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歡喜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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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鶴夢易醒鸞膠香,(李嘉佑) 溪頭仙子遇裴航。(李林)

    已成數代異時重,(李項)  白雲一聲春思長。(許談)

    尋春再至阻心鶴,(錢起)  酒傾玄露醉瑤筋。(木邕)

    等閑花裏送歸事,(秦滔年) 牽惹春風斷客腸。(韋莊)

  昔有一裴航,過藍橋遇一絕色女子,名喚雲英,欲聘為妻。其母曰:「必得玉杵臼乃許之。」其後,裴航尋得玉杵臼,為搗玄霜,遂娶雲英。又有劉晨、阮肇採藥,入天台遇二女子,浣於溪中,遂留伉儷。及至歸家,已數世矣。二人復往天台,路迷不得復入。彼三人所遇者,皆仙女也,可見色欲二字,仙人亦所不免,在人之迷與不迷耳。有詞一首云:

    燕爾新婚,宿世之緣已定。妻子好合,仙凡之偶莫逃。彈破紙窗,不隔雙娥之宅;溪流麻飯,能留二士之蹤。既伸繾綣之情,復訂流連之約。而彩雲易散,紫府難留。乍動鄉心,正花落烏啼之會;苦無仙分,忽雲晴雨霽之時。澗水無心,不阻來時之路;天台有淚,還留別去之衣。自此之鶴夢己醒,鸞膠難續。親朋故友,已無一人。城郭丘墟,倏成數代。異時仙子,尚思採藥重來;昔日劉郎,安有尋春再至。阻心子之焚香,怨風燈之若焰。早知如此,等閑花裏送歸;悔不當初,祇合山中偕老。

  又如郭汾陽之紅線,董延平之仙姬,織女牛郎,皆是仙姬緣分。如此者書載極多,俱免不得這點色心。若人世幽期,密約月下燈前、鑽穴越牆、私奔暗想,恨不得一時間吞在肚內,那那有佳人送上門的,反推三阻四,懷著一點陰騭,恐欺上天?見色不迷,安得不為上天所佑乎?正是:

    彈破紙窗猶可補,損人陰德最難修。

  我朝如陽明先生。父親王華,少年時,在一富家歇宿。其家富有十萬,並無子嗣,姬妾甚多。他見王華青年美貌,將一妾私奔欲他度種。故意留飲留宿,至夜靜,富翁令一美貌愛妾,去陪他歇宿。其妾郝容,恐不好啟齒。富翁寫幾個字兒,與妾帶去,他若問時,將與他看,自然留汝宿也。妾領其命,欣然而直至房前,燈殘未滅,妾將指頭彈門,王華問道:「是誰?」妾曰:「主人有事相求,開門便知。」王華披衣而起,挑亮殘燈,開門一看,祇見一個青年婦人,往內而走。王華抬頭一看,好一個國色佳人。那婦人進房坐在床上,那一雙小腳,真令人消魂。怎見得,有詩為證:

    濯罷蘭湯雲欲飄,橫擔膝上束鮫鮹。

    起來王筍尖尖嫩,放下金蓮步步嬌。

    蹴罷春風飛彩燕,步殘明月聽瓊蕭。

    幾回宿向鴛衾下,勾到王宮去早朝。

  就是那點點紅鞋,也有詩為證:

    幾日深閨繡得成,看來便覺可人情。

    一灣暖玉凌波小,兩瓣紅蓮落地輕。

    南陌踏青春有跡,東廂步月夜無聲。

    春花又濕蒼苔露,晒向西窗趁晚晴。

  王華見他坐在床沿上,自己便坐在燈前,問道:「小娘子,主人有何事見教,令娘子夜深到來?」那妾道:「請君猜之。」王華想了一會道:「小娘子有話直說,小生實是難猜。」那妾道:「主人著我求你一件東西。」王華道:「甚麼物件?」那妾向袖中取出那幾個字兒,走過來送與王華。

  他向燈下一看,寫的五個字是:「欲覓人間種」。王華會意道:「豈有此理。」即時取筆,寫於未後道:「難欺天上神。」道:「小娘子,已有回字了。請回罷。」那妾起了此心,慾火難禁。況見他青年美質,又是主人著他如此。大了膽,走到身邊摟抱。王華恐亂了主意,往外廂一跑。其妾將燈四照,那裏見他,便睡在他床中。半夜眼也不合,那裏等得他來!至五鼓,嘆一口氣,竟自回了主人。

