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浙中王門學案四

卷十三 浙中王門學案三 明儒學案
卷十四 浙中王門學案四
作者:黃宗羲
卷十五 浙中王門學案五

布衣董蘿石先生澐(附子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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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澐字複宗,號蘿石,晚號從吾道人,海鹽人。以能詩聞江湖間。嘉靖甲申年六十八,遊會稽,聞陽明講學山中,往聽之。陽明與之語連日夜,先生喟然歎曰:「吾見世之儒者,支離瑣屑,修飾邊幅,為偶人之狀。其下者,貪饕爭奪於富貴利欲之場,以為此豈真有所為聖賢之學乎?今聞夫子良知之說,若大夢之得醒,吾非至於夫子之門,則虛此生也。」因何秦以求北面,陽明不可,謂「豈有弟子之年過於師者乎?」先生再三而委質焉。其平日詩社之友招之曰:「翁老矣,何自苦!」先生笑曰:「吾今而後始得離於苦海耳,吾從吾之好。」自號從吾。丙戌歲盡雨雪,先生襆被而出,家人止之不可,與陽明守歲於書舍。至七十七而卒。先生晚而始學,卒能聞道。其悟道器無兩,費隱一致,從佛氏空有而入,然佛氏終沉於空,此毫釐之異,未知先生辨之否耶?

  董穀字石甫。嘉靖辛丑進士。曆知安義、漢陽二縣,與大吏不合而歸。少游陽明之門,陽明謂之曰:「汝習於舊說,故於吾言不無牴牾,不妨多問,為汝解惑。」先生因筆其所聞者,為《碧裏疑存》,然而多失陽明之意。其言「性無善惡」,陽明「無善無噁心之體」,以之言心,不以之言性也。又言「性之體虛而已,萬有出焉,故氣質之不美,性實為之。全體皆是性,無性則並無氣質矣。」夫性既無善無惡,賦於人則有善有惡,將善惡皆無根柢歟?抑人生而靜以上是一性,靜以後又是一性乎?又言「複性之功,只要體會其影響俱無之意思而已」。信如斯言,則莫不墮於怳惚想像,所謂求見本體之失也。學者讀先生之書,以為盡出於陽明,亦何怪疑陽明之為禪學乎!

日省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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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事多著一分意思不得。多著一分意思,便私矣。

  從先師往天柱峰,一家樓閣高明,花竹清麗,先生悅之。往日曾以其地求售,悔不成約。既而幡然曰:「我愛則彼亦愛之,有貪而無恕心矣。」再四自克,行過朱華嶺四五裏,始得淨盡。先生言「去欲之難如此’。

  今人只是說性,故有異同之論,若見性,更無異同之可言。

求心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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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不見己,外不見人,即是任理。

  千病萬痛從妄想生,故善學者,常令此心在無物處。

  知過即是良知,改過即是致知。

  恭默思道,凡思道者則自然恭默,非恭默以思道也。若一時不在道,則此心放逸,而恭默之容無矣。

  但要去邪念,不必去思,思者,吾心之變化也。正如風、雨、露、雷,種種各別,皆是太虛,太虛非此則亦無體,此雖可見,然實無作為,亦何從而見之也!

  但有一毫厭人之心,即謂之不敬,稍有此心,則人先厭我矣。

  但依得良知,禮法自在其中矣。

  心無所希,名之曰道。

  見性是性。

  聞驢悟道,因觸而碎。悟在聞前,道在驢外。

  橫逆之來,自謗訕怒駡,以至於不道之甚,無非是我實受用得力處。初不見其可憎,所謂山河大地,儘是黃金,滿世間皆藥物也。

  心無體也,綱常倫物、形質器用與心為體,舍萬象無太虛,舍萬事無心矣。分之則為物,合之則為心,見物便見心,離物見心亦是見鬼。此艮背行庭之義也。

  理之成形,因謂之氣。

  費處即是隱,不作體用看。

  五星聚奎,洛大儒斯出。五星聚室,陽明道行。

碧裏疑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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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子曰:「既思即是已發。」即如程子之言,則存養功夫如何下手?蓋謂之中者,無形象可求,只要體會其影響俱無之意思而已。太虛寂寥,無適無莫,是謂之中。惟人於已發處不能加省察之功,遂使未發無朕之時,亦結成有物之毒。陽明以瘧喻之,故發而中節,省察所致,和既得矣,體亦中焉。省察即是存養,非別有存養可以下手也。

