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堂事略
广东著名大商辛亥革命时期曾任广东财政司长的李煜堂先生,已于二十五年元旦日逝世了。他不但是一个有信用有魄力能令世人敬佩的老商人,而且是热心公益乐善不倦的大慈善家,又是富于革命和进取性,四十年间始终不懈的革命同盟会会员。他的生平事业和一切经过,我因为同他有戚串的关系,所以知道颇为详细,兹先将其事略简单的记述如下:
李先生名文奎,字煜堂,粤之台山县人。兄弟七人均经商美洲致富。煜堂行列第四,年十八即随其兄出洋,数年后积资返香港,创设金利源、永利源两药材行。甲年中日战后,好浏览中外书报,以国势阽危,非振兴新工商业不克自存,遂热心投资于各种新事业,先后经营广州电力公司及河南机器磨面公司,泰生源出入口货行等。以经验缺乏,旋起旋蹶,而其志迄不少衰。壬寅(一九〇二年)以香港水火保险业权操外人之手,国人利权外溢,每年损失不赀,遂联合香港华商出入口货行及药材行百数十家,自行互相保险,榜其名曰联益公司。举力经年,而成效大著,同业洋商嫉之,屡图破坏,而无如之何。旋复创设康年人寿保险公司,为吾国人自办人寿保险之滥觞,成绩亦大可观。由是先后组织联泰羊城联保三保险公司,分店遍设国内各口岸及南洋群岛,时人咸以保险大王称之。乙已(一九〇五年)美国宣布禁止华工入口苛例,粤人冯夏威自杀于上海美领事署前,以儆国人,举国大愤,咸揭抵制美货相号召。先生乃联络广州、香港工商学报各界成立拒约会,以为后援,港上美商患之,爰托律师何启出而和解,即世称十二条款者是也。先是先生于庚子(一九〇〇年)尝遣其子自重留学日本,自重缘是结交革命党诸志士,共筹光复大计。乙已八月东京同盟会本部成立,自重与其妹婿冯自由同受孙中山先生委任归国推广党务,设置分部于香港、广州、澳门各地,先生率乃弟文启慨然加盟。丙午(一九〇六年)革命党惟一机关之《中国日报》为清吏及保皇党人倾陷,势濒歇业,先生徇陈少白、冯自由请,斥资承购该报,而使冯自由主其事。自丙午以迄辛亥,此革命枢纽之赖以维持不堕,实以先生之力为多。及庚戌(一九一〇年)正月,广州新军反正失败,国报受当地政府严密监视,先生乃改以其数十年老店金利源药材行为交通机关,辛亥三月二十九黄花岗一役以迄民元南京政府建立,所有海外党部汇输款项概由该店收解,间有同志假该店贮藏危险物品,店伙震骇,先生泰然处之。辛亥广州光复,先生被推任财政司长,民军所在哗噪,先生在港一夕而筹饷八十余万,饥卒乃就抚听命,库储亦以次就理。在职六月,洁身而退。自兹以后,乃专心从事开发实业,所经营者,除各保险公司外,尚有广东银行、新新百货公司、汉口穗丰纺织公司、哈尔滨置业公司等。更以余力用之于教育交通公益诸事业,如广州岭南大学、执信学校、公医学校、青年会学校、纲纪慎学校、宁佛铁路、内河轮船公司、广肇医院等,辄普加资助提挈,乐观其成。而对于国事仍一日不能去怀,民五讨袁之役、民六护法之役、民九讨莫之役、民十及民十二北伐之役、均尝联络港商,筹集饷糈,为孙中山先生之助,民二十年九一八祸起,先生应征为国难会议议员,屡与尤列等向当局电陈救国御侮方略。民二十一“一二八”淞沪之役,复向港商募集巨款,接济义军,先后汇沪者百数十万元,因日夕奔走,积劳成疾,数濒于危。民二十四秋间,广东银行以世界不景气,百业凋敝,因而周转不灵,驯致歇业。先生百计匡救,力图规复,各债权人咸为感动,复业之议遂定,而先生竞以是忧瘁成疾,卒致不起。弥留时犹萦怀国事,殷殷问日军进占至何地,并嘱告当局勿忘东北四省,时为民国二十五年一月一日。享年八十有六。
以上不过叙述先生生平事略,而于先生的德性品行及种种过人的特长,尚未道其十一。今更根据事实,就其一生对于个人社会国家之德性分别述之
