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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聞戰以勇為主,以氣為決。天子無皆勇之將,而將軍無皆勇之士,是故致勇有術。致勇莫先乎倡,倡莫善乎私。此二者,兵之微權,英雄豪傑之士,所以陰用而不言於人,而人亦莫之識也。

臣請得以備言之。夫倡者,何也?氣之先也。有人人之勇怯,有三軍之勇怯。人人而較之,則勇怯之相去,若莛與楹。至於三軍之勇怯,則一也。出於反覆之間,而差於豪厘之際,故其權在將與君。人固有暴猛獸而不操兵,出入於白刃之中而色不變者。有見虺蜴而卻走,聞鐘鼓之聲而戰栗者。是勇怯之不齊,至於如此。然閭閻之小民,爭鬥戲笑,卒然之間,而或至於殺人。當其發也,其心翻然,其色勃然,若不可以已者,雖天下之勇夫,無以過之。及其退而思其身,顧其妻子,未始不惻然悔也。此非必勇者也。氣之所乘,則奪其性而忘其故。故古之善用兵者,用其翻然勃然於未悔之間。而其不善者,沮其翻然勃然之心,而開其自悔之意。則是不戰而先自敗也。故曰致勇有術。

致勇莫先乎倡。均是人也,皆食其食,皆任其事,天下有急,而有一人焉奮而爭先而致其死,則翻然者眾矣。弓矢相及,劍相搏,勝負之勢,未有所決,而三軍之士,屬目於一夫之先登,則勃然者相繼矣。天下之大,可以名劫也。三軍之眾,可以氣使也。諺曰:「一人善射,百夫決拾。」茍有以發之,及其翻然勃然之間而用其鋒,是之謂倡。

倡莫善乎私。天下之人,怯者居其百,勇者居其一,是勇者難得也。捐其妻子,棄其身以蹈白刃,是勇者難能也。以難得之人,行難能之事,此必有難報之恩者矣。天子必有所私之將,將軍必有所私之士,視其勇者而陰厚之。人之有異材者,雖未有功,而其心莫不自異。自異而上不異之,則緩急不可以望其為倡。故凡緩急而肯為倡者,必其上之所異也。昔漢武帝欲觀兵於四夷,以逞其無厭之求,不愛通侯之賞,以招勇士,風告天下,以求奮擊之人,然卒無有應者。於是嚴刑峻法,致之死地,而聽其以深入贖罪,使勉強不得已之人,馳驟於萬死之地,是故其將降,其兵破敗,而天下幾至於不測。何者?先無所異之人,而望其為倡,不已難乎!

私者,天下之所惡也。然而為已而私之,則私不可用。為其賢於人而私之,則非私無以濟。蓋有無功而可賞,有罪而可赦者,凡所以愧其心而責其為倡也。天下之禍,莫大於上作而下不應。上作而下不應,則上亦將窮而自止。方西戎之叛也,天子非不欲赫然誅之,而將帥之臣,謹守封略,收視內顧,莫有一人先奮而致命,而士卒亦循循焉莫肯盡力,不得已而出,爭先而歸,故西戎得以肆其猖狂,而吾無以應,則其勢不得不重賂而求和。其患起於天子無同憂患之臣,而將軍無心腹之士。西師之休,十有余年矣,用法益密,而進人益艱,賢者不見異,勇者不見私,天下務為奉法循令,要以如式而止,臣不知其緩急將誰為之倡哉?

自三代之衰,井田廢,兵農異處,兵不得休而為民,民不得息肩而無事於兵者,千有餘年,而未有如今日之極者也。三代之制,不可復追矣。至於漢、唐,猶有可得而言者。

夫兵無事而食,則不可使聚,聚則不可使無事而食。此二者相勝而不可並行,其勢然也。今夫有百頃之閑田,則足以牧馬千駟,而不知其費。聚千駟之馬,而輸百頃之芻,則其費百倍,此易曉也。昔漢之制,有踐更之卒,而無營田之兵,雖皆出於農夫,而方其為兵也,不知農夫之事,是故郡縣無常屯之兵,而京師亦不過有南北軍、期門、羽林而已。邊境有事,諸侯有變,皆以虎符調發郡國之兵,至於事已而兵休,則渙然各復其故。是以其兵雖不知農,而天下不至於弊者,未嘗聚也。唐有天下,置十六衛府兵,天下之府八百餘所,而屯於關中者,至有五百,然皆無事則力耕而積谷,不惟以自贍養,而又有以廣縣官之儲。是以兵雖聚於京師,而天下亦不至於弊者,未嘗無事而食也。

