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癡人福
第三回
第四回 

第三回 醜媳婦隱妒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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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曰:
  功名捉鼻誰爭競,無端一與徼天幸。所志在風流,天翻吝闕儔。從有天府妾,勉聚同心結。還愁薄命人,准逃前世因。

  大凡天下之事,多有不平。那田北平是個醜男子,娶得來的媳婦,卻又是美麗的佳人。若是俊雅才華的丈夫,偏娶著一房醜陋的夫人。俗語說得好,姻緣本是前生定。這都是命裡注定,非後人力所能為。閒話休題,言歸正傳。且謾說田北平求親之事,卻說湖廣江陵府,有一個學士,姓唐,名瀅,字子才。

  自幼年讀書,眼空四極,名塞□間,出赴科場,早登甲第。先從學士出選臨民,每多德政。一日公務已清,退居內署,歎道:「目下便要告休,暫圖安逸,怎奈封疆多事,朝延命臣下各舉邊才,那些當道諸公,交章擢薦,不日就有重任相加,還喜得簡詔未到,且圖幾日安閒。只是一件,下官才固有餘,貌亦未嘗不足。少年的時節,只道天不生無對之人,定有個絕色女子與我聯姻。誰想娶著的夫人,竟是當今的嫫姆,劣狀多般,穢形畢集。只有一件還感激他,世間的醜婦,沒有一個不妒的,世間的妒婦,沒有一個不悍的,他於妒之一字,雖然不免,還喜得妒而不悍,是他短中之長。下官新娶兩房姬妾,一個姓周,一個姓吳。周氏的才貌雖不叫做一全,卻能主持家務。下官得了他,可免內顧之憂。吳氏既有太真之美,兼饒道韞之才,自是當今第一個女子。夫人待此二妾,也還在賢妒之間,實惠雖然吝惜,虛名卻肯均施。每到飲酒宴行的時節,任我倚翠偎紅,隨他獻嬌逞媚,不露一點妒容。只到酒殘歌闋之後,尋衾問枕之時,方才露出本相來,不許下官胡行亂走。噯,我想男女行樂,何必定在衽席之間,只此眼底留情,尊前示意,盡有一種不即不離之趣。只是難為了姬妾些兒。這也是紅顏薄命之常,只得由他罷了。下官今日拜客回來,則索與三位夫人,宴樂一回。」正是:

  培養精神虧醜婦,維持風月賴佳人。

  卻說唐夫人在內堂玩耍,說道:「身才七尺,腰僅兩圍,窄窄金蓮,橫量尚無三寸;纖纖玉指,秤來不上半斤。貌遇花而反羞,真個有羞花之貌;容見月而思閉,果然是閉月之容。想我這付嘴臉,生得這般醜陋,就該偃蹇一生了。誰想嫁著唐郎,竟是當今的才子,他得中之後,我又做了夫人。這就叫做:

  前生不作紅顏孽,今世應無薄命嗟。

只是一件,他近來娶了兩個妖精,一分礙眼。我心上其實容不得,要下毒手擺佈他。只是仔細想來,唐郎近日舉了邊才,詔書一到,就要去赴新任。料想多事之秋,帶不得家小,等唐郎赴任之後,尋兩分人家,打發他就是了。這也有限的日子,何須苦做冤家。只是一件,看便許他看看,若要時常到手,卻是不能夠的。只好在新婚的時節,賞賞滋味罷了。」叫丫環:「整備家常筵席,好待老爺回來。」

  丫環道:「曉得。」唐子才御了公服,步人後堂,說道:「苟免應酬煩,且效于飛樂。」見了夫人道:「夫人我為應接紛紛,忙了半日,此時稍暇,只該飲酒,可曾備有家宴麼?」夫人道:「備下了。叫梅香喚出兩位姨娘來。」梅香應道:「曉得。二位姨娘有請。」周氏、吳氏一同步出後堂,見過了老爺夫人。

