尤多,知滿清根基已定,非有私會,潛通各省行之百年之久,乘其衰弊,不能克復漢家,乃私立口號,私立文字,私立儀式,重其誓願,嚴其洩漏,入會者親如兄弟,未入會者,父子亦如秦越。其所志在復明,故因洪武年號,自稱洪家,旗幟服色,首以紅為尚,洪字三點水,故三合、三點等會名目出焉。以明有光耀之象,故名亦多用光耀榮炳等字。其人分為三等:一曰白扇,先生也;二曰紅棍,大哥也;三曰草鞋,走卒也。白扇先生,略如總內務部;紅棍大哥,略如兵部;草鞋走卒,略如外部郵運部,偵探部。入會之人昔自相保護,又皆能以招人入會為事,故會黨潛滋暗長,蔓延各省。閩粵以南則名三合、三點,揚子江七省則名哥老會,其中有名關帝會者,亦附之焉,雖規矩各有不同,而宗旨則一。蓋滿洲既無政治,江湖又多其人,非入其黨,水陸舟車,益有不便,其勢然也。沿海諸省之民,流寓于外洋者又多守其遺風,益加擴大。暹羅、星架坡、香港、新舊金山、檀島、南北中美各屬,莫不有大公司以為之總,而各小公司林立焉。此中國南部各省以及海外私會大概之情形也。(洪家相傳:以為少林寺僧因為滿洲征西番有功,反為彼所忌殺,因遇陳近南先生,乃倡私會,行之各省,分五色旗,俟他日時至為五祖復仇。吾考此事,官書所不載,有無在所不論,惟求之情理,似有難通。蓋滿洲滅中國,害我漢人,我漢人方恨之入骨,冀有能攻之者,果西番勢大,應助之以滅滿洲,即不能助,亦安肯為仇人效力?既甘為仇人效力,則被欺被殺,亦其本人所應受,與我漢族何幹?何必為一人報仇?吾意此事必因訛傳訛,或別有所托。不然,舍其害我中國全部漢人之大仇不報,而顧為滿洲效力被欺之一人,報其小仇,于義既不合,于情更難信。此上等人物,所以不能無疑也。惟陳近南先生真是深沉堅忍之大豪傑,能撒一種而布生全國,然其名字,亦恐明季遺老假托,未必真姓名也。)
然而別有一派,突起中國南部之上流,其財力之雄,合中國各省私會,無能及之,其守其宗旨,奉行不懈,亦非各私會所能,其人數之眾,亦幾與洪家等足為滿清致府之隱憂者,則齋會是也,滿清呼之為教匪。此教之起,創于碓頭和尚,和尚初為寺僕,五祖圓寂,夜中以天盤授之,遂逃民間,民間有夫婦二人受法,于是不剃發而修行,及夫婦食齋者眾矣。其教中之視祖師,儼如臣民之視皇帝,尊嚴無比。分中國為四部,設四總督以理之。其官爵有天恩、引恩、正恩等名目。其徒皆能敝衣惡食,遠涉山海,引人入教,見富翁之無子、寡婦之多財者,尤務設法招之,蓋以此等人,能盡舍身家性命財産,而納之寺中,故其富無敵于天下。其徒散布于十八行省,南出南洋數百島,無不有其教會,然不標教會,而多開某堂如藥材店之類,開某宮如瓊花宮、水月宮之類,故人多不覺。當其中葉,有曾祖師者,道出九江,見其徒非人,不足以傳道,乃陰以天盤授其丫頭素清,潛歸四川,開西華法會。及曾殁,其徒檢其身後,而天盤失焉,聞素清已開西華,乃別立三花堂以敵之。西華在四川最富,三花則遍于各省外洋,人最多。其教頗與日本親鸞佛教相近。然日本尊親鸞佛教為國教,其後裔且封伯爵,而齋會則滿清目為齋匪,故常潛蹤匿影,引地方縉紳富商入教為保護。入數者,須做七日靜坐工夫,能坐四十九日,不飲不食,不言不笑者,則能前知。清政不綱,士君子不得志于時者,大都遁于此途。各省深山大澤,既多其僧寮梵宇,出遊又有挂單之例,故足迹無所不至。目見都會人民眾多,為彼少數奸官蠹吏所害,不能不動其不平之心,于是乎經乾隆六次南巡,天下枯弊,豪傑發憤而起,縱橫遍數省,至嘉慶七八年,始力屈焉。嗚呼,于亞洲大陸之場,而能與滿洲作難,驚世人之觀聽者,自太平天國以前,殆以川楚教會,為首屆一指,令雖闐然無聲,而其仰視天俯畫地之狀,猶不能一日息。南方私會稍現名于世界之上者,以此二宗為最矣,其關系于中國全局之安危者,亦可謂大矣哉。(齋會傳天盤,如達摩傳衣缽,亦如歷代帝王有傳國璽,非僅如洪家只有海底一張也。其口號亦多,如見面時,問入口,遇至人能答與否,即知其會內會外。蓋此等記號,凡私會莫不有之,特小有異同耳。)
