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齋初學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五十六

卷第五十五 牧齋初學集 卷第五十六
清 錢謙益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崇禎癸未刊本
卷第五十七

牧齋初學集卷第五十六

墓誌銘七

  明故整飭遼陽等處海防監督朝鮮軍務

  山東按察司按察使蕭公墓誌銘

萬曆閒東師久不決中外攘臂主戰以梗壞封

議而石司馬所遣說士曰沈惟敬者頗能得倭

要領我師老將驕志不在戰陽欲殺惟敬以傾

司馬而隂又欲委惟敬以弭倭當是時蕭公以

遼海道監軍朝鮮制府一見卽以惟敬屬公南

原之役我師大衂總兵麻貴謀棄師走鴨綠公

單騎赴王京趣惟敬詒書退倭而制府乃以大

捷聞公再三力爭謂倭之退以惟敬手書靑山

稷山不交一矢若詭詞奏報功罪錯迕不惟欺

罔 朝廷抑且貽笑外國制府自此大恨公矣

先是惟敬已奉 㫖逮解及王京解嚴公卽繫

惟敬抵遼陽制府欲以稽留欽祀罪公至是口

噤不能發而兵垣承制府指飛章上聞遂倂徵

公下獄論戌嗟乎惟敬法在必死倭不退固死

倭退亦死倭退而人知其出於惟敬尤速死也

公督惟敬退倭熟知弭倭情事而又與力爭奏

報彼不螫公將安歸乎當制府屬惟敬時公固

已入其彀中矣南原之事公卽嘿不發一詞彼

其能舍我乎公志在狥國義不旋踵解王京之

危急爭南原之功罪功高不賞而蜚禍從之公

之自爲謀則失矣其於謀國不可謂不忠也公

去東事益壞贊畫丁君應泰上書列其狀幷極

訟公𡨚丁亦坐免官居久之奉 恩詔自嶺南

赦還居家十餘年乃卒嗚呼公弱冠負膂力盜

五十餘人夜刼公父公獨身奮挺與鬬盜舍父

父遁去身被創十餘瘢痕如刻畫舉進士繇𠛬

部郞考滿出守東昌親擒劇賊散其黨數千人

備兵潼關固原臨洮所至有聲跡其在臨洮火

落赤萬衆寇邊盛暑擐甲張疑設伏虜望風引

去海內皆以邊才目公及東事孔棘開設遼海

道司馬𭰹倚辦公公亦思一有所奮成功名而

竟以此敗當公受事時封事已壞司馬爲舉朝

射的人皆縮頸却避公勇於爲國不顧利害觸

冐坎窞望塵受誣雖與司馬共塡牢戸固甘之

也此豈可使庸人小夫容頭過身者評議其短

長哉公修髯偉幹彎弓躍馬意氣蠭湧歸田以

後簾閣據几奕棋窮日夜漠然若無所事者起

自田家與夫人對噉麤糲或譏其儉嗇一旦相

擇形勝建浮屠於巽地揮斥數千金如棄涕唾

以此知公眞奇偉變化不測人也公諱應宮字

某世爲蘇州之嘗熟人舉萬曆甲戌科進士卒

萬曆辛亥八月廿八日年七十有三娶龐氏

封宜人勤勞共儉配君子無違德後公十三年

年八十三而終有子曰可繼先公二年卒其孫

廷舉等⺊以崇禎二年十月葬公於曹庄之新

阡以龐宜人祔焉往余在長安與奇士馮仲纓

金相輩游詢問東征事幷公得罪狀與邸報所

流傳大異巳而遇丁贊畫之子出其父手書東