  王華次早不別而行。後來再不在人家歇宿,一意讀書。後來秋闈得意,至成化十六年,辛丑科,聖上修齋設醮,道士伏地朝天,許久不起來。至未牌方醒。聖上問道士為何許久方起,道士奏曰:「臣往天門經過,見迎新狀元,故此遲留。」聖上問:「狀元姓甚名誰?」道士奏曰:「姓名不知,祇見馬前二面紅旗,上寫一聯曰:

    欲覓人間種,難欺天上神。」

  聖上置之不問。後殿試傳臚,王華第一。聖上試之,寫「欲覓人間種」,道:「此一對,卿可對之。」狀元對曰:「難欺天上神。」聖上大悅道:「此二句有何緣故?」王華把富翁妾事,一一奏聞。聖上嘉之。後子王守仁,登二甲進士,為寧王之事,封為新建伯,子孫世襲。其時一點陰騭,積成萬世榮華。

  後來一個吏員,喚作徐希,是直隸江陰人,就參在本縣兵房。忽一日,一個窮人喚名史溫,是江陰縣廿三都當差的;本都有一個史官童,為二丁抽一的事,在金山衛充軍。在籍已絕,行原籍急補。史溫與史官童同姓不親的。里長要去詐些銀子使用,他是窮人,那裏有。里長便卸過來動了呈子,批在兵房。是徐希承應。那史溫急了,來見徐希,要他周全。徐希見他相求,道:「既是同姓不親,與你何干?自當據理動呈,自然幫襯。」史溫謝了歸家,見了妻子道:「好個徐外郎,承他好意,再少也得二兩送他,還須一個東道方好。一時間那裏有這主銀子。」妻子道:「我還有幾件冬衣,且將去解當,也有二三錢,祇好整酒。這送他二兩實是沒有。」史溫看了妻子道:「做你不著,除非如此如此,若還把我夫妻二人解到金山衛中,性命也是難逃。」妻子應承。

  到次早,到縣裏動了呈子。接徐希到家坐下,妻子整治已完,擺將出來。二人對飲,徐希已醉辭歸。史溫道:「徐相公,我有薄意送你,在一朋友處借的,約我如今去拿,一來一去,有十里路程。你寬心一坐,好歹等我回來。」說罷把門反叩上,竟自去了。不移時,走出一個婦人來,年紀未上三十歲,且自生得標致。上前道個萬福,驚得徐希慌忙答禮。那婦人笑吟吟走到身邊道:「相公莫怪,我丈夫不是借銀子,因無處措辦,著奴家陪宿一宵,盡一個禮。丈夫避去,今晚不回了。」徐希聽罷,心中不忍聞,立起身道:「豈有此理,沒有得與我罷了,怎生幹這樣的事?」竟去扯門,見是反扣的,盡力扯脫了扣,開門一竟去了。次早,史溫歸家道:「徐相公去了未曾?」妻子道:「昨晚你轉身,我隨即出來,言語挑他,不肯幹著此事。竟自扯脫了門去了。」史溫頓足道:「怎好,今番定要起解了。」忙趕到兵房,他見徐希道:「兄的文書,今早已簽押了,已自絕去了,放心。」再不答話,竟往縣外去了。祇因他一點念頭,後來進京,在工部當差,著實能幹,恰值著九卿舉薦人材,大堂上荐了他,就授了兵部武庫司主事。任部數年,轉至郎中,實心任事,暗練邊防。宣德十九年朝議會推,推他為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簽都御史,巡撫甘肅等處地方,從來三考出身,那有這般顯耀。祇因不犯邪色,直做到二品。有一個對聯:

    徐希登二品,商輅中三元。

  天下第一件陰騭,是不奸淫婦女的事大。

  如今且說浙江杭州府錢塘縣,本學一個秀才,姓王名有道,年紀二十五歲了。十五歲入學,二十歲上幫補,學業充足,人有期望的飽學,娶妻孟月華,小他兩歲,又是才貌全兼的一個婦人。他父親孟明時,一個大財主,獨養女兒,十分愛惜,如同掌上明珠。夫妻二人,十分相得。此時三月初的清明節近,孟明時住在湖市新河壩邊是日清明,著人進城接了女婿女兒,往玉泉上墳祭掃。湖船住在昭慶寺前,兩邊都到齊,下了船,撐至徐大河頭。上岸竟至墳上,列下祭禮,男男女女,拜拜扶扶,忙了一會。祇見那日南來北往,祭掃的人絡繹不絕。有賦一篇,單為清明而作:

    匆匆時晚,更消風雨幾番;寂寂寒食,惟見梨花數樹。醉易忘老,醒難別春。閑愁不為吹除,佳節豈宜拋擲?爾乃單衣初試,新火乍分。野老壺觴,逐隊也能上塚;農人荷笠,乘時且復燒金。翁仲解言,見興亡之有數;銅駝有恨,識歲序之不居。紙灰隨蚨蝶而飛,麥菊為烏鳥所啄。長秋廣陌,喧傳蹴鞠之郎;綠樹紅摟,困打鞦韆之女。村村插柳,在在聞鶯。非憑花下之歌,酬送杯中之物。兒童借問,不知幾個壚頭;糕勝相遺,自是三家村裏。宿雨林香難捨,豪氣鳥語猶嬌。刺夫荒婿,何曾慟哭能開;拂面紅塵,盡是尋芳歸去。

正是:

    棠梨花底哭聲聞,紙作錢灰伴蝶群。

    間卻藍溪先壟在,年年看吊過山墳。

  那孟家一班人,吃了午飯,依先往徐大河頭下了船,撐到岳墳湖口住了。男男女女一班兒,走到岳王殿上朝王施禮。前殿穿到後殿,東廊繞過西廊,出了環洞門,又至墳園裏。看了盡忠報國四大字,分屍檜樹兩邊開。又到墳前,看那生鐵鑄成的秦檜,長舌妻跪在地。又往飼堂內看鰲山走馬燈。出了祠外,徐徐的步下船來,重新出了跨紅橋,傍著蘇堤緩緩而行。說不盡遊人似蟻,車馬如雲,穿紅著綠,覓柳尋花,十分有趣。正是:

    嬌紅掩映,嫩綠交加。如西子之濃妝,似張郎之年少。兩邊笑臉,總是媚人。數尺柔枝,已堪藏鳥。步步憐香不去,時時帶月來看。院落深沉,閉平陽之舞杖;樓臺彩畫,宴少室之仙妹。而淨不染塵,恍疑出俗。暖風遲日,若稅子之精神;嬌鳥遊蜂,似留穠之歡笑。巧思引來吹笛,曼聲聞是踏歌。固知白晝易消,惟肯坐閑半日。青春最好,決勝千金來降。人意忽逢馬上,墜釵去戀香魂。更就花間秉燭,若待世吉無事。難應夏復為春。撲蝶多情,綠樹更聽黃鳥囀;看花不語,白頭非是翠娥憐。

  遊之不已,難捨難去。那夕陽西下,眉月東生,未免歸家,須臾到了昭慶寺前。這月華母親張氏,要同女兒回家去住,與女婿說了。王有道說:「去耍了幾日,便回來是了。」王有道進了錢塘門,獨自歸家。孟家一班,竟由松木場到了家。

  這孟月華在父母家,生生快活,住了十餘日,不覺三月十五了。天氣悶熱起來,他便想丈夫在家熱悶,單衣在家箱中,鑰匙又在我處,恐怕要穿,一時焦燥起來,未免怨暢著我。忙與母親言著此事,急欲回家。留他不住,張氏說:「你既要回,待我著人叫轎子,抬你回去。」那裏這般樣說,心下捨他不得,非他不去喚人,故意把家人小使呼喚出去,一個也不在家。指望留他再住一日。那月華等得好不煩耐,走進走出,心火不安。他家門口是個船塢,祇見空船回到北關門去的盡多。月華心裏想道:「我便船裏回去,到得門頭,天色已將晚矣。我到家中,進城不過一箭之路。悄悄走到家裏,有何難事?哪裏定要轎抬。」主意定了,自己走出門首,叫了一隻空船,計他五十文船錢,進內與母親說了。張氏要留,再三要去,此日父親又不在家,又無人送,月華祇取鑰匙帶在身邊,衣箱留在娘處,明日拿來便了。張氏祇得送了女兒出門,祇見船中早有兩個女人坐在裏面,他要錢塘門去的,順路搭船。月華見是女人,祇得容他在內,別了母親開船來了。

  那新河塘兩岸景致,且是好看,他與那兩個女人說些話兒,那船已過了聖堂隘。祇見天上烏雲四起,將有雨意。看看烏將起來,把船急急就撐,那雨已是撮得著的了。月華見天色沉重得緊,船已將到橋邊。月華想道:「船已到了,此時天色未晚,路上遇著親戚,體面何存。倘然路上著雨,一發不好意思。算來這雨已在頭上的了,此花園門首,盡好避雨。待他落過一陣,料然晴的。想來天黑些也無礙於事。」便交了船錢,別了婦女,竟上岸,走至裏邊花園門首坐下。