  費者言道,無所不在也。隱者所以著其實也,妙不可思,無象與理之分。夫婦所能知行,自籩豆之事,以至屠沽之事,專一事則知一事,能幹當一事。此形而下者,聖人天地所不知。能形器無非是理,不可控揣此形而上者。蓋事哲理之別名,語事則千殊萬異,語理則聲臭俱無,大的就是小的。有見於此,則洞然無物,鳶飛魚躍,舉目所在,可迎刃而解矣。

  事之所以前知者,蓋前後時耳。而理無前後,萬古而上,千世而下,同一瞬耳,惟因人之有念,則念之所在,遂隔生死,而理之通達無間者始味矣。故不起念,便能前知。下此一等,則由數而得,數與理通一無二,但以數推則有所倚,故不如至誠。至誠之道如洪鐘,未嘗有聲,由扣乃有聲,而其聲固未嘗無也。數用則知,不用則不知。然既涉於知,則未免繫念,故用便近二,知不如不知之為愈也。

  《震澤語錄》載學者問天下歸仁,先須從事四勿,久當自見。先生曰:「固是。然自要便見得。」范伯達問曰:「天下歸仁只是物,物皆歸吾仁。」先生指窗問曰:「此還歸仁否?」范默然。其後陳齊之有詩雲:「大海因高起萬漚,形軀雖異總同流。風漚未狀端何若?此際應須要徹頭。」蓋仁之體段潔淨精微,所謂「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不容一毫粘帶,粘著即死而仁隱矣。今所以不能便見得者,止因粘帶之念不忘,起心思索即差千里。范之所以默然者,病在於轉念生疑,遂死於此。窗未嘗不歸吾仁,而吾自捍格之耳。粘帶不生,即風漚未狀時景象。蓋情順萬事而無情,即是粘帶不生。苟畏事而求無事,則粘帶益多矣。

  《震澤語錄》範元長曰:「此只是道體無窮。」先生曰:「道體有多少般?在人如何見?須是涵泳方有自得。」陳齊之有詩雲:「閑花亂蕊競紅青,誰信風光不暫停。向此果能知逝者,便須觸處盡相應。」蓋所謂道體,即是仁也。仁只是一團生生之意,而其要本於慎獨,慎獨而還其無聲無臭之天,則萬物一體而純亦不已矣。至此則潔淨精微而粘帶不生,杳無朕作而宛然可見。聖人非見水,乃自見其心也。天下無性外之物,而觸處相應,雖遇磐石亦不舍晝夜矣,豈必川哉?性者,天地萬物之一原,即理是也。初本無名,皆人自呼之。以其自然,故曰天;脈絡分明,故曰理;人所稟受,故曰性。生天生地,為人為物,皆此而已。至虛至靈,無聲無臭,非惟無惡,即善字亦不容言。然其無善無惡處,正其至善之所在也,即所謂未發之中也。窮推本始,雖在天亦有未發之中,即未賦物時是也。既賦即有不齊,乃陰陽奇偶,自然之象。天地無心,而成化雜然並賦,豈有美惡之分?要之美惡之名,亦起於人心違順愛憎之間雲爾。故性之在人,不能無美惡,然人生而靜以上,所謂天之性者,理之本然,不以美惡而增損,雖甚惡之人,亦未嘗不自知之也。人能全其無善無惡、人生而靜之本體,斯真性矣,斯至善矣。朱子析理氣為二物,以性之不善歸咎於氣質,而不知氣質之不美,性實為之。全體皆是性,無性則並無氣質矣,況美惡乎?性之體,虛而已,而萬有出焉。聖人未嘗有仁義禮智信之說也,至孟子始言四端,宋儒又以之分屬五行,(漢已分屬,不始於宋。)未免牽合附會。且天亦非有四時,乃陰陽細分耳。陰陽亦非二物,乃一氣屈伸耳。故先天惟一氣,氣惟一理,理惟一性,性惟一虛。

  所謂道者,非有物也,只是一個乾淨得緊。門人卻疑聖人有隱,無非推測、馳求,正坐不乾淨之病。聖人曰:「吾無隱乎爾!」吾無所往而不顯示於汝者,止是一個孔丘而已,此軀之外,更何有哉!

