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的浪漫 毛毛蟲
作者:老舍
1935年1月10日
善人
本作品收錄於《櫻海集

我們這條街上都管他叫毛毛蟲。他穿的也怪漂亮,洋服,大氅,皮鞋,啷噹兒的。可是他不順眼,圓葫蘆頭上一對大羊眼,老用白眼珠瞧人,彷彿是。尤其特別的是那兩步走法兒:他不走,他曲裏拐灣的用身子往前躬。遇到冷天,他縮着脖,手伸在大衣的袋裏,順着墻根躬開了,更像個毛毛蟲。鄰居們都不理他,因爲他不理大家;慣了以後,大家反倒以爲這是當然的——毛毛蟲本是不大會說話兒的。我們不搭理他,可是我們差不多都知道他家裏什麽樣兒,有幾把椅子,痰盂擺在哪兒,和毛毛蟲並不吃樹葉兒,因爲他家中也有個小厨房,而且有盤子碗什麽的。我們差不多都到他家裏去過。每月月底,我們的機會就來了。他在月底關薪水。他一關薪水,毛毛蟲太太就死過去至少半點多鐘兒。我們不理他,可是都過去救他的太太。毛毛蟲太太好救:祗要我們一到了,給她點糖水兒喝,她就能緩醒過來,而後當着大家哭一陣。他一聲也不出,衝着墻角翻白眼玩。我們看她哭得有了勁兒,就一齊走出來,把其餘的事兒交給毛毛蟲自己辦。過兩天兒,毛毛蟲太太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來賣呆兒,或是夾着小紅皮包上街去,我們知道毛毛蟲自己已把事兒辦好,大家心裏就很平安,而稍微的嫌時間走得太慢些,老不馬上又是月底。按說,我們不應當這樣心狠,盼着她又死過去。可是這也有個理由:她被我們救活了之後,並不向我們道謝,遇上我們也不大愛搭理。她成天價不在家,據她的老媽子說,她是出去打牌;她的打牌的地方不在我們這條街上。因此,我們對她並沒有多少好感。不過,我們不能見死不救。况且,每月月底老是她死過去,而毛毛蟲老只翻翻白眼,我們不由的就偏向着她點,雖然她不跟我們一塊兒打牌。假若她肯跟我們打牌,或者每月就無須死那麽一回了,我們相信是有法兒治服毛毛蟲的。話可又說回來,我們可不只是惱她不跟我們打牌,她還有沒出息的地方呢。她不管她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挺好的倆孩子。哼,捨哥兒似的一天到晚跟着老媽子,頭髮披散得小鬼似的,臉永遠沒人給洗,早晨醒了就到街門口外吃落花生。我們看不上這個,我們雖然也打牌,雖然也有時候爲打牌而駡孩子一頓,可不能大清早起的就給孩子落花生吃。我們都知道怎樣餵小孩代乳粉。我們相信我們這條街是非常文明的,假若沒有毛毛蟲這一家子,我們簡直可以把街名改作「標準街」了。可是我們不能攆他搬家,我們旣不是他的房東,不能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况且,他也是大學畢業,在衙門裏作着事;她呢,也還打扮得挺像樣,頭髮也燙得曲裏拐灣的。這總比弄一家子「下三爛」來强,我們的街上不准有「下三爛」。這麽着,他們就一直住了一年多。一來二去的我們可也就明白了點毛毛蟲的歷史。我們並不打聽,不過毛毛蟲的老媽子給他往外抖囉,我們也不便堵上耳朶。我們一知道了他們的底細,大家的意見可就不像先前那麽一致了。先前我們都對他倆帶理不理的無所謂,他們不跟我們交往,拉倒,我們也犯不上往前巴結,別看他洋服啷噹兒的。她死過去呢,我們不能因爲她不識好歹而不作善事,誰不知道我們這條街上給慈善會捐的小米最多呢。趕到大家一得到他倆的底細,可就有向着毛毛蟲的,也有向着毛毛蟲太太的了。因爲意見不同,我們還吵過嘴。俗語說,有的向燈,有的向火,一點也不錯。據我們所得的報告是這樣:毛毛蟲是大學畢業,可是家中有個倒倒脚,梳高冠的老婆。所以他一心一意的得再娶一個。在這兒,我們的批語就分了岔兒。在大學畢過業的就說毛毛蟲是可原諒的,而老一輩的就用鼻子哼。我們在打牌的時候簡直不敢再提這回事,萬一爲這個打起來,纔不上算。一來二去的,毛毛蟲就娶上了這位新太太。聽到這兒,我們多數人管他叫騙子手。可是還有下文呢,有條件:他每月除吃穿之外,還得供給新太太四十塊零花。這給毛毛蟲緩了口氣,而毛毛蟲太太的身分立刻大减了價。