事始末首尾斷爛字畫幾不可辨相與繹而存

之視兩生之云若合符節比分纂 神宗實錄

欲以其書上史官不果今獲志公之墓謹撮其

槩而存之亦以信余之志他日有徵於國故焉

其不獨以悲公之遇而已銘曰

東師遷延貽國恥毁封飾戰共讕抵雄唱雌和

惟一揆陽戰隂和廟堂指將帥慴伏如浮螘公

監九軍杖尺箠介馬幷日馳敵壘辨士飛書射

枉矢倭人退舍鮮人敉捷書露布亂朱紫掩敗

攘功公所鄙奮髥駁辨怒抵几彼䜛剜肉成疻

痏膚公弗奏謗盈匭荷戈瘴鄕魑魅喜終然歸

耕牧羊豖哀哉司馬卒𡨚死埋骨牢檻流妻子

國有實錄寡惇史捃拾朝報摭故紙浮石沉木

盡如此枯竹腐骨誰能解舉履我鑱公墓矯骳

骫信史可徵百世俟有如不然視遼水

  貴州布政使司監軍都淸道右叅議兼僉

  事贈亞中大夫貴州布政使司右叅政陳

  府君墓誌銘

萬曆四十五年冬黔師有事於匀哈府君以右

叅議分巡都淸往監軍事所向克捷閱四月而

振旅以入賀行則君之病亟矣次年六月二十

二日舟抵蕪湖遂卒事聞 詔贈君官右叅政

階亞中大夫褒勤事也先是以按察司僉事備

兵川南長珙羣盜田虎熊林輩磐牙連歲酋豪

曾良弼作言起事通行爲囊橐諸夷酋皆蠢蠢

騷動君至補卒乗築城堡廣置閒諜明設購賞

募壯士搏戰殺虎林閒於奢氏俾誘殺良弼又

移檄諭降凉山酋石波等萬餘人先後四年羣

盜弭散流亡來歸其蒞黔也黔撫張公議勦下

衞一見語合遂以勦事委君君偵知下衞諸苗

倚平定爲謀主誘其酋至匀反接而斬之趣分

兵四道竝進丁已嘉平拔養鵝戊午正月破乾

河馬蹄二月克擺沙高寨凡二十一寨馬蹄有

洞阻險賊敗北者聚爲窟穴用火攻殲焉疉石

封尸鑱其石曰天焦紀功而還是役也斬首二

千三百餘級獲生口牛馬無算撫安降夷二萬

四千餘人君以一監司專師旅之寄𪧐將悍夷

悉稟紀律獷如崇明狡如邦彥鞭箠使之若叱

畜狗君沒而奢安踵叛兵連禍結迄於今未解

黔蜀之人謂西南之禍起於招撫駕馭之非其

人相與挼手詫罵而尤追歎君之云亡爲可恤

也府君諱禹謨字錫玄𠛬部右侍郞謚莊靖公

諱瓚之長子君胚胎前光敏而好學莊靖公以

爲才子莊靖公表著淸德老而不替君孝敬祥

順僶俛繼述所謂晨昏之助蓋有賴云者也莊

靖公歿君始舉於鄕累試不第俛就選人再居

學官歷踐郞署禔躬𦒿事所至皆有名蹟無忝

莊靖公之遺訓焉當君少壯時以貴公子有盛

名於時厚自貶損補衣徒步默默如有所不自

嗛者及其潦倒塲屋晚而無子皆爲君歎息以

爲日暮途遠君則信眉抵掌激昻以赴功名之

會若騁騏驥於修途愾然未知所稅駕也勾哈

之役年已七十矣夤緣篁箐扶曵下上手足皸

瘃衣袴弊裂氣息惙惙不少衰止師還之日磨

厓染翰沾沾自喜庶幾有據鞍裹革之志焉嗚

呼其可壯也已君博識强記貫穿經史尤好攟

摭四部中儷事騈語比𩔖相從如古人所謂薈

蕞枝癢者開卷有得輒放筆大噱以爲娛樂蓋

其生平學殖如此官兵部司務譔左氏兵略若

干卷以左氏爲經以羣史用兵制勝相比𩔖者

爲緯書成具疏上之 神宗命留備御覽君以