  夫人道:「梅香,看酒來。」周氏、吳氏二人,送過了酒,一同入席,大家歡飲一頓。子才道:「夫人寬飲一杯,二位,來來來,大家飲兩杯。」對周氏道:「我已經改升邊缺,不日就要起身。與你交杯之日尚少,不知何年,重複交杯。」摟抱周氏,共飲了一巨觴。復摟抱吳氏,又飲了一巨觴。夫人看見這等行樂,心下甚是不耐煩,便說道:「相公,你醉便醉了,也還要穩重些兒。」子才仍復回席,暢飲一會。只見老院子,持京報從外而入。跪稟道:「老爺,京報人到了。報老爺高升經略使,巡視南邊。」子才道:「知道了。叫他在外面候賞。」

  老院答應而出。子才道:「夫人,下官既有王命,少不得就要起程,家中之事,都要付托與你了。這兩個姬妾,都是好人家的兒女,又且德性幽閒,我去之後,全仗你看顧他。」夫人道:「你自放心,都在身上,決不奚落他就是了。」子才道:「家宴筵開,簡命忽至,令人從起別離情。且飲盡杯中酒,沉醉交歡,止今宵,到明朝早起相送行。」夫人道:「丫環掌燈進房。」扯住子才的手,一面走,一面說道:「

  今宵還與君共枕,明早夫君便登程。
  莫把良宵耽誤過,同我上牀好餞行。」

  子才便回顧周氏、吳氏,被夫人扯進房裡去了,不得與二人交歡行樂。周氏對吳氏道:「他二人鬧鬧熱熱進房去餞行去了,丟你我二人在外,冷冷淡淡,如何是好。」吳氏道:「不要怪他,我們有了這種姿容,原該受苦,若還也像那副嘴臉,自然有好日子過了。」周氏道:「也說得是。」吳氏道:「姐姐,今晚不如到我房裡來去睡,還有鬧熱之處。」周氏道:「你也是個女子,有何鬧熱之處。」吳氏道:「我有一件東西,同那話兒差不多。大家來去鬧熱。」周氏道:「如此我又來分惠了。」二人也相摟入房去了。

  且休題唐子才分別上任之事。卻說何夫人,與張一媽約定到菩提寺進香,兼相女婿。寺內和尚,急早起來,拜佛上香。便道:「寺院門前鵲噪,知是捨財吉兆。若無信女燒香,定有善男設醮。茶湯及早安排,果品預先理料。獻齋的攢盒一收,募緣的疏簿就到。莫怪我出家人,都有醫不好的貪嗔,須知和尚們,有脫不去的常套。自家菩提寺中,一個住持的便是。今日天氣晴明,怕有人來燒香還願,則索打掃禪房伺候便了。」

  田北平攜著正生說道:「莫笑世間花貌醜,戲場裡面不能無。」正生道:「大爺,你說我們兩個來到這邊做甚麼?」北平道:「特來相親。」正生道:「大爺便是相親,據在下看來,只當還是做戲。」北平道:「做的是什麼戲?」正生道:「今日做的戲文是演西廂,要與那俏鴛鴦奇逢在大雄殿上。恁要在畫中求寵愛,教我在影裡做情郎。」

  北平道:「你來做張生,我追陪你遊玩的,倒是個法聰和尚了。」正生道:「只怕這美號也難當,那有倒禿不全的法聰和尚。大爺且往這邊來去。」

  卻說張一媽隨著何夫人與小姐,一直竟向寺中而來。何夫人說道:「十幅長幡,繡著個佛像,眼是光明藏。捧來奉獻梵王。但願祈保亡者超昇天界,生人福壽安康,賜一位好東牀。得女兒於歸,早把做娘的心寬放。」一媽道:「來此是了。請夫人小姐一同進殿上去。」

  住持和尚帶了兩個徒弟來掛長幡,敲鐘□□夫人小姐□□□□□佛□獻菩薩□八□□□一邊□□□□□也隨後行了禮,住持請夫人小姐到裡面去吃茶。一媽道:「眾位師父請便。待我請夫人小姐隨喜,一會進來吃茶說是了。」眾和尚都退開了。一媽道:「遠遠望見個官人們來了,夫人小姐請辨了眼睛細看一看。」一正生道:「方才進得寺裡迴廊,□參了韋馱,謁罷金剛。只聞得寶殿上風,來降檀香,內帶著蘭幽香。」北平道:「我和你同到殿上走去。」