至于揚子江北岸之東方,自哥老會以外,即有大刀、小刀等會起焉。其間宗旨與之大異,而行為與之相同者,則有安清道友會,乃滿洲與旗籍人,睹滿清之危阽而思安之,與榮祿、剛毅用義和拳,借扶清滅洋名目相近。統中國私會無不以滅滿扶漢為目的,惟此會最為特別,然人數不眾,蓋滿人所為,附和者寡也。江淮河之間,以販私鹽為業,以運丁車為托足,在營者,則以當兵為職事,自江蘇洋以至山東洋直隸洋各口港道紛歧,帆船雲集,自清江浦以至蘆溝橋,自蘆溝以至通州,驟路絡繹,林深途回,皆大刀、小刀輩出沒隱現之所也。大刀、小刀會名雖小異,而規矩略同。其他不稱會而稱教者,則有若白蓮教,在理教,八卦教,廣仁教等類。惟白蓮教最著名,自前明既盛行,初亦道家者流,以清修為主,頗近采補之術,入教男女皆收,有紅燈照一事,遂致末流桑悅、徐鴻儒之徒,改扮女妝,誘姦良家子女,而滿清數朝中,亦時見發露,為當途之所誅焉。在理、八卦、廣仁,教規各異,而題目大略以茹素淡服,博施濟眾為名。在理、八卦,頭目稱祖師,或稱師兄,廣仁頭目稱祭長。合大刀、小刀、白蓮、在理,八卦、廣仁等會,遂成去年義和團焉。燕齊之間尚拳技,猶南方稱教拳技師為教師,義和團多習拳,故又稱義和拳焉。山海關以東,熱海以北,吉林、奉天、黑龍江以至俄人西伯利亞鐵路之旁,其人身材高大,生于游牧之地,長于騎射,故往往伺行人所過,而劫其資焉。林中呼咈一聲,豪客騎馬四應,故世目之為響馬賊。一路所經,逐段有頭目管轄,不能侵越,其權力最大。又能與官場往來,官場出遠,往往依之以安,名曰保標。保標派人送客,途中插小旗一面于馬上,馬賊遠見,即為退避,蓋保標者馬賊之顯面也。其頭目武勇,其徒黨剛猛,不服滿洲,不服俄人,頗有獨立之志。世傳韓邊外、劉彈子皆其頭目之一耳。昔年北京大亂,彼黨欲據遼東半島,以成自立,求台灣總督轉達日本政府助其器械,日人懼俄之有辭也,謝之,其事遂已。然異日中國北方有事,其在斯人乎?其在斯人乎?太行山之西,黃河之北,甘肅、陝西、新疆之所屬,則回部聚族而居之地。洪楊踞東南時,回酋白彥虎,亦乘機踞新疆而理之,外與英俄通商,內安行旅,境中帖然,儼成一大國矣。滿洲乃使左宗棠逐而奪之,今雖屬清,而回人之桀鷔陰鷙,不服羁絆之心,猶如故也。回人強悍,與漢種雜居,然漢種愚惰不讀書,不事事,穴居不出,戶外播谷種,聽其自生,及其熟也,度足一歲食,有餘則委棄不顧,無儲積,無遠謀,其稍聰明能讀書識字者,回人為多。回人善游獵,喜經商,躍駿馬馳驅高原萬里之地,度越沙漠,與俄羅斯、波斯、印度交易,耐寒耐苦,而又篤守宗教,凡同其宗教之人,被人侮害,則相與尋仇。回人既有篤守宗教之力,而羈絆于不同宗教政府之下,必不能久安,滿清雖得其地,亦僅羈縻其人,而實無法以治之。回人之居其地,亦各分疆域,而常不能安其心。夫土耳共以黃種異族,居歐洲白種列強之間,久而不滅,豈其政術有異人哉?誠以其國民恐白人之滅其宗教,故出死力以抗之,以保其宗教之國耳。回人如是愛其宗教,他日或因宗教而觸其建國之心,未可知也。去歲西報云:德皇遣土耳其派人入甘肅,煽惑回民,使歸土屬。雖事有無不足道,然以回人之強悍剛猛,輕死尚氣,有大英雄以馳率之,吾恐嘉峪關以西,非滿清有也。回人重宗教,與私會頗異,然其宗教不為國家所重,與四川齋教一例,故列之為私會焉。