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100回本)/第003回
← | 第二回 | 水滸傳 (100回本) 第三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作者:施耐庵 |
第四回 |
詩曰:
暑往寒來春復秋,夕陽西下水東流。時來富貴皆因命,運去貧窮亦有由。
事遇機關須進步,人當得意便回頭。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閑花滿地愁。
話說當時史進道卻怎生是好!」朱武等三個頭領跪下道:「哥哥,你是乾凈的人,休為我等連累了。大郎可把索來綁縛我三個出去請賞,免得負累了你不好看。」史進道:「如何使得!恁地時是我賺你們來捉你請賞,枉惹天下人笑我。若是死時,與你們同死。活時同活。你等起來,放心別作緣便。且等我問個來歷緣故情由。」
史進上梯子問道:「你兩個都頭,何故半夜三更來劫我莊上?」那兩個都頭答道:「大郎,你兀自賴哩。見有原告人李吉在這裏。」史進喝道:「李吉,你如何誣告平人?」李吉應道:「我本不知,林子裏拾得王四的回書,一時間把在縣前看,因此事發。」史進叫王四問道:「你說無回書,如何卻又有書?」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時醉了,忘記了回書。」史進大喝道:「畜生,卻怎生好!」外面都頭人等,懼怕史進了得,不敢奔入莊裏來捉人。三個頭領把手指道:「且答應外面。」史進會意,在梯子上叫道:「你兩個都頭,都不要鬧動,權退一步。我自綁縛出來,解官請賞。」那兩個都頭卻怕史進,只得應道:「我們都是沒事的。等你綁出來,同去請賞。」史進下梯子,來到廳前,先叫王四,帶進後園,把來一刀殺了。喝教許多莊客,把莊裏有的沒的細軟等物,即便收拾,盡教打疊 起了,一壁點起三四十個火把。莊裏史進和三個頭領,全身披掛,槍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樸刀,拽紥起,把莊後草屋點著。莊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見裏面火起,都奔來後面看。
且說史進就中堂又放起火來,大開了莊門,納聲喊,殺將出來。史進當頭,朱武、楊春在中,陳達在後,和小嘍羅並莊客,一沖一撞,指東殺西。史進卻是個大蟲,那裏攔當得住。後面火光亂起,殺開條路,沖將出來。正迎著兩個都頭並李吉。史進見了大怒。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兩個都頭見頭勢不好,轉身便走。李吉也卻待回身,史進早到,手起一樸刀,把李吉斬做兩段。兩個都頭正待走時,陳達、楊春趕上,一家一樸刀,結果了兩個性命。縣尉驚得跑馬走回去了。眾土兵那裏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史進引著一行人,且殺且走。眾官兵不敢趕來,各自散了。史進和朱武、陳達、楊春並莊客人等,都到少華山上寨內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到寨中,忙叫小嘍羅一面殺牛宰馬,賀喜飲宴,不在話下。
一連過了幾日,史進尋思:「一時間要救三人,放火燒了莊院。雖是有些細軟家財,粗重什物,盡皆沒了。」心內躊躇:「在此不了。」開言對朱武等說道:「我的師父王教頭在關西經略府勾當。我先要去尋他,只因父親死了,不曾去得。今來家私莊院廢盡。我如今要去尋他。」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過幾時,又作商議。如是哥哥不願落草時,待平凈了,小弟們與哥哥重整莊院,再作良民。」史進道:「雖是你們的好情分,只是我心去意難留。我想家私什物盡已沒了。再要去重整莊院,想不能勾。我今去尋師父,也要那裏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樂。」朱武道:「哥哥便只在此間做個寨主,卻不快活。雖然寨小,亦堪歇馬。」史進道:「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汙了?」你勸我落草,再也休題。」史進住了幾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史進帶去的莊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少碎銀兩,打拴一個包裹。余者多的,盡數寄留在山寨。史進頭戴白范陽氈大帽,上撒一撮紅纓,帽兒下裹一頂混青抓角軟頭巾,項上明黃縷帶,身穿一領白纻絲兩上領戰袍,腰系一條查五指梅紅纻線<月答>膊,青白間道行纏絞腳,襯著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銅鈸磬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樸刀,辭別朱武等三人。眾多小嘍羅都送下山來。朱武等灑淚而別,自回山寨去了。
只說史進提了樸刀,離了少華山,取路投關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來,但見: 崎嶇山嶺,寂寞孤村。披雲霧夜宿荒林,帶曉月朝登險道。落日趲行聞犬 吠,嚴霜早促聽雞鳴。山影將沈,柳陰漸沒。斷霞映水散紅光,日暮轉收生碧霧。 溪邊漁父歸村去,野外樵夫負重回。