書生談兵其所譔亦薈粹之屬耳而卒以兵事

顯昔杜牧之注孫子自謂上窮天時下極人事

乃不獲一試於行閒其視君何如哉君又輯騈

志說儲經言枝指廣滑稽志若干卷補北堂書

鈔若干卷皆傳於世君之卒也年七十有一後

四年始得贈䘏之典爲崇禎三年九月祔葬於

莊靖公桃源之賜阡娶秦氏繼娶劉氏皆贈宜

人秦生一女嫁湖廣行都司斷事蔣國玞庀君

葬事使其子來求銘君與先君交相好也莊靖

公之喪先君疾使乳媼劒余往拜君與劉宜人

撫之而泣蓋傷巳之無子也今君有賢女實克

葬君而余執筆爲之銘死生俛仰四十餘年於

人世何如也銘曰

出自北門山嶞水旋顯允莊靖賜塋巋然豐碑

崒嵂石磴屈盤君所經營沒而祔焉橋梓鬱鬱

松栢丸丸龜趺螭首愍綸載宣桃花之源夾以

㵎泉過者必式游者戓歎我銘幽竁大書𭰹鐫

禁彼樵牧後千斯年

  故淮府左長史何公墓誌銘

萬曆初江陵執政以考成法計天下吏吏惴惴

救過不暇而何公以平陽奏最再上計賜金褒

異當是時何公自以不得志於公車思竱力吏

治以自振發世亦知公果可以有爲而終以不

遇年至慮耗抑沒於庸人之中後生小子或不

知其有志於天下者公歿乃稍稍傳道之悲夫

公諱鈁字子宣父墨以貲爲郞贈浙江平陽縣

知縣公中嘉靖乙卯科舉人謁選知溫州之平

陽縣考六年滿陞南京錦衣衞經歷久之陞淮

王左長史致仕歸歸二十二年而卒娶許氏後

娶顧氏男三人世滋允澄允泓女二人公以嘉

靖乙酉生卒時萬曆癸卯也後卒之十五年而

葬墓在覆釜山之新塋公之治平陽也當江陵

初政公奉行功令尤愼法寛惠不刻始至慮囚

平反幾千人晝夜視爰書目盡腫平陽東竝海

南距閩西連括土曠而民勞歲輸永嘉及蒲門

所二倉凡千五百餘石涉江踰阻公悉以漕例

議折民兩便之平陽之南有江江南有大溪南

北相貫穿是爲東西江灌田可四十萬畮而閩

括之山犬牙相嚙海水出焉北流注於溪水則

田爲斥鹵公築復宋嘉定中鳳浦埭佐阧以䃮

幷埭上流八閱月而舉百年之廢永嘉侯一元

記之江東西之田界閩履畝握算得漏田七萬

畮平陽民去水禍增歲食不復轉徙他邑矣公

行視甌閩防倭要害自金鄕衞抵炎亭珠明海

道歎曰嘻信國之築而績溪之守其可以弗念

乎乃築石堡二爲營房百有二十以居戍卒繕

置守備焉歲再饑積穀備荒所活數萬人贖鍰

之輸官者一如憲令給票自塡方江陵政行時

郡邑騷動齒牙相猾然奉行如公者實寡居平

陽六年計口受俸錢毁家爲邑以櫛爬蘇醒爲

能事故其事跡可記如此然公少卽好譚倜儻

節槩及經世大略旣上公車與光州劉黃裳海

鹽王文祿以豪傑相命之平陽過瑞安卓侍郞

祠感黑虎之事求問所謂寶香山者而望祭焉

其在南錦衣旣倦游矣謂康蘄公有開國屯田

功力請兵部復其後錦衣千戸游燕子磯指示

振武營兵變時與黃裳釃酒譚兵之地停杯歎

息低廻不忍去歸田後徐尚寶貞明開畿南水

田詒書詢公公報書言國家兵屯鹽漕四大政

皆表裏水田田邊地之法四曰淸舊屯重邊引

廣招募隆賞功田內地之法四曰貴力田更納

贖准徭役定流配田畿南之法三曰近山用閩