一曰和平谦让先生处世之宗旨,以和平及谦让为第一义,其训迪子侄,不外夫此。而实行之方法,则在夫“肯吃亏”三字。尝对后辈曰:“凡有大小争端,如肯互相让步,无不可和平解决,对于小权利,若能常常让人,则一旦有大权利在所必争者,我如坚持力争,对方因平时得我给予种种便利及好处,在情面上及良心上,自不能不表示相当之让步,此即我所以制胜之道也”云云。以故乡人或社团遇有纠纷事件,辄邀请先生出而调解,凡经先生斡旋者,罔不争讼立息,言归于好,故有和事老之称。台山人多迷信风水,往往因尺土片壤,涉讼数十年,经先生一言而相让息事者,指不胜屈。民党先进陈君少白于民元解职广东外交司长后,在香港改营商业,先生荐其任粤航轮公司经理,陈君一日语先生曰:“吾精通中英二国文字,学问辩才均远胜公,何以每遇商店或社团有事时,人多不纳吾言,而独惟公言是听,公果有何术而致之乎?”先生对曰:“学问愈高深,则利害之见愈分明,而对于凡百事件皆不肯吃亏。君之才能,我所敬佩,但事事不肯吃亏,人遂不能得君如何好处,又何能听君之言。我因学问百不如人,只有事事谦让,以获人望,而补不足,若君亦如我之好让,而无利害之见存焉,世间尚有我辈啖饭地乎?”闻者咸奉为至言。先生之到处受人敬礼,殆以此故。
二曰好新进取先生最迷信维新事业,尤喜结纳维新党人。庚子以前粤中新工商业寥寥可数,闻廖君凤书(廖仲恺之兄)言广州电力公司大有可为,遂投资其间,自任总办,而以凤书为司理。以乏于经验,不及一年,即贱售于英商祺昌洋行。此外投资者,如河南磨面公司、泰生源出入口货行等,亦次第歇业,所失不资。至壬寅发起联益保险公司,继复组织康年人寿保险公司,创吾国保险事业之新生面,而成效始渐显著。在联益公司成立之前,华商营保险业者已有数家,然以经费浩繁,收支不能相抵。先生鉴于往辙,语人曰:“吾国人对于保险事业,既缺乏此种学识及经验,决难与外商竞争,只有节省经费一法足以胜之。彼外商皆租用大洋楼为事务所,雇用职员之薪金,动辄月支千数百元,耗费极巨。我如只设一小写字间,职员慨支微薪,年终有利始优给奖金,虽较外商获利稍薄,然每年所需事业费,仅及外商十之一二,此种比较节减之经费,即为我之赢余,可以操券而得。”友人咸服其言。先生自此陆续经营保险公司多家,即本此旨。又先生对于乡村迷信陋俗,恒排斥不遗余力,在未崇奉基督教之先,已不许家人拜祀偶像。壬寅,其家人营建一新屋于台城龙舟里,台俗新居落成典礼,已嫁女儿不许入门参加,乡人坚持旧习,先生斥为野蛮,力打破之。因使其子自重再留学日本,其崇新黜旧,于此可见一斑。
三曰爱国不懈先生少具爱国思想,尤热心革命排满,乙巳年领导粤港工商报学各界,组织对美拒约会,为国人抵制外货之先声。丙午,香港《中国报》被保皇党叶恩康同璧等控告,涉讼经年,时《中国报》隶属于文裕堂书店,文裕堂以营业不佳,势沦破产,《中国报》受连带关系,以致讼费不继,有为敌党掠夺之虞。先生不忍此革命喉舌为之中断,慨然斥资向文裕堂承购该报,使免遭败讼拍卖之厄,复辛苦支持报中度支者六年。辛亥九月粤省光复,先生率港商林护,吴东启等数十人随胡君汉民入粤。众推汉民任都督,先生任财政司长。时各路民军云集省垣,往往持手枪炸弹以强索军饷,先生惟以公忠自处,绝不为威武所屈,民军首领感其诚悃,咸帖然就范。及民元二月统一政府成立,先生以从政非其所长,率先引退,仍至香港重理旧业。无何,袁世凯篡国称帝之真相暴露,各省民党日谋匡复,群向先生求助,先生辄解囊应之。间有意存奢望,以倾家变产为请者,先生曰:“余之救国为持久性的救国,余家人口至夥,负担极重,故不能如吾族人李君海云之孤注一掷,只可量力源源接济,此后余报国之机会至多,余职责所在,决不后人”云云。盖庚戌正月广州新军反正之役,李君海云时在先生所设之金利源药肆,私营美洲华侨汇兑事业,因军饷紧急,遂席卷存款二万余元,以助义师。事后屡受股东究诘,赖先生平停息事,故云然也。自时厥后,孙中山先生所进行革命事业,如民六海军护法之役、民十及民十二出师北伐之役,先生皆号召港商募集巨款,为军政府之助。民二十一“一二八”之役,港侨捐金赴义者为数不下二百万元,且发起全港工商界每月自动的缴纳所得捐若干,至罢战日为止之议,实先生倡导之力。先生所谓持久性的救国,此言益信而有征矣。通观四十年来一部商人的革命救国史,关于个人募款最多者,乙未广州一役为黄咏商,庚子惠州及壬寅广州二役为李纪堂,丁未镇南关一役为曾锡周、马培生,庚戌广州新军一役为李海云,民五讨袁逐龙一役为简让之、林晖廷,讨莫荣新一役为杨西岩、郭民发,讨陈炯明一役为伍学幌、杨西岩,除曾、马外,俱属港商,或为力量的时间性,或为禄位的投机性,或为权利的条件性,独先生始终不务权利禄位,宣劳仗义,死而后已。“一二八”之役,更日夕向港侨演说募捐,至于声嘶力竭,病几不起。求之海内外商人能具此持久性的救国成绩者,殊不多觏。