史進在路,免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獨自一個行了半月之上,來到渭州。 這裏也有經略府。「莫非師父王教頭在這裏?」史進便入城來看時,依然有六街 三市。只見一個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進便入茶坊裏來,揀一付座位坐了。茶 博士問道:「客官吃甚茶?」史進道:「吃個泡茶。」茶博士點個泡茶,放在史 進面前。史進問道:「這裏經略府在何處?」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 進道:「借問經略府內有個東京來的教頭王進麽?」茶博士道:「這府裏教頭極 多,有三四個姓王的,不知那個是王進?」道猶未了,只見一個大漢,大踏步入 來,走進茶坊裏。史進看他時,是個軍官模樣。怎生結束?但見:
頭裹芝麻羅萬字頂頭巾,腦後兩個太原府紐絲金環,上穿一領鸚哥綠纻絲 戰袍,腰系一條文武雙股鴉青絳,足穿一雙鷹爪皮四縫乾黃靴。生的面圓耳大, 鼻直口方,腮邊一部貉𤢖胡須。身長八尺,腰闊十圍。
那人入到茶坊裏面坐下。茶博士便道:「客官要尋王教頭,只問這個提轄便 都認得。」史進慌忙起身施禮,便道:「官人請坐拜茶。」那人見了史進長大魁 偉,像條好漢,便來與他施禮。兩個坐下。史進道:「小人大膽,敢問官人高姓 大名。」那人道:「洒家是經略府提轄,姓魯諱個達字。敢問阿哥:你姓甚麽?」 史進道:「小人是華州華陰縣人氏,姓史名進。請問官人:小人有個師父,是東 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王名進,不知在此經略府中有也無?」魯提轄道:「阿哥, 你莫不是史家村甚麽九紋龍史大郎?」史進拜道:「小人便是。」魯提轄連忙還 禮,說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你要尋王教頭,莫不是在東京惡了 高太尉的王進?」史進道:「正是那人。」魯達道:「俺也聞他名字。那個阿哥 不在這裏。洒家聽得說他在延安府老种經略相公處勾當。俺這渭州,卻是小种經 略相公鎮守。那人不在這裏。你既是史大郎時,多聞你的好名字。俺且和你上街 去吃杯酒。」魯提轄挽了史進的手,便出茶坊來。魯達回頭道:「茶錢洒家自還 你。」茶博士應道:「提轄但吃不妨,只顧去。」
兩個挽了胳膊,出得茶坊來。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見一簇眾人,圍住白地 上。史進道:「兄長,我們看一看。」分開人眾看時,中間裏一個人仗著十來條 桿棒,地上攤著十數個膏藥,一盤子盛著,插把紙標兒在上面,卻原來是江湖上 使槍棒賣藥的。史進看了,卻認的他,原來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叫做打虎將李 忠。史進就人叢中叫道:「師父,多時不見。」李忠道:「賢弟如何到這裏?」 魯提轄道:「既是史大郎的師父,來和俺去吃三杯。」李忠道:「待小子賣了膏 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去。」魯達道:「誰奈煩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 「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 魯達焦燥,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便罵道:「這廝們挾著屁眼撒開!不去的灑 家便打。」眾人見是魯提轄,一哄都走了。李忠見魯達兇猛,敢怒而不敢言。只 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當下收拾了行頭藥囊,寄頓了槍棒,三個人轉彎抹 角,來到州橋之下,一個潘家有名的酒店。門前挑出望竿,掛著酒旆,漾在空中 飄蕩。怎見得好座酒肆?正是:李白點頭便飲,淵明招手回來。有詩為證: 風拂煙籠錦旆揚,太平時節日初長。能添壯士英雄膽,善解佳人愁悶腸。三 尺曉垂楊柳外,一竿斜插杏花旁。男兒未遂平生誌,且樂高歌入醉鄉。
三人上到潘家酒樓上,揀個濟楚閣兒裏坐下。魯提轄坐了主位,李忠對席, 史進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認得是魯提轄,便道:「提轄官人,打多少酒?」 魯達道:「先打四角酒來。」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案酒,又問道:「官人吃甚下飯?」 魯達道:「問甚麽!但有,只顧賣來,一發算錢還你。這廝只顧來聒噪!」酒保 下去,隨即盪酒上來。但是下口肉食,只顧將來,擺一卓子。三個酒至數杯, 正說些閑話,較量些槍法,說得入港,只聽得間壁閣子裏,有人哽哽咽咽啼哭。 魯達焦燥,便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酒保聽得,慌忙上來看時,見魯提轄氣 憤憤地。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東西,分付賣來。」魯達道:「洒家要甚麽! 你也須認的洒家,卻恁地教甚麽人在間壁吱吱的哭,攪俺弟兄們吃酒?洒家須不 曾少了你酒錢。」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攪官人吃酒。這個 哭的,是綽酒座兒唱的父子兩人。不知官人們在此吃酒,一時間自苦了啼哭。」 魯提轄道:「可是作怪!你與我喚的他來。」酒保去叫,不多時,只見兩個到來 前面。一個十八九歲的婦人,背後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兒,手裏拿串拍板,都來到 面前。看那婦人,雖無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動人的顏色。但見:
蓬松雲髻,插一枝青玉簪兒;裊娜纖腰,系六幅紅羅裙子。素白舊衫籠雪體, 淡黃軟襪襯弓鞋。娥眉緊蹙,汪汪淚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細細香肌消玉雪。若 非雨病雲愁,定是懷憂積恨。大體還他肌骨好,不搽脂粉也風流。
那婦人拭著淚眼,向前來深深的道了三個萬福。那老兒也都相見了,魯達問 道:「你兩個是那裏人家?為甚啼哭?」那婦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稟。 奴家是東京人氏,因同父母來這渭州投奔親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親在客店 裏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間有個財主,叫做鎮關西鄭大官人, 因見奴家,便使強媒硬保,要奴作妾。誰想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要了奴 家身體。未及三個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將奴趕打出來,不容完聚。著落店 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父親懦弱,和他爭執不的。他又有錢有勢。當初 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討錢來還他。沒計奈何,父親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兒,來 這裏酒樓上趕座子。每日但得些錢來,將大半還他,留些少子父們盤纏。這兩日 酒客稀少,違了他錢限,怕他來討時受他羞恥。子父們想起這苦楚來,無處告訴, 因此啼哭。不想誤觸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擡貴手。」魯提轄又問道:「你姓 什麽?在那個客店裏歇?那個鎮關西鄭大官人在那裏住?」老兒答道:「老漢姓 金,排行第二;孩兒小字翠蓮。鄭大官人便是此間狀元橋下賣肉的鄭屠,綽號鎮 關西。老漢父子兩個,只在前面東門裏魯家客店安下。」魯達聽了,道:「呸! 俺只道那個鄭大官人,卻原來是殺豬的鄭屠!這個腌臜潑才,投托著俺小种經 略相公門下,做個肉鋪戶,卻原來這等欺負人!」回頭看著李忠、史進道:「你 兩個且在這裏,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史進、李忠抱住勸道:「哥哥息怒。 明日卻理會。」兩個三回五次勸得他住。
魯達又道:「老兒,你來,洒家與你些盤纏。明日便回東京去,如何?」父 子兩個告道:「若是能勾得回鄉去時,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只是店主人家 如何肯放?鄭大官人須著落他要錢。」魯提轄道:「這個不妨事。俺自有道理。」 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來銀子,放在桌上,看著史進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 來。你有銀子,借些與俺。洒家明日便送還你。」史進道:「直甚麽,要哥哥還。」 去包裹裏取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魯達看著李忠道:「你也借些出來與灑 家。」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來銀子。魯提轄看了,見少,便道:「也是個不爽利 的人。」魯達只把這十五兩銀子與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子兩個將去做盤纏。 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來發付你兩個起身。看那個店主人敢留你!」金老並 女兒拜謝去了。
魯達把這二兩銀子去還了李忠。三人再吃了兩角酒,下樓來,叫道:「主人 家,酒錢洒家明日送來還你。」主人家連聲應道:「提轄只顧自去,但吃不妨。 只怕提轄不來賒。」三個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進、李忠各自投客店 去了。只說魯提轄回到經略府前下處,到房裏,晚飯也不吃,氣憤憤的睡了。主 人家又不敢問他。
再說金老得了這一十五兩銀子,回到店中,安頓了女兒。先去城外遠處覓下 一輛車兒,回來收拾了行李,還了房宿錢,算清了柴米錢,只等來日天曉。當夜 無事。次早五更起來,子父兩個先打火做飯吃罷,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見魯提 轄大踏步走入店裏來,高聲叫道:「店小二,那裏是金老歇處?」小二哥道: 「金公,提轄在此尋你。」金老開了房門,便道:「提轄官人裏面請坐。」魯達 道:「坐甚麽!你去便去,等甚麽!」金老引了女兒,挑了擔兒,作謝提轄,便 待出門。店小二攔住道:「金公那裏去?」魯達問道:「他少你房錢?」小二道: 「小人房錢,昨夜都算還了。須欠鄭大官人典身錢,著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 魯提轄道:「鄭屠的錢,洒家自還他。你放這老兒還鄉去。」那店小二那裏肯放。 魯達大怒,叉開五指,去那小二臉上只一掌,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復一拳, 打下當門兩個牙齒。小二扒將起來,一道煙走了。店主人那裏敢出來攔他。金老 父子兩個,忙忙離了店中,出城自去尋昨日覓下的車兒去了。