且夫以帝王之尊,政府之力,禁天下不得結盟聚會,立社議事,犯者以大逆不道論,是以戴懮庵之《南山集》、胡中藻之《老佛詩》、曾蒲潭之《知新錄》,戮其人,火其書外,雍正且著為上諭與《大義覺迷錄》,欲以王言綸綍,籠罩天下,宜若可以無恐矣。乃以吾考之,此數十私會者,即起于其政令最嚴烈之餘,今且遍于各行省,其他不得而知者,猶難縷數也。中國之人,豈真愍不畏死哉!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此滿洲朝廷所以歲歲殺人,月月殺人,日日殺人,時時殺人,而私會且日增月盛也。此私會之起也,于滿洲盛時,歷溯二百數十年中,時時有霹靂一聲,驚醒朝廷之清夢者,至洪楊遂大發難,幾複漢人全部,乃以蹉跌中道,未竟大業。然滿清自此役後,人才兵力之衰,內政外治之亂,和盤托出,中外皆知矣。夫學會即以禁而不得開,私會又以伏而在下,天下之人,戢戢受治,群痿同床,靜以待死,而外國之合群而好動者,且相率而求商埠,要鐵路、要礦産、割土地,割人民矣。朝廷以倘來之物,不甚愛惜,欲削則割,欲與則與,彼伏而在下者,呻吟于滿洲朝廷,已有所不得已,今更舍而之他,不如求自立之為愈矣。故各商埠棄地,與外人為難者,皆此等私會為多。蓋此私會之充斥于中國本部,溢于海外,抱其復漢之熱心,不有以善用之,將各不相合,而互為攻殺,適足以為漁人之利也。若得有重望所歸者,而善聯之,則近之以強本部,遠之以禦外侮,有何難焉?法蘭西革命之初,其人亦非上等豪傑,不過起於民間之私會耳。日本浮浪子,豈盡忠臣義士哉?只數維新領首,能運動之以為正用,故一變而為俠士烈夫,然則此秘密社會者,亦言自立之一大關鍵也。則圖自立於廣東,又豈可忽乎哉?
廣東之有秘密社會也,以三點、三合為最盛,而考其流行之迹,似由福建而來,故其勢皆自東而西。一由陸行,自福建汀洲而過廣東嘉應,內入龍川、永安、連平、和平,以及南雄、韶州,外走江西之龍南贛州,至北江而合。大約東邊閩贛粵三省交界之地,沿嶺南向一帶,莫不同此派焉。北江以北,出湖南界,則與歌老會相合,北江之西諸州縣,則有廣寧與廣西之懷集,為兩粵會黨秘密之通津焉。一由海行,自福建漳州,沿岸而達潮州之潮揭,惠州之海陸豐歸,廣州之東新,漸由海岸而達于內河。惠嘉之上流,東江之所出也,而關帝會興焉,近亦轉為三合。沿東江之北流,若河源、龍、增、從、番,亦此宗之所衍也。橫渡廣州海口,而抵西岸之香、新,以入肇慶之恩、開等處,其幹漸達腹裏;而逆西江以上,其枝沿陽江、電白,而極盛于雷、瓊、廉、欽之地。其逆西江以上者,與廣西梧州各水域相通;其沿海岸而及西省者,由欽州上陸,澎漲于南寧、龍州法越交界之區。蓋廣西私會之顯著有勢力者,皆廣東之産,流寓彼地者也,洪楊餘黨尤眾焉。嘗考海陸二道,所以使私會盛行之故,一由托予山醫命卜之行客,無所不至,一由因于連岸帆船之相接,無所不通,故其勢不可遏也。統計廣東省內,東、西、北三部,私會皆極盛,而中部則以打劫為生,抽行水為業,雖有堂名,與私會立志迥別,而近年以來,官兵所逼,立腳不住,多逃出洋,不能不入私會以容其身矣。自洪楊滅後,湘楚霆淮四軍橫行各省,中國稱私會之眾者,以哥老會為稱首,而廣東則罕有焉,以湘粵之人相視為仇,故其會不能行也。然自湘人迭為粵督,湘軍隨行者,遇裁撤不能歸,或削發為和尚,或為流民行乞,滯于北江者頗多,故間有哥老會焉,雖不能盛也,然凡湘軍所至之地,則皆是矣。去歲拳事之起,以誅洋人滅洋教為名,風聲所播,各省進西教者,心膽俱裂,恐會黨相應而起,西人與中國之官不能保護,或繼直隸教民之慘轍,昔皇皇然有懼色,故廣東之間,頗投入私會,以求保其身家。