人級泉法近河用楚人障陂法近海用吳人引

潮法鑿鑿數萬言皆可施行而又謂設官行事

文法便宜一切掣肘𭰹慮夫底績之不易旣而

果如其云尚寶議旣格所著潞水客談盛傳而

公書則僅有存者嗚呼其可悲也公晚年以文

史自娛命觴顧曲談宴終日時時閔默不自得

嘗酒閒歎息語余甲戌罷公車海鹽王生年七

十病臥猶揺手相戒勿低頭就選人丁丑上計

生素髪垂領婆娑部堂前從衆中疾聲呼余郞

吏皆驚余至今猶愧王生也公不得中進士第

而俛首一官齟齬不得意以老公所爲欷歔感

歎或在於此然世方囊帛櫝金以傳遽至於公

卿而公慨然懷古人趨赴功業之意以爲有道

路可指取斯巳誖矣卽射策甲科其遇合亦豈

可期故以公視尚寶抑又可悲也巳公與先大

父同舉於鄉以猶子字我先人而余因以童子

得見知公爲審乃撮季子允泓所次公生平著

公之志以質於幽竁銘曰

覆釡之山對峙海門公⺊新宮于此高原惟公

之德施而尚屯如彼海波演迤欱吞雖則膏屯

渙其後昆鍾水豐物注玆有源勿謂覆釜其丘

如敦刻此銘章千載有聞

  明故陜西按察司按察使徐公墓誌銘

天啓中逆奄方用事而秦撫喬應甲追比故𠛬

侍王之寀贓以鉅萬計期旦夕取辦以說閹是

時吾邑徐公爲按察使心薄喬所爲且憐追比

之𡨚也不欲急竟其獄喬故有心疾恃閹益張

揎袖攘臂狂易如瘈狗公偘偘不爲屈退而歎

曰此不𩔖人所爲吾其無如矣鬱鬱不得志憤

惋屬疾遂以不起嗚呼公不死於奄而死於奉

奄之人猶死奄也公不死禍不可知得死爲幸

雖然公豈自知其不免而祈死乎抑亦自知其

必死而不祈免乎假令公不死其肯造祠廟頌

功德望塵拜祝爲奉奄者之所爲乎公歿未幾

喬以贓敗秦人皆噦其名而公之死至今猶爲

歎惜嗚呼孰謂三代之直道不在斯民也哉公

諱待聘廷珍字也侯大父也懋德父也樹德本

生父也其世系封贈具於余所譔先塋碑不再

告也進士公所起也知樂淸上虞分宜三縣以

𠛬部主事改工部歷正郞陞湖廣按察使分守

荆南終陜西按察使公之所閱官也公爲令廉

辨惠和爬垢剔蠧三邑皆有遺愛在郞署斤斤

守職筦節愼庫勾稽出人洗手不名一錢在荆

南黔蜀寇旁午繹騷繕兵庀餉荆南晏然蓋公

之歷官聲績可紀者如此嗟乎公起家爲令十

一年爲郞十二年栖遲淹久坎壈失職人皆爲

公扼腕顧坦然若無所事於世者晼晚遲暮乃

有秦中之行人謂公精已銷亡矣意有所不可

耿介於懷之死而不可掩沒此公之所以爲君

子也此余之志公所以謹謹書之而不敢略也

公晚年與余游最密每從公契闊談讌酒肴嘉

美情愫披豁主不告疲客亦忘去以爲有古人

嘉賔式燕之風溫文令辭恭而有禮雖小夫狎

客長筵末坐未嘗有厭薄之意狎侮之色每竊

歎以爲盛德之事鄕邦所未有也韓子有言親

戚之不仕與倦而歸者不在東阡在北陌可杖

屨來往也公之亡也余不勝東阡北陌之感今

其葬也又何忍不爲之銘哉公卒於天啓丙寅

正月初七日享年七十有二娶陳氏贈淑人崇

禎四年某月合葬於徐墅之阡公有子四人錫

祚錫胤錫雲錫全女三人錫祚錫胤皆與余交