今天下之兵,不耕而聚於京畿三輔者,以數十萬計,皆仰給於縣官。有漢、唐之患,而無漢、唐之利,擇其偏而兼用之,是以兼受其弊而莫之分也。天下之財,近自淮甸,而遠至於吳、蜀,凡舟車所至,人力所及,莫不盡取以歸於京師。晏然無事,而賦斂之厚,至於不可復加,而三司之用,猶苦其不給。其弊皆起於不耕之兵聚於內,而食四方之貢賦。

非特如此而已,又有循環往來屯戍於郡縣者。昔建國之初,所在分裂,擁兵而不服,太祖、太宗躬擐甲胄,力戰而取之。既降其君,而籍其疆土矣,然其故基餘孽猶有存者。上之人見天下之難合而恐其復發也,於是出禁兵以戍之,大自藩府,而小至於縣鎮,往往皆有京師之兵。由此觀之,則是天下之地,一尺一寸,皆天子自為守也。而可以長久而不變乎?

費莫大於養兵,養兵之費,莫大於征行。今出禁兵而戍郡縣,遠者或數千里,其月廩歲給之外,又日供其芻糧。三歲而一遷,往者紛紛,來者累累,雖不過數百為輩,而要其歸,無以異於數十萬之兵三歲而一出征也。農夫之力,安得不竭?饋運之卒,安得不疲?

且今天下未嘗有戰鬥之事,武夫悍卒,非有勞伐可以邀其上之人,然皆不得為休息閑居無用之兵者,其意以為為天子出戍也。是故美衣豐食,開府庫,輦金帛,若有所負,一逆其意,則欲群起而噪呼,此何為者也?天下一家,且數十百年矣。民之戴君,至於海隅,無以異於畿甸,亦不必舉疑四方之兵而專信禁兵也。曩者蜀之有均賊,與近歲貝州之亂,未必非禁兵致之。

臣愚以為郡縣之土兵,可以漸訓而陰奪其權,則禁兵可以漸省而無用。天下武健,豈有常所哉?山川之所習,風氣之所咻,四方之民一也。昔者戰國嘗用之矣。蜀人之怯懦,吳人之短小,皆嘗以抗衡於上國,夫安得禁兵而用之!今之土兵,所以鈍弊劣弱而不振者,彼見郡縣皆有禁兵,而待之異等,是以自棄於賤隸役夫之間,而將吏亦莫之訓也。茍禁兵可以漸省,而以其資糧益優郡縣之土兵,則彼固已歡欣踴躍出於意外,戴上之恩而願效其力,又何遽不如禁兵耶?夫土兵日以多,禁兵日以少,天子扈從捍城之外,無所復用。如此,則內無屯聚仰給之費,而外無遷徙供億之勞,費之省者,又已過半矣。

夫當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於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其患不見於今,將見於他日。今不為之計,其後將有所不可救者。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雖平,不敢忘戰。秋冬之隙,致民田獵以講武,教之以進退作坐之方,使其耳目習於鐘鼓旌旗之間而不亂,使其心志安於斬刈殺伐之際而不懾。是以雖有盜賊之變,而民不至於驚潰。及至後世,用迂儒之議,以去兵為王者之盛節,天下既定,則卷甲而藏之。數十年之後,甲兵頓弊,而人民日以安於太平之佚樂。卒有盜賊之警,則相與恐懼訛言,不戰而走。開元、天寶之際,天下豈不大治?惟其民安於太平之樂,酣豢於遊戲酒食之間,其剛心勇氣,消耗鈍眊,痿蹶而不復振,是以區區之祿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獸奔鳥竄,乞為囚虜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因以微矣。

