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程乙本)/第五十一回 至第六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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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至第七十回 |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编辑話說眾人聞得寶琴將素昔所經過各省內古蹟為題,做了十首懷古絕句,內隱十物,皆說:「這自然新巧!」都爭著看時,只見寫道是:
赤壁懷古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遊。
交趾懷古
銅柱金城振紀綱,聲傳海外播戎羌。馬援自是功勞大,鐵笛無煩說子房。
鐘山懷古
名利何曾伴汝身?無端被詔出凡塵。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
淮陰懷古
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
廣陵懷古
蟬噪鴉棲轉眼過,隋堤風景近如何?只緣佔盡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
桃葉渡懷古
衰草閒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離。六朝樑棟多少許,小照空懸壁上題。
青冢懷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撥盡曲中愁。漢家制度誠堪笑,樗櫟應慚萬古羞。
馬嵬懷古
寂寞脂痕積汗光,溫柔一旦付東洋。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裳尚有香。
蒲東寺懷古
小紅骨賤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
梅花觀懷古
不在梅邊在柳邊,箇中誰拾畫嬋娟?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
眾人看了,都稱奇妙。寶釵先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鑑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兩首為是。」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兩首雖於史鑑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裡,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見過不成?那三歲的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探春便道:「這話正是了。」李紈又道:「況且他原走到這個地方的。這兩件事雖無考,古往今來,以訛傳訛,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這古蹟來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時節,便是關夫子的墳,倒見了三四處。關夫子一生事業,皆是有據的,如何又有許多的墳?自然是後來人敬愛他生前為人,只怕從這敬愛上穿鑿出來,也是有的。及至看《廣輿記》上,不止關夫子的墳多,自古來有名望的人,那墳就不少,無考的古蹟更多。如今這兩首詩雖無考,凡說書唱戲,甚至於求的簽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況且又並不是看了《西廂記》《牡丹亭》的詞曲,怕看了邪書了。這也無妨,只管留著。」寶釵聽說,方罷了。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
冬日天短,不覺又是吃晚飯時候,一齊往前頭來吃晚飯。因有人回王夫人說:「襲人的哥哥花自芳,在外頭回進來說,他母親病重了,想他女兒,他來求恩典,接襲人家去走走。」王夫人聽了,便說:「人家母女一場,豈有不許他去的呢?」一面就叫了鳳姐來告訴了,命他酌量辦理。
鳳姐兒答應了,回至屋裡,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訴襲人原故。吩咐周瑞家的:「再將跟著出門的媳婦傳一個。你們兩個人,再帶兩個小丫頭子,跟了襲人去。分頭派四個有年紀的跟車。要一輛大車,你們帶著坐;一輛小車,給丫頭們坐。」周瑞家的答應了,才要去,鳳姐又道:「那襲人是個省事的,你告訴說我的話:叫他穿幾件顏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著,包袱要好好的,拿手爐也拿好的。臨走時,叫他先到這裡來我瞧。」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半日,果見襲人穿戴了,兩個丫頭和周瑞家的拿著手爐和衣包。鳳姐看襲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也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紅百花刻絲銀鼠襖,蔥綠盤金彩繡綿裙,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鳳姐笑道:「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賞的,倒是好的;但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你該穿一件大毛的。」襲人笑道:「太太就給了這件灰鼠的,還有件銀鼠的,說趕年下再給大毛的呢。」鳳姐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風毛出的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罷,先給你穿去罷。等年下太太給你做的時節,我再改罷,只當你還我的一樣。」眾人都笑道:「奶奶慣會說這話。成年家大手大腳的,替太太不知背地裡賠墊了多少東西,真真賠的是說不出來的,那裡又和太太算去?偏這會子又說這小氣話,取笑來了。」鳳姐兒笑道:「太太那裡想的到這些?究竟這又不是正經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體面。說不得我自己吃些虧,把眾人打扮體統了,寧可我得個好名兒也罷了。一個一個,燒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話我,說我當家倒把人弄出個花子來了。」眾人聽了,都嘆說:「誰似奶奶這樣聖明!在上體貼太太,在下又疼顧下人。」
一面說,一面只見鳳姐命平兒將昨日那件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拿出來,給了襲人。又看包袱,只得一個彈墨花綾水紅綢裡的夾包袱,裡面只見包著兩件半舊綿襖合皮褂子。鳳姐又命平兒把一個玉色綢裡的哆囉呢包袱拿出來,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平兒走去拿了出來。一件是件舊大紅猩猩氈的,一件是半舊大紅羽緞的。襲人道:「一件就當不起了。」平兒笑道:「你拿這猩猩氈的。把這件順手帶出來,叫人給邢大姑娘送去。昨兒那麼大雪,人人都穿著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只有他穿著那幾件舊衣裳,越發顯的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如今把這件給他罷。」鳳姐笑道:「我的東西,他私自就要給人。我一個還花不夠,再添上你提著,更好了!」眾人笑道:「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愛下人;要是奶奶素日是小氣的,收著東西為事的,不顧下人的,姑娘那裡敢這麼著?」鳳姐笑道:「所以知道我的,也就是他還知三分罷了。」說著,又囑咐襲人道:「你媽要好了就罷;要不中用了,只得住下,打發人來回我,我再另打發人給你送鋪蓋去。可別使他們的鋪蓋和梳頭的傢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們自然是知道這裡的規矩的,也不用我吩咐了。」周瑞家的答應:「都知道。我們這去到那裡,總叫他們的人迴避。要住下,必是另要一兩間內房的。」說著,跟了襲人出去,又吩咐小廝預備燈籠,遂坐車往花自芳家來,不在話下。
這裡鳳姐又將怡紅院的嬤嬤喚了兩個來,吩咐道:「襲人只怕不來家了。你們素日知道那個大丫頭知好歹,派出來在寶玉屋裡上夜。你們也好生照管著,別由著寶玉胡鬧。」兩個嬤嬤答應著去了,一時來回說:「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裡,我們四個人原是輪流著帶管上夜的。」鳳姐聽了點頭,又說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老嬤嬤們答應了,自回園去。
一時,果有周瑞家的帶了信,回鳳姐說:「襲人之母業已停床,不能回來。」鳳姐回明瞭王夫人,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取他的鋪蓋妝奩。寶玉看著晴雯麝月二人打點妥當。送去之後,晴雯麝月皆卸罷殘妝,脫換過裙襖。睛雯只在熏籠上圍坐。麝月笑道:「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晴雯道:「等你們都去淨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鋪床,你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划子劃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說著,便去給寶玉鋪床。晴雯「嗐」了一聲,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來鬧!」
此時寶玉正坐著納悶,想襲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聽見睛雯如此說,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鏡套,劃上訊息,進來笑道:「你們暖和罷,我都弄完了。」晴雯笑道:「終久暖和不成,我又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麝月道:「這難為你想著!他素日又不要湯壺,咱們那熏籠上又暖和,比不得那屋裡炕涼,今兒可以不用。」寶玉笑道:「你們兩個都在那上頭睡了,我這外邊沒個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著。」晴雯道:「我是在這裡睡的;麝月,你叫他往外邊睡去。」說話之間,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簾幔,移燈炷香,伏侍寶玉臥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熏籠上,麝月便在暖閣外邊。
至三更以後,寶玉睡夢之中便叫襲人,叫了兩聲,無人答應,自己醒了,方想起襲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來。睛雯已醒,因喚麝月,道:「連我都醒了,他守在旁邊,還不知道,真是挺死屍呢!」麝月翻身,打個哈什,笑道:「他叫襲人,與我什麼相干?」因問:「做什麼?」寶玉說:「要吃茶」。麝月忙起來,單穿著紅綢小綿襖兒。寶玉道:「披了我的皮襖再去,仔細冷著。」
麝月聽說,回手便把寶玉披著起來的一件貉頦滿襟暖襖披上,下去向盆內洗洗手,先倒了一鍾溫水,拿了大漱盂,寶玉漱了口。然後才向茶桶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過了,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給寶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賞我一口兒呢!」麝月笑道:「越發上臉兒了!」睛雯道:「好妹妹,明兒晚上你別動,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聽說,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給他吃了。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別睡,說著話兒,我出去走走回來。」晴雯笑道:「外頭有個鬼等著呢。」寶玉道:「外頭自然有大月亮的。我們說著話,你只管去。」一面說,一面便嗽了兩聲。
麝月便開了後房門,揭起氈簾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著素日比別人氣壯,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的下了熏籠,隨後出來。寶玉勸道:「罷呀!凍著不是玩的!」
晴雯只擺手,隨後出了屋門,只見月光如水。忽聽一陣微風,只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吹,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他,只聽寶玉在內高聲說道:「睛雯出來了!」晴雯忙回身進來,笑道:「那裡就唬死了他了?偏慣會這麼蠍蠍螫螫,老婆子的樣兒!」寶玉笑道:「倒不是怕唬壞了他。頭一件,你凍著也不好;二則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驚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玩意兒,倒反說襲人才去了一夜,你們就見神見鬼的。你來把我這邊的被掖掖罷。」睛雯聽說,就上來掖了一掖;伸手進去,就渥一渥。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著。」一面又見晴雯兩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一摸,也覺冰冷,寶玉道:「快進被來渥渥罷。」
一語未了,只聽咯噔的一聲門響,麝月慌慌張張的笑著進來,說著笑道:「唬我一跳好的!黑影子裡,山子石後頭,只見一個人蹲著。我才要叫喊,原來是那個大錦雞,見了人一飛,飛到亮處來,我才見了。要冒冒失失一嚷,倒鬧起人來。」一面說,一面洗手,又笑道:「說晴雯出去了?我怎麼沒見?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寶玉笑道:「這不是他?在這裡渥著呢。我若不嚷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這小蹄子已經自驚自怪的了。」一面說,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麝月道:「你就這麼跑解馬的打扮兒,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寶玉笑道:「可不就是這麼出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揀好日子!你出去自站一站瞧,把皮不凍破了你的!」說著,又將火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速香放上,仍舊罩了。至屏後,重剔亮了燈,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嚏噴。寶玉嘆道:「如何?到底傷了風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沒吃碗正經飯。他這會子不說保養著些,還要捉弄人。明兒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寶玉問道:「頭上熱不熱?」晴雯嗽了兩聲,說道:「不相干,那裡這麼嬌嫩起來了!」