  性學之所以流於支離者,因泥於心性情才名色多而致然也。不知總是一性,初非二物,如惻隱字乃所性發而不忍之名,從微至著,充之則為仁,非是仁在中而緒見外也。餘仿此。

  仁義禮智,即是知覺運動之妙處。

  朱子言「渾然之中,萬理畢具」。要在學者善觀,如以為真有萬理,則誤矣。

  胡太常秀夫,因閱《大成樂》,始悟金聲玉振,非如註之所雲也。蓋樂按一聲八音並作,齊起齊止,不容斷續。然必始編鐘而末編磬,合八音而成一聲,故金石二音,相去但有毫釐之間。既要翕如,又要純如,又要皦如、繹如,又必自金以漸而至石,所以為難。條理雲者,既循序,又和美,且分明也。蓋樂作一聲,必主一字,如「大哉宣聖」之類,「大」字要如此條理,「哉」字亦要如此條理,字字相連如貫珠,不許生澀而間斷,謂之繹如。若先擊鏄鍾,後擊特磬,何難之有!況鏄鍾、特磬,古無是器,而樂之起止,乃是柷敔也。

主事陸原靜先生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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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澄字原靜,又字清伯,湖之歸安人。正德丁丑進士。授刑部主事,議大禮不合,罷歸。後悔前議之非,上言「臣以經術淺短,雷同妄和,質之臣師王守仁,始有定論。臣不敢自昧本心,謹髮露前愆,以聽天誅」。詔復原官。《明倫大典》成,上見先生前疏,惡其反覆,遂斥不用。先生以多病,從事於養生,文成語之以養德。養身只是一事,果能戒慎恐懼,則神住、氣住、精住,而長生久視之說,亦在其中矣。有議文成之學者,先生條為六辨,欲上奏,文成聞而止之。《傳習錄》自曰仁發端,其次即為先生所記。朋友見之,因此多有省悟,蓋數條皆切問,非先生莫肯如此吐露,就吐露亦莫能如此曲折詳盡也。故陽明謂:「曰仁歿,吾道益孤,致望原靜者不淺。」執父喪,哀毀失明。徐學謨以先生複官一疏,不勝希用之念,曲逢時好,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者也。大抵世儒之論過,以天下為重,而不返其本心之所安。永嘉或問,天下外物也,父子天倫也,瞽瞍殺人,舜竊負而逃,知有父而不知有天下也。聖人複起,不易斯言。陽明所謂心即理也,正在此等處見之。世儒以理在天地萬物,故牽挽前代以求準則,所以懸絕耳。先生初錮於世論,已而理明障落,其視前議猶糞土也。陽明知永嘉之為小人,不當言責,故不涉論為高。先生已經論列,知非改過,使人皆仰,豈不知嫌疑之當避哉?亦自信其心而已。學謨准之以鄙情,不知天下有不顧毀譽者,咥然笑其旁也。

尚書顧箬溪先生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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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應祥字惟賢,號箬溪,湖之長興人。弘治乙丑進士。授饒州府推官。桃源洞寇亂,掠樂平令以去,先生單身叩賊壘,出令,賊亦解去。入為錦衣衛經歷,出僉廣東嶺東道事,討平汀、漳寇、海寇、郴、桂寇,半歲間三捷。宸濠亂定,移江西副使,分巡南昌,撫循瘡痍,招集流亡,皆善後事宜。曆苑馬寺卿。奔母喪,不候代,家居者十五年。再起原任。時方議征元江,先生以那鑑孤豚,困獸不可急。會遷南兵部侍郎以去。後至者出師,布政徐波石死焉。嘉靖庚戌,陞刑部尚書。先生以例繁,引之者得意為出入,命郎官吳維岳、陸穩定為永例,在曹中獎拔於鱗、元美,由是知名天下。分宜在政府,同年生不敢鴈行。先生以耆舊自處,分宜不悅,以原官出南京。癸丑致仕,又十二年卒,年八十三。

  先生好讀書,九流百家皆識其首尾,而尤精於算學。今所傳《測淵海鏡》、《弧矢算術》、《授時曆撮要》,皆其所著也。少受業於陽明。陽明歿,先生見《傳習續錄》,門人問答多有未當於心者,作《傳習錄疑》。龍溪《致知議略》亦摘其可疑者辨之。大抵謂:「良知者,性之所發也,日用之間,念慮初發,或善或惡,或公或私,豈不自知之?知其不當為而猶為之者,私欲之心重而恕己之心昏也。苟能於一起之時,察其為惡也,則猛省而力去之,去一惡念,則生一善念矣。念念去惡為善,則意之所發,心之所存,皆天理,是之謂知行合一。知之非難,而行之為難。今曰‘聖人之學,致良知而已矣。人人皆聖人也,吾心中自有一聖人,自能孝,自能弟’。而於念慮之微,取捨之際,則未之講,任其意向而為之,曰‘是吾之良知也’。知行合一者,固如是乎?」先生之言,以陽明「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為格物」為准的,然陽明點出知善知惡原不從發處言,第明知善知惡為自然之本體,故又曰:「良知為未發之中。」若向發時認取,則善惡雜揉,終是不能清楚,即件件瞞不過照心,亦是克伐怨欲不行也。知之而後行之,方為合一。其視知行終判兩樣,皆非師門之旨也。