結婚以後——這個老媽子什麽都知道——倆人到還不錯,他是心滿意足,她有四十塊錢花着,總算兩便宜。可是不久,倒倒脚太太找上來了。不用說呀,大家鬧了個天翻地覆。毛毛蟲又承認了條件,每月給倒倒脚十五塊零花,先給兩個月的。拿着三十塊錢,她回了鄉下,臨走的時候留下話:不定幾時她就回來!毛毛蟲也怪可憐的,我們剛要這樣說,可是故事又轉了個灣。他打算把倒倒脚的十五塊由新太太的四十裏扣下:他說他沒能力供給她們倆五十五。掙不來可就別抱着倆媳婦呀,我們就替新太太說了。爲這個,每月月底就鬧一場,那時候她可還沒發明出死半點鐘的法兒來。那時候她也不常出去打牌。直趕到毛毛蟲問她:「你有廿五還不够,非拿四十幹什麽呀?!」她纔想出道兒來,打牌去。她說的也脆:「全數給我呢,沒你的事;要不然呢,我輸了歸你還債!」毛毛蟲沒說什麽,可是到月底還不按全數給。她也會,兩三天兩三天的不起床,非等拿到錢不起來。拿到了錢,她又打扮起來,花枝招展的出去,好像什麽心事也沒有似的。「你是買的,我是賣的,錢貨兩清。」她好像是說。又過了幾個月,她要生小孩了。毛毛蟲討厭小孩,倒倒脚那兒已經有三個呢,也都是他的「吃累」。他沒想到新太太也會生小孩。毛毛蟲來了個滿不理會。愛生就生吧,眼不見心不煩,他假裝沒看見她的肚子。他不是不大管這回事嗎,倒倒脚太太也不怎麽倒直在心。到快生小孩那兩天,她倒倒着脚來了。她服侍着新太太。毛毛蟲覺得是了味,新太太生孩子,舊太太來伺候,這倒不錯。趕到孩子落了草兒,舊太太可拿出眞的來了。她知道,此時下手纔能打老實的。産後氣鬱,至少是半死,她的報仇的機會到了。她安安頓頓的坐在産婦面前,指着臉子駡,把新太太駡昏過去多少次,外帶着連點糖水兒也不給她喝。駡到第三天,她倒倒着脚走了,把新太太交給了老天爺,愛活愛死隨便,她不担氣死新太太的名兒。新太太也不想活着,沒讓倒倒脚氣死不是,她自己找死,沒出滿月她就胡吃海塞。這時候,毛毛蟲覺得不大上算了,假如新太太死了,再娶一個又得多少錢,他給她請了大夫來。一來二去的,她好了。好了以後,她跟毛毛蟲交涉,她不管這個孩子。毛毛蟲沒說什麽;于是倆人就誰也不管孩子。太太照常出去打牌,照常每月要四十塊錢。毛毛蟲要是不給呢,她有了新發明,會死半點鐘。頭生兒是這樣,第二胎也是這樣。就是這麽一回事。我們聽到了這兒,大家倒沒了意見啦,因爲怎麽想怎麽也不對了。說倒倒脚不對吧,不應下那個毒手,可是她自己守着活寡呢。說新太太不對吧,也不行,她有她的委屈。充其極也不過只能責備她不應當拿孩子殺氣,可是再一想,她也有她的道理,憑什麽毛毛蟲一點子苦不受,而把苦楚都交給她呢?她旣是買來的——每月四十塊零花不過說着好聽點罷了——爲什麽管照料孩子呢,毛毛蟲旣不給她添錢。說來說去,彷彿還是毛毛蟲不對,可是細一給他想,他也是樂不抵苦哇。舊太太拿着他的錢恨他,新太太也拿着他的錢恨他,臨完他還得拚着命掙錢。這麽一想,我們大家都不敢再提這件事了,提起來心裏就發亂。可是我們對那倆孩子改變了點態度,我們就看這倆小東西可憐——我們這條街上善心的人眞是不少。近來每逢我們看見倆孩子在街上玩,就過去拍拍他們的腦瓜兒,有時候也給他們點吃食。對于那倆大人,我們有時候看見他們可憐,有時候可氣。可是無論如何,我們在他倆身上找到一點以前所沒看到的什麽東西,一點像莊嚴的悲劇中所含着的味道。似乎他倆的事不完全在他們自己身上,而是一點什麽時代的咒詛在他們身上應驗了。所以近來每到月底,當她照例死半點鐘的時候,去救護的人比以前更多了。誰知道他們將來怎樣呢!

本作品的作者1966年逝世,在兩岸四地以及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但1935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31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内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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