蓋嘗試論之。天下之勢,譬如一身。王公貴人所以養其身者,豈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於多疾。至於農夫小民,終歲勞苦,而未嘗告疾,此其故何也?夫風雨霜露寒暑之變,以疾之所由生也。農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窮冬暴露,其筋骸之所沖犯,肌膚之所浸漬,輕霜露而狎風雨,是故寒暑不能為之毒。今王公貴人處於重屋之下,出則乘輿,風則襲裘,雨則御蓋,凡所以慮患之具,莫不備至。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小不如意,則寒暑入之矣。是故善養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勞,步趨動作,使其四體狃於寒暑之變,然後可以剛健強力,涉險而不傷。

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驕惰脆弱,如婦人孺子不出於閨門,論戰鬥之事,則縮頸而股栗;聞盜賊之名,則掩耳而不願聽。而士大夫亦未嘗言兵,以為生事擾民,漸不可長。此不亦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歟?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見四方之無事,則以為變故無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國家所以奉西北之虜者,歲以百萬計。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無厭,此其勢必至於戰。戰者,必然之勢也。不先於我,則先於彼,不出於西,則出於北。所不可知者,有遲速遠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茍不免於用兵,而用之不以漸,使民於安樂無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則其為患必有所不測。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臣所謂大患也。

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講習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陣之節。役民之司盜者,授以擊刺之術。每歲終則聚之郡府,如古都試之法,有勝負,有賞罰,而行之既久,則又以軍法從事。然議者必以為無故而動民,又悚以軍法,則民將不安,而臣以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則其一旦將以不教之民而驅之戰。夫無故而動民,雖有小恐,然孰與夫一旦之危哉?今天下屯聚之兵,驕豪而多怨,陵壓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為天下之知戰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習於兵,彼知有所敵,則固已破其奸謀,而折其驕氣。利害之際,豈不亦甚明歟?

二虜為中國患,至深遠也。天下謀臣猛將,豪傑之士,欲有所逞於西北者,久矣。聞之兵法曰:「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向者,臣愚以為西北難有可勝之形,而中國未有不可勝之備,故嘗竊以為可特設一官,使獨任其責,而執政之臣,得以專治內事。茍天下之弊,莫不盡去,紀綱修明,食足而兵強,百姓樂業,知愛其君,卓然有不可勝之備。如此,則臣固將備論而極言之。

夫天下將興,其積必有源。天下將亡,其發必有門。聖人者,唯知其門而塞之。古之亡天下者四,而天子無道不與焉。蓋有以諸侯強逼而至於亡者,周、唐是也。有以匹夫橫行而至於亡者,秦是也。有以大臣執權而至於亡者,漢、魏是也。有以蠻夷內侵而至於亡者,二晉是也。(司馬氏、石氏。)使此七代之君,皆能逆知其所由亡之門而塞之,則至於今可以不廢。惟其諱亡而不為之備,或備之而不得其門,故禍發而不救。夫天子之勢,蟠於天下而結於民心者甚厚,故其亡也,必有大隙焉,而日潰之。其窺之甚難,其取之甚密,曠日持久,然後可得而間,蓋非有一日卒然不救之患也。是故聖人必於其全安甚盛之時,而塞其所由亡之門。

蓋臣以為當今之患,外之可畏者,西戎、北狄,而內之可畏者,天子之民也。西戎、北狄,不足以為中國之大憂,而其動也,有以召內之禍。內之民實執其存亡之權,而不能獨起,其發也必將待外之變。先之以戎狄,而繼之以吾民,臣之所謂可畏者,在此而已。