說著,只聽外間屋裡槅上的自鳴鐘噹噹的兩聲,外間值宿的老嬤嬤嗽了兩聲,因說道:「姑娘們睡罷,明兒再說笑罷。」寶玉方悄悄的笑道:「咱們別說話了,看又惹他們說話。」說著,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來,睛雯果覺有些鼻塞聲重,懶怠動彈。寶玉道:「快別聲張!太太知道了,又要叫你搬回家去養著。家裡縱好,到底冷些,不如在這裡。你就在裡間屋裡躺著,我叫人請了大夫,悄悄的,從後門進來瞧瞧就是了。」晴雯道:「雖這麼說,你到底要告訴大奶奶一聲兒;不然,一時大夫來了,人問起來怎麼說呢?」寶玉聽了有理,便喚一個老嬤嬤來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說晴雯白冷著了些,不是什麼大病。襲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養病,這裡更沒有人了。傳一個大夫,從後門悄悄的進來瞧瞧,別回太太了。」
老嬤嬤去了半日,回來說:「大奶奶知道了,說:兩劑藥好了便罷;若不好時,還是出去為是。如今時氣不好,沾染了別人事小,姑娘們的身子要緊。」晴雯睡在暖閣裡,只管咳嗽,聽了這話,氣的嚷道:「我那裡就害瘟病了?生怕招了人!我離了這裡,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說著,便真要起來。寶玉忙按他笑道:「別生氣。這原是他的責任,生恐太太知道了說他。不過白說一句。你素昔又愛生氣,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說時,人回大夫來了,寶玉便走過來,避在書架後面,只見兩三個後門口的老婆子帶了一個太醫進來。這裡的丫頭都回避了,有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上的紅繡幔,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來。那大夫見這隻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長,尚有金鳳仙花染的通紅的痕跡,便回過頭來。有一個老嬤嬤忙拿了一塊絹子掩上了,那大夫方診了一回脈,起身到外間,向嬤嬤們說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內滯。近日時氣不好,竟算是個小傷寒。幸虧是小姐素日飲食有限,風寒也不大,不過是氣血原弱,偶然沾染了些。吃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說著,便又隨婆子們出去。
彼時李紈已遣人知會過後門上的人及各處丫鬟迴避,大夫只見了園中景緻,並不曾見一個女子。一時出了園門,就在守園門的小廝們的班房內坐了,開了藥方。老嬤嬤道:「老爺且別去,我們小爺囉唆,恐怕還有話問。」那太醫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爺不成?那屋子竟是繡房,又是放下幔子來瞧的,如何是位爺呢?」老嬤嬤笑道:「我的老爺,怪道小子才說,今兒請了一位新太醫來了,真不知我們家的事!那屋子是我們小哥兒的,那人是屋裡的丫頭,倒是個大姐,那裡的小姐的繡房?小姐病了,你那麼容易就進去了?」說著,拿了藥方進去。
寶玉看時,上面有紫蘇、桔梗、防風、荊芥等藥,後面又有枳實、麻黃。寶玉道:「該死,該死!他拿著女孩兒們也像我們一樣的治法,如何使得?憑他有什麼內滯,這枳實、麻黃,如何禁得?誰請了來的?快打發他去罷!再請一個熟的來罷。」老嬤嬤道:「用藥好不好,我們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廝去請王大夫去倒容易,只是這個大夫又不是告訴總管房請的,這馬錢是要給他的。」寶玉道:「給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來得一兩銀子,才是我們這樣門戶的禮。」寶玉道:「王大夫來了,給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大夫和張大夫每常來了,也並沒個給錢的,不過每年四節,一大躉兒送禮。那是一定的年例。這個人新來了一次,須得給他一兩銀子。」
寶玉聽說,就命麝月去取銀子。麝月道:「花大姐姐還不知擱在那裡呢。」寶玉道:「我常見著在那小螺甸櫃子裡拿銀子,我和你找去。」說著,二人來至襲人堆東西的房內,開了螺甸櫃子。上一槅都是些筆、墨、扇子、香餅、各色荷包、汗巾等類的東西;下一槅桶卻有幾串錢。於是開了抽屜,才看見一個小笸籮內放著幾塊銀子,倒也有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塊銀,提起戥子來問寶玉:「那是一兩的星兒?」寶玉笑道:「你問的我有趣兒!你倒成了是才來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問人。寶玉道:「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做買賣,算這些做什麼!」
麝月聽了,便放下戥子,揀了一塊,掂了一掂,笑道:「這一塊只怕是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認得戥子,倒說咱們有心小氣似的。」那婆子站在門口笑道:「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個,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剪,姑娘收了這塊,揀一塊小些的。」麝月早關了櫃子出來,笑道:「誰又找去呢?多少你拿了去就完了。」寶玉道:「你快叫焙茗再請個大夫來罷。」婆子接了銀子,自去料理。
一時,焙茗果請了王大夫來。先診了脈,後說病症,也與前頭不同。方子上果然沒有枳實、麻黃等藥,倒有當歸、陳皮、白芍等藥,那分兩較先也減了些。寶玉喜道:「這才是女孩兒們的藥。雖疏散,也不可太過。舊年我病了,卻是傷寒,內裡飲食停滯,他瞧了,還說我禁不起麻黃、石膏、枳實等狼虎藥。我和你們就如秋天芸兒送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似的。我禁不起的藥,你們那裡禁得起?比如人家墳裡的大楊樹,看著枝葉茂盛,都是空心子的。」麝月笑道:「野墳裡只有楊樹,難道就沒有松柏不成?最討人嫌的是楊樹:那麼大樹,只一點子葉子;沒一點風兒,他也是亂響。你偏要比他,你也太下流了!」寶玉笑道:「松柏不敢比。連孔夫子都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呢。可知這兩件東西高雅,不害躁的才拿他混比呢。」
說著,只見老婆子取了藥來。寶玉命把煎藥的銀吊子找了出來,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說:「正經給他們茶房裡煎去罷咧,弄的這屋裡藥氣,如何使得?」寶玉道:「藥氣比一切的花香還香呢。神仙採藥燒藥,再者,高人逸士,採藥治藥,最妙的一件東西!這屋裡我正想各色都齊了,就只少藥香,如今恰全了。」一面說,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囑咐麝月打點些東西,叫個老嬤嬤去看襲人,勸他少哭。一一妥當,方過前邊,來賈母王夫人處請安吃飯。
正值鳳姐兒和賈母王夫人商議,說:「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後大嫂子帶著姑娘們在園子裡吃飯;等天暖和了,再來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這也是好主意。刮風下雪倒便宜,吃東西受了冷氣也不好;空心走來,一肚子冷氣,壓上些東西也不好。不如園子後門裡頭的五間大屋子,橫豎有女人們上夜的,挑兩個女廚子在那裡單給他姐妹弄飯。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賬房裡支了去,或要錢、或要東西。那些野雞獐狍,各樣野味,分些給他們就是了。」賈母道:「我也正想著呢,就怕又添廚房事多些。」鳳姐道:「並不事多:一樣的分例,這裡添了,那裡減了。就便多費些事,小姑娘們受了冷氣,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連寶玉兄弟也禁不住。況兼眾位姑娘都不是結實身子。」
鳳姐兒說畢,未知賈母何言,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鬚鐲 勇晴雯病補孔雀裘
编辑話說賈母道:「正是這個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大事多,如今又添出些事來,你們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著我只顧疼這些小孫子孫女兒們,就不體貼你們這當家人了。你既這麼說出來,便好了。」因此時薛姨媽李嬸孃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等也都過來請安,還未過去,賈母因向王夫人等說道:「今日我才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了鳳丫頭的臉,二則眾人不服。今日你們都在這裡,都是經過妯娌姑嫂的,還有他這麼想得到的沒有?」薛姨媽、李嬸孃、尤氏齊笑說:「真個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的面情兒,實在他是真疼小姑子小叔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賈母點頭嘆道:「我雖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鳳姐兒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了。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活不長。世人都說,世人都信,獨老祖宗不當說,不當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麼如今這麼福壽雙全的?只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了西我才死呢!」賈母笑道:「眾人都死了,單剩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麼意思?」說的眾人都笑了。」
寶玉因惦記著晴雯等事,便先回園裡來。到了屋中,藥香滿室,一人不見,只有晴雯獨臥於炕上,臉上燒的飛紅。又摸了一摸,只覺燙手;忙又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熱。因說道:「別人去了也罷,麝月秋紋也這麼無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紋是我攆了他去吃飯了,麝月是方才平兒來找他出去了。兩個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什麼。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寶玉道:「平兒不是那樣人。況且他並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你病了,隨口說,特瞧你的病,這也是人情乖覺取和兒的常事。便不出去,又不與他何干。你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干的事傷和氣。」晴雯道:「這話也是,只是疑他為什麼忽然又瞞起我來?」寶玉笑道:「等我從後門出去,到那窗戶根下,聽聽說些什麼,來告訴你。」
說著,果然從後門出去至窗下潛聽。麝月悄悄問道:「你怎麼就得了的?」平兒道:「那日彼時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裡各處的媽媽們,小心訪查。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起來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裡,你們這裡的宋媽去了,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個良兒偷玉,剛冷了這二年,閒時還常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麼著,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總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生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奶奶那裡去來著。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撿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後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麝月道:「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麼這樣眼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說這叫做『蝦鬚鐲』,倒是這顆珠子重了。睛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上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說著,便作辭而去。
寶玉聽了,又喜,又氣,又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的心,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伶俐,做出這醜事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了睛雯。又說:「他說你是個要強的,如今病了,聽了這話,越發要添病的,等好了再告訴你。」
晴雯聽了,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園睜,實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兒待你我的心呢?不如領他這個情,過後打發他出去就完了。」晴雯道:「雖如此說,只是這氣如何忍得住?」寶玉道:「這有什麼氣的?你只養病就是了。」