且說魯達尋思,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且向店裏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 約莫金公去的遠了,方才起身,逕投狀元橋來。且說鄭屠開著兩間門面,兩副肉 案,懸掛著三五片豬肉。鄭屠正在門前櫃身內坐定,看那十來個刀手賣肉。魯 達走到門前,叫聲鄭屠。鄭屠看時,見是魯提轄,慌忙出櫃身來,唱喏道: 「提轄恕罪。」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提轄請坐。」魯達坐下道:「奉著經 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頭。」鄭屠道:「使 頭,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魯提轄道:「不要那等腌臜廝們動手,你自與 我切。」鄭屠道:「說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揀了十斤精肉,細細 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 肉案門邊,不敢攏來,只得遠遠的立住在房檐下望。這鄭屠整整的自切了半個時 辰,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教人送去?」魯達道:「送甚麽。且住,再要十 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鄭屠道:「卻才精的, 怕府裏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魯達睜著眼道:「相公鈞旨分付洒家,誰敢 問他。」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小人切便了。」又選了十斤實膘的肥肉,也 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來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卻得飯罷時候。那店小二那裏 敢過來。連那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鄭屠道:「著人與提轄拿了,送將 府裏去。」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 上面。」鄭屠笑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魯達聽罷,跳起身來,拿著那兩 包臊子在手裏,睜眼看著鄭屠說道:「洒家特的要消遣你!」把兩包臊子,劈面 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鄭屠大怒,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沖到頂門,心頭 那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 來。魯提轄早拔步在當街上。眾鄰舍並十來個火家,那個敢向前來勸。兩邊過路 的人,都立住了腳,和那店小二也驚的呆了。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 望小腹上只一腳,騰地踢倒了在當街上。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缽 兒大小拳頭,看著這鄭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 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你 如何強騙了金翠蓮!」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 邊,恰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鄭屠掙不起來。那把尖 刀也丟在一邊,口裏只叫:「打得好!」魯達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提 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稍只一拳,打得眼睖縫裂,烏珠進出,也似開了個采帛鋪 的,紅的黑的絳的,都滾將出來。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鄭 屠當不過,討饒。魯達喝道:「咄!你是個破落戶。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饒 了你。你如何叫俺討饒,洒家卻不饒你!」只一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個 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魯達看時,只見鄭屠挺在地下,口裏只 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撣不得。魯提轄假意道:「你這廝詐死,洒家再打。」 只見面皮漸漸的變了。魯達尋思道:「俺只指望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 死了他。洒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拔步便走。回頭指著鄭 屠屍道:「你詐死!洒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街坊鄰舍 並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