及夫京畿瀹陷,和議事興,惠州之亂又平,教民之勢復熾,廣東各處競辦善後,所指為匪鄉匪族匪人者,又相率而入洋教,以求保其身家,有舉鄉而同時進洋教者,有舉族而同時進洋教者,有舉家而同時進洋教者,官無如之何也。且中國之兵,大都無業之遊民,非私會中人鮮有做遊民者。既為遊民,求其可以不織而衣、不耕而食者,莫如為兵。故中國兵者,私會之人居其大半。不獨哥老會蔓延長江諸省營中已也,即廣東之兵,而私會亦居其半,且有居其八九者焉。然則私會之中,變相百出,誰得而辨之?誰得而理之?且夫關涉外交者莫如教,靖治內亂者莫如兵,而轇轕牽連,不可分別,既如斯矣,雖有管樂,不能不于秘密社會致之意矣。以此為陽,以彼為陰,而自立之機,即在于是矣。
或者曰:此私會也,人類不齊,流品最雜,為納污藏垢之巢窟,其入會也,不過便于出門過埠,無敢欺淩已耳,或倚人眾以行強,或借放馬以糊口已耳,至于撲滿扶漢之宗旨,有所謂大佬先生,亦不知為何物者,不惟不見其行事,且不聞其一言,有言及此者,則曰靜待天時而已,此外別無妙策,蓋其毫無遠志,忘近南先生之遺訓久矣,世俗鄙之為無賴,曰是烏可與有為哉。余曰非也。無賴者,獨立之精神也。凡人有依賴他人之性質,則不能奮起獨立之精神,斯謂之奴隸;欲脫奴隸之籍,必須拔去奴隸之根,必須剗除依賴他人之性質;欲剗除依賴他人之性質,必須明吾為人,有頂天立地之能,非如禽獸待人而理。故無所倚賴之人,其胸中浩浩落落,其行為活潑自由,他人所盡為而我獨不為,他人所盡不敢為而我獨為,無恐怖,無煩惱、無沾滯、無怨悔,一往無前,死生不易,而惟義之是向,是日真獨立。今私會之眾,能如吾之所言,真獨立精神者,固無幾人,然而自立于朝廷之外,獨來獨往,而潛結徒眾,以自為保護,隱然一團體形式,一獨立形式,雖有不全不備,流弊滋多,亦惡可厚非哉!中國之大,人民之眾,士與士不相團體,商與商不相團體,農與農不相團體,工與工不相團體。以不相團體之故,遂至失其自主之權,如蟲如沙,任人蹈踐,任人吞噬。乃有似于不士、不商,不農,不工之人,又有似亦士、亦商、亦農,亦工之人,不即不離,而別立一大團體于無聲無息之中,占全國人一大部分,此真我中國社會之稍有基礎者也,而廣東之中,幾占六大部分之二。天生此部分之二,其以為贅疣耶?抑留以有用耶?其留以有用無疑矣。獨惜此私會者,經百餘年之久,人數愈多,而忘其宗旨愈甚,誠有如或者所言,不過取便于出門過埠,非真有興復漢室之雄心者。然而無人言之,則相與寂然而不動,苦于不知覺耳;若有高才遠識之英,鼓舞而生發之,追論私會之所由來,與立會之所用意,將此三十六誓,二十壹例,發憤告天,斬牲勵眾之故,一一而原其祖先心血之所注,仰而望,俯而思,必有投袂而興,拔劍而起者,無他,興復漢人中國,乃此會之真面目真精神真宗旨也。今使之捫心自思曰,我中國何存矣,舉目一望曰,我漢人何若矣,則必有所觸,曰我中國不存矣,我漢人衰極矣,不可不思恢復矣。如是而猶有捨其公義而樂私鬥者,必非人矣,守其固陋,不思變通者,必非人矣。雖然,其會經百餘年之久,會事既經腐敗,會章亦多不行,而今之時勢,亦與前數十年大異,縱使章程極為美善,亦必求通達熱誠之人,改革精良,以圖進步,而會中之精神乃振,縱使陳近南先生復生,必從吾言不易矣。