睛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了二和,夜間雖有些汗,還未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次日,王太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了燒,仍是頭疼。寶玉便命麝月取鼻菸來給他聞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快了。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鑲雙金星玻璃小扁盒兒來,遞給寶玉。寶玉便揭開盒蓋,裡面是個西洋琺琅的黃髮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裡面盛著些真正上等洋菸。睛雯只顧看畫兒。寶玉道:「聞些,走了氣就不好了。」
睛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了些抽入鼻中,不見怎麼,便又多多挑了些抽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顖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辣!快拿紙來!」早有小丫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醒鼻子。寶玉笑問:「如何?」睛雯笑道:「果然通快些。只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發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說著,便命麝月:「往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那裡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做『依弗哪』,我尋一點兒。」
麝月答應,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半節來。便去找了一塊紅緞子角兒,鉸了兩塊指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了,用簪挺攤上。晴雯自拿著一面靶兒鏡子貼在兩太陽上。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了這個,倒俏皮了!二奶奶貼慣了,倒不大顯。」說畢,又向寶玉道:「二奶奶說:明兒是舅老爺的生日,太太說了,叫你去呢。明兒穿什麼衣裳?今兒晚上,好打點齊備了,省的明兒早起費手。」寶玉道:「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說著,便起身出房,往惜春屋裡去看畫兒。剛到院門外邊,忽見寶琴小丫頭名小螺的從那邊過去,寶玉忙趕上問:「那裡去?」小螺笑道:「我們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屋裡呢,我如今也往那裡去。」
寶玉聽了,轉步也便和他往瀟湘館來。不但寶釵姐妹在此,且連岫煙也在那裡。四人團坐在熏籠上敘家常。紫鵑倒坐在暖閣裡,臨窗戶做針線。一見他來,都笑說:「又來了一個!沒了你的坐處了。」寶玉笑道:「好一幅『冬閨集豔圖』!可惜我遲來了!橫豎這屋子比各屋子暖,這椅子坐著並不冷。」說著,便坐在黛玉常坐的地方--上搭著灰鼠椅搭一張椅上。因見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裡面攢三聚五,栽著一盆單瓣水仙,寶玉便極口讚道:「好花!這屋子越暖,這花香的越濃。怎麼昨兒沒見?」黛玉笑道:「這是你家的大總管賴大奶奶送薛二姑娘的。兩盆水仙,兩盆臘梅。他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雲丫頭一盆臘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負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轉送你,如何?」寶玉道:「我屋裡卻有兩盆,只是不及這個。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轉送人,這個斷斷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藥吊子不離火,我竟是藥培著呢,那裡還擱的住花香來薰?越發弱了。況且這屋子裡一股藥香,反把這花香攪壞了,不如你抬了去,這花兒倒清淨了,沒什麼雜味來攪他。」寶玉笑道:「我屋裡今兒也有個病人煎藥呢。你怎麼知道的?」黛玉笑道:「這說奇了。我原是無心話,誰知你屋裡的事?你不早來聽古記兒,這會子來了,自驚自怪的。」
寶玉笑道:「咱們明兒下一社,又有了題目了,就詠水仙,臘梅。」黛玉聽了,笑道:「罷,罷!再不敢做詩了。做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說著,便兩手握起臉來。寶玉笑道:「何苦來,又打趣我做什麼?我還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臉來了。」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首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限『一先』的韻,五言排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個不許剩。」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是難人。要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歲的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面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髮,打著聯垂,滿頭帶著都是瑪瑙、珊瑚、貓兒眼、祖母綠;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也沒他那麼好看!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做詩填詞。因此,我父親央煩了一位通官煩他寫了一張字,就寫他做的詩。」眾人都稱道奇異。
寶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來我們瞧瞧。」寶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此時那裡去取?」寶玉聽了,大失所望,便說:「沒福得見這世面!」黛玉笑拉寶琴道:「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裡,自然都是要帶上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寶琴便紅了臉,低頭微笑不答。寶釵笑道:「偏這顰兒慣說這些話。你就伶俐的太過了。」黛玉笑道:「帶了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了。」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呢,知道在那個裡頭呢?等過日子收拾清了找出來,大家再看罷了。」又向寶琴道:「你要記得,何不念念,我們聽聽?」寶琴答道:「記得他做的五言律一首。要論外國的女子,也就難為他了。」寶釵道:」你且別念,等我把雲兒叫了來,也叫他聽聽。」說著,便叫小螺來,吩咐道:「你到我那裡去,就說我們這裡有一個外國的美人來了,做的好詩,請你這『詩瘋子』來瞧去;再把我們『詩呆子』也帶來」。
小螺笑著去了。半日,只聽湘雲笑問:「那一個外國的美人來了?」一頭說,一頭走,和香菱來了。眾人笑道:「人未見形,先已聞聲。」寶琴等讓坐,遂把方才的話重告訴了一遍。湘雲笑道:「快念來聽聽。」寶琴因念道: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眾人聽了,都道:「難為他,竟比我們中國人還強。」一語未了,只見麝月走來說:「太太打發了人來告訴二爺:明兒一早往舅舅那裡去,就說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親身來。」寶玉忙站起來答應道:「是。」因問寶釵寶琴:「你們二位可去?」寶釵道:「我們不去。昨兒單送了禮去了。」
大家說了一回方散。寶玉因讓諸姐妹先行,自己在後面,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道:「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黛玉還有話說,又不能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裡有許多話,只是口裡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兒再說罷。」一面下臺階,低頭正欲邁步,復又忙回身問道:「如今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次?醒幾遍?」黛玉道:「昨兒夜裡好了,只咳嗽兩遍;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面說,一面便挨近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
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幾天可好了?」黛玉便知他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自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給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正值吃晚飯時,見了王夫人,又囑咐他早去。寶玉回來,看睛雯吃了藥。此夕寶玉便不命睛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又命將熏籠抬至暖閣前,麝月便在熏籠上睡。一宿無話。
至次日,天未明,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該醒了,只是睡不夠!你出去叫人給他預備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來道:「咱們叫他起來穿好衣裳,抬過這火箱去,再叫他們進來。老媽媽們已經說過,不叫他在這屋裡,怕過了病氣;如今他們見咱們擠在一處,又該嘮叨了。」晴雯道:「我也是這麼說。」
二人才叫時,寶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進小丫頭子來收拾妥了,才命秋紋等進來一同伏侍。寶玉梳洗已畢,麝月道:「天又陰陰的,只怕下雪,穿一套氈子的罷。」寶玉點頭,實時換了衣裳。小丫頭便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建蓮紅棗湯來,寶玉喝了兩口。麝月又捧過一小碟法制紫薑來,寶玉噙了一塊。又囑咐了晴雯,便忙往賈母處來。
賈母猶未起來,知道寶玉出門,便開了屋門,命寶玉進去。寶玉見賈母身後,寶琴面向裡睡著未醒。賈母見寶玉身上穿著荔枝色哆囉呢的箭袖,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賈母道:「下雪呢麼?」寶玉道:「天陰著,還沒下呢。」賈母便命鴛鴦來:「把昨兒那一件孔雀毛的氅衣給他罷。」鴛鴦答應走去,果取了一件來。寶玉看時,金翠輝煌,碧彩閃灼,又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只聽賈母笑道:「這叫做『雀金泥』,這是俄羅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前兒那件野鴨子的給了你小妹妹,這件給你罷。」寶玉磕了一個頭,便披在身上。賈母笑道:「你先給你娘瞧瞧去再去。」
寶玉答應了,便出來,只見鴛鴦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鴛鴦發誓絕婚之後,他總不合寶玉說話,寶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時見他又要回避,寶玉便上來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鴛鴦一摔手,便進賈母屋裡來了。寶玉只得到了王夫人屋裡,給王夫人看了,然後又回至園中,給晴雯麝月看過,來回復賈母,說:「太太看了,只說,可惜了的,叫我仔細穿,別糟蹋了。」賈母道:「就剩了這一件,你糟蹋了,也再沒了,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說著又囑咐:「不許多吃酒,早些回來。」
寶玉應了幾個「是」。老嬤嬤跟至廳上。只見寶玉的奶兄李貴、王榮和張若錦、趙亦華、錢升、周瑞六個人,帶著焙茗、伴鶴、鋤藥、掃紅四個小廝,揹著衣包,拿著坐褥,籠著一匹雕鞍彩轡的白馬,已伺候多時了。老嬤嬤又囑咐他們些話,六個人連應了幾個「是」,忙捧鞍墜鐙,寶玉慢慢的上了馬。李貴王榮籠著嚼環,錢升周瑞二人在前引導,張若錦趙亦華在兩邊,緊貼寶玉身後。寶玉在馬上笑道:「周哥,錢哥,咱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了到老爺的書房門口,又下來。」周瑞側身笑道:「老爺不在書房裡,天天鎖著,爺可以不用下來罷了。」寶玉笑道:「雖鎖著,也要下來的。」錢升李貴都笑道:「爺說的是。就託懶不下來,倘或遇見賴大爺林二爺,雖不好說爺,也要勸兩句,所有的不是,都派在我們身上,又說我們不教給爺禮了。」周瑞錢升便一直出角門來。
正說話時,頂頭見賴大進來,寶玉忙籠住馬,意欲下來。賴大忙上來抱住腿。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笑著,攜手說了幾句話。接著又見個小廝帶著二三十人,拿著掃帚簸箕進來,見了寶玉,都順牆垂手立住,獨為首的小廝打了個千兒,說請爺安。寶玉不知名姓,只微笑點點頭兒,馬已過去,那人方帶人去了。於是出了角門外,有李貴等六人的小廝並幾個馬伕,早預備下十來匹馬專候,一出角門,李貴等各上馬前引,一陣煙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晴雯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罵大夫,說:「只會哄人的錢!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麝月笑勸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這麼靈藥?你只靜養幾天,自然就好了。你越急越著手。」晴雯又罵小丫頭子們:「那裡攢沙去了,瞅著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個的才揭了你們的皮!」嚇的小丫頭子定兒忙進來問:「姑娘做什麼?」晴雯道:「別人都死了,就剩了你不成」說著,只見墜兒也蹭進來了。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裡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裡了。你往前些!我是老虎,吃了你?」墜兒只得往前湊了幾步。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拿起一丈青來,向他手上亂戳,又罵道:「要這爪子做什麼!拈不動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喊。麝月忙拉開,按著晴雯躺下,道:「你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這會子鬧什麼。」