魯提轄回到下處,急急卷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 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且說鄭屠家中眾人,救了半日不活, 嗚呼死了。老小鄰人,逕來州衙告狀。正值府尹升廳,接了狀子,看罷,道: 「魯達系是經略府提轄,不敢擅自逕來捕捉兇身。」府尹隨即上轎,來到經略府 前,下了轎子,把門軍士入去報知。經略聽得,教請到廳上,與府尹施禮罷。經 略問道:「何來?」府尹稟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轄魯達,無故用拳打死 市上鄭屠。不曾稟過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兇身。」經略聽說,吃了一驚,尋思道: 「這魯達雖好武藝,只是性格粗鹵。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護得短。須教他推 問使得。」經略回府尹道:「魯達這人,原是我父親老經略處軍官。為因俺這裏 無人幫護,撥他來做提轄。既然犯了人命罪過,你可拿他依法度取問。如若供招 明白,擬罪已定,也須教我父親知道,方可斷決。怕日後父親處邊上要這個人時, 卻不好看。」府尹稟道:「下官問了情由,合行申稟老經略相公知道,方敢斷遣。」 府尹辭了經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轎,回到州衙裏,升廳坐下。便喚當日緝捕 使臣,押下文書,捉拿犯人魯達。
當時王觀察領了公文,將帶二十來個做公的人,逕到魯提轄下處。只見房主 人道:「卻才拕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著差使,又不敢問他。」 王觀察聽了,教打開他房門看時,只有些舊衣舊裳和些被臥在裏面。王觀察就帶 了房主人,東西四下裏去跟尋。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見。王觀察又捉了兩家鄰 舍並房主人,同到州衙廳上回話道:「魯提轄懼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 人並鄰舍在此。」府尹見說,且教監下。一面教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點了仵作 行人,著仰本地坊官人,並坊廂裏正,再三檢驗已了。鄭屠家自備棺木盛殮,寄 在寺院。二面疊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緝捕兇身。原告人保領回家。鄰佑杖斷有 失救應。房主人並下處鄰舍,止得個不應。魯達在逃,行開個海捕文書,各處追 捉。出賞錢一千貫,寫了魯達的年甲貫址。畫了他的模樣,到處張掛。一幹人等, 疏放聽候。鄭屠家親人,自去做孝,不在話下。
且說魯達自離了渭州,東逃西奔,卻似:
失群的孤雁,趁月明獨自貼天飛;漏網的活魚,乘水勢翻身沖浪躍。不分遠 近,豈顧高低。心忙撞倒路行人,腳快有如臨陣馬。
這魯提轄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行過了幾處州府,正是:逃生 不避路,到處便為家。自古有幾般: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惶不擇路,貧不擇妻。 魯達心慌搶路,正不知投那裏去的是。一迷地行了半月之上。在路卻走到代州雁 門縣。入得城來,見這市井鬧熱,人煙輳集,車馬駢馳,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 諸物行貨都有,端的整齊。雖然是個縣治,勝如州府。魯提轄正行之間,不覺見 一簇人眾,圍住了十字街口看榜。但見:
扶肩搭背,交頸並頭。紛紛不辨賢愚,攘攘難分貴賤。張三蠢胖,不識字只 把頭搖;李四矮矬,看別人也將腳踏。白頭老叟,盡將拐棒柱髭須;綠鬢書生, 卻把文房抄款目。行行總是蕭何法,句句俱依律令行。
魯達看見眾人看榜,挨滿在十字路口,也鉆在叢裏聽時,魯達卻不識字,只 聽得眾人讀道:「代州雁門縣,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該準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鄭 屠犯人魯達,即系經略府提轄。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 前來,或首告到官,支給賞錢一千貫文。」魯提轄正看到那裏,只聽得背後一個 人大叫道:「張大哥,你如何在這裏!」攔腰抱住,直扯近縣前來。
不是這個人看見了,橫拖倒拽將去,有分教:魯提轄剃除頭發,削去髭須, 倒換過殺人姓名,薅惱殺諸佛羅漢。直教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
畢竟拖扯魯提轄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