好錫祚後公五年亦没錫胤實來乞銘銘曰

椓人作威亂紀綱有夫負恃虎翼張公欲柱之

㦧莫當載筆入地愬上皇天晶日明公不亡彼

哉腥腐聞穹蒼我磨斯石刻銘章微顯闡幽厥

義長

  明故沔陽州知州徐君墓誌銘

徐之譜系出自南州其在吾邑至司空始大司

空之弟曰徵仕郞伋徵仕之子曰太學生一德

太學生三子而君其季也徐自司空貴盛其子

姓多輕衣肥馬左絃右壺以游閒靡麗相放效

而君之父獨以讀書修行勑戒其子招延名人

魁士爲之師友以鏃礪其問學君甫弱冠巳赫

然有聲諸生閒矣萬曆丙午君與余偕舉於南

京同年生私相指目曰此故善曲臺禮徐生也

其見推服如此然君當是時感其年之漸長而

悼親之不及見也每慨然太息泣下霑𬓛累試

於南宮不利遂俛首州郡之職汲汲然欲援一

命之榮以及其親而卒不可得君之志蓋之死

而未巳也嗚呼其可悲也巳君爲敎諭在徽之

婺源曰此子朱子之鄉學也其敢弗共端拜拱

揖示人准程𥳑習孝秀講貫經籍闢四通之衢

以達學宮鄕先生司農汪公太宰余公鑱石以

誦焉五載擢知沔陽州沔兼受漢夏諸水水湍

悍而岸善崩君乗小舟行視築堤疏門走漲扞

流明年水大至民以不害沔承荆下流有堤界

荆沔閒沔壅則病荆荆決則病沔君相度而中

分之兩州之民皆曰于我有德楚籓之中涓徵

租於沔白晝殺人吏莫敢何問君捕置之法相

國之子侵沔民田產君視其質劑立返之豪右

皆拱手奪氣君治沔二年米鹽酒脯皆取諸其

家從兄分守荆南以令甲當改調沔人遮道挽

留不聽發遂以病卒於官舍州人巷哭柩車之

歸也男女老壯致奠醊者相望於道舟舡下上

聲呱呱然蓋所謂聞於古而覩於今也君爲人

和平樂易飮酒溫克遇不可必達其志雖强有

力不能奪與人交寡言自可無握手指示肺肝

之狀其待故人亡友雖一揖之交終不相背負

也君於同年生最善余及嘉定李長蘅長蘅嘗

序君之交以爲其人與文淸堅沉厚皆合福德

相而惜其不遇時也君卒長蘅哭之過時而悲

今長蘅亦歿矣嗚呼長蘅之所謂福德相者其

信耶否耶以其言爲信則君與長蘅其窮與不

壽也已有徵矣以爲不信則世之貴且壽者雖

三公吾猶以爲隷人雖百歲吾猶以爲殤子也

然則如君與長蘅者其遂可謂之窮且短耶否

耶必有能辨之者矣君諱待任字廷葵卒於萬

曆癸亥之九月享年五十有八娶潘氏先君而

殂享年四十有三生一子曰錫祺某年某月合

葬梅里之新阡而來請刻辭曰先人之志也銘

譬之車焉器工材良可規可萬養隂齊陽狶膏

棘軸馳騁四方行數千里如庭與堂閉門不試

小試輒傷負轅長歎嗟我郵良嗚呼哀哉視此

銘章

  廣西平樂府同知致仕進階朝列大夫陸

  君墓誌銘

國家設資格用人分進士舉人爲甲乙科而近

世輕乙科彌甚郡邑官內徴得臺班者乙科𦆵

一二人而此一二人者又必其精彊蠭氣揣摩

捭闔游光揚聲乃慬而得之不若爲甲科者端

拜詳視便文無害安坐而致津要者十人而九

也世旣輕視乙科而乙科之自視亦以爲支子

贅壻爲吏而不自力自力而鮮克有終卽自力

且有終矣而往往連蹇不得意爲甲科者相與