  那花園還未造定的,裏邊都是木值假山,恐被人竊取封鎖的。門外有一間亭子,以便行人居住,也未有門。他走在亭子之下一看,甚是潔淨,地下舖的都是石板。便在階沿坐著。祇聽得一聲響,那雨來得好大,扑面吹來。月華把前窗子閉上,好生害怕。事有湊巧,祇見一個年少的書生,也因雨大,一徑跑將進來躲避。原把袖子遮著頭的,一進亭子放下手來。見了,兩下各吃一驚。急欲退出,那雨傾盆一般,進退兩難,祇得施了一禮道:「娘子亦是避雨的麼?」月華答曰:「便是。」那人姓柳名生春,乃仁和縣學秀才,年已二十四歲了,雖然進學,然而學業淺薄,自料不能期望,是日因往湖市探親,見天有雨色急趕來。見雨已大,不能走得上前。見人家有一亭子,一直跑了進來。見有女人在此,心下不安,無可奈何,祇得在階沿上坐下。此時兩個人雙雙坐著,好似土地和夫人,等人祭祀的一般,也覺好笑。

  孟月華見天色黑下來了,那雨一陣陣越大得緊,至於風雷閃電,霹靂交加,十分怕人,懊惱之極。早知依了母親,明日回來也罷。如今家下又沒人知,怎生是好?又恐雨再不住,閉了城門,如之奈何。又想到:「這個避雨的人,倘懷著不良之心,一下裏用起強來,喊叫也沒人知道怎脫得身。」又想道:「他是柳下惠轉身,就可保全我了。」心中祇是生疑。又想著拾黃金於道途,逢佳人於幽室,焉有不起心的道理。此時心裏就像是打鼓的一般念念不住。道罷,或者前世與他有一宿之緣,也索完他罷了。祇是不可與他說出真實姓名便是。等那雨住越發大了,十二分著急,沒奈何穩著心兒坐著。那柳生春把自己道袍脫下,舖在石板上坐著,便問:「娘子府上住在那裏?」月華見他問及,心下道:「此人舉意了。」故意說:「在城裏,遠得緊哩。」生春道:「城門再停一會將閉了,怎生是好?月華道:「便是。」

  那雨漸漸的小了,一時雲開見月。生春把窗子開了,雪亮起來。就聽得河口有人走過,口中道:「又是走得快,略遲一步,也被關在城裏了。」月華與生春俱聽得的,道:「怎麼好。」月華道:「再早晴一刻,也好進城,如今沒奈何,祇得捱到開門,方好進去。」柳生春心下怎不起意,他看過《太上感應篇》的,奸人妻女第一種惡。甚麼要緊,為貪一時之樂,壞了平生心術,便按住了。往亭子外一看,地下雖濕,也好走得。他竟走至河口小解,又想這婦人必然也要解手,我且走到前邊橋上,略坐一坐,待他好著方便。月華見他走了出去,果然十分要解,東張西望,走出亭子,就到地上,噴將出來。有一首詞兒,單為就地小遺景像曰:

    緣楊深鎖誰家院,佳人急走行方便。揭起綺羅裙,露出花心現。沖破綠苔痕,灌地珍珠濺。管不得牆兒外,馬兒上人窺見。

  解完了,立將起來,自覺鬆爽了許多。又進內靠著南窗愁怨,想道:「這人不見到來,想是去了。見衣服在地,想他必然要來,若得他至誠到底方好。」祇見那人踱將進來道:「娘子,好了,地下已花乾。到開城之時,竟好走了。方纔橋邊豆腐店內起來磨豆,我叩門進去,與他十文錢,浼他家燒了兩碗茶,我已偏用了。小娘子可用了這一杯。」月華謝之不已,生春放在階沿上。月華取來吃了,把碗仍放在地下。生春取了,拿去還他。

  月華自言自語:「好一個至誠人,又這般用情,好生感念。」去了一會,叫道:「小娘子,城門開了,陪你進城去罷。」月華應了一聲,生春取了衣服,穿著好了:「請小娘子先行,小生在後奉陪。」竟像《拜月亭·曠野奇逢》光景。