語曰:“識時務者為俊傑。” 私會之在今日,實有不能不變通之勢矣。若其不能變通,而徒守其人人皆知之口號儀式,以相誇耀各私會口號儀式,行之百數年而不知更改,洩漏既多,會外人亦多知之矣,特彼會中獨視為寶貝耳,出門挂號,以便關知,雖未嘗無所小益,而所以為漢人復仇之志,何存矣!不特此志無存也,且生數大害焉:一、此私會與彼私會不能相通之害;二、此私會與此私會不能相通之害;三、私會與會外絕不相通之害。夫各私會各有口號儀式之異,而行為習慣,亦復限于山川之相隔,言語之不同,風俗之殊尚,故甲之私會與乙之私會無往來,丙之私會與丁之私會無往來,既無往來矣,則會章自不通行,故甲私會之會章,不能通行于乙,丙私會之會章,不能通行于丁。觀今各省之私會林立,而此省之私會,與被省之私會,界若鴻溝,淡如秦越,褪如仇仇,平日既如此矣,一旦有事中原,欲其相為響應,以助櫛風沐雨之勞,與建鐘鼎河山之業,豈可得哉!豈可得哉!吾恐其不惟不助,且將為敵人所用,夾而圖我矣,洪楊之敗于湘楚人之手,其覆轍矣。夫據洪家者所說,各省皆有彼黨,分五色旗,若用葉子一通,即能相應。夫年年歲歲,月月日日,閱報章所載,各省州縣,無不有亂事起焉,而終未聞有他省應之者,豈未嘗發葉子通之耶?抑葉子無靈,不能通之耶?今且勿論他省,即以廣東、湖南而論,試問廣東有事,湖南肯助之否也?湖南有事,廣東肯助之否也?不肯相助,則廣東、湖南之私會,既自相殺無已時矣,何暇言撲滿洲乎?中國南部私會之大而悍者,北沿揚子江流諸省,則稱哥老會;南向南洋沿岸諸省,則稱三合會,而兩私會乃素不相通,素為仇視,兄弟鬩牆,仇家喜慶,則適為滿洲之俎醢耳。前者滿洲即以南方私會滅南方私會,異日有事,而復行此政策也必矣。觀于廣東有亂,滿洲往往調湖南兵來剿,而陣中投降者,廣東之人亦往往不顧而妄殺之,蓋其相仇之念,特殊于他省矣。鳴呼,我恐中國南部自立之局,將必亦有因此而生大波瀾者,未知南部有心人亦曾深念及此否也?以此私會與彼私會不能相通之害也。
夫以此私會與彼私會不能相通,猶可曰省份之不同,黨派之差別,乃若同一廣東,同一黨派,而格格不入,如冰炭水火之不能相容,又胡為者?吾考其故,一由于言語之不同,一由于種族之爭競,一由于士夫之謬說。廣東言語約分三種:一客家,二福佬,三本地。本地之族據省之中部,受珠江之流,水運四達,交通最便,扼中央之權,其語遂為粵語正宗。客家之族,則東據惠嘉而連江西,西據欽廉而連廣西,大約背山嶺而面海口,其錯入廣肇中部,與本地雜居者,亦多有焉。福佬之族,則據福建一省,而連潮州一府,其形勢與客家相近,亦與客家雜居為多,本地則罕有之,故能福語者,多能客語,能客語者,亦多能福語,語言頗能相通,故亦不甚隔膜。惟本地則相隔頗遠,故本地之視客家、福佬也如異族,客家、福佬之視本地也亦如異族,此因于言語者也。客家、福佬、本地,既各隨所據之地,聚族而居,日益澎漲。種族繁盛,交涉之事日多,而爭競之端亦日著,往往以薄物細故,辄生嫌隙,而動大干戈者。釁端一開,數年不息,伏屍流血,舉族流離,其初莫不起于同聲之相助,憤同聲之為人所侮,故福與客鬥,客與土爭,往往呈楚漢相爭之大觀焉。而官吏又視賄賂之多寡,以為其族之曲直,械鬥惡俗,而可誣以謀叛之大罪,挾兵以剿之者,如昔年土客之鬥,不猶在諸君之耳目間乎?今雖煙消燼滅,其事之是非,不必辨矣。乃猶有抱此劣意于心中,而交出菲薄之言以相訾者,此因于種族者也。雖然,其不知此三者種族,同出一源,不過因聲音而異,抱此劣見,猶之可也。乃有所謂學士大夫,亦徇于自貴相賤之陋習,謂某族為黃帝之子孫,某族為三苗之遺種,然此等無稽之言只可用之以考古,豈可與論今哉?無論此三者種族,智識心思,腦輪角度,形體精神,不相上下。即以其族譜而言,其祖先莫不由中原喪亂,越嶺南遷。故本地之族多由南雄而至廣肇,客家之族多由贛州而至惠嘉。福佬之族,多由江浙而至福潮,其聲音之異,亦由所居之地而變遷焉。常有壹姓祖父子孫,不同聲音者,居福潮則言福潮之話矣,居惠嘉則言惠嘉之話矣,居廣肇則言廣肇之話矣,然則因其言而定其為客、為土、為福者謬,因其客言,土言、福言而定其為黃族苗族,尤不可也。大約三者祖先初到閩越之時,閩越聲音與中原異,既居其鄉,不能不染其土昔,福佬本地染閩越之土音者多,而客家則守其中原方音,變異稍少,敞于官話為近。然以大體考之,福佬本地皆有官話字眼,皆有可通,非若苗族也.然則三者同為種族,無可疑也。