心非而手笑之於是乙科之自視亦日益輕而

吏治益以窳敝甚矣資格之爲吏病也往嘉興

譚太僕好抵掌譚吏治每爲余言桐鄉令陸君

之賢而惜其困於資格濡滯以老陸君者名枝

字達卿嘗熟之畢澤鄕人也祖某父某少力貧

好學以萬曆丙子舉於鄕謁選知桐鄉縣事陞

夷陵州知州遷廣西平樂府同知致仕歸君治

桐鄕懲前政數以墨敗布衾瓦器妻子同甘菜

茹勑丞尉各自厎厲助尹爲治勤聽斷勸農桑

杜請託明購賞貧弱尉安獄訟衰止其治夷陵

大指如桐鄕不以隨牒平進稍自衰沮皆以廉

平爲天下最此吾所謂乙科爲吏能自力而有

終者也桐鄕滿考不當得州守夷陵滿考不當

得府佐且在遠方當事者亦知其賢以其爲乙

科且悃愊吏姑置之耳此所謂連蹇不得意困

於資格者也君旣致仕歸以孝友爲政於家以

仁厚退讓爲德於鄕角巾布袍規言矩行爲鄉

人子弟矜式者二十年天啓二年九月卒春秋

八十有三崇禎八年四月葬畢澤圩之新阡君

桐鄕之政譚太僕言之甚詳在夷陵勒碑記之

者雷𥳑討何思也淛宦家把桐鄉富民之急以

廢宅荒田易其美田宅富人子訟之權要爭爲

宦家地君曰無傷也使各復其所稅閹增將抵

荆也故王少宰篆醵金往迎之以請於君君曰

閹至吾當以死拒之其可往迎乎閹瓜牙吏恣

爲姦利率州民追而沉之江閹不敢問也君之

爲吏其大事可記者如此銘曰

君之同時蓋有起乙科登西臺聳埶氣焰傾動

鄕里者矣不及百年高臺傾曲池平門無遺莠

墓有牧豕視君之所得孰侈君之八十也余述

斯言以稱壽今又銘之於此嗚呼非夫人之銘

以告閭史

  明故浙江溫州府平陽縣知縣陸君墓誌

  銘

君諱崇禮字孟敦其上祖治在勝國時始居嘗

熟君之五世祖諱潤爲浙江溫州府太守祖諱

一鳳福建泉州府同知卒於官父重科娶張氏

女生五子而君與中子大叅君問禮皆成進士

君家世仕宦高閎綽褉峻峙里門祖父老於諸

生門户單薄君與大叅君蚤歲矜𡚒互相磨切

寒窻宿火燈影熒熒敲筆砥墨聲擊戞相應君

旣決起射策君歿而大叅君克趾厥美以蕆君

事君之兄弟所謂能起家者也君初令閩之龍

溪據案判讀颯如風雨辟名橋令不汋而辨衺

民譎吏皆捧手縮舌中貴人𣙜稅於閩邑長吏

造門傳呼伏謁君譙訶門者趣入具賔主禮中

貴人心慙於君而邑中豪銜君執法飛謀釣謗

具草劾奏撫臣爲傳遽沮止其事得解而君行

意自如也已調溫州之平陽平陽當兵燹之後

歸流人復侵田畫饋運計算弊餘夜以繼日君

故有心悸疾遂不可爲卒於平陽之官寢萬曆

三十年三月十二日也年三十一娶王氏子四

人曰某某女二人大叅君以天啓元年某月葬

君於虞山先人之兆次走書京師屬余以銘余

先世與君家比鄰突煙縷縷相接余王父舉嘉

靖已未進士逾年而卒而從祖祖父憲副公復

以乙丑舉進士後四十有餘年君家兄弟如之

兩家門第廢興慶吊錯迕俛仰里門陳跡宛然

故老過之無不愾歎憲副公之孫某實爲君壻

而大叅君與余篤厚不可以辭以志兩家之故

傳於閭胥亦余志也銘曰

猗陸氏美汾郁趾機雲比金玉君先鳴振前躅

歷巖邑作明牧罷民蘇閹尹服厈危疑移墊沃