  二人進了城門,月華道:「先生高居何地?」答曰:「登雲橋邊。娘子尊居在於何所?」答曰:「一畝田頭。」生春道:「既然,待小生奉陪到門首便了。」月華道:「恐不是路,不敢勞。」柳生道:「不妨,娘子夜間單身行走,忽然而去,也不放心。」二人過了倉橋,不覺已到門首。月華道:「這邊是也。」連忙叩門,似有人答應一般。生春道:「小娘子告別了。」月華道:「先生且住,待開了門,請到舍下奉茶。」生春道:「不勞了。」一竟走了去。

  祇見裏邊答應的,是王有道的妹子,年紀一十八歲,喚名淑英,尚未有親的。那時節家人小使俱睡熟的,他自出來,聽看是何人叩門。祇見月華又叩兩下,淑英又問:「是誰?」月華說:「姑娘,是我。」淑英問:「是嫂嫂麼?」月華道:「正是。」淑英起拴,開了道:「嫂嫂為何連夜至此?」月華進門,在燈下與姑娘施禮道:「一言難盡。」又問:「哥哥可在家否?」答曰:「他在館中。」月華拴了門,拿了燈進內坐下,道:「小使們為何不起來,倒勞動姑娘。」淑英說:「想都睡熟的,奴聽見叩門起來相問,若是別人,自然他要去開。見是嫂嫂,故此不叫他們了。嫂嫂果是為何這般時候,獨自你回來?必有緣故。」月華說:「有一個人同我來的。我一夜不睡,身子倦極,待我去睡一睡,明日起來,與你細說。」二人各自回房。

  月華展開床帳,一骨碌扒上床去,放倒就睡去了。他一靈兒,又夢在亭子中。見本坊土地與手下從人說:「柳生見色不迷,莫大陰騭,快申文書到城隍司去。」醒來卻是一夢。想曰:「分明說是柳生,不知那人姓柳也不姓柳,也不知是我這一樁事,還是別家的事。」天明走了起來。姑娘進房叫:「嫂嫂起身了,昨夜回來,畢竟為何?」月華道:「姑娘說來好笑,那日天氣熱鬧,我恐哥哥在家要換衣服,一時便要回家。小使叫轎許久不來,我心焦不過,隨喚船來,滿擬到城門邊上岸,走回家罷。船到門頭天色尚早,走進城來,恐遇親鄰不像體面,不如在亭子上少坐,待天色傍晚回家也不打緊。即時上岸,一進亭子,天雨如注。恰好一個少年撞將進來,見他欲待出去,雨似傾盆,祇得上前施禮。初然我還不慌,向後來天黑將起來,十分煩惱。又恐少年輕薄,急也急得死的。向後天晴時節,城門已閉。這番心裏跳將起來十分,又恐那人欲行歹事。誰知一個柳下惠,一毫不苟輕覷。他倒走了出去,直至四更,往做豆腐的人家,又去將錢買茶請我。他把那茶杯至至誠誠,放在地下。後來開了城門,他又送我到門首方去。」

  淑英道:「這個人那裏人氏?」答道:「問他說住居登雲橋。」淑英又問:「姓名可知麼?」月華道:「說也可笑,方纔夢睡裏,又在亭子上,見一老者,自稱本坊土地,吩咐手下道:『柳生見色不迷,莫大陰騭,快申文書往城隍司去。』」淑英道:「這樣姓柳了,莫非是柳下惠的子孫。」二人正在相笑,祇見孟家一個小使,拿了一隻皮箱,一個果品餚饌道:「娘親昨晚正要趕來,倒是娘說此時想已到家了,明日早些去罷。故此五鼓就起來,到得親娘這裏。正要進來,見親娘和姑娘在此說話,我聽見說完了,方敢進來。」月華道:「方纔這些話,作可聽得全麼。」小使道:「親娘上岸,往亭子裏坐。遇見姓柳的,都記得的。」娘道:「出月十五,娘四十歲,親娘曉得的,要接姑娘同去看看戲文,叫我與親娘先說兒聲。」淑英道:「原來如此,待我做一雙壽鞋送來。」月華道:「你往廚下吃了水飯,回去拜上爹娘,不須記掛。」小使應聲,廚下去了。

  月華治妝已畢,叫人吩咐些餚果,送與丈夫書館中。又作一書云:「母親壽日,可先撰了壽文,好去裱褙,恐臨期誤事。」王有道見書,方纔記得道:「也是不免之事。」晚間就回來宿歇。並不知避雨之事。過了兩日,又到書館坐下。月華一日見天下雨,觸目驚心,做詩一首,以記其事:

    前宵雲雨正掀天,拼趕陽臺了宿緣。

    深感重生柳下惠,此身幸比玉貞堅。

  寫罷放在房裏,不曾收拾,卻被淑英看見,袖了回房不題。

  不期過了兩日,又是四月中旬到來。王有道回家,打點賀壽禮物,料理齊備。一到十五,夫妻二人清早起來,著小使先將壽禮送去。轎子到了,二人別了淑英上轎。淑英笑道:「嫂嫂,這次不可夜裏回來,恐再不能撞著柳下惠了。」王有道聽見,心下生疑。這話頭十分古怪,欲待要說明白了起身,又恐路遠,暗想道:「也罷,回來問妹子便了。」一竟抬到孟家。

  一進門,有這許多婆婆媽媽伺候,為他家收禮,寫回帖子,上帳,忙到下午,方纔上席。散祇是半夜,在丈人家歇了,次日清早,祇別了丈人,竟自回了家。見了淑英道:「妹子,昨日何說嫂嫂這次不可夜裏回來,恐再不能撞著柳下惠了,這話怎麼說起?」淑英說:「原來哥哥還不知道,就是三月十五夜裏,避雨回家這一件事。」有道說:「妹子,嫂嫂不曾與我說來,你可仔細為我言之。」淑英道:「那日嫂嫂急欲回來,沒有轎子,僱船未的。到了門頭,天色尚早,恐撞見熟人,壞了體面。上岸在花園門外亭子上坐。不期天雨得緊,有一男人也到亭中避雨。嫂嫂急欲進城,雨又不住,城門又閉。不得已,權在亭中。原來那人是個好人,須臾天晴,他往別處去了。後來五更嫂嫂回來,上床去睡,又夢見往亭子上去,見土地說他見色不迷,申文往城隍司去,道他姓柳,住在登雲橋。」王有道不聽這一番話也罷,見說: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罵道:「不賢淫婦,原來如此無恥,我怎生容得!焉有孤男寡女共於幽室,況黑夜之中,不起奸淫的道理!」道:「罷了,罷了!除非休了,免他一死。」淑英道:「哥哥,不要差了主意。嫂嫂實不曾有此事。不信之時,嫂嫂有詩一首,現寫著心事。」即時往房裏取了出來,遞與哥哥。有道看罷,道:「他在你面上說出心事,恐你疑心,故意做這等洗心詩兒。你看看,拼赴陽臺了宿緣,還是自己要他如此,醜露盡矣,不須為他遮蓋。我決要休他。」淑英下淚:「哥哥不可造次,你改日再問嫂嫂,說個明白,便知涇渭。」有道怒沖沖竟到館中去了。

  到次日,寫了一封書,著家人拿了,送與孟老爹親手開拆。家人一自拿到孟家,送與孟鳴時親手拆開,也不說些別話,祇有四句詩,寫道:

    瓜田李下自坐嫌,拼向郵亭一夜眠。

    七出之條難漏網,另恁改嫁別無言。

後寫:       王有道休妻孟月華。某年四月十六日離照

又畫一個花押。鳴時一看,不知其意,女兒為何有離書。月華流淚不言。張氏道:「就是三月十五冒雨回去這一節事,不知為何女婿作此薄情之事。」孟鳴時道:「原來為此,又無暇玷,何必如此。」道:「兒,你不須愁悶,想歷久事明,再冷落幾日,待我與他講個明白罷了。」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且說柳生春自從那日回家,埋頭窗下,其年正當大比。宗師發牌科考,縣中取了送在府間,倒也摸了一名。六月間,又得宗師錄取一名科舉,意出望外。從此準備進場之事。不移時頭場將近,因喪了妻子,無人料理,止得一房家人媳婦,又不在行,祇得自己備下進場之物。到初八日黃昏,正要進貢院唱名搜簡,不想家人天吉一時沙子發起來,業已死了。生春兩難之間道:「且把他權放在床,待我出場來殯葬他罷。」媳婦祇得從命。

  恰好到得貢院中,先點杭州府。柳生春初進科場,家中死了天吉,心下慌忙之際,一塊墨已失了。心慌撩亂,尋了一回,那裏追尋。祇得回到號房坐下,悶悶不已。忽見前墨已在面前,心下驚異。天明,題目有了,他初然又難下手。須臾,若有神助,信筆而寫,草草完了。到三鼓放出貢院。到家叩門,祇見天吉在床上一骨碌扒將起來開門,驚得妻子喊叫。生春一見天吉,吃了一驚,道:「你活了麼?」天吉道:「小人原不曾死,是在先老相公來喚我進場。說相公今年三月十五夜,不犯女色,土地申文到城隍司,即時上表於玉帝之前。玉帝即喚杭州夜遊神,問道果有其事。現今王有道妻子孟月華夫妻離異。玉帝聞奏,即查鄉榜中有海寧孫秀才,前月奸一寡婦,理當革削,將相公補中上去,是第七十一名。相公的墨失在明遠樓下,是小人尋來與相公的。還有許多說話,那今科該中的,祖宗執紅旗進場,上書第幾名帖。出場的是黑旗,先插在舉子屋上。插白旗的都是副榜,餘者沒有旗的。」