侍郎黃致齋先生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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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宗明字誠甫,號致齋,寧波鄞縣人。登正德甲戌進士第,授南京兵部主事,陞員外郎。諫上南巡,請告歸。除工部郎中,不起。嘉靖癸未補南刑部。張孚敬議大禮,在廷斥為奸邪,先生獨曰:「繼統者,三代通制,繼嗣者,王莽敝議。今制,公侯伯軍職承襲,弟之繼兄,姪之繼叔,皆曰弟曰姪,不曰子。公侯伯如是,天子何獨不然。」如其議,上之,出守吉安。有能名,轉福建鹽運使。召修《明倫大典》,丁母憂,不行。己丑,陞光祿寺卿,輯《光祿須知》以進。壬辰,轉兵部右侍郎,編修楊名言「齋醮無驗,徒開小人倖進之門」。上大怒,戍名。先生言名無罪,出為福建參政。明年冬,召補禮部侍郎。丙申十一月卒官。先生受學於陽明,陽明謂「誠甫自當一日千里,任重道遠,吾非誠甫誰望耶!」則其屬意亦至矣。

論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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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問思辨,即是尊德性下手功夫,非與篤行為兩段事。如今人真有志於學,便須實履其事。中間行而未安、思而未通者,不得不用學問思辨之功。學問懇切處,是之謂篤行耳,故必知行合一,然後為真學。學而真者,知行必合一,並進之說,決無益於行,亦非所以為知也。故吾輩但於立志真偽處省察,學問懈弛時鞭策,即無不合,不必區區於講說為也。來諭以仆為格物者意,未有非意而格物者,分意與物為兩事。仆未嘗有此事也。蓋《大學》綱領雖有三,而人己只一物,初非有彼此也。條目雖有八,而工夫只一事,初非有先後也。天下國家身心意知物者,其本體也;格致、誠正、修齊、治平者,其工夫也。吉凶悔吝生乎動,動處乃善惡所萌,獨知之地,故惟誠意為實下手工夫。意之本體無不知,故格致即是誠意,無事於聞見也。意之所用,無非物,故致知在格物,不落於虛無也。此其大本大原,聖人複起,有所不能易者。若曰:「格物便有格物,致知便有致知,不容以混言。」不惟分析支離破碎,聖賢渾融之旨,亦焉能有如此學問而能有得乎?屋之喻,亦恐未然。若曰「此屋也,或自內而名之曰室,或自外而名之曰字。此意也,或自其所明而言之曰知,或自其所向而言之曰物」,則可。其曰梁、曰棟、曰柱,乃其屋中之名色各有不同,以為意知物之喻,則不可。如曰孝、曰弟、曰慈,乃父子兄弟所接之理。其念動於父子兄弟為意,孩提之愛親敬長為良知,知之所向為物。有物必有則,不過其則之為格物,不遏其知之為致知,父必慈、子必孝、兄必友、弟必恭之為誠意,達之天下無不然之為仁義、為性。蓋人未聞道之先,百姓日用而不知,又何工夫之有?一有求學之意,即善善惡惡自能知之,不待外求;為善去惡亦在不自欺耳。此所謂「我欲仁斯仁至」者,何等簡易!何等直截!今顧欲外此而求之煩難,獨何歟?(《與萬鹿園》)

  來諭謂:「此心之中,無欲即靜,遇事時不覺交戰,便是得力。」所言甚善,尚有不得不論者。蓋無欲即靜,與周子《圖說》內自註無欲故靜之說,亦略相似。其謂遇事時不覺交戰,便是得力,亦謂心中有主,不為事物所勝雲耳。然嘗聞之,程子曰:「為學不可不知用力處,既學不可不知得力處。」周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欲,寡之又寡,以至於無。」正不在得力,而在於知所以用力;不在無欲,而在寡欲耳。學必寡欲而後無欲,知用力而後知得力,此其工夫漸次,有不可獵而進者。若執事所言,恐不免失之太早。如貧人說富,如學子論大賢,功效體當,自家終無受用時也。仆之所謂主靜者,正在寡欲,正在求所以用力處,亦不過求之於心,體之於心,驗之於心。蓋心為事勝,與物交戰,旨欲為之累。仆之所謂主靜者,正以尋欲所從生之根而拔去之,如逐賊者,必求賊所潛入之處而驅逐之也。是故善學者莫善於求靜,能求靜然後氣得休息,而良知發見。凡其思慮之煩雜,私欲之隱藏,自能覺察,自能拔去,是故無欲者本然之體也,寡欲者學問之要也,求靜者寡欲之方也,戒懼者求靜之功也。知用力而後得力處,可得而言無欲,真體常存常見矣。(《答林子仁(名春,心齋弟子也)》)