或曰廣東皆黃帝子孫,則舊時苗族何在?曰:有苗氏既為黃帝所逐,平原之地,河流之地,江流之地,往往為黃帝子孫所奪,漸入漸深,即山嶺之地亦多據之,苗族乃遠遯于萬峰雜沓,林榛密深,高不可登,深不可測之處。黃帝子孫既據有平原廣潭,大山大海,易于交通,至于高峰萬叠,跋履艱辛之地,往往棄之,而苗族乃得安其居焉。如今川、楚、滇、黔、湘、粵山中,猶存一大種族,雖有苗、傜、黎、僮種種之異名,然皆有苗氏之後裔,共性情舉動,與黃帝子孫絕不相同者也。況南方自古以為蠻夷,然其地溫暖,萬物繁生,覓食甚易,至其地者往往樂而忘歸,故中原苟大亂一次,漢種遷徙而南者,必多一次。中國自秦漢之亂、三國之亂、五胡之亂、六朝之亂、五代之亂、北宋南宋之亂、元末明末之亂,漢種因流離遠徙,其宗且遍于海外,如日本之為漢裔,南洋多福潮人種,哥侖布未到美洲以前三十年,既有中國入來者,相傳煙翦即中國遺種,未知是否,然漢種之澎漲于海外且如斯,于亞洲大陸更何論也,于廣東一省區區之地,更何論也。故自山中苗族以外,其餘不論客家,本地、福佬,無分彼此,皆黃帝子孫神明之裔也。語曰,同是南來一路人,又曰,五百年前是一家,其可為廣東三種異聲之人同出一源之證矣。善乎,唐烈士才常之言曰:“今南方各省族姓,溯其祖宗之所出,皆云來自中原。始聞之莫不笑其僞托,繼而思之,新種盛則舊種滅,不易之理也。如今歐人所至之地,紅種、黑種、粽種,莫不漸次消滅,況當日漢種,如水滔天,如火烈澤,苗族遯走荒山,無路交通,老死僅存,則茲芸芸者,非漢種而何?” 此言也,可以解千古之惑矣。而余更有一確鑿之證據在焉:如凡舉一姓,無論客家、本地、福佬,問其南來之始祖,大都莫不相同,而宗支且可以排出次第,然則客家、本地、福佬之名,幾可以不必立,而三邑西邑之分爭,至于互相殘殺,更無論矣。合中國漢種之始祖,黃帝也;合中國漢種各族姓所自出,黃帝之子孫也;漢種雖千萬姓,如一族也。所恨者以聲之不同,遂生出無數釁端,無數慘狀耳。乃自學士之謬說興,士夫既相歧視,而下此者更不知所謂,同種相鋤。至于私會,尚義氣,剗姓界,入會皆稱手足兄弟,頗有四海皆兄弟之義-,可謂平等之極矣,乃亦中于謬說之毒。南洋一帶,福客人多而本地人少,而福佬私會與客家私會不相通;美洲之北,本地人多而客家人少,而本地私會與客家私會不相通;美洲之南,客家人多而本地人少,而客家私會與本地私會不相通。甚至福佬與福佬私會不相通,客家與客家私會不相通,本地與本地私會不相通。其所爭之緣起,極為微末瑣屑,卑污苟賤,言之令人齒冷,而其糾眾相仇,有數歲而不相面者。一堂之內,荊棘叢生,一室之中,戈矛林立,私會之視私會,有如敵國,則此相爭相妒,相殘相殺,尚不知何時了結,奚暇言天下事乎?無事時尚然,何況有事時乎?此因于謬說者也。此此私會與此取會不能相通之害也。既入私會,恐滿清之官見害,有著紅鞋者之相窺伺也,不得不為秘密,于是凡遇會外人,不敢與之談心,其會例最戒洩漏,固其然也。然因是之故,則生固陋之患,于大局不知,于時事不識,于內治外交,更懵然無所聞。其有志者,徒欲效昔時揭竿斬木之拙謀,其無志者,不過取現時出門過埠之利便。規模狹隘,見識卑微,既不以求英雄豪傑主持會事,乘時建業為心,而英雄豪傑視此只圖出門過埠利便之徒,不足以商大事,亦往往不顧而之他。蓋私會所以驕人者,以其黨之眾耳,然見利則爭,見害則避,如烏之合,如沙之散,雖多亦奚以為?況以廣東而論,私會只六分之二,二分不聽用,尚有共六分之人可用。