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金震方先生問律例書
公以先君子擅刑名之學,故將郵罰麗事,采訪殷殷。枚趨庭時,年幼無所存錄,但略記先君子之言曰:「舊律不可改,新例不必增。舊律之已改者宜存,新例之未協者宜去。」先君之意以為律書最久,古人核之已精,我朝所定《大清律》,聖君賢臣,尤加詳審。今之條奏者,或見律文未備,妄思以意補之,不知古人用心較今人尤精。其不可及者,正在疏節闊目,使人比引之餘,時時得其意於言外。
蓋人之情偽萬殊,而國家之科條有限。先王知其然也,為張設大法,使後世賢人君子悉其聰明,引之而議,以為如是斷獄固已足矣。若必預設數萬條成例,待數萬人行事而印合之,是以死法待生人,而天下事付傀儡胥吏而有餘。子產鑄《刑書》,叔向非之曰:「先王議事以制,不為刑辟。」武帝增三章之法為萬三千,盜賊蜂起。大抵升平時綱舉而網疏,及其久也,文俗之吏爭能競才,毛舉紛如,反乖政體。
蓋律者,萬世之法也;例者,一時之事也。萬世之法,有倫有要,無所喜怒於其間;一時之事,則人君有寬嚴之不同,卿相有仁刻之互異,而且狃於愛憎,發於倉卒,難據為準。譬之律者衡也,度也,其取而擬之,則物至而權之度之也。部居別白,若網在綱。若夫例者,引彼物以肖此物,援甲事以配乙事也,其能無牽合影射之虞乎?律雖繁,一童子可誦而習。至於例,則朝例未刊,暮例復下,千條萬端,藏諸故府,聰強之官,不能省記。一旦援引,惟吏是循。或同一事也,而輕重殊;或均一罪也,而先後異。或轉語以抑揚之,或深文以周內之。往往引律者多公,引例者多私。引律者直舉其詞,引例者曲為之證。公卿大夫,張目拱手,受其指揮。豈不可歎!
且夫律之設,豈徒為臣民觀戒哉?先王恐後世之人君,任喜怒而予言莫違,故立一定之法,以昭示子孫。誠能恪遵勿失,則雖不能刑期無刑,而科比得當,要無出入之誤。若周穆王所謂刑罰世輕世重,杜周所謂前王所定為律,後王所定為令,均非盛世之言,不可為典要。謹以先君子所私核者數條,列狀於左,伏候采擇。
一、調奸不成,本婦自盡者,擬絞。此舊律所無而新例未協也。事關風教,無可寬弛。然和與調無異,調者和之未成者也。其調者,和在意中;其自盡者,變生意外。其意內之杖,尚在難加,而意外之絞,忽然已至,誠可哀憐。夫調之說,亦至不一矣:或微詞,或目挑,或謔語,或騰穢褻之口,或加牽曳之狀。其自盡者亦至不一矣:或怒,或慚,或染邪,或本不欲生而借此鳴貞,或別有他故,而飾詞誣陷。是數者,全在臨時詳審,分別辦治。若概定以絞,則調之罪反重於強也。強不成止於杖流,調不成至於抵死,彼毒淫者又何所擇輕重,而不強乎?彼毆詈人,人自盡者,罪不至絞;則調人,人自盡者,亦罪不至絞。何也?毆詈與調,均有本罪。而其人之自盡,皆出於意外。孟子曰:「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女不受調,本無死法。律旌節婦,不旌烈婦,所以重民命也。調奸自盡,較殉夫之烈婦,猶有遜焉。而既予之旌,又抵其死,不教天下女子以輕生乎?俗傳有年少某悅鄰女,揖而自媒,女拒之,再揖而謝,女歸縊死。某竟擬絞。合郡之人,以為三揖三讓而死,莫不掩涕。愚以為羞忿自盡者,照罵毆人而人自盡之條,飭有司臨時按閱,作何調法,以為比擬,其情重者,別請聖裁。