  王生師觀,淑於老先生(即陽明先生)者也,已而卒業於錢洪甫氏,來自吳門,問予以「已發未發之旨」。予殆未有以語生也,相與紬繹其辭,剔發其義,師觀莫予避也。曰:「未發只在已發上見,只觀於喜怒哀樂未發時作何氣象,平日涵養便是。」此語殆今日日用工夫為第一義,予因歎此理之同,真有不言而喻者。然而廿餘年來,相與從事於斯者,或出或入,或啟或蔽,致一之義曾未見彷彿,若古人者則何居?夫古人剛毅木訥,不尚言說,篤志以定其本,凝靜以固其基,致慎乎獨而微之又微焉,默成乎心而深之又深焉。不得已而言,若響之應,無遺聲焉,不得已而動,若坐窮山而群慮自息,若遊太古而群囂自寂,是以精不散而神不移,紛不亂而變不窮。然則吾徒相與講明斯義也,其尚古人之筌蹄矣乎?得魚而忘筌,得意而忘言,吾盍與子勉之。師觀嘗學於陳師魯氏、鄒謙之氏,今洪甫氏有《汶源紀聞錄》,師觀省焉,是皆筌蹄也已矣。(《贈王師觀序》)

中丞張浮峰先生元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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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元沖字叔謙,號浮峰,越之山陰人。嘉靖戊戌進士。授中書舍人,改吏科給事中。分宜入相,先生言其心術不光,不宜在天子左右。又請罷遣中官織造。遷工科都給事中,諫世廟玄修不視朝。一時稱為敢諫。出為江西參政,廣東按察使,江西左右布政使,陞右副都御史,巡撫江西,奉旨回藉。又二年而卒,年六十二。

  先生登文成之門,以戒懼為入門,而一意求諸踐履。文成嘗曰:「吾門不乏慧辨之士,至於真切純篤,無如叔謙。」先生嘗謂學者曰:「孔子之道,一以貫之,孟子之道,萬物我備,良知之說,如是而已。」又曰:「學先立志,不學為聖人,非志也。聖人之學,在戒懼慎獨,不如是學,非學也。」揭坐右曰:「惟有主,則天地萬物自我而立,必無私,斯上下四旁咸得其平。」前後官江西,闢正學書院,與東廓、念菴、洛村、楓潭聯講會,以訂文成之學,又建懷玉書院於廣信,迎龍溪、緒山主講席,遂留緒山為《文成年譜》,惟恐同門之士,學之有出入也,其有功師門如此。

侍郎程松溪先生文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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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文德字舜敷,號松溪,婺之永康人。嘉靖己丑進士第二,授翰林院編修。同年楊名下詔獄,方究主使,而先生與之通書。守者以聞,上大怒,誤逮御史陳九德,先生自出承認,入獄。黜為信宜典史,總督陶諧延主蒼梧書院。移安福知縣。陞南京兵部主事,轉禮部郎中。丁艱,起補兵部,出為廣東副使,未行,轉南京國子祭酒,擢都御史。丁內艱,起為禮部右侍郎,移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掌詹事府事。上在齋宮,侍臣所進青書詞,爭為媚悅,獨先生寓意諷諫,上不悅也。會推南臬宰,以先生辭疏為謗訕,落職歸。三十八年十一月卒,年六十三。萬曆間贈禮部尚書,諡文恭。先生初學於楓山,其後卒業於陽明。以真心為學之要,雖所得淺深不可知,然用功有實地也。

論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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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教謂:「木有根,則枝葉花實不假外求;人有志,則本體不虧萬法具足。」雖聖人複起,不能易也。至謂:「擇善固執,乃明覺之自然,而與時偕行,實大公順應之妙用。」亦未嘗不是。但學問未真切者聞之,未免有遺落工夫之病。蓋自然明覺,則良知也,擇善固執,謂之致其良知,則可也。與時偕行,固大公順應之妙用,然非精義入神者,未足以與此也。