天下事在人為,只視用之何如耳。若私會不知變革,將來成事者出于他黨,則此私會必致有咄咄書空之恨矣,至此始為追悔,嗟何及哉?此會內與會外不能相通之害也。夫私會有此三大害,所以百十年中,跳梁屢見,而不聞中外助之,誠以其頑鈍守舊,與滿清之官無異,一旦得意,其驕橫無禮,殆害眾民,恐有甚于滿清者。故以洪秀全之蹂躪名城,幾有中國全部,而所以為敵而摧滅之者,乃反出於漢人。此漢人甘為滿洲之奴,自殘骨肉以媚之,誠為可罪;然問為漢人,豈無種族之情,何以決然不顧,而甘為他人效力,自殘其骨肉如此,毋亦洪楊之暴亂,有以激之歟?洪楊與其徒黨,起于草澤無賴,其舉動野蠻,初何可道,及夫有權有位,則宜蠲去舊習,洗刷行徑,延接天下豪傑之士,講求內治外交之術,中國本部全是漢人,全為同種,豈有不心悅而誠服者?乃稍得土地,即以為安,封王數百,彼此爭功,不惟不知求豪傑而收用之,以服天下之心,並不講明外交,以求外國之助,且抱共才來見者,咸擯棄不納。夫此有才之人,平居日夜撫髀,苦于無事矣,此不能用,則必求所以自見。且觀洪楊行動,眾畔親離,手足干戈,旦夕待滅,既無愛我漢人之心,殘虐過於滿人,而滿人又能用彼,于是不顧同種而摧滅之,以圖富貴。嗟呼,諸君,諸君,以漢人滅漢人,雖至愚昧,何至如此!乃觀中國秦漢千年之史,若劉石之亂華,金元之寇夏,滿清之入關,孰不有漢人為之功狗,以剗滅銷磨華種,以奉異族之鐘磬哉!漢人無愛其同種之力,固由民族之義不彰,國家之學不明,自立之說不著。況于當今萬國政治兵力,遠非劉石金元之比,加以漢人之不相親愛如昔,豈有望哉!然而漢人豈真毫無血性,狂妄喪心,甘自滅其種族者哉?能相容則合,不能相容則離,人情之大端也。誠此私會者,能鑒于洪楊之覆轍,殷求豪俊,廓其規模,改良行徑,睹會中之不善者,則務革之,睹會中之有善者,則務興之,又時時將朝廷政治,與己會之規模,比較優劣如何,其優于我則務上之,其劣于我則務進之,又將其人才財力地位機會,比較優劣如何,日日存振刷心,日日存憤恨心,日日存恐懼心,日日存量度心,日日存恢宏心,務合漢族以復漢土,務聯漢才以幹漢事,以救中國,則中國可興,以立廣東,則廣東可立。蓋今日之秘密會黨,能改革進步,以從豪傑之命,即異日中國國會議會各公會之起點,政黨之始基也,豈特可以及外國之私會,且可以升為萬國之公會矣,其光榮何可勝道!私會其有人否乎?吾將與披肝瀝膽而道之。此廣東自立,宜聯秘密社會者一也。
六 結論
编辑諸君,諸君,夫自立必有自立之政體,自立之海陸軍,自立之財政,自立之外務,種種所當籌及者,乃吾之言自立,僅區區數者,簡單疏陋,殊不完備。然政體諸端,皆既自立後之所有事,非于未自立前,而搆造自立之基礎也,故俟有自立端倪,而後將政體諸端,請精通斯學者,編成一書以相餉,而此時姑闕焉。噫,廣東人不自立,何以對天下?何以對廣東之山川?則請聚廣東人而告之曰:廣東者,廣東人之廣東也,廣東人其力行,廣東于是乎自立,為各省倡,為南部獨立國與萬國並。
廣東形勢,論中既略及之。然廣東海國也,欲進而逐鹿於中原,限於秦嶺,則必右取廣西,背取湖南,而後大陸之聲氣可通;故經畫南部之事者,多主於湘粵相合,蓋一則據江流之中部,一則扼海上之商權。長沙截川陝之足,岳州踞江鄂之巅,兵家形勝之地,儼如意大利之居地中海,當歐洲之門戶,昔馬希範以工商立國,餘風猶末艾也。然苟不得廣東以為出口,一旦上下游之路為他人所閉塞,朝夕可以斃命。然廣東不得湖南,亦無進取之途,必終身困守嶺表,就越漢之故居,無復與江淮豪傑,登龍爭虎鬥之大舞臺。雖然廣東人有心,而湖南人未必允也,既未必允,則就兩粵之土地人民以成自立,亦泱泱乎大風矣。