四曰乐善好义先生每年恒划出其收入之一部为公益事业补助金,如教育事业,私立大中小学校之赖其资助者十余所。慈善事业,则对于其穷困亲族按口分别津贴之外,每年协助国内外医院之经常费,为数不赀。晚年因所营商业不振,收入顿减,其子弟中有以减少慈善捐款为请者,先生曰:“余之素志,即好善不倦,虽节衣缩食,而此项捐款万不能减。”于是核减家人月费,以为慈善费之补充。病笃时,犹切嘱其后人对于历年捐助之各项公益补助金,勿予中断,此亦持久性的好义,尤属难能可贵。
五曰洁已奉公先生任财政司长者六月,维时变革伊始,饷糈浩繁,粤政府尝二次向港商借款,许以借一元还两元之利益。及偿款期届,先生乃劝港商体谅政府困穷,减收息金半数,港商咸无异议。其后廖君仲恺继任司长,因协济北京政府政费,特向港商募集有奖公债一百万元,讵因民二讨袁军起,龙济光战胜入粤,此债卒未清偿,港商至今犹啧有烦言也。先生自谓身为商人,只知持筹握算,绝不明了国家之财政大计,彼之肯担任财政官吏不过尽党员之责,在革命过渡期间偶一为之而已。革命党官吏与清朝官吏不同之点,即是革命党不要钱,而清吏则贪污要钱,若革命党亦要钱者,则吾人何必革命。故当时有谣传先生卖缺好货者,先生即愤然向胡、陈二都督辞职,经胡、陈力劝,始允暂任数月。先生于解职后,尝语余曰:“余在职六月,除应得俸金外,曾先后于港商借款总额中占有四万元,偿还时除本金外,得息金二万元,此即余一行作吏之所得”云云。民三、四间,先生尝有与同志建筑商林护君互谈交换财产之趣事,盖先生与林咸谓已有财产不满十万元,故提出彼此易产征信之一法,及后核查所值,乃知先生财产不及十万,而每年所得各公司发起人特别奖金之数远在十万财产利息之上。林护财产约十数万,而所获年息仍不及先生所得,遂一笑而罢。此事后为胡君汉民所知,恒引为笑谈。粤金融界惯以操纵银毫纸币为投机事业,有好友淡友之分,先生于纸币低跌时?辄以银毫吸收纸币,借以调剂市价。廖君仲恺语之曰:“此乃市侩行为,殊不合财政学原理,世界各国亦无此政治。”先生曰:“吾本不谙财政学,只有恃此法以救济市面而已。”然廖后长财政,固亦不得不袭用先生之方法也。先生卸任之后,尝解私囊,耗资七百余元,印布任内一切度支单据表册征信录,分送国内外各社团,以示廉洁之模范,粤人咸称颂不置,此真革命商人掌理财政之别开生面者也。又去年秋,广东银业歇业之前,先生知该行财政拮据,特将牯领洋房及各大公司股票贱价脱售,以清偿所欠,结果虽不能挽救危急,然其公以忘私之热诚,一般债权人莫不深相敬佩。以视世间借破产或亏折以渔利之市侩,相去何可以道里计耶?
六曰苦志毅力先生对于一切邪癖恶习,均深恶痛绝,弱冠在美国尝染阿芙蓉癣,归国后决意戒吸!然戒一次即大病一次,三十五年中屡戒屡吸,而其志不馁。亲友中虑其因此丧生,多劝其不宜固执,陈君少白亦以此劝之。先生曰:“吾日向社会各界提倡改革,若仍浸染恶癖,何能自圆其说?”遂毁弃一切烟具,带病戒之,至五十五岁始获成功,而体魄反因之日健,连续添子女十一人。世有借口年老不能戒烟者,诚不可不以先生为法也。先生亲友中有以贩卖烟土及开赌致富者,尝劝先生附股其间,谓可操券而获巨利,先生谓身是维新人物,虽渴不饮盗泉,始终拒绝其请,如先生之苦志毅力,洵可风矣。
如上所述,均为先生之嘉言懿行,大足为世人取法。尚有一节,则为忠厚待人。先生生平商业上失败之历史亦有多次,每次均以用人不慎,被侵蚀巨款,而致影响营业,识者咸谓其过于忠厚所致。然先生每经一次失败,仍泰然自若,淡泊处之,恒语人曰:“金钱是世界公物,得失何必介意。”此其所以能享修龄,而急公好义老而弥笃也。民二十,国难会议议员在上海开预备会,先生预焉,熊君秉三尝叩先生以何道而获高寿,先生曰:“吾一生以和平为旨,凡事皆以和气解之。”所谓和气致祥,其在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