昔者敵國之患,起於多求而不供。供者有倦而求者無厭,以有倦待無厭,而能久安於無事,天下未嘗有也。故夫二虜之患,特有遠近耳,而要以必至於戰。敢問今之所以戰者何也?其無乃出於倉卒而備於一時乎!且夫兵不素定,而出於一時,當其危疑擾攘之間,而吾不能自必,則權在敵國。權在敵國,則吾欲戰不能,欲休不可。進不能戰,而退不能休,則其計將出於求和。求和而自我,則其所以為媾者必重。軍旅之後,而繼之以重媾,則國用不足。國用不足,則加賦於民。加賦而不已,則凡暴取豪奪之法,不得不施於今之世矣。天下一動,變生無方,國之大憂,將必在此。

蓋嘗聞之,用兵有權,權之所在,其國乃勝。是故國無小大,兵無強弱,有小國弱兵而見畏於天下者,權在焉耳。千鈞之牛,制於三尺之童,弭耳而下之,曾不如狙猿之奮擲於山林,此其故何也?權在人也。我欲則戰,不欲則守。戰則天下莫能支,守則天下莫能窺。昔者秦嘗用此矣。開關出兵以攻諸侯,則諸侯莫不願割地而求和。諸侯割地而求和於秦,秦人未嘗急於割地之利,若不得已而後應。故諸侯常欲和而秦常欲戰。如此,則權固在秦矣。且秦非能強於天下之諸侯,秦惟能自必,而諸侯不能。是以天下百變,而卒歸於秦。諸侯之利,固在從也。朝聞陳軫之說而合為從,暮聞張儀之計而散為橫。秦則不然。橫人之欲為橫,從人之欲為從,皆使其自擇而審處之。諸侯相顧,而終莫能自必,則權之在秦,不亦宜乎?

向者寶元、慶歷之間,河西之役,可以見矣。其始也,不得已而後戰。其終也,逆探其意而與之和,又從而厚饋之,惟恐其一日復戰也。如此,則賊常欲戰而我常欲和。賊非能常戰也,特持其欲戰之形,以乘吾欲和之勢,屢用而屢得誌,是以中國之大,而權不在焉。欲天下之安,則莫若使權在中國。欲權之在中國,則莫若先發而後罷。示之以不憚,形之以好戰,而後天下之權,有所歸矣。

今夫庸人之論,則曰勿為禍始。古之英雄之君,豈其樂禍而好殺。唐太宗既平天下,而又歲歲出師,以從事於夷狄,蓋晚而不倦,暴露於千里之外,親擊高麗者再焉。凡此者,皆所以爭先而處強也。當時群臣不能深明其意,以為敵國無釁而我則發之。夫為國者,使人備已,則權在我,而使已備人,則權在人。當太宗之時,四夷狼顧以備中國,故中國之權重。茍不先之,則彼或以執其權矣,而我又鰓鰓焉惡戰而樂罷,使敵國知吾之所忌,而以是取必於吾。如此,則雖有天下,吾安得而為之?唐之衰也,惟其厭兵而畏戰,一有敗衄,則兢兢焉縮首而去之,是故奸臣執其權以要天子。及至憲宗,奮而不顧,雖小挫而不為之沮。當此之時,天下之權,在於朝廷。伐之則足以為威,舍之則足以為恩。臣故曰:先發而後罷,則權在我矣。

臣聞用兵有可以逆為數十年之計者,有朝不可以謀夕者。攻守之方,戰鬥之術,一日百變,猶以為拙,若此者,朝不可以謀夕者也。古之欲謀人之國者,必有一定之計。勾踐之取吳,秦之取諸侯,高祖之取項籍,皆得其至計而固執之。是故有利有不利,有進有退,百變而不同,而其一定之計未始易也。勾踐之取吳,是驕之而已。秦之取諸侯,是散其從而已。高祖之取項籍,是間疏其君臣而已。此其至計不可易者,雖百年可知也。今天下晏然未有用兵之形,而臣以為必至於戰,則其攻守之方,戰鬥之術,固未可以豫論而臆斷也。然至於用兵之大計,所以固執而不變者,臣請得以豫言之。

夫西戎、北胡,皆為中國之患。而西戎之患小,北胡之患大。此天下之所明知也。管仲曰:「攻堅則瑕者堅,攻瑕則堅者瑕。」故二者,皆所以為憂。而臣以為兵之所加,宜先於西。故先論所以制禦西戎之大略。