晴雯便命人叫宋嬤嬤進來,說道:「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面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也背地裡罵。今兒務必打發他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他。」晴雯道:「寶二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麼『花姑娘』『草姑娘』的?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早帶了去,早清淨一日。」
宋嬤嬤聽了,只得出去喚了他母親來,打點了他的東西。又見了晴雯等,說道:「姑娘們怎麼了?你侄女兒不好,你們教導他,怎麼攆出去?也到底給我們留個臉兒。」晴雯道:「這話只等寶玉來問他,與我們無干。」那媳婦冷笑道:「我有膽子問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說話,雖背地裡,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
晴雯聽說,越發急紅了臉,說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野,也攆出我去!」麝月道:「嫂子,你只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理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理?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大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就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回話,難道也稱爺?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字叫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天,嫂子閒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面兒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道我們裡頭的規矩。這裡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有什麼分證的話,且帶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家裡上千的人,他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
那媳婦聽了,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站,賭氣帶了墜兒就走。宋嬤嬤忙道:「怪道你這嫂子不知規矩:你女兒在屋裡一場,臨去時也給姑娘們磕個頭。沒有別的謝禮,他們也不希罕,不過磕個頭,盡心罷咧。怎麼說走就走?」墜兒聽了,只得翻身進來,給他兩個磕頭,又找秋紋等。他們也並不睬他。那媳婦嗐聲嘆氣,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閃了風,著了氣,反覺更不好了,翻騰至掌燈,剛安靜了些。只見寶玉回來,進門就嗐聲頓腳。麝月忙問原故。寶玉道:「今兒老太太喜喜歡歡的給了這件褂子,誰知不防,後襟子上燒了一塊!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論。」一面脫下來。麝月瞧時,果然有指頂大的燒眼,說:「這必定是手爐裡的火迸上了。這不值什麼,趕著叫人悄悄拿出去叫個能幹織補匠人織上就是了。」說著,就用包袱包了,叫了一個嬤嬤送出去,說:「趕天亮就有才好,千萬別給老太太、太太知道。」
婆子去了半日,仍舊拿回來,說:「不但織補匠,能幹裁縫、繡匠並做女工的問了,都不認的這是什麼,都不敢攬。」麝月道:「這怎麼好呢?明兒不穿也罷了。」寶玉道:「明兒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說了,還叫穿過這個去呢!偏頭一日就燒了,豈不掃興!」
晴雯聽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罷沒那福氣穿就罷了!這會子又著急!」寶玉笑道:「這話倒說的是。」說著,便遞給晴雯,又移過燈來細瞧了一瞧,晴雯道:「這是孔雀金線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了,只怕還可混的過去。」麝月笑道:「孔雀線現成的,但這裡除你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說不的我掙命罷了!」寶玉忙道:「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蠍蠍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說,一面坐起來,挽了一挽頭髮,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掌不住。待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著,便命麝月只幫著拈線。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像,要補上也不很顯。」寶玉道:「這就很好,那裡又找俄羅斯國的裁縫去?」
晴雯先將裡子拆開,用茶杯口大小一個竹弓,釘繃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鬆鬆的,然後用針縫了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來,後依本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不上三五針,便伏在枕上歇一會。寶玉在旁,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一時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時又拿個枕頭給他靠著。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罷。再熬上半夜,明兒眼睛摳摟了,那卻怎麼好?」寶玉見他著急,只得胡亂睡下,仍睡不著。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氄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忙要了瞧瞧,笑說:「真真一樣了。」晴雯已嗽了幾聲,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就身不由主,睡下了。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编辑話說寶玉見晴雯將雀裘補完,已使得力盡神危,忙命小丫頭子來替他搥著,彼此搥打了一會歇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門,只叫快請大夫。一時,王大夫來了,診了脈,疑惑說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虛浮微縮起來?敢是吃多了飲食?不然,就是勞了神思。外感卻倒輕了。這汗後失調養,非同小可。」一面說,一面出去,開了藥方進來。寶玉看時,已將疏散驅邪諸藥減去,倒添了茯苓、地黃、當歸等益神養血之劑。寶玉一面忙命人煎去,一面嘆說:「這怎麼處?倘或有個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二爺!你幹你的去罷。那裡就得了癆病了呢!」
寶玉無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說身上不好,就回來了。晴雯此症雖重,幸虧他素昔是個使力不使心的人;再者,素昔飲食清淡,飢飽無傷的。這賈宅中的祕法:無論上下,只略有些傷風咳嗽,總以淨餓為主,次則服藥調養。故於前一日病時,就餓了兩三天,又謹慎服藥調養。如今雖勞碌了些,又加倍培養了幾日,便漸漸的好了。近日園中姐妹皆各在房中吃飯,炊爨飲食甚便,寶玉自能要湯要羹調停。不必細說。
襲人送母殯後,業已回來,麝月便將墜兒一事並睛雯攆逐出去,也曾回過寶玉等語,一一的告訴襲人。襲人也沒說別的,只說:「太性急了。」
只因李紈亦因時氣感冒,邢夫人正害火眼,迎春岫煙,皆過去朝夕侍藥;李嬸之弟又接了李嬸孃、李紋、李綺家去住幾天;寶玉又見襲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又未大愈,因此,詩社一事,皆未有人作興。便空了幾社。
當下已是臘月,離年日近,王夫人和鳳姐兒治辦年事。王子騰昇了九省都檢點,賈雨村補授了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贊朝政。不提。
且說賈珍那邊開了宗祠,著人打掃,收拾供器請神主;又打掃上屋,以備懸供遺真影像。此時榮、寧二府,內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這日,寧府中尤氏正起來,同賈蓉之妻打點送賈母這邊的針線禮物,正值丫頭捧了一茶盤押歲錁子進來回說:「興兒回奶奶:前兒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裡頭成色不等,總傾了二百二十個錁子。」說著,遞上去。尤氏看了一看,只見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筆錠如意的,也有八寶聯春的。尤氏命收拾起來,興兒將銀錁子快快交了進來。丫鬟答應去了。
一時,賈珍進來吃飯,賈蓉之妻迴避了。賈珍因問尤氏:「咱們春祭的恩賞可領了不曾?」尤氏道:「今兒我打發蓉兒關去了。」賈珍道:「咱們家雖不等這幾兩銀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關了來,給那邊老太太送過去置辦祖宗的供上領皇上的恩,下則是託祖宗的福。咱們那怕用一萬銀子供祖宗,到底不如這個有體面,又是『沾恩錫福』。除咱們這麼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襲窮官兒家,要不仗著這銀子,拿什麼上供過年?真正皇恩浩蕩,想得周到!」尤氏道:「正是這話。」
二人正說著,只見人回:「哥兒來了。」賈珍便命叫他進來。只見賈蓉捧了一個小黃布口袋進來。賈珍道:「怎麼去了這一日?」賈蓉陪笑回說:「今兒不在禮部關領了,又在光祿寺庫上。因又到了光祿寺,才領下來了。光祿寺老爺們都說,問父親好。多日不見,都著實想念。」賈珍笑道:「他們那裡是想我!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東西,就是想我的戲酒了。」一面說,一面瞧那黃布口袋上有封條,就是「皇恩永錫」四個大字。那一邊又有禮部祠祭司的印記。一行小字,道是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法,恩賜永遠春祭賞共二分,淨折銀若干兩,某年月日,龍禁尉候補侍衛賈蓉當堂領訖。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個硃筆花押。
賈珍看了,吃過飯,盥漱畢,換了靴帽,命賈蓉捧著銀子跟了來,回過賈母王夫人,又至這邊回過賈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銀子,命將口袋向宗祠大爐內焚了。又命賈蓉道:「你去問問你那邊二嬸孃,正月裡請吃年酒的日子擬了沒有。若擬定了,叫書房裡明白開了單子來,咱們再請時,就不能重複了。舊年不留神,重了幾家,人家不說咱們不留心,倒像兩家商議定了,送虛情怕費事的一樣。」
賈蓉忙答應去了。一時,拿了請人吃年酒的日期單子來了。賈珍看了,命交給賴升去看了,請人別重了這上頭的日子。因在廳上看著小廝們抬圍屏,擦抹几案金銀供器。只見小廝手裡拿著一個稟帖並一篇賬目,回說:「黑山村烏莊頭來了。」賈珍道:「這個老砍頭的,今兒才來!」賈蓉接過稟帖和賬目,忙展開捧著。賈珍倒揹著兩手,向賈蓉手內看去,那紅稟上寫著:「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爺奶奶萬福金安,並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萬事如意。」賈珍笑道:「莊家人有些意思。」賈蓉也忙笑道:「別看文法,只取個吉利兒罷。」一面忙展開單子看時,只見上面寫著:
大鹿三十隻,獐子五十隻,狍子五十隻,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百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隻,風雞、鴨、鵝,二百隻,野雞、野貓,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蔘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乾二十斤,榛、鬆、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幹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御田胭脂米二擔,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擔,各色乾菜一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玩意兒:活鹿兩對,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
賈珍看完,說:「帶進他來。」一時,只見烏進孝進來,只在院內磕頭請安。賈珍命人拉起他來,笑說:「你還硬朗。烏進孝笑道:「不瞞爺說:小的們走慣了,不來也悶的慌。他們可都不是願意來見見天子腳下世面?他們到底年輕,怕路上有閃失,再過幾年,就可以放心了。」賈珍道:「你走了幾日?」烏進孝道:「回爺的話,今年雪大,外頭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難走的很,耽擱了幾日。雖走了一個月零兩日,日子有限,怕爺心焦,可不趕著來了?」賈珍道:「我說呢,怎麼今兒才來。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臺來了。」烏進孝忙進前兩步,回道:「回爺說,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接連著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六日。九月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小的並不敢說謊。」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銀子來。這夠做什麼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潦,你們又打擂臺,真真是叫別過年了!」烏進孝道:「爺的這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裡只一百多地,竟又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今年也是這些東西,不過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賈珍道:「正是呢。我這邊倒可以,沒什麼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我受用些就費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厚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裡,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這一二年裡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烏進孝笑道:「那府裡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呢?」