  夫人與小姐留神細看著正生,北平與正生偷眼去看小姐。

  正生暗道:「看著那俊俏的面龐,好教我心癢,險些把跳東牆的腳兒高張。怎當他前有夫人,後有紅娘。只道是做張生,全要風流。怎奈這個鄭恒,就在對面當常」夫人道:「一媽,方才這兩位,那一位是田郎?」一媽道:「那一位絕標緻的就是了。」夫人道:「果然好個人物,我兒,你道怎麼樣?」小姐道:「姿容便好,只可惜輕浮了些,竟像個梨園子弟的模樣。」一媽道:「那不要怪他,只為近來的文人,都喜歡串戲,他也曾串過正生來,所以覺得如此。」夫人道:「這等說,我女兒的眼力其實不差。」小姐道:「超外初無脫,清中自有狂。為甚的讀書人,忽入優人陣。終不然登科及第的人,定是這等風塵樣。」一媽道:「請問小姐,這頭親事還是許他不許他?」

  小姐道:「且慢,待我仔細再看他神情,靜聽他的聲響。」一媽道:「既然如此,他進禪堂去了,我們也隨進去看來。」卻說正生對北平道:「這一位小姐,真是天資國色,絕世無雙。大爺你一定是中意的了。」

  北平道:「不瞞你說,我這雙眼睛,是有白花的,看不一分明白。求你細講一講,他面上的顏色何如。」正生道:「他的風姿,光如月色;他的顏色,鮮豔如花。」北平道:「眉眼何如?」正生道:「看他展春山,興欲狂,轉秋波,魂欲散。」北乎道:「體態何如?」正生道:「他的腰,好似風前柳,態似浮雲物外翔。」北平道:「這等說,容顏體態俱好。那雙小腳,約有幾寸?」正生道:「要量他的小腳麼?那西廂記上,有個現成的法子,來去看他踏軟逕的新鞋樣。」指著地下說道:「大爺,你將那驗芳塵的舊法量。」北平道:「這等說起來,竟是一個十全的了。你看,那夫人小姐,也進來了。」心中暗暗的思道:「待我也做些風流態度,與他相相,或者替身相不中,倒相中了正身,也不可知。」遂偷眼看著小姐,裝出許多數不盡的醜狀,他自己一點也不知道。總而言之,自醜不覺就是了。

  卻說一媽引了夫人小姐,步人禪堂。一媽道:「他們立在左廂,我和你走到右廂,去細看一看便了。」小姐扯一媽背後,問道:「一媽,那旁邊站的是個甚麼人,就醜到這般地步。」

  一媽道:「那是陪他來玩耍的。」小姐見他這般容貌,又裝出許多醜態,遂掩口而笑。北平見小姐喜笑,癡心想道:「你看他滿面笑容,一定是相中了我。」正生道:「若是這等的喜笑,轉令恐懼徨。似這等當嗔反喜的面龐,休說他得意形象,要佳人中意,請男兒自量。勸你把裝作模樣,收藏一收藏。」小姐私自想道:「我起先單看那人,不曾看見這個厭物,所以求全責備,不覺得苛刻起來。如今看了這副嘴臉,再把那人一看,就不覺恕了許多。真個是兩物相形,好醜自見。」夫人道:「我兒,這位郎君,也看得過,就許了他罷。」小姐道:「但憑母親作主。若論儀容,須再商量。當不得那醜郎君,將他幫襯。」對著一媽道:「你對他說,全虧了那同行魍魎,做了真正的月老,切莫輕慢相忘。」一媽對正生道:「恭喜相公,夫人小姐,都親口許了,快血日,送聘禮過去。」

  北平一聞此話,便滿心歡喜,不覺作狂大笑。正生見他如此歡喜,背地裡替他忖想道:「賀喜他新婚的話,一張他聽了佳音,便歡喜欲狂,那時把花燭安排迎入洞房的時候,我還替他愁哩。第一愁,進門的時候驚風駭浪。第二愁,拜堂的時候,肚膨氣脹。第三愁,上牀的時候,死推活攮。第四愁,合歡的時候,牛舂馬撞。到那時才得個心降意降。甚麼來由,造下了這般孽。」對北平道:「大爺,這下來去回打點。」北平道:「田義替我到先生那裡去,撿擇過好日期,送聘過去。」正是:

  踏破鐵鞋無處覓,得來全不費工夫。

  張一媽見田北平三人去了,來對何夫人說道:「夫人,我對他講過了,就血日,送聘過來。」何夫人道:「你對他講過了麼?如此,我們回去了罷。」正是:

  信步游僧院,隨人入講堂。
  親親俊雅士,方許作東牀。

  且說田義一日早起,梳洗已畢,說道:「自家田義,雖是賦材敏捷,秉性忠良。只因祖父式微,投入田家為僕,以致青衣世襲,使豪傑無致身之日。猶幸紫陌相連,俾紀綱有見才之地。前日曾以助邊一事,從惠家主,做個尚義之民。且喜得言聽計從,竟著我便宜行事。近日朝廷為兵餉不足,特差宣撫使一員到此搜括錢糧,已曾寫下呈詞,則索往衙門走一遭。我思這一萬貲財,也非通小可,既勸主人助了朝廷,那官府取主要實實在在替朝廷做些事業才好。萬一官侵吏匿,作了紙上的開銷,使家主徒受虛名,邊軍不占實惠,這注錢財就只當委之溝壑了,如何使得。來此,也是宣撫衙門,不免在廊下站立一會,伺候他升堂便了。」候不多時,只聽得內衙發點,三聲頭門鼓吹。不一時,那宣撫使坐了大堂,說道:「下官受事未久,臨蒞方新。蒙聖恩,於兵馬錢糧之外。另加一道敕書,著我搜括軍餉,接濟諸邊。我想這水旱交祲之後,三空四匱之時,本等的錢糧,尚且催征不起,額外的軍餉,如何措置得來。已曾偏差員役,往各郡催提,並沒有分毫解到,好生煩悶。叫左右,有催糧的官吏轉來,速速教他進來回話。」左右都應諾了。只見兩個差官,各捧令箭說道:「赤手回鈞旨,空拳繳令旗。錢糧無著落,常例不曾虧。」二人一直走進大堂繳令。宣撫見了,連忙問道:「你們轉來了麼?所催的錢糧,解得多少來了?」

  差官稟道:「大老爺,那地方官說,年歲凶荒,民窮財盡,一毫也催征不起,故此分文無解。小的們空拳白手,不敢回來。帶了一員地方官,教他自來回話。」宣撫道:「著他進來。」

  差官傳話出來道:「大老爺教地方官親自進去回話。」只見一員烏紗表衿的官長應道:「曉得了。」便道:「

  撫字在心勞,催科計未高。
  自來書下考,參罰豈能逃。」

  這員官長,聽得呼喚,不慌不忙,從從容容,從角門入丹墀,走上堂上,見了宣撫,行了停參禮,站立在一旁。宣撫道:「你做朝廷的官,就該乾朝廷之事,為何把皇家的功令,視若髦弁?」地方官稟道:「當這水旱交祲之際,三空四匱之時,卑職每自催征,怎奈捱家歎苦,比戶嗟呀。」宣撫道:「本院現奉新旨,還要在本等錢糧之外,另加搜括。何況分內之糧。」

  地方官道:「老大人莫怪卑職說,若要另加搜括,只怕青苗未舉,禍發萌芽,朝廷算小憂更大。」宣撫道:「搜括之事即不可行,本院要往民間借貸,可行得去麼?」地方官搖頭道:「行不得,行不得。若肯把私囊來借貸,又何不把正糧完了公家。」宣撫道:「知道了。你且回衙理事。」地方官辭了宣撫,出衙從容去了。宣撫道:「這事把來怎處。」叫左右且放了投文牌。只見一人持了狀,站立牌下,收文人收了狀,即上堂去了。