一、律注內始強終和者,仍以和論。此本律所無而增例未協也。按注曰:裂衣損膚,及有人聞知者為強。此說是也。然既以裂衣毀膚有人聞知為始強之據,又何所見衣破復完,膚創仍復,為終和之據耶?夫相愛為和。女既愛之,又何恨之而誣以為強耶?在被奸者必曰以強終,在強者必曰以和終。信彼乎,信此乎?事屬暗昧,訊者茫然,勢必以自盡者為強,而不自盡者為和,是率眾強而為和也。夫死生亦大矣,自非孔子之所謂剛者,誰能輕死!女果清貞,偶為強暴所汙,如浮雲翳白日,無所為非。或上有舅姑,下有孩稚,此身甚重,先王原未嘗以必死責之。而強者之罪,則不可不誅也。今之有司,大抵寬有罪、誣名節以為陰德。然則不肖之人,逆知女未必能死,將惟強之是為。而到官後,誣以終和,則其計固已得矣。或曰:終和之據,以叫呼漸輕,四鄰無聞者,為和。不知啼呼之聲,果聞四鄰,則奸且不成,而強於何有!強者,大率蓽門蓬戶,四鄰無聞,而後敢肆行者也。四鄰之人,即或聞之,又誰辨其聲之始終乎?又誰質證之以陷人於死地乎?然則始強終和,亦終於無據而已矣。律曰:強者斬,未成者流。語無枝節,何等正大。注中增以「終和」二字,而行險徼幸者,多按律文強者誅,和者並杖。淩暴之徒,既已辱人,而又引與同杖以眾辱之,惡莫甚焉!就使婦志不堅,自念業已被汙,而稍為隱忍以免傳播,其心亦大可哀矣。較夫目挑心與,互相鑽逾者,罪當末減。是始強終和,就使確鑿有據,而男子擬杖猶輕,女子擬杖已重。愚以為律重誅心,強者女當死,調者女不當死,然而或死、或不死,則其所遭者異也。在強者之心,業已迫人於死,雖女子不自盡,其罪重;調者之心,本不迫人於死,雖女子自盡,其罪輕。今例注重其所輕,輕其所重,似有可疑。
一、犯罪存留養親,載在名律,始於北魏太和五年。金世宗引醜夷不爭之禮以除之,極為允當。然律稱奏請上裁,是猶未定其必赦也。今刑部或不上請,但依例允行。愚以為殺人者死,雖堯、舜復生,不能通融。孔子曰:「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可見三代無留養之文。若此者,非聖人之所矜也。夫殺人者之父母,何與於彼被殺者之冤魂?忘其親殺人,其不孝宜誅;恃其親殺人,其心術宜誅。按律內知有恩赦而故犯者,加本罪三等。惡其有所恃也。彼恃有留養之例,而故犯者,何以反得寬其本罪乎?父母不能教子,致陷於惡,雖老而凍餒,亦所自取。或聖王仁政,務出萬全,則按其情罪,臨期請旨亦可。
一、尊長殺卑幼,律無明文,尊名分故也。考史冊亦頗不然。漢賈彪不按盜賊而先按母殺子者,曰:「盜賊殺人,事之常有。母子相殘,違天悖理。」竟按致其罪。是母不得殺子也。趙廣漢以丞相夫人殺婢,曳夫人跪庭下受訊,是夫人不得殺婢也。唐敬宗時姑鞭婦至死,有司請償,是姑不得殺媳也。馬端臨曰:子有罪,父不得而生;則子無罪,父不得而殺。世宗憲皇帝特斬胡璁芳奸子婦者,皇上特絞徐某烹家奴者,此皆聖明獨斷,非凡所及。愚竊以為父母之於子女,家長之於奴婢,俱不應非理而殺。其尤甚者,姑殺婦,妻殺妾也。婦與姑本非天屬,或待年之女,幼住夫家,受姑淩逼,力難抵攔;或悍妻嚴妒,動用非刑。地方官拘於名分,擬以杖贖,費金錢,許人命,較之雞狗,所值尤微。不知服制婦死姑報以期,是殺婦者即殺期服親也。士妾有子而為之緦,是殺妾者即殺夫緦麻親也。在民家為婦為妾,在國家皆為百姓,在天地皆為蒼生。皇上不忍殺一無辜之百姓,而惡姑悍妻乃能殺無罪之蒼生,其得罪於卑幼者小,其得罪於天地皇上者大。請嗣後將尊長非理殺卑幼者,別將冤酷情形,分別治罪。所保全者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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