賈珍聽了,笑向賈蓉等道:「你們聽聽,他說的可笑不可笑?」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裡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我們不成?他心裡縱有這心,他不能作主。『豈有不賞之理』!按時按節,不過是些綵緞,古董,玩意兒;就是賞,也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一千多兩銀子,夠什麼?這二年,那一年不賠出幾千兩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我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親,只怕就精窮了!」賈珍笑道:「所以他們莊家老實人:外明不知裡暗的事。『黃柏木作了磬槌子,外頭體面裡頭苦!」賈蓉又說又笑向賈珍道:「果真那府裡窮了,前兒我聽見二嬸孃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賈珍笑道:「那又是鳳姑娘的鬼,那裡就窮到如此?他必定是見去路大了,實在賠得很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項的錢,先設出這法子來,使人知道,說窮到如此了。我心裡卻有個算盤,還不至此田地。」說著,便命人帶了烏進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話下。
這裡賈珍吩咐將方才各物留出供祖宗的來,將各樣取了些,命賈蓉送過榮府裡來,然後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餘者派出等等,一分一分的堆在月臺底下,命人將族中子侄喚來,分給他們。接著榮國府也送了許多供祖之物及給賈珍之物。賈珍看著收拾完備供器,靸著鞋,披著一件猞猁猻大皮襖,命人在廳柱下石階上太陽中,鋪了一個大狼皮褥子負暄,閒看各子弟們來領取年物。因見賈芹亦來領物,賈珍叫他過來,說道:「你做什麼也來了?誰叫你來的?」賈芹垂手回說:「聽見大爺這裡叫我們領東西,我沒等人去就來了。」賈珍道:「我這東西原是給你那些閒著無事沒進益的叔叔兄弟們的。那二年你閒著,我也給過你的。你如今在那府裡管事,家廟裡管和尚道士們,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這些和尚的分例銀錢都從你手裡過,你還來取這個來?也太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個手裡使錢辦事的?先前你說沒進益,如今又怎麼了?比先倒不像了。」賈芹道:「我家裡原人口多,費用大。」賈珍冷笑道:「你又支吾我,你在家廟裡乾的事,打諒我不知道呢!你到那裡,自然是爺了,沒人敢抗違你。你手裡又有了錢,離著我們又遠,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這會子花得這個形像,你還敢領東西來?領不成東西,領一頓馱水棍去才罷!等過了年,我必和你二叔說,叫回你來!」賈芹紅了臉,不敢答言。人回:「北府王爺送了對聯荷包來了。」賈珍聽說,忙命賈蓉出去款待「只說我不在家。」賈蓉去了。
這裡賈珍攆走賈芹,看著領完東西,回屋給尤氏吃畢晚飯,一宿無話。至次日更忙,不必細說。
已到了臘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桃符,煥然一新。寧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並內垂門,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硃紅大高燭,點的兩條金龍一般。次日,由賈母有封誥者,皆按品級著朝服,先坐八人大轎,帶領眾人進宮朝賀行禮。領宴畢回來,便到寧府暖閣下轎。諸子弟有未隨入朝者,皆在寧府門前排班伺候,然後引人宗祠。
且說寶琴是初次進賈祠觀看,一面細細留神,打量這宗祠。原來寧府西邊另一個院子,黑油柵欄內五間大門,上面懸一匾,寫著是「賈氏宗祠」四個字,旁書「特晉爵太傅前翰林掌院事王希獻書」。兩邊有一副長聯,寫道:「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也是王太傅所書。進入院中,白石甬路,兩邊皆是蒼松翠柏,月臺上設著古銅鼎彝等器。抱廈前面懸一塊九龍金匾,寫道「星輝輔弼。」乃先皇御筆。兩邊一副對聯,寫道是:「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也是御筆。五間正殿前懸一塊鬧龍填青匾,寫道是「慎終追遠。」旁邊一副對聯,寫道是:「以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寧榮。」俱是御筆。
裡邊燈燭輝煌,錦幛繡幕,雖列著些神主,卻看不真。只見賈府諸人分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墊,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興拜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眾人圍隨賈母至正堂上影前,錦帳高掛,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面正房中,懸著榮寧二祖遺像,皆是披蟒腰玉;兩邊還有幾軸列祖遺像。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挨次站列,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眾家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下賈敬手中。賈蓉系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裡。每賈敬捧菜至,傳於賈蓉;賈蓉便傳於他媳婦,又傳於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與王夫人;王夫人傳與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將菜飯湯點酒茶傳完,賈蓉方退出去,歸入賈芹階位之首。當時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簷,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的無一些空地。鴉雀無聞,只聽鏗鏘叮噹,金鈴玉佩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履颯沓之響。
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候與賈母行禮。尤氏上房,地下鋪滿紅氈,當地放著象鼻三足泥鰍流金琺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鋪著新猩紅氈子,設著大紅彩繡雲龍捧壽的靠背引枕;坐褥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請賈母上去坐了。兩邊又鋪皮褥,請賈母一輩的兩三位妯娌坐了。這邊橫頭排插之後,小炕上也鋪了皮褥,讓邢夫人等坐下。地下兩面相對十二張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張椅下一個大銅腳爐,讓寶琴等姐妹坐。尤氏用茶盤親捧茶與賈母,賈蓉媳婦捧與眾老祖母,然後尤氏又捧與邢夫人等,賈蓉媳婦又捧與眾姐妹。鳳姐李紈等只在地下伺候。
茶畢,邢夫人等便先起身來侍賈母吃茶。賈母與年老妯娌們閒話了兩三句,便命看轎。鳳姐兒忙上去攙起來。尤氏笑回說:「已經預備下老太太的晚飯。每年都不肯賞些體面,用過晚飯再過去,果然我們就不濟鳳丫頭了?」鳳姐兒攙著賈母笑道:「老祖宗走罷。咱們家去吃去,別理他。」賈母笑道:「你這裡供著祖宗,忙得什麼兒似的,那裡還擱的住我鬧?況且我每年不吃,你們也要送去的;不如還送了來,我吃不了,留著明兒再吃,豈不多吃些?」說的眾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當人夜裡坐著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應了。一面走出來,至暖閣前,尤氏等閃過屏風,小廝門才領轎伕,請了轎出大門。尤氏亦隨邢夫人等回至榮府。
這裡轎出大門。這一條街上,東一邊設立著寧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西一邊設立著榮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來往行人皆屏退不從此過。
一時來至榮府,也是大門正門一直開到裡頭。如今便不在暖閣下轎了,過了大廳,轉彎向西,至賈母這邊正廳上下轎。眾人圍隨同至賈母正堂中間,亦是錦裀繡屏,煥然一新。當地火盆內焚著松柏香,百合草。賈母歸了坐,老嬤嬤來回:「老太太們來行禮。」賈母忙起身要迎,只見兩三個老妯娌已進來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讓了一回。吃茶去後,賈母只送至內儀門就回來歸了正坐。賈敬賈赦等領了諸子弟進來。賈母笑道:「一年家難為你們,不行禮罷。」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過了禮,左右設下交椅,然後又按長幼挨次歸坐受禮。兩府男女、小廝、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禮畢,然後散了押歲錢並荷包金銀錁等物。擺上合歡宴來,男東女西歸坐,獻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畢。賈母起身進內間更衣,眾人方各散出。那晚各處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內設著天地紙馬香供。大觀園正門上挑著角燈,兩旁高照,各處皆有路燈。上下人等,打扮的花團錦簇,一夜人聲雜沓,語笑喧闐,爆竹起火,絡繹不絕。
至次日五鼓,賈母等人按品上妝,擺全副執事進宮朝賀,兼祝元春千秋。領宴回來,又至寧府祭過列祖,方回來。受禮畢,便換衣歇息。所有賀節來的親友,一概不會,只和薛姨媽李嬸孃二人說話,隨便或和寶玉寶釵等姐妹趕圍棋摸牌作戲。王夫人和鳳姐天天忙著請人吃年酒,那邊廳上和院內皆是戲酒,親友絡繹不絕。一連忙了七八天,才完了。早又元宵將近,寧榮二府皆張燈結綵。十一日是賈赦請賈母等,次日賈珍又請賈母,王夫人和鳳姐兒也連日被人請去吃年酒,不能勝記。至十五這一晚上,賈母便在大花廳上命擺几席酒,定一班小戲,滿掛各色花燈,帶領寧榮二府各子侄孫男孫媳等家宴。賈敬素不飲酒茹葷,因此不去請他。十七日祀祖已完,他就出城修養。就是這幾天在家,也只靜室默處,一概無聞,不在話下。
賈赦領了賈母之賞,告辭而去。賈母知他在此不便,也隨他去了。賈赦到家中,和眾門客賞燈吃酒,笙歌聒耳,錦繡盈眸,其取樂與這裡不同。
這裡賈母花廳上擺了十來席酒,每席旁邊設一幾,几上設爐瓶三事,焚著御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點綴著山石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放著舊窯十錦小茶杯;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紗透繡花草詩字的纓絡。各色舊窯小瓶中,都點綴著歲寒三友、玉堂富貴等鮮花。上面兩席是李嬸孃薛姨媽坐;東邊單設一席,乃是雕夔龍護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上設一個輕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著茶碗、漱盂、洋巾之類,又有一個眼鏡匣子。
賈母歪在榻上,和眾人說笑一回,又取眼鏡向戲臺上照一回。又說:「恕我老了骨頭疼,容我放肆些,歪著相陪罷。」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著美人拳搥腿。榻下並不擺席面,只一張高几,設著高架纓絡、花瓶、香爐等物外,另設一小高桌,擺著杯箸。在旁邊一席,命寶琴、湘雲、黛玉、寶玉四人坐著。每饌果菜來,先捧給賈母看,喜則留在小桌上嚐嚐,仍撤了放在席上,只算他四人跟著賈母坐。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下邊便是尤氏、李紈、鳳姐、賈蓉的媳婦;西邊便是寶釵、李紋、李綺、岫煙、迎春姐妹等。兩邊大梁,上掛著聯三聚五玻璃彩穗燈。每席前豎著倒垂荷葉一柄,柄上有彩燭插著。這荷葉乃是洋鏨琺琅活信,可以扭轉向外,將燈影逼住,照著看戲,分外真切。窗格門戶一齊摘下,全掛彩穗,各種宮燈。廊簷內外及兩邊遊廊罩棚,將羊角、玻璃、戳紗,料絲,或繡、或畫、或絹、或紙,諸燈掛滿。廊上几席就是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芹、賈芸、賈菖,賈菱等。
賈母也曾差人去請眾族中男女,奈他們有年老的,懶於熱鬧。有家內沒有人,又有疾病淹留,要來竟不能來;有一等妒富愧貧,不肯來的;更有憎畏鳳姐之為人,賭氣不來的;更有羞手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因此,族中雖多,女眷來者不過賈藍之母婁氏帶了賈藍來。男人只有賈芹、賈芸、賈菖、賈菱四個--現在鳳姐麾下辦事的--來了。當下人雖不全,在家庭小宴,也算熱鬧的。
當下又有林之孝的媳婦,帶了六個媳婦,抬了三張炕桌,每一張上搭著一條紅氈,放著選淨一般大新出局的銅錢,用大紅繩串穿著。每二人搭一張,共三張。林之孝家的叫將那兩張擺至薛姨媽李嬸孃的席下,將一張送至賈母榻下。賈母便說:「放在當地罷。」這媳婦素知規矩,放下桌子,一併將錢都開啟,將紅繩抽去,堆在桌上。此時唱的西樓會,正是這出將完,於叔夜賭氣去了,那文豹便發科諢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榮國府里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說畢,引得賈母等都笑了。薛姨媽等都說:「好個鬼頭孩子!可憐見的!」鳳姐便說:「這孩子才九歲了。」賈母笑說:「難為他說得巧。」說了一個「賞」字。早有三個媳婦已經手下預備下小笸籮,聽見一個「賞」字,走上去,將桌上散堆錢,每人撮了一笸籮,走出來,向戲臺說:「老祖宗、姨太太、親家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吃的。」說畢,向臺一撒,只聽豁啷啷,滿臺的錢啊。賈珍、賈璉已命小廝們抬大笸籮的錢預備--