  宣撫看狀,便驚呀道:「原來有個尚義之民,做漢朝卜式故事,要來輸財助邊。怎麼有這等奇事?叫他進來。」左右喚他進去,見了宣撫。宣撫問道:「你就是田萬鐘麼?」田義道:「田萬鐘是家主,小的是抱狀家屬,叫做田義。」宣撫道:「你家主是何等之人,為何有此義舉?」田義道:「小的家主,雖是一個編戶民家,意念深憂。見邊庭空乏,軍士呼饑,主帥無法。怕的是饑軍潰敗,敵賊擾亂中華,那時節獨木難支,與其把膏腴變做滄桑,倒不如割資財輸助皇家。」宣撫道:「編氓之中,竟有這等義士,可敬可敬。既然如此,本院這裡就要草疏上聞了。你那家主,日後不要懊悔。」田義道:「家主出於本心,又不曾有官吏強逼,何悔之有。只是一件,這一萬貲財,家主也費數年蓄積,既然助與朝廷,但使貧弁不能染指,好吏不得侵漁,使家主一點忠君愛國之心,施於有用之地,這就死而無悔了。」

  宣撫起身說道:「有其主,必有其僕。不但那家主尚義,可稱草野之忠臣;就是這僕從能言,也可謂風塵之杰士。本院一面草疏上聞,一面發批起解。不必另差官吏,就煩你主人親解便了。你家主的義氣,實可誇獎,就是你僕從能言更可嘉。這籌邊偉略,經國謀猷亦非假。你起來站了講話,我豈敢把你僕來看待。你將來未必居人之下。」田義道:「請問老爺,萬一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可好容小人替代?」宣撫道:「既然如此,竟用你前去便了。你回去對家主說,倘若邊疆報捷,海宇承平,一定要敘功請賞。不但家主身榮,就你也有好處。少不得仿前徽與文子同升故事。」田義叩謝而出。宣撫道:「吩咐封關門。今日竟有這等奇事。」正是:

  節鉞籌邊力不勝,豈知尚義出編氓。
  從來禮失求諸野,到此方知我輩輕。

  卻說田北平自在菩提寺相親回來,選了吉期,送聘迎親。

  吉期將至,便自己躊躕道:「我田北平央了替身,相中那頭親事,今日迎娶過門,眼見得第二位佳人,又被我騙上手了。只是一件,他進門的時節,看見新郎掉了包,一定要發極。那以前吹滅花燭,暗中摸索的法子,只可偶行,不堪再試,須要另生一計才好。如今親事將到,並沒有一毫主意,如何是好。」

  正在憂疑不決,左思右想之時。只見田義歡歡喜喜走得進來,說道:「義舉初成,佳期又到。回覆東君,一齊歡笑。大爺,恭喜你!」田北平道:「你回來了麼。助邊的呈子,准與不准?」田義道:「豈有不准之理。宣撫老爺看了呈詞,不勝之喜。說他日海宇承平,自然要敘功行賞。大爺的前程有望了。」北平道:「前程不前程,先去十萬金。將來沒好處,我只埋怨你這退財星。」田義道:「還有一件,那宣撫老爺,不肯差官起解,竟要給了批文,煩大爺自己送去。田義說,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將來是田義替解了。」北平道:「這樁事,是你尋出來的,你自去承當,不干我事。我如今正在煩悶的時節,不要來添我的愁腸。」田義道:「做親是好事,有甚麼煩悶。」北平道:「前日是央人代相的。難道見了正身,沒有一場做作。」

  田義道:「原來如此。大爺你莫怪我說,前面那一次成親,都是你自家不是,做壞了規矩,所以有許多氣啕。自古道,夫乃婦之天。進了你家的門,就是你的人了。怕他強到那裡去。那吹燈掩飾之事,都是多做的。」北平道:「依你講來,該怎麼樣?」田義道:「大爺的夫綱,就該從進門的時節整起。他若還裝模做樣,不肯成親,大爺就該發起惱來,或是尋事打丫環,或是生端罵奴僕,做個打草驚蛇的法。婦人家都是膽小的,自然不敢相拗了。」