廣西之人本粵東流寓而生,疆土既相昆連,情義复相親摯,於聯邦最為易事,此地理人種,關于天然界者也。不獨兩廣為然,即就現今中國本部總督所轄之地,而分立為國土,亦地理人種天然界之相合者。如直隸總督所轄直隸、山東、山西、河南四省為一獨立國,兩江總督所轄江蘇、安徽、江西三省為一獨立國,兩湖總督所轄湖北、湖南,雲貴總督所轄雲南、貴州,陝甘總督所轄陝西、甘肅,閩浙總督所轄浙江、福建(昔兼臺灣為三省,今割於日本),皆兩省為一獨立國,四川總督所轄四川一省為一獨立國。置之歐羅巴強國中(除俄不計,除屬地不計),疆域之廣,未有能及之者也。即不然,而或因河流江流海流,分為北中南三大部:陰山以南,黃河以北,諸省合為一獨立國;黃河以南、楊子江以北,諸省合為一獨立國;楊子江南岸、南洋北岸,諸省合為一獨立國。三大幹並立,固近世非常之雄國也。然而不論南部、中部、北部,亦不論諸省相合為一與否,而苟有獨立之一省,起於其間,則南省必歸於南部,中省必歸於中部,北省必歸於北部,可無疑也。即或因聲音風俗政體之異,北省不歸北部而歸中部,中省不歸中部而歸南部,南省不歸南部而歸中部,而苟能自立,雖任其意之所向可也。或曰:如是不同于瓜分乎?外國日欲瓜分我,而乃自瓜分之乎!曰非也。我之倡一省自立,以刺激各省自立之心,為各省自立之起點耳,豈與瓜分同哉!即以瓜分而論,中國自分之,中國自合之,亦易事耳。幾曾見此省人與彼省人,不相和合,而致動干戈者哉?不過為滿洲之官者,有自殘其骨肉,以邀賞頂戴耳。其他黃帝子孫,罕相往來,亦罕相仇殺,蓋猶受大一統之餘蔭者也。況自立者,各省未必無同心乎,若夫望中國全體直立既不可得,而复不許中國一省之自立,則是大開門戶,引群盜而來殺,同歸于盡,無復片土之遺餘,以俟後人之興復。茫茫大陸,竟無用武英雄,混混眾生,盡是有籠雞犬,下民何辜?我罪伊何?菁天高高兮而不應,海水寂寂兮而無聲。余為代答之曰:下民無辜,不自立乃其辜,我亦無罪,不自立乃我罪。彼不許一省倡自立之事者,其辜其罪,更加萬萬矣。或日:彼各省為滿洲所賣,即別有主人翁矣,一旦自立,則在其勢力圈之國,必來干涉,奈何?曰:當今世界上至大之問題,即中國之問題,中國若有自立,則世界之風雲必為之變色,萬國之政策必為之推移,雖周孔復生,亦必不能止其不來干涉,然亦視我內治外交何如耳。內治若有方,彼縱欲涉而無辭,外交若得法,且可轉干涉而為援助。然而彼視我為奴隸,與滿洲無異,而其謀尤毒尤深,中國不思自立則已,如思自立也,第一宜打斷怕外人干涉之心。非謂以野蠻行徑待外人也,蓋自立者天地間萬國人民之公義,不可壓抑者也,若彼以干涉阻我自立,是與公義相反也。我以不能自立,至為奴隸,乃思自立,以盡國民之義務;既思自立,以盡國民之義務矣,彼又阻我使之不能自立,是自立之公敵也,斯時惟有與此公敵相周旋,以伸我自立之公義而已。非律賓,杜蘭斯哇、世界何等之國乎,其疆土人數,隨舉我之一省皆過之。一則與天下最富之美國血戰年餘,雖未成自立,而樹自立之旗于白種人之外者,厥惟是也;一則與天下最強之英國為敵,英興二十餘萬之精兵,以圍其全國,而杜國之人,僅有此數,卒能支持數年使英罷戰講和,卒成自立。雖曰中國之自立,必有干涉,然干涉而已,豈若非島、杜國,與地球最富強之英美為敵之難哉?而且英荑猶告蹶焉。請告欲自立者曰:可以壯矣,可以觀矣,可以起矣,奚為乎有大世界不享,有自由幸福不樂,而偷生苟死,為數層奴隸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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