未知怎生賞去,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编辑卻說賈珍賈璉暗暗預備下大笸籮的錢,聽見賈母說賞,忙命小廝們快撒錢,只聽滿臺錢響。賈母大悅。二人遂起身,小廝們忙將一把新暖銀壺捧來,遞與賈璉手內,隨了賈珍,趨至裡面。賈珍先到李嬸孃席上,躬身取下杯來,回身,賈璉忙斟了一盞,然後便至薛姨媽席上,也斟了。二人忙起來,笑說:「二位爺請坐著罷了,何必多禮?」於是除邢王二夫人,滿席都離了席,也俱垂手旁站。賈珍等至賈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賈珍在前捧杯,賈璉在後捧壺。雖只二人捧酒,那賈琮弟兄等卻都是一溜排班隨著他二人進來,見他二人跪下,都一溜跪下。寶玉也忙跪下。湘雲悄推他,笑道:「你這會子又幫著跪下做什麼?有這麼著的呢,你也去斟一巡酒,豈不好?」寶玉悄笑道:「再等一會再斟去。」說著,等他二人斟完起來。又給邢王二夫人斟過了,賈珍笑說:「妹妹們怎麼著呢?」賈母等都說道:「你們去罷,他們倒便宜些呢。」賈珍等方退出。
當下天有二鼓,戲演的是《八義觀燈》八出,正在熱鬧之際,寶玉因下席往外走。賈母問:「往那裡去?外頭炮仗利害,留神天上掉下火紙來燒著。」寶玉笑回說:「不往遠去,只出去就來。」賈母命婆子們好生跟著。寶玉出來,只有麝月秋紋幾個小丫頭隨著。賈母因說:「襲人怎麼不見?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兒出來。」王夫人忙起身笑說道:「他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賈母點頭,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要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裡?這些竟成了例了。」鳳姐兒忙過來笑回道:「今晚便沒孝,那園子裡頭也須得看著,燈燭花爆最是擔險的!這裡一唱戲,園子裡的,誰不來偷瞧瞧?他還細心,各處照看。況且這一散後,寶兄弟回去睡覺,各色都是齊全的。若他再來了,眾人又不經心,散了回去,鋪蓋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齊全,便各色都不便宜,自然我叫他不用來。老祖宗要叫他來,我就叫他就是了。」賈母聽了這話,忙悅:「你這話很是,你必想的周到。快別叫他了。但只他媽幾時沒了?我怎麼不知道?」鳳姐兒笑道:「前兒襲人去親自回老太太的,怎麼倒忘了?」賈母想了想,笑道:「想起來了。我的記性竟平常了。」眾人都笑說:「老太太那裡記得這些事!」
賈母因又嘆道:「我想著他從小兒伏侍我一場,又伏侍了雲兒,末後給了個魔王,給他魔了這好幾年!他又不是咱們家根生土長的奴才,沒受過咱們什麼大恩典,他娘沒了,我想著要給他幾兩銀子,傳送他娘,也就忘了!」鳳姐兒道:「前兒太太賞了他四十兩銀子,就是了。」賈母聽說,點頭道:「這還罷了。正好前兒鴛鴦的娘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邊,我也沒叫他家去守孝。如今他兩處全禮,何不叫他二人一處作伴去?」又命婆子拿些果子、菜饌、點心之類和他二人吃去。琥珀笑道:「還等這會子?他早就去了。」說著,大家又吃酒看戲。
且說寶玉一徑來至園中,眾婆子見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園門裡茶房裡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飲酒鬥牌。寶玉至院中,雖是燈火燦爛,卻無人聲。麝月道:「他們都睡了不成?咱們悄悄進去嚇他們一跳。」於是大家躡手躡腳,潛蹤進鏡壁去一看,只見襲人和一個人對歪在地炕上,那一頭有兩個老嬤嬤打盹。
寶玉只當他兩個睡著了,才要進去,忽聽鴛鴦嗽了一聲,說道:「天下事可知難定!論理,你單身在這裡,父母在外頭,每年他們東去西來,沒個定準,想來你是再不能送終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這裡,你倒出去送了終!」襲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夠看著父母殯殮。回了太太,又賞了四十兩銀子,這倒也算養我一場,我也不敢妄想了。」寶玉聽了,忙轉身悄向麝月等道:「誰知他也來了。我這一進去,他又賭氣走了,不如咱們回去罷,讓他兩個清清淨淨的說話。襲人正在那裡悶著,幸他來的好。」說著,仍悄悄出來。寶玉便走過山石後去站著撩衣。麝月秋紋皆站住,背過臉去,口內笑說:「蹲下再解小衣,留神風吹了肚子!」後面兩個小丫頭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內預備水去了。
這裡寶玉剛過來,只見兩個媳婦迎面來了,又問:「是誰?」秋紋道:「寶玉在這裡呢,大呼小叫,留神嚇著罷!」那媳婦們忙笑道:「我們不知,大節下來惹禍了。姑娘們可連日辛苦了!」說著,已到跟前。麝月等問:「手裡拿著什麼?」媳婦道:「是老太太賞給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紋笑道:「外頭唱的是『八義』。沒唱『混元盒』,那裡又跑出金花娘娘來了?」寶玉命:「揭起來我瞧瞧。」秋紋麝月忙上去將兩個盒子揭開,兩個媳婦忙蹲下身子。
寶玉看了兩個盒內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茶點,點了一點頭就走。麝月等忙胡亂擲了盒蓋跟上來。寶玉笑道:「這兩個女人倒和氣,會說話。他們天天乏了,倒說你們連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這兩個就好,那不知理的也太不知理。」寶玉道:「你們是明白人,擔待他們是粗夯可憐的人就完了。」一面說,一面就走,出了園門。
那幾個婆子,雖吃酒鬥牌,卻不住出來打探,見寶玉出來,也都跟上來。到了花廳廊上,只見那兩個小丫頭--一個捧著個小盆,又一個搭著手巾,又拿著漚子小壺兒--在那裡久等。秋紋先忙伸手向盆內試了試,說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裡弄得這冷水?」小丫頭笑道:「姑娘,瞧瞧這個天!我怕水冷,倒的是滾水,這還冷了。」正說著,可巧見一個老婆子提著一壺滾水走來,小丫頭便說:「好奶奶,過來給我倒上些水。」那婆子道:「姐姐,這是老太太沏茶的,勸你去舀罷。那裡就走大了腳呢?」秋紋道:「不管你是誰的!你不給我,管把老太太的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頭見了秋紋,忙提起壺來倒了些。秋紋道:「夠了!你這麼大年紀,也沒見識!誰不知是老太太的?要不著的,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沒認出這姑娘來。」寶玉洗了手,那小丫頭子拿小壺兒倒了漚子在他手內,寶玉漚了。秋紋麝月也趁熱水洗了一回,跟進寶玉來。
寶玉便要了一壺暖酒,也從李嬸孃斟起。他二人也笑讓坐。賈母便說:「他小人家兒,讓他斟去。大家倒要幹過這杯。」說著,便自己幹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幹了,薛姨媽李嬸孃也只得幹了。賈母又命寶玉道:「你連姐姐妹妹的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要叫他幹了。」寶玉聽說,答應著,一一按次斟上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脣邊。寶玉一氣飲幹。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他斟上一杯。鳳姐兒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的字,拉不的弓。」寶玉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然後寶玉將裡面斟完--只除賈蓉之妻是命丫鬟們斟的--復出至廊下,又給賈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進來,仍歸舊坐。
一時,上湯之後,又接著獻「元宵」。賈母便命:「將戲暫歇,小孩子們可憐見的,也給他們些滾湯熱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將各樣果子,元宵等物拿些給他們吃。
一時歇了戲,便有婆子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兒進來,放了兩張杌子在那一邊,賈母命他們坐了,將弦子琵琶遞過去。賈母便問李薛二人:「聽什麼書?」他二人都回說:「不拘什麼都好。」賈母便問:「近來可又添些什麼新書?」兩個女先回說:「倒有一段新書,是殘唐五代的故事。」賈母問是何名。女先兒回說:「這叫做『鳳求鸞』。」賈母道:「這個名字倒好,不知因什麼起的,你先說大概,若好再說。」女先兒道:「這書上乃是說殘唐之時,那一位鄉紳,本是金陵人氏,名喚王忠,曾做過兩朝宰輔。如今告老還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眾人聽了,笑將起來。賈母笑道:「這不重了我們鳳丫頭了?」媳婦忙上去推他說:「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說!」賈母道:「你只管說罷。」女先兒忙笑著站起來說:「我們該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諱!」鳳姐兒笑道:「怕什麼?你說罷。重名重姓的多著呢。」女先兒又說道:「那年王老爺打發了王公子上京趕考,那日遇了大雨,到了一個莊子上避雨。誰知這莊上也有位鄉紳,姓李,與王老爺是世交,便留下這公子住在書房裡。這李鄉紳膝下無兒,只有一位千金小姐。這小姐芳名叫做雛鸞,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賈母忙道:「怪道叫做『鳳求鸞』。不用說了,我已經猜著了:自然是王熙鳳要求這雛鸞小姐為妻了。」女先兒笑道:「老祖宗原來聽過這回書?」眾人都道:「老太太什麼沒聽見過?就是沒聽見,也猜著了。」賈母笑道:「這些書就是一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這麼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鄉紳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絕代佳人。只見了一個清俊男人,不管是親是友,想起他的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像個佳人?就是滿腹文章,做出這樣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一個男人家,滿腹的文章,去做賊,難道那王法看他是個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子的小姐,又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的,就是告老還家,自然奶媽子丫頭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麼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頭知道?你們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什麼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了不是?」
眾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一說,是謊都批出來了。」賈母笑道:「有個原故。編這樣書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貴的,或者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糟蹋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邪了,想著得一個佳人才好,所以編出來取樂兒。他何嘗知道那世宦讀書人家兒的道理!--別說那書上那些大家子,如今眼下,拿著咱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那樣的事。別叫他謅掉了下巴頦子罷!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連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這幾年我老了,他們姐兒們住的遠,我偶然悶了,說幾句聽聽,他們一來,就忙著止住了。」李薛二人都笑說:「這正是大家子的規矩。連我們家也沒有這些雜話叫孩子們聽見。」
鳳姐兒走上來斟酒,笑道:「罷,罷!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掰謊罷。這一回就叫做『掰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老祖宗一張口難說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謊且不表,再整觀燈看戲的人』。老祖宗且讓這二位親戚吃杯酒,看兩齣戲著,再從逐朝話言掰起,如何?」一面說,一面斟酒,一面笑。未說完,眾人俱已笑倒了。兩個女先兒也笑個不住,都說:「奶奶好剛口!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都沒了!」
薛姨媽笑道:「你少興頭些!外頭有人,比不得往常。」鳳姐兒笑道:「外頭只有一位珍大哥哥,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從小兒一處淘氣淘了這麼大。這幾年因做了親,我如今立了多少規矩了!便不是從小兒兄妹,只論大伯子,小嬸兒,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戲彩』,他們不能來戲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這裡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點東西,大家喜歡,都該謝我才是,難道反笑我不成?」賈母笑道:「可是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的笑一場;倒是虧他才一路說,笑的我這裡痛快了些,我再吃鍾酒。」吃著酒,又命寶玉:「來敬你姐姐一杯。」鳳姐兒笑道:「不用他敬,我討老祖宗的壽罷。」說著,便將賈母的杯拿起來,將半杯剩酒吃了,將杯遞與丫鬟,另將溫水浸的杯換一個上來。於是各席上的都撤去,另將溫水浸著的代換斟了新酒上來,然後歸坐。
女先兒回說:「老祖宗不聽這書,或者彈一套曲子聽聽罷。」賈母道:「你們兩個對一套『將軍令』罷。」二人聽說,忙合弦按調撥弄起來。賈母因問:「天有幾更了?」眾婆子忙回:「三更了。」賈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來。」早有眾丫鬟拿了添換的衣裳送來。王夫人起身陪笑說道:「老太太不如挪進暖閣裡地炕上,倒也罷了。這二位親戚也不是外人,我們陪著就是了。」賈母聽說,笑道:「既這樣說,不如大家都挪進去,豈不暖和?」王夫人道:「恐裡頭坐不下。」賈母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這些桌子,只用兩三張並起來,大家坐在一處,擠著,又親熱,又暖和。」眾人都道:「這才有趣兒!」