名巳飛身則伏大厥家宜式穀虞山宮龍㵎曲

於萬年志陵谷

  誥封中大夫廣東按察司按察使孫君墓

  誌銘

孫氏世居中州勝國時千一公官平江路錄事

司主事遂家嘗熟弘正閒西川先生諱艾攻詩

任俠爲沈啓南高足弟子鄧韍文度贊其畵像

曰開門延千里不覊之客赤手鑿百仞未闢之

之山里人至今傳之艾生小川先生諱耒耒生

三川先生諱七政亦以攻詩任俠有聞於時而

府君其中子也府君諱林字子喬與其弟諱森

字子桑覊貫成童爽朗玉立三川本秦川貴公

子自皇甫司勳王司寇以下莫不造門君兄弟

周旋杖函吐屬如流酒酣樂闋分韻賦詩刻燭

叉手倚待立就客無不停杯擊節以爲二陸兩

潘復出也稍長攻制科之業踔厲風發文采爛

然而又得一時通人若無錫顧端文里中趙文

毅爲之師聲名籍甚省試榜出三川必問甲乙

云何過此不復省視以爲不足以辱吾子也數

踏省門不見收三川家益落嘗爲詩曰割宅留

松徑開門借酒家被酒悲歌意若有不自得者

君兄弟視形聽聲竭心力以娛老賔客日進詩

酒不衰人皆曰幸哉有子也三川沒子桑與君

之伯子恭甫相繼舉於鄕君以諸生祭酒授高

郵州訓導會恭甫舉進士以𠛬部考滿君遂膺

封典如其官又十年少子光甫亦舉進士君以

恭甫三品晉封益榮顯矣又數年而卒當君盛

壯之時謂甲第可以契戾取巳而數困鎖院家

貧親老人以爲君憂君眉宇軒翥籠蓋人上奮

髥樹頰里中少年莫敢陜輸視君者及其晚年

聲華烜赫于公之門日高翟公之客復至君自

念不逮其親抱枯魚靜樹之感歲時伏臘涕承

於眶而墨瘁其色也君天性孝友旣貴削衣損

食以收睦賑䘏爲事甓道路成橋梁汲汲然如

有所不足者以其閒蒔花藥斥園圃親知故舊

岸幘談讌門徒業使韝蔽上壽偃仰極意者二

十餘年斯可謂高朗令終備具五福者矣君旣

辱與先人游而余與子桑同舉交在紀羣之閒

㳟甫旣第光甫始見知於余余亟稱之君過余

而歎曰榖也食子難也收子君之知我子亦猶

我之自知也恭甫歿先於君一年而君之喪光

甫自泉來奔泉之民號咷歌思至於今未巳君

之能知其子豈偶然哉君卒於崇禎十年四月

享年七十有四娶陳氏贈淑人子三人朝肅廣

東布政司右布政朝諧國子生朝讓福建泉州

府知府女三人孫男女十五人某年某月葬吾

谷之新阡往余有母之喪倒囊入息於質庫莫

有應者君呼恭甫之守藏者命趣與之余每讀

史至平原君母死無以發喪之事未嘗不澘然

出涕而歎君之能急我也今余離告訐之禍幽

於淸室而光甫之乞銘也哀曰㣲夫子之言無

以葬吾先人也俯仰君父子閒存亡今昔良有

足悲者故不辭而爲之銘銘曰

虞山大宮谷林小霍新阡之記姚史所作君每

讀之解顏盤礴今歸於斯䰟魄所樂絳𣗳錯繡

丹丘塗艧從而父祖長㳺冥漠

  東昌府通判王君墓誌銘

君王氏諱宇熙字伯明其先嘗熟之石塘里人

也曾祖諱寶祖諱萬齡父諱之麟歷官山東布

政司叅政君之祖中繇役家圯依婦家於無錫

叅政舉進士始來歸焉叅政娶蕭氏生四丈夫

子君其長子也君爲兒時孑身就傅鄰塾彳亍

掉書囊失足墮河水中鄰翁沒而掀之乃得出