  天下事過則有害。雨澤非不善也,過多則澇,其為害也與旱同。今有意為善,而任性自是者,皆雨澤之澇者也。澇可以災,斯人獨不可以為惡乎?故《易》曰「尚於中行為善,君子之常也。」而有意而自是,則必淪於惡矣。是好名之私累之也。

  此心不真,辨說雖明,畢竟何益?自雞鳴而起,以至向晦宴息,無非真心,則無非實功,一話、一言、一步、一趨皆受用處。不然,日談孔、孟,辨精毫釐,終不免為務外,為人之歸爾。

  大抵學問只是一真。天之生人,其理本真,有不真者,人雜之耳。今只全真以反其初,日用間視聽言動,都如穿衣吃飯,要飽要煖,真心略無文飾。但求是當,才不是說影,才不是弄精,才不是見聞,乃為解悟合一。若信得此過,即是致知,即是慎獨,即是求放心。不然,雖《六經》、《四書》之言,而非聖人之真心,亦不免於說影弄精矣。

  竊謂險夷順逆之來,若寒暑晝夜之必然,無足怪者。己不當,人必當之,孰非己也?是故君子之於憂患,不問其致之,而惟問其處之。故曰:「無入而不自得。」苟微有介焉,非自得也。

太常徐魯源先生用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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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用檢字克賢,號魯源,金華蘭溪人。嘉靖壬戌進士,除刑部主事,調兵部、禮部,至郎中。出為山東副使,左遷江西參議,陞陝西提學副使、蘇松參政,坐失囚,降副使。丁憂。起補福建城福甯轉漕儲參政、廣東按察使、河南左布政。遷南太仆寺卿,複寺馬三分之一,召入為太常寺卿,兩載而回籍,萬曆辛亥十一月卒,年八十四。

  先生師事錢緒山,然其為學不以良知,而以志學。謂:「君子以複性為學,則必求其所以為性,而性囿於質,難使純明,故無事不學,學焉又恐就其性之所近,故無學不證諸孔氏。」又謂:「求之於心者,所以求心之聖;求之於聖者,所以求聖之心。」蓋其時學者執「心之精神謂之聖」一語,縱橫於氣質以為學,先生以孔氏為的,亦不得已之苦心也。耿楚倥與先生談數日,曰:「先生今之孟子也。」久之,寓書曰:「願君執禦,無專執射。」天臺譯其意曰:「夫射必有的,禦所以載人也。子輿氏願學孔子,其立之的乎?孔子善調禦狂狷,行無轍跡,故雲‘執禦’。吾仲氏欲門下損孟之高,為孔之大,如斯而已。」楚倥心信之士,其學與先生不合,謂先生為孟子,譏之也。先生嘗問羅近溪曰:「學當從何入?」近溪諧之曰:「兄欲入道,朝拜夕拜,空中有人傳汝。」先生不悅。後數年,在江省糧儲,方治文移,怳忽聞有唱者,「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先生大悟,自是心地日瑩,平生見解脫落。在都門從趙大洲講學,禮部司務李贄不肯赴會,先生以手書《金剛經》示之,曰:「此不死學問也,若亦不講乎?」贄始折節向學。嘗晨起候門,先生出,輒攝衣上馬去,不接一語。如是者再,贄信向益堅,語人曰:「徐公鉗錘如是。」此皆先生初學時事,其後漸歸平實,此等機鋒,不復弄矣。

友聲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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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人之志,抖擻於昨日,今日可受用否?即抖擻於上時,今時可受用否?若時時抖擻,可無屬人為造作否?其要在窮此心之量,靡有間息,其無間息,固天然也。

  《易》曰:「首出庶物,萬國咸寧。」夫心,天君也,時時尊之,俾常伸萬物之上,將眾動,可得其理而成天下之亹亹。然欲知事之之道,則須先見其面目。先儒令學者觀未發氣象,所以求見其面目也。由是而之焉,「發皆中節」,無所往而不尊矣。

  古人立言,惟以自得而不必其全,故出之恒難。陽和與諸公書,每有「虛而靈、寂而照、常應、常靜、有物、無物及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等語,其理未嘗不到,而言涉熟易,尚未盡脫詮解耳!

  生人相與,各有耳目心思,則可以言語相通,意氣感召。若鬼神無形與聲,言語意氣俱用不著,惟是此心之齋明誠敬,可以感通。即此心之齋明誠敬,可以通鬼神,則於有生之類,感之如運掌耳!