說著,便起了席。眾媳婦忙撤去殘席,裡面直順並了三張大桌,又添換了果饌擺好。賈母便說:「都別拘禮,聽我分派,你們就坐才好。」說著,便讓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寶琴、黛玉、湘雲三人皆緊依左右坐下,向寶玉說:「你挨著你太太。」於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夾著寶玉。寶釵等姐妹在西邊。挨次下去,便是婁氏帶著賈藍;尤氏李紈夾著賈蘭;下面橫頭是賈蓉媳婦胡氏。
賈母便說:「珍哥,帶著你兄弟們去罷,我也就睡了。」賈珍等忙答應,又都進來聽吩咐。賈母道:「快去罷,不用進來。才坐好了,又都起來。你快歇著罷,明兒還有大事呢。」賈珍忙答應了,又笑道:「留下蓉兒斟酒才是。」賈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賈珍應了一個「是」,便轉身帶領賈璉等出來。二人自是歡喜,便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便約了賈璉去追歡買笑。不在話下。
這裡賈母笑道:「我正想著:雖然這些人取樂,必得重孫一對雙全的在席上才好。蓉兒這可全了。蓉兒!和你媳婦坐在一處,倒也團圓了。」因有家人媳婦呈上戲單,賈母笑道:「我們娘兒們正說得興頭,又要吵起來。況且那孩子們熬夜怪冷的。也罷,且叫他們歇歇,把咱們的女孩子們叫他來,就在這臺上唱兩出罷,也給他們瞧瞧。」媳婦子們聽了,答應出來,忙的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傳人,一面二門口去傳小廝們伺候。小廝們忙至戲房,將班中所有大人一概帶出,只留下小孩子們。
一時,梨香院的教習,帶了文官等十二人,從遊廊角門出來,婆子們抱著幾個軟包--因不及抬箱,料著賈母愛聽的三五齣戲的綵衣包了來。婆子們帶了文官等進去見過,只垂手站著。
賈母笑道:「大正月裡,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逛逛?你們如今唱什麼?才剛八出『八義』,鬧的我頭疼,咱們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這李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不知聽過多少好戲的;這些姑娘們都比咱們家的姑娘見過好戲,聽過好曲子。如今這小戲子又是那有名玩戲的人家的班子,雖是小孩子,卻比大班子還強。咱們好歹別落了褒貶,少不得弄個新樣兒的。叫芳官唱一出《尋夢》,只用簫和笙笛,餘者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老祖宗說的是。我們的戲,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親家太太姑娘們的眼;不過聽我們一個發脫口齒,再聽個喉嚨罷了。」賈母笑道:「正是這話了。」李嬸孃薛姨媽喜的笑道:「好個靈透孩子!你也跟著老太太打趣我們!」賈母笑道:「我們這原是隨便的玩意兒,又不出去做買賣,所以竟不大合時。」說著,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書》,也不用抹臉,只用這兩出叫他們二位太太聽個助意兒罷了。若省了一點兒力,我可不依。」
文官等聽了出來,忙去扮演上臺,先是《尋夢》,次是《下書》。眾人鴉雀無聞。薛姨媽笑道:「實在戲也看過幾百班,從沒見過只用簫管的。」賈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樓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簫合的。這合大套的實在少。這也在人講究罷了,這算什麼出奇?」又指湘雲道:「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兒,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眾人都道:「那更難得了。」賈母於是叫過媳婦們來,吩咐文官等叫他們吹彈一套《燈月圓》。媳婦們領命而去。當下賈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
鳳姐兒因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趁著女先兒們在這裡,不如咱們『傳梅』,行一套『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賈母笑道:「這是個好令啊,正對時景兒。」忙命了人取了黑漆銅釘花腔令鼓來,給女先兒擊著。席上取了一枝紅梅,賈母笑道:「到了誰手裡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說些什麼才好?」鳳姐兒笑道:「依我說,誰像老祖宗要什麼有什麼呢?我們這不會的,不沒意思嗎?怎麼能雅俗共賞才好。不如誰住了,誰說個笑話兒罷。」眾人聽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說笑話兒,肚內有無限新鮮趣令;今見如此說,不但在席的諸人喜歡,連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無不歡喜。那小丫頭子們都忙去找姐姐叫妹妹的,告訴他們快來聽:「二奶奶又說笑話兒了!」眾丫頭子們便擠了一屋子。
於是戲完樂罷,賈母將些湯細點果給文官等吃去,便命響鼓。那女先兒們都是慣熟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驚馬之馳,或如疾電之光,忽然嚥住鼓聲。那梅方遞至賈母手中,鼓聲恰住,大家哈哈大笑。賈蓉忙上來斟了一杯,眾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們才托賴些喜。」賈母笑道:「這酒也罷了,只是這笑話兒倒有些難說。」眾人都說:「老太太的比鳳姑娘說的還好,賞一個,我們也笑一笑。」賈母笑道:「並沒有新鮮招笑兒的,少不得老臉皮厚的說一個罷。」因說道:
「一家子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兒。惟有第十房媳婦兒聰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兒委屈,便商議說:『咱們九個心裡孝順,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兒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說他好。這委屈向誰訴去?』有主意的說道:『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託生為人,怎麼單單給那小蹄子兒一張乖嘴,我們都入了夯嘴裡頭?』那八個聽了都喜歡,說:『這個主意不錯!』第二日,便都往閻王廟裡來燒香。九個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九個魂專等閻王駕到,左等不來,右等也不到。正著急,只見孫行者駕著『觔斗雲』來了,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來。嚇得九個魂忙跪下央求。孫行者問起原故來,九個人忙細細的告訴了他。孫行者聽了,把腳一跺,嘆了一口氣,道:『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著閻王來了,他也不得知道。』九個人聽了,就求說:『大聖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孫行者笑道:『卻也不難:那日你們妯娌十個託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裡去,因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你那個小嬸兒便吃了。你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就是了!』」
說畢,大家都笑起來。鳳姐兒笑道:「好的呀!幸而我們都是夯嘴夯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尤氏婁氏都笑向李紈道:「咱們這裡頭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薛姨媽笑道:「笑話兒在對景就發笑。」
說著,又擊起鼓來。小丫頭子們只要聽鳳姐兒的笑話,便悄悄的和女先兒說明,以咳嗽為記。須臾,傳至兩遍,剛到鳳姐兒手裡,小丫頭子們故意咳嗽,女先兒便住了。眾人齊笑道:「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說一個好的罷。--別太逗人笑的腸子疼。」鳳姐兒想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過正月節,閤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媳婦、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里搭拉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噯喲喲!真好熱鬧!……」眾人聽他說著,已經笑了,都說:「聽這數貧嘴的!又不知要編派那一個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鳳姐兒起身拍手笑道:「人家這裡費力,你們緊著混,我就不說了。」賈母笑道:「你說你的。底下怎麼樣?」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團團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眾人見他正言厲色的說了,也都再無有別話,怔怔的還等往下說,只覺他冰冷無味的就住了。湘雲看了他半日,鳳姐兒笑道:「再說一個過正月節的:幾個人拿著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就偷著拿香點著了。只見噗哧的一聲,眾人鬨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捍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湘雲道:「難道本人沒聽見?」鳳姐兒道:「本人原是個聾子。」眾人聽說,想了一回,不覺失聲都大笑起來。又想著先前那個沒完的,問他道:「先那一個到底怎麼樣?也該說完了。」鳳姐兒將桌子一拍道:「好羅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也完了,我看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那裡還知道底下的事了?」眾人聽說,復又笑起。
鳳姐兒笑道:「外頭已經四更多了,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尤氏等用絹握著嘴,笑的半仰後合,指他說道:「這個東西真會數貧嘴!」賈母笑道:「真真這鳳丫頭越發鍊貧了!」一面說,一面吩咐道:「他提起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了解解酒。」
賈蓉聽了,忙出去帶著小廝們,就在院子內安下屏架,將煙火設吊齊備。這煙火俱系各處進貢之物,雖不甚大,卻極精緻,各色故事俱全,夾著各色的花炮。黛玉稟氣虛弱,不禁劈拍之聲,賈母便摟他在懷內。薛姨媽便摟湘雲,湘雲笑道:「我不怕。」寶釵笑道:「他專愛自己放大炮仗,還怕這個呢!」王夫人便將寶玉摟入懷內。鳳姐兒笑道:「我們是沒人疼的!」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摟著你。你這會子又撒嬌兒了。聽見放炮仗,就像吃了蜜蜂兒屎的,今兒又輕狂了。」鳳姐兒笑道:「等散了,咱們園子裡放去。我比小廝們還放的好呢。」
說話之間,外面一色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許多「滿天星」、「九龍入雲」、「平地一聲雷」、「飛天十響」之類的零星小炮仗。放罷,然後又命小戲子打了一回「蓮花落」,撒得滿臺的錢,那些孩子們滿臺的搶錢取樂。
上湯時,賈母說:「夜長,不覺得有些餓了。」鳳姐忙回說:「有預備的鴨子肉粥。」賈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罷。」鳳姐兒忙道:「也有棗兒熬的粳米粥,預備太太們吃齋的。」賈母道:「倒是這個還罷了。」說著,已經撤去殘席,內外另設各種精緻小菜。大家隨意吃了些,用過漱口茶,方散。十七日一早,又過寧府行禮,伺候掩了祠門,收過影像,方回來。此日便是薛姨媽請吃年酒。賈母連日覺得身上乏了,坐了半日,回來了。自十八日以後,親友來請,或來赴席的,賈母一概不會,有邢夫人、王夫人、鳳姐三人料理。連寶玉只除王子騰家去了,餘者亦皆不去,只說是賈母留下解悶。當下元宵已過。鳳姐忽然小產了,閤家驚慌--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辱親女愚妾爭閒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编辑且說榮府中剛將年事忙過,鳳姐兒因年內外操勞太過,一時不及檢點,便小月了,不能理事,天天兩三個大夫用藥。鳳姐兒自持強壯,雖不出門,然籌劃計算,想起什麼事來,就叫平兒去回王夫人。任人諫勸,他只不聽。王夫人便覺失了膀臂,一人能有多少精神,凡有了大事,就自己主張;將家中瑣碎之事一應都暫令李紈協理。李紈本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紈裁處,只說過了一月,鳳姐將養好了,仍交給他。誰知鳳姐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鬥智,心力更虧,故雖系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後,又添了下紅之症。他雖不肯說出來,眾人看他面目黃瘦,便知失於調養。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藥調養,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遺笑於人,便想偷空調養,恨不得一時復舊如常。誰知服藥調養,直到三月間,才漸漸的起復過來,下紅也漸漸止了。--此是後話。
如今且說目今王夫人見他如此,探春和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於照管,特請了寶釵,託他各處小心。因囑咐他:「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鬥牌,白日裡睡覺,夜裡鬥牌,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他們還有個怕懼,如今他們又該取便了。好孩子,你還是個妥當人。你兄弟妹妹們又小,我又沒工夫,你替我辛苦兩天,照應照應。凡有想不到的事,你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沒話回。那些人不好,你只管說;他們不聽,你來回我:別弄出大事來才好。」寶釵聽說,只得答應了。
時屆季春,黛玉又犯了咳嗽;湘雲又因時氣所感,也病臥在蘅蕪院,一天醫藥不斷。探春和李紈相住間壁,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往來回話人等亦甚不便,故二人議定,每日早晨,皆到園門口南邊的三間小花廳上去會齊辦事。吃過早飯,於午錯方回。