今夫鄒與魯戰,則天下莫不以為魯勝,大小之勢異也。然而勢有所激,則大者失其所以為大,而小者忘其所以為小,故有以鄒勝魯者矣。夫大有所短,小有所長,地廣而備多,備多而力分,小國聚而大國分,則強弱之勢,將有所反。大國之人,譬如千金之子,自重而多疑。小國之人,計窮而無所恃,則致死而不顧。是以小國常勇,而大國常怯。恃大而不戒,則輕戰而屢敗。知小而自畏,則深謀而必克。此又其理然也。夫民之所以守戰至死而不去者,以其君臣上下歡欣相得之際也。國大則君尊而上下不交,將軍貴而吏士不親,法令繁而民無所措其手足。若夫小國之民,截然其若一家也,有憂則相恤,有急則相赴。凡此數者,是小國之所長,而大國之所短也。使大國而不用其所長,常出於其所短,雖百戰而百屈,豈足怪戰!

且夫大國,則固有所長矣,長於戰而不長於守。夫守者,出於不足而已。譬之於物,大而不用,則易以腐敗,故凡擊搏進取,所以用大也。孫武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自敵以上者,未嘗有不戰也。自敵以上而不戰,則是以有余而用不足之計,固已失其所長矣。凡大國之所恃,吾能分兵,而彼不能分,吾能數出,而彼不能應。譬如千金之家,日出其財,以罔市利,而販夫小民終莫能與之競者,非智不若,其財少也。是故販夫小民,雖有桀黠之才,過人之智,而其勢不得不折而入於千金之家。何則?其所長者不可以與較也。

西戎之於中國,可謂小國矣。向者惟不用其所長,是以聚兵連年而終莫能服。今欲用吾之所長,則莫若數出,數出莫若分兵。臣之所謂分兵者,非分屯之謂也,分其居者與行者而已。今河西之戍卒,惟患其多,而莫之適用,故其便莫若分兵。使其十一而行,則一歲可以十出;十二而行,則一歲可以五出。十一而十出,十二而五出,則是一人而歲一出也。吾一歲而一出,彼一歲而十被兵焉,則眾寡之不侔,勞逸之不敵,亦已明矣。夫用兵必出於敵人之所不能。我大而敵小,是故我能分而彼不能。此吳之所以肄楚,而隋之所以狃陳歟?夫禦戎之術,不可以逆知其詳,而其大略,臣未見有過此者也。

其次請論北狄之勢。古者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然所以能敵之者,其國無君臣上下朝覲會同之節,其民無谷米絲麻耕作織之勞。其法令以言語為約,故無文書符傳之繁。其居處以逐水草為常,故無城郭邑居聚落守望之助。其旃裘肉酪,足以為養生送死之具。故戰則人人自鬥,敗則驅牛羊遠徙,不可得而破。蓋非獨古聖人法度之所不加,亦其天性之所安者,猶狙猿之不可使冠帶,虎豹之不可被以羈紲也。故中行說教單於無愛漢物,所得繒絮,皆以馳草棘中,使衣弊裂,以示不如旃裘之堅善也;得漢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氵重酪之便美也。由此觀之,中國以法勝,而匈奴以無法勝。

聖人知其然,是故精修其法而謹守之,築為城郭,塹為溝池,大倉廩,實府庫,明烽燧,遠斥堠,使民知金鼓進退坐作之節,勝不相先,敗不相後。此其所以謹守其法而不敢失也。一失其法,則不如無法之為便也。故夫各輔其性而安其生,則中國與胡,本不能相犯。惟其不然,是故皆有以相制,胡人之不可從中國之法,猶中國之不可從胡人之無法也。