長益自力問學以國子生選授山東都司經歷

陞東昌府通判左遷魯王府審理致仕天啓二

年二月卒年五十有六妻譚氏子九人某年某

月葬於叅政橫瀝阡之昭穴叅政廉辨長者其

卒於官也東人巷哭以過車君初至父老皆歡

迎褰車帷相指目曰此故王大夫之子也君於

吏治精壯果敏曉畼法律署四縣曰章丘陽信

齊東堂邑署一州曰濮所至興利櫛垢若營其

家東人遮道邀留不肯聽去旣去而歌思之曰

眞吾王大夫之子也通判職治河是時黃河南

徙漕運梗咽議者紛然以復舊河爲言君極陳

泇溝之利當每歲疏濬以全力從事若分泇治

黃彼此牽掣則舊運必不可復而新河亦坐廢

此兩敝之道也于是開泇之議始定又移驛泇

口以𦒿漕事至今賴之蓋君之歷官其能績可

記者多矣而此其大者也君罷官歸斗粟尺帛

必與諸弟共從父弟死念仲弟之貧也以其子

爲之後君多男子衣食百須枝捂捃拾而能推

以與弟人尤以爲難也君於諸弟恣其友愛而

尤愛季弟宇春宇春好佛君亦晚而學佛疾旣

革修西方儀軌堅坐正定以求所謂往生者蓋

浹日而後沒銘曰

君初病噎鄭重謁余致幣肅拜携一卷書云將

死矣念子相於敢乞銘章以當楬櫫死趣安樂

若禪定餘浮屠道人有弗君如顧視人世蟲蝗

蝍蛆盥饋沐浴撒手來去孰愚孰賢夢與幻與

嗟我勞人未忘歎譽斯言贅矣以刻幽墟

  天河公生壙誌

歐陽公記洛陽牡丹以謂天下眞花獨牡丹花

之鍾其美而見幸於人者也雖然鍾其美者天

也王於姚妃於魏荆棘叢生於丹延褒邪之閒

雜然而品敘之則固繫於其所遭矣今天下獨

重進士科以進士起家者譬如洛陽之花一出

於畦塍則巳享朱門幄帟之奉其繇它途者則

不能也夫進士之才美未必姚魏而它途未必

皆荆棘也而世之品敘若是何哉天河公文翰

端麗孚尹旁達其所鍾美矣鏃礪栝羽戰術藝

之場掉鞅先登其見幸於人也不難矣然而遷

延三北以年資入貢爲廣文於髙郵於蕭爲令

於廣西之天河卒致其事以歸斯非所遭之蹇

而叢生於丹延褒邪之閒者歟公在髙郵御史

檄署寳應縣湖泊多盜咸自首服十旬而城成

其在天河四堡久沒於那夷馳片𥿄叱之侵疆

來復嗟乎公遠宰蠻縣窮裔一隅猶能奮臂其

閒令得受疆圉之寄其肯䘮師失地而以城與

虜乎國家逼逬資格使人才抑沒如此此不徒

爲公歎也公今年八十筋力方剛博奕談嘯濡

翰盡數紙傴僂俯躬不告劬勩子孫服儒㩦嬰

坐膝還視同學少年射策甲科驟至通顯而奄

忽物化有邈若隔世者矣洛陽之花棄置於丹

延褒邪之閒尋斧不及或以久延而朱門幄帟

之中其萎落滋早人之見幸與造物之所䕶呵

固不可同日而語也公自爲壽藏穿壙於先人

之墓側而狀其行以屬余曰及吾之身願有述

也公殆古人所謂達生者將與趙邠卿司空表

聖同游於千載之上余言之啁噍何足以發其

一笑乎噫亦以志余之感而巳矣公諱志學字

希之姓薛氏稱天河從其官也今年萬曆四十

八年也





牧齋初學集卷第五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