這三間廳,原系預備省親之時眾執事太監起坐之處,故省親以後也用不著了,每日只有婆子們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理,只不過略略的陳設些,便可他二人起坐。這廳上也有一處匾,題著「輔仁諭德」四字,家下俗語皆只叫議事廳兒。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應執事的媳婦等,來往回話的,絡繹不絕。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各各心中暗喜,因為李紈素日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人,自然比鳳姐兒好搪塞些;便添了一個探春,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年輕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鳳姐兒前便懈怠了許多。只三四天後,幾件事過手,漸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只不過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而已。
可巧連日有王公侯伯世襲官員十幾處,皆系榮寧非親即世交之家,或有升遷,或有黜降,或有婚喪紅白等事,王夫人賀吊迎送,應酬不暇,前邊更無人照管。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廳上起坐,寶釵便一日在上房監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於夜間針線暇時,臨寢之先,坐了轎,帶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
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鳳姐兒當權時倒更謹慎了些,因而裡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越發連夜裡偷著吃酒玩的工夫都沒了!」
這日,王夫人正是往錦鄉侯府去赴席,李紈與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門。去後,回至廳上坐了,剛吃茶時,只見吳新登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兒出了事,已回過老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來。」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
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他二人辦事如何。若辦得妥當,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門,還說出許多笑話來取笑。吳新登的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他便早已獻殷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揀擇施行;如今他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年輕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一句話來,試他二人有何主見。
探春便問李紈。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日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銀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了。」吳新登的媳婦聽了,忙答應了個「是」,接了對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來。」吳新登家的只得回來。探春道:「你且別支銀子。我且問你:那幾年老太太屋裡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裡的,也有外頭的,有兩個分別。家裡的若死了人是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你且說兩個我們聽聽。」一問。吳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說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賞多賞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笑道:「這話胡鬧!依我說,賞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別說你們笑話,明兒也難見你二奶奶。」吳新登家的笑道:「既這麼說,我查舊賬去,此時卻記不得。」探春笑道:「你辦事辦老了的還不記得,倒來難我們?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利害,也就算是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不說你們粗心,倒像我們沒主意了。」吳新登家的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這裡又回別的事。
一時,吳家的取了舊賬來。探春看時,兩個家裡的皆賞過二十四兩,兩個外頭的皆賞過四十兩。外還有兩個外頭的:一個賞過一百兩,一個賞過六十兩。這兩筆底下皆有原故:一個是隔省遷父母之柩,外賞六十兩;一個是現買葬地,外賞二十兩。探春便遞給李紈看了,探春便說:「給他二十兩銀子,把這賬留下我們細看。」
吳新登家的去了,忽見趙姨娘進來,李紈探春忙讓坐。趙姨娘開口便說道:「這屋裡的人,都踹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一面說,一面便眼淚鼻涕哭起來。探春忙道:「姨娘這話說誰?我竟不懂。誰踹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姨娘出氣。」趙姨娘道:「姑娘現踹我,我告訴誰去?」探春聽說,忙站起來,說道:「我並不敢。」李紈也忙站起來勸。趙姨娘道:「你們請坐下,聽我說。我這屋裡熬油似的,熬了這麼大年紀,又有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連你也沒臉面,別說是我呀。」
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並不敢犯法違禮。」一面便坐下,拿賬翻給趙姨娘瞧,又念給他聽。又說道:「這是祖宗手裡舊規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這也不但襲人,將來環兒收了屋裡的,自然也是和襲人一樣。這原不是什麼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矩辦。說辦的好,領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說辦的不公,那是他胡塗不知福,也只好憑他抱怨去。太太連房子賞了人,我有什麼有臉的地方兒?一文不賞,我也沒什麼沒臉的。依我說: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靜些養神罷,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我亂說的。太太滿心裡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呢!--連姨娘真也沒臉了!」一面說,一面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趙姨娘沒話答對,便說道:「太太疼你,你該越發拉扯拉扯我們。你只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探春道:「我怎麼忘了?叫我怎麼拉扯?這也問他們各人。那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個好人用人拉扯呢?」李紈在旁,只管勸說:「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他滿心裡要拉扯,口裡怎麼說的出來?」探春忙道:「這大嫂子也胡塗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麼相干?」趙姨娘氣的問道:「誰叫你拉扯別人去了?你不當家,我也不來問你。你如今現在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們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你的銀子。明日等出了閣,我還想你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翎毛兒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
探春沒聽完,氣的臉白氣噎,越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因問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檢點了!那裡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昔按禮尊敬,怎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既這麼說,每日環兒出去,為什麼趙國基又站起來?又跟他上學?為什麼不拿出舅舅的款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道是誰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胡塗不知禮的,早急了!」李紈急得只管勸,趙姨娘只管還嘮叨。
忽聽有人說:「二奶奶打發平姑娘說話來了。」趙姨娘聽說,方把嘴止住。只見平兒走來,趙姨娘忙陪笑讓坐,又忙問:「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沒得空兒。」李紈見平兒進來,因問他來作什麼?」平兒笑道:「奶奶說:趙姨奶奶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度著,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淚痕,忙說道:「又好好的添什麼?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馬,揹著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成?你主子真個倒巧:叫我開了例,他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得做人情!你告訴他:我不敢添減,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來,愛怎麼添怎麼添!」
平兒一來時已明白了對半,今聽這話,越發會意。見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只一邊垂手默侍。
時值寶釵也從上房中來,探春等忙起身讓坐。未及開言,又有一個媳婦進來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鬟捧了臉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春因盤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丫鬟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臉盆;那兩個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並靶鏡脂粉之飾。
平兒見侍書不在這裡,便忙上來與探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臉盆中盥沐,媳婦便回道:「奶奶,姑娘:家學裡支環爺和蘭哥兒一年的公費。」平兒先道:「你忙什麼?你睜著眼看見姑娘洗臉,你不出去伺候著,倒先說話來!二奶奶跟前,你也這樣沒眼色來著?姑娘雖恩寬,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說你們眼裡都沒姑娘,你們都吃了虧,可別怨我!」嚇得那個媳婦忙陪笑說:「我粗心了!」一面說,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勻臉,一面向平兒冷笑道:「你遲了一步,沒見還有可笑的。連吳姐姐這麼個辦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來混我們。幸虧我們問他。他竟有臉說忘了!我說他回二奶奶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著你主子未必有耐性兒等他去找!」平兒笑道:「他有這麼一次,包管腿上的筋早折了兩根。姑娘別信他們。那是他們瞅著大奶奶是個菩薩,姑娘又是靦腆小姐,固然是託懶來混。」說著,又向門外說道:「你們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們再說!」門外的眾媳婦們都笑道:「姑娘,你是個最明白的人。俗語說,『一人作罪一人當』,我們並不敢欺蔽主子。如今主子是嬌客,若認真惹惱了,死無葬身之地!」平兒冷笑道:「你們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那裡照看得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娘竟一添減。頭一件,與太太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話未說完,寶釵李紈皆笑道:「好丫頭!真怨不得鳳丫頭偏疼他!本來無可添減之事,如今聽你一說,倒要找出兩件來斟酌斟酌,不辜負你這話。」
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氣,正要拿他奶奶出氣去,偏他碰了來,說了這些話,叫我也沒了主意了。」一面說,一面叫進方才那媳婦來,問:「環爺和蘭哥家學裡這一年的銀子,是做那一項用的?」那媳婦便回說:「一年學裡吃點心,或者買紙筆,每位有八兩銀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爺們的使用,都是各屋裡月錢之內:環哥的是姨娘領二兩,寶玉的是老太太屋裡襲人領二兩,蘭哥兒是大奶奶屋裡領。怎麼學裡每人多這八兩?原來上學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從今日起,把這一項蠲了。--平兒,回去告訴你奶奶,說我的話,把這一條務必免了。」平兒笑道:「早就該免。舊年奶奶原說要免來著,因年下忙,就忘了。」
那媳婦只得答應著去了,就有大觀園中媳婦捧了飯盒子來。