  生春聽罷,不犯女色,滿心歡喜,恐文章不得意,又未知怎的。打發了監軍,次日往一畝田一訪,果然叫做王有道妻子名孟月華。嗟嘆幾聲,且再處著走了回來。

  剛剛三場已畢,那柳生春卷子是張字十一房,落在易一房,是湖廣聘來的。推官名喚申高,他逐卷細心認取,恐有遺珠。三復看閱,柳生春卷子早落孫山之外矣。四百名卷子取得三十六卷。將三十六卷,又加意細看。存下二十四卷,仔細窮研,取定十四卷。正待封送,祇見張字十一號一卷,是不取的,不知怎生渾在十四卷內。推官看見,吃了一驚道:「自不小心,怎生把落卷都渾在此間。」親手丟在地下道:「再仔細一看,不要還有差錯。」一卷一卷重新看過,數來又是十五卷,這張字十一號又在裏邊。想道:「我方纔親丟在地,怎生又在其間。冥冥之中,必有鬼神。展開再看,實是難以圈批。不得已,淡淡加些評語,送到京考房去。然後二三房未免也要批圈。送去時後放榜,張字十一號竟中了第七十一名。王有道也是易一房的門生,中第十一名。

  那報子往各家報過,未免搜尋親戚人家。孟鳴時家裏報得好不鬧熱,不知孟月華看見,反在房中痛哭。怨悵那日不回家去也罷,著甚來由,一個夫人送與別人做了。便提毫筆寫曰:

    新紅染袖啼痕溜,憶昔年時奉箕帚。

    如茶衣垢同苦卒,富貴貧窮期白首。

    朱顏祇為窮愁枯,破憂作笑為君娛。

    無端忽作莫須有,將我番然暗地休。

    散同覆水那足道,有眉翠結那堪掃。

    自悔當年嫁薄情,今日番成難自保。

    水流落花雨紛紛,不敢怨君還祝君。

    今日洋洋初得意,未知還念舊釵裙。

  又曰;

    去燕有歸期,去婦長別離。

    妾有堂堂夫,夫心竟爾疑。

    撤棄歸娘家,在家欲何之。

    有聲空嗚咽,有淚空漣面。

    百病皆有藥,此病諒難醫。

    丈夫心反覆,曾不記當時。

    山盟並海誓,瞬息且推移。

    吁嗟一女子,方寸有天知。

  且說那些新中的舉人舊規,先要見房師,即時參謁。申推官的門子,寫了七個舉人的名姓,在那邊尋來尋去,這般問。一時間問著了柳家天吉。那門子領到三司廳裏,同年各各相認,內中杭州兩名,嘉興兩名,湖州一名,紹興一名,金華一名,齊齊七個舉人。門子引進至公堂,再到易一房,一齊進來參拜。

  申嵩留他坐下道:「好七位賢契,俱有抱負,都是皇家柱石。內中那一位是柳賢契?」柳生春打躬道:「是門生。」申嵩把他仔細一看,道:「賢契,你有何陰騭之事,可為我言之。」柳生春心下已知王有道中了,要使他夫妻完聚,故意妝點孟月華許多好處:「念門生德薄才庸,蒙老師山斗之恩提摯孤寒,並沒一點陰騭。」申嵩道:「不瞞賢契說,佳卷已失親於子矣。不知怎麼又在面前,如此者三次,著無莫大陰騭,焉有鬼神如此鄭重乎?」生春道:「門生自小奉尊《太上感應篇》,內中如淫漁色是第一件罪過。門生凜凜尊從。今春三月十五晚,避雨於武林門外亭子中間。不期進去,先有一婦在內。彼時門生欲出,則大雨傾盆,欲進,則婦人悲惋。那雨又大,加以風雷之猛,後來略住而城門已閉。婦人乘濕欲行,彼時門生想道他是個女流,因門生有礙,故此趁濕而行,心實不安。其時門生去了,後不知其婦如何。」王有道忙向柳生春道:「年兄知他姓甚名誰?」柳生道:「男女之間不便啟齒,怎好問得。」王有道忙對申嵩道:「老師,避雨之婦,正是門生之妻。」眾人愕然道:「若果有此事,在柳年兄這也難行。」王有道說:「後來門生知道,疑為莫須有,四月間棄了。」申嵩聽見:「賢契差矣,方纔柳生之言,出於無心,話是實的。何辜屈陷貞姬,令人聞之酸鼻。」柳生道:「不知就是年嫂,多有得罪了。在弟原無意欲為之心,『莫須有』三字何能服天下。」那五位同年道:「年兄快整鸞鳳,速速請回。真有負荊之罪了。」柳生道:「年兄赴過鹿鳴,弟當同往迎取年嫂完聚。」申嵩道:「王生,你得意之時,不宜休棄貞潔糟糠。速宜請歸。」王有道說:「老師與年兄見教,領命是了。」祇聽得按院著承差催請各舉子,簪花赴宴。申嵩拱一拱手,各人齊上明倫堂,掛紅吃酒。怎見得?有集詩一首為證:

    天香分下殿西頭,(華元旦) 獨許君家孰與儔。(萬得躬)

    月裏仙姝光皎皎,(李郢)  人間清影夜悠悠。(劉基)

    九霄香泌金莖露,(於武陵) 八月涼生玉宇秋。(黃潛)

    約我廣寒探兔窟,(汪水雲) 凌雲高步上瀛洲。(杜常)

  祇見這九十名新舉人,上馬拔靴,揚眉吐氣,一個個往大街迎到布政司赴鹿鳴宴。王有道與柳生春二人,敬了兩主考並察院房師的酒,竟自先回了。同出武陵門外,往新河壩。二人並轡而行,竟到孟家。鳴時吃了一驚,見是女婿,道聲:「恭喜了,祇是屈害小女。」柳生春道:「老先生不須說,令愛之事,已與令婿講明了。同避雨的,就是學生,今特奉迎令愛。」孟鳴時見說,忙忙進內,與月華說知。月華見說:「既是那生在此,正好覲面講明,免玷清白。」竟走出來。柳生上前作揖:「年嫂不必提起。」王有道上前施禮道:「我一時狐疑,未免如此。已見心跡,特爾親迎。」月華便不開言。張氏勸女兒同去。於是盂鳴時夫妻兩口,並女兒三乘轎子同行。兩舉人依先迎進城來。

  到了王家,下馬進去時,親友擺下酒筵作賀。柳生告回,有道說:「年兄同飲三杯。意欲留此盡歡,恐年嫂等久。」柳生道:「小弟寒荊,棄世久矣。」有道驚問:「幾時續弦?」柳生道:「尚無媒妁。」有道說:「小弟有妹淑英,今年十八。年兄不棄,以奉箕帚如何?」孟鳴時見說道:「好得緊,小弟為媒。」月華聽見,說:「今日黃道酒席,親友俱在,待我與姑娘穿戴。」親友一齊歡喜。柳生春一點陰騭,報他一日雙喜。須臾賓相贊禮,夫妻二人真個郎才女貌,正是:

    晚上洞房花燭夜,早間金榜掛名時。

    還虧久旱逢甘雨,方得他鄉遇故知。

  《太上感應篇》益德盛矣乎!柳生若不信心,則避雨之亭,已作行雲之臺。天使王有道棄不日,無辜柳生春求名,安能有報?破鏡重圓,斷弦喜續,若非陰騭,烏能有此大美哉!所謂陰騭關天,事非菲細。若行數善,容顏改變,則陰騭之紋,現於面也。

  有云:「錢可通神。雖錢可通神,謀事而成事,全在天也。陰騭錢財,相為表裏。有錢財而無陰騭,作事似舟無水,行而不能通達。有陰騭而無錢財,謀為則若有神助,無往不利。餘演二十四傳,非導欲宣淫,實引邪歸正,普存陰騭,受福無量。凡人一切事例,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乃天地間寧尊活佛也。其福豈淺鮮哉!」

  總評

    天下最易動人者莫如色。然敗人德行損己福命者,亦莫如色。奈世人見色迷心,日逐貪淫,而不知省。孰知禍淫福善,天神其鑒。故王華逢娟不惑,遂登雁塔之首;徐希見色疾避,屢擢烏臺之尊;柳生逢嬌不亂,卒補科名之錄。若彼奸淫無狀者,其敗亡慘毒之禍,又易可勝道哉。古云:諸惡淫為首,百行孝為先。觀者宜自警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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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冤家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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