  問:「存順歿甯,甯與不甯,何別哉?」曰:「余知聖人之下學上達,俯仰無愧怍。爾身有死生,道有去來耶?而又安能索之茫茫乎?若曰甯與不寧,靡有分別。將錦衣肉食榮樂已足,何取於茅茨土階蔬水曲肱也。」曰:「善不善者與化徂矣,善惡不同,徂有二耶?」曰:「辟之放言,口舌之欲耳;恣聲色,耳目之欲耳。一放一恣,口舌耳目以為愉快,此中楻杌也。口舌耳目有成有壞,此中楻杌可磨滅乎?」

  求之於心者,所以求心之聖,求之於聖者,所以求聖之心。人未能純其心,故師心不免於偏雜,聖人先得其心之同然,故盡心必證之聖人。

  發育峻極之體量,不出於三千三百之細微,而堯、舜之兢兢業業,亦惟以「無教逸欲、無曠庶官」為先務,蓋天不變,則道亦不變,極固如是也。

  至善者,吾人本心之分量也,原無欠缺,不假安排。心思之必至善,猶目之必明,耳之必聰,日月之必照臨,江河之必流行也。

  人之精神,自能用世,自可出世。作止語默,日與天下相交接,此所以用也。而作止語默,一率其本然之知,能高不參以意見而求異,卑不入以貪欲而徇人,終日廓然,終身順應。能之,則為善而務遷之;未能,則為過而務改之。久久成熟,純乎率性之道,所以用世而實出世也。

  鄒瀘水雲:「公以求仁為宗旨,以學為實功,以孔氏為正鵠,而謂無事不學,無學不證諸孔氏。第不知無所事事時,何所為學,而應務酬酢之煩,又不遑一一證諸孔氏,而學之躊躇倉皇,反覺為適、為固。起念不化,將何以正之?」曰:「君子以複性為學,故必以學為修證。而步趨孔子者,亦非無所事事之時,作何所學,應務酬酢之際,又一一證所學,但惟日用尋常,不分寂感,務遜志時敏其間,以會降衷之極,久之將厥修乃來,道積於厥躬,蓋真際也。子貢多學而識,正坐一一以求證。子夏之徒流而為莊周,其學焉而就其性之所近,未範圍於聖人故也。」

  髮膚、骨骼、知識、運動,是人所為生也。而髮膚骨骼知識運動之表,有所炯然而常存,淵然而愈出,廓然而無際者,是人所以生也,統言之曰道,要言之曰仁,以身任之曰志。外此而富貴則為外物,功名則屬影事,蓋於毛髮、骨骼、知識、運動者為相親,而於炯然、淵然、廓然者無所與。於毛髮、骨骼、知識、運動相親者,有盡者也,可朽也;於髮膚、骨骼、知識、運動無所與者,無盡者也,不可朽也。可朽者,非三才之精;而不可朽者,實與天地合其德也。

蘭遊錄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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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無多歧,只要還他本等。如人之為人,以有耳目聰明也,聰是天聰,明是天明,於聰明之外,更加損不得分毫。高者欲德無聲之聲,視無色之色,然安能脫離聲色?卑者或溺於淫聲邪色,流蕩忘返,皆失其本聰本明,惟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是為合其本然,乃見天則。禮者,天則也,非人之所能為也。

  如執定不信生死,然則《中庸》何以言至誠無息?將此理生人方有,未生既化之後俱息耶?抑高明博厚悠久無疆之理,異於天地耶?

  吾道一以貫之,若但理會念慮,而不能流貫於容色詞氣,畢竟是功夫滯塞之病。述學者多喜談存本體,曰「此體充塞宇宙,如何在方寸中執得此體」?須常學常思。吾輩尋常間,直須將千古聖人精神都來體會過,堯、舜是如何?文、周、孔、孟是如何?以下儒者是如何?此非較量人物,正是要印正從違。若只在一處摸所測度,如何叫做學問思辨?

  問:「先生既不非生死之說,何不專主之?而曰性、曰學,何也?」曰:「性率五常,學求複性,大公至正之道也。如此而生,如此而死,何不該焉。專言生死,生寄死歸,自私耳矣。」

  淺深原無兩路,即如父子君臣夫婦之倫,合內合外之道,此日用尋常,何等淺近!然此理不涉人為,天則自在,故謂之淵淵其淵。於此得力,方是下學上達。悟者悟此,密者密此。有無之間,原是本然,執之反滯,是謂知識之害。

  囂囂言自得也,必尊德樂義,斯可以自得。德義有何名象?即吾輩此時行坐謙讓,必要相安,精神和適不滯,是即所謂德義也。德義,己所自有也,故不失義乃為得己。得己者,得其心也。

  造化生草木鳥獸,都一定不可移易。人則耳目口鼻,生來只是一樣,更不分別。希聖希賢,由人自願,可見造化待人甚厚,人不可思仰承天意耶!