今夫佩玉服冕而垂旒者,此宗廟之服,所以登降揖讓折旋俯仰為容者也,而不可以騎射。今夫蠻夷而用中國之法,豈能盡如中國哉!茍不能盡如中國,而雜用其法,則是佩玉服冕垂旒而欲以騎射也。昔吳之先,斷髮文身,與魚鱉龍蛇居者數十世,而諸侯不敢窺也。其後楚申公巫臣始教以乘車射禦,使出兵侵楚,而闔廬、夫差又逞其無厭之求,開溝通水,與齊、晉爭強,黃池之會,強自冠帶,吳人不勝其弊,卒入於越。夫吳之所以強者,乃其所以亡也。何者?以蠻夷之資,而貪中國之美,宜其可得而圖之哉。

西晉之亡也,匈奴、鮮卑、氐、羌之類,紛紜於中國,而其豪傑間起,為之君長,如劉元海、苻堅、石勒、慕容雋之儔,皆以絕異之姿,驅駕一時之賢俊,其強者至有天下太半,然終於覆亡相繼,遠者不過一傳再傳而滅,何也?其心固安於無法也,而束縛於中國之法。中國之人,固安於法也,而苦其無法。君臣相戾,上下相厭。是以雖建都邑,立宗廟,而其心岌岌然常若寄居於其間,而安能久乎?且人而棄其所得於天之分,未有不亡者也。

契丹自五代南侵,乘石晉之亂,奄至京邑,睹中原之富麗、廟社宮闕之壯而悅之,知不可以留也,故歸而竊習焉。山前諸郡,既為所並,則中國士大夫有立其朝者矣。故其朝廷之儀,百官之號,文武選舉之法,都邑郡縣之制,以至於衣服飲食,皆雜取中國之象。然其父子聚居,貴壯而賤老,貪得而忘失,勝不相讓,敗不相救者猶在也。其中未能革其犬羊豺狼之性,而外牽於華人之法,此其所以自投於陷阱網羅之中。而中國之人,猶曰今之匈奴非古也,其措置規畫,皆不復蠻夷之心,以為不可得而圖之,亦過計矣。且夫天下固有沈謀陰計之士也。昔先王欲圖大事,立奇功,則非斯人莫之與共。梁之尉繚,漢之陳平,皆以樽俎之間,而制敵國之命。此亦王者之心,期以紓天下之禍而已。

彼契丹者,有可乘之勢三,而中國未之思焉,則亦足惜矣。臣觀其朝廷百官之眾,而中國士大夫交錯於其間,固亦有賢俊慷慨不屈之士,而詬辱及於公卿,鞭撲行於殿陛,貴為將相,而不免囚徒之恥,宜其有惋憤郁結而思變者,特未有路耳。凡此皆可以致其心,雖不為吾用,亦以間疏其君臣。此由余之所以入秦也。幽燕之地,自古號多雄傑,名於圖史者,往往而是。自宋之興,所在賢俊,雲合響應,無有遠邇,皆欲洗濯磨淬以觀上國之光,而此一方,獨陷於非類。昔太宗皇帝親征幽州,未克而班師,聞之諜者曰:幽州士民,謀欲執其帥以城降者,聞乘輿之還,無不泣下。且胡人以為諸郡之民,非其族類,故厚斂而虐使之,則其思內附之心,豈待深計哉,此又足為之謀也。使其上下相猜,君民相疑,然後可攻也。語有之曰:鼠不容穴,銜窶藪也。彼僭立四都,分置守宰,倉廩府庫,莫不備具,有一旦之急,適足以自累,守之不能,棄之不忍,華夷雜居,易以生變。如此,則中國之長,足以有所施矣。

然非特如此而已也。中國不能謹守其法,彼慕中國之法,而不能純用,是以勝負相持而未有決也。夫蠻夷者以力攻,以力守,以力戰,顧力不能則逃。中國則不然。其守以形,其攻以勢,其戰以氣,故百戰而力有余。形者,有所不守,而敵人莫不忌也。勢者,有所不攻,而敵人莫不憊也。氣者,有所不戰,而敵人莫不懾也。茍去此三者而角之於力,則中國固不敵矣。尚何雲乎!惟國家留意其大者而為之計,其小者臣未敢言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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