  北平聽了這些說話,於是大喜,說道:「有理,有理。少刻進門,就用此法。你且迴避了。」田義各自理事去了。北平道:「如今轎子將來到了,待我預先發起威來,省得臨時整頓不起。」便裝威作勢,叫丫環小使:「替我收拾洞房,點起花燭,門前掛了彩,爐內燒了香。少刻新人進了門,若有一毫不到之處,每人重打三十板,一板也是不饒的。」眾丫環小使都應道:「曉得。」說話之間,只聽得笙歌嘹亮,鼓樂喧天。一個小使來請道:「花轎到門了,請大爺到廳上來拜堂。」北平裝威作勢,搖搖擺擺,步出大廳。嬪相贊禮,大吹大擂,夫婦雙雙,同拜天地祖先畢。吹吹打打,掌燈送入洞房。

  北平與何小姐對面坐了,吩咐眾人道:「你們都出去罷。」眾人答應而去。丫環揭去了紗罩,何小姐一見,遂吃大驚。暗道:「前日相的是那一個?這是他的陪客。為何那人不見,倒與暗客做起親來。我知道了,這都是巧計兒裝成的圈套。他分明是玉鏡台前的老猢猻,不知把誰家劉阮扮做仙君,指定了道旁玉潤。到如今把村郎換去了仙郎,也教人方悔迷津。」又低頭清看道:「世上的醜人也有,何曾醜到這般地步?仔細看來,竟是個鬼怪了。難道我好好一個婦人,竟與鬼怪做親不成。我且坐定了,不要理他。」北平道:「叫丫環斟起合巹杯來,待我勸新人飲酒。」丫環斟了酒,北平舉杯勸道:「娘子,你進了我家的門,就是我家的人了。勸你不要愁煩,飲幾杯酒好睡,休愁悶,今生配偶已自前生早結定。非無緣分,但想起足上紅絲已繫定,把滿面妍媸,都休要論。若是沒有緣法,縱然是潘安對面,也難相認。」

  何小姐聽了此言,遂掩面而哭。北平發怒,說道:「怎麼,夫乃婦之天。我做丈夫的,好意勸你吃酒,你酒倒不吃,大啼哭起來,難道走進大門,就要與我反目不成?我有道理,叫丫環!」丫環應道:「有。」北平道:「我如今斟上一杯酒,委你去勸勸,他吃乾了就罷,若還剩了一滴,打你三十皮鞭。把那軍令,移來合巹。」丫環斟酒去勸,何小姐不飲。北平對丫環道:「委你去驗杯,看吃乾了不曾。」丫環驗道:「稟大爺,原是滿滿一杯,並不曾吃。」北平大怒道:「扯下去打。把無情的捧打。梅香,略略示些夫綱的嚴令。」

  這一個梅香,扯了這個丫環去打。打完,北平道:「如今又委你去勸,若還不飲,少不得也是三十皮鞭。」梅香斟了酒,跪勸道:「大娘,我是有病的人,經不得打,勸你吃了罷。」何小姐暗想道:「他那裡打丫環,分明是嚇我。我想,走進了這重牢門,料想跳不出去。今日的失身,自然不免了。倒不如捏了酒杯,吃個爛醉,竟像死人一般,任他蹂躪便了。省得明明白白看了那副嘴臉,不由人不害怕起來。說得有理。」還轉過面來說道:「你且起來。我如今不害你了,你只管斟,我只管吃。拚了一個醉死,也強如別尋短計。」梅香方才起來,何小姐舉杯道:「借這酒來權消悶,要那魂不附體,全靠這曲孽把人殉。」把酒吃乾,道:「我還要吃,快些斟來。」梅香連斟,小姐連飲,道:「但願我的命,隨這杯盡何妨。」連覆數杯,何小姐吃得大醉。北平歡喜道:「妙哉妙哉!被我一陣虎威,弄得他伏伏貼貼。如今慢櫓搖船捉醉魚,何等像意。比當初吹滅了燈,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叫丫環:「擎燈高照,待我扶新人上牀。」新人醉了,把手扶著新郎走。說道:「風流降服閨中俊,紅鸞喜事今番聞。腮緊搵時,褌緩褪,鴛鴦被裡異香噴。」北平這番做親,新人已知他的陋臉,但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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