  問「生死之說」。曰:「譬如朋友在此,若不著實切磋,別後便有餘憾。存順歿寧,亦複如是。」

  問:「何謂天下之大本?」曰:「適從外來,見街頭孩子被母痛笞,孩子叫苦欲絕。已而母去,孩子牽母裾隨之而歸,終不忍舍。是非天下之大本乎?」

  問:「匹夫修道,名不出於閭裏,何以使一世法則?」曰:「即如吾輩在舟中,一事合道,千萬世行者,決不能出此範圍;一言合道,千萬世言者,決不能舍此法度。苟不如此,其行必難寡悔,其言必難寡尤,此之謂世法世則。」

  學者不消說性體如是如是,只當說治性之功如何。如禹治水,何曾講水清水濁、水寒水溫,只是道之入於海耳。若但說水如何,縱然辨淄、澠,分三峽,畢竟於治水之事分毫無與。

  人之為小人,豈其性哉?其初亦起於乍弄機智,漸習漸熟,至流於惡而不自知。

  問:「學問安得無間斷?」先生曰:「學有變者,有不變者。如諸公在齋閤靜坐,是一段光景;此時會講,是一段光景;明旦趨朝,又是一段光景;朝罷入部寺治事,又是一段光景,此其變者也。然能靜坐,能會講,能趨朝,能治事,卻是不變者。吾儕於此,正須體會於其變者,體會得徹,則應用不滯。於其不變者,體會得徹,則主宰常寧。二者交參,吾心體無間,學問亦無間。」

  自無始概之,人生百年為一息;自萬有計之,人於其中為一塵。然此一息一塵,在自己分上,蓋其大無外,其久無窮也。學者於此,可無周公之仰思,大禹之惜陰耶!

  孔門之求仁,即堯、舜之中,《大學》之至善,而《中庸》所謂未發之中也。故專求性,或涉於虛圓而生機不流;專求心,或涉於情欲而本體易淆。惟仁者,性之靈而心之真,先天後天,合為一致,形上形下,會為一原,凝於沖漠無朕,而生意盎然,洋溢宇宙。以此言性,非枯寂斷滅之性也,達於人倫庶物,而真體湛然,迥出塵累。以此言心,非知覺運動之心也,故孔子專言仁,傳之無弊。

  問:「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曰:「自孩提至壯老,其不同者,才識之遠近,經歷之生熟耳。若其天然自有之心,安所不同?在孩提為不學不慮,在大人為存神過化,如幹霄之木,仍是萌蘗時生意,原未曾改換。此古學也。古人從赤子所固有者學去,故從微至著,由誠而形,自可欲至於大而化之,總不失其固有之心。後人從赤子所未有者學去,故氣力日充,見聞日廣,智識日繁,而固有之心愈久愈失其真,不為庸人,則為小人已矣。」

  與友人坐,夜分,先生曰:「群動既息,天籟自鳴,鳴非外也,聽非內也,天人一也。一此不已也,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此,其庶幾乎!」

  吳康齋謂「三綱五常,天下元氣,一身一家亦然。」無元氣則天下國家墮矣。學者要知以綱常為重,扶綱常所以扶元氣也。即使舉世皆亂,大丈夫能自任以綱常之重,即一入赤手,可扶元氣。

  立志既真,貴在發腳不差,發腳一差,終走罔路,徒自罷苦,終不能至。問:「安得不差?」先生震聲曰:「切莫走閉眼路。」

  人性之虛而且靈者,無如心與耳目。目之所視,不離世間色,然其視之本明,不染於色。耳之所聽,不離世間聲,然其聽之本聰,不雜於聲。心之所思,不離世間事,然其思之本覺,不溷於事。學人誠能深心體究,豁然見耳目心思之大原,而達聰明睿知之天德,則終日視不為色轉,即出此色塵世界;終日聽不為聲轉,即出此聲塵世界;終日思不為事轉,即出此法塵世界,雖曰戴天履地,友人群物已超然天地民物之外。如此出世,豈不簡易?未達此者,縱棄身世走至非非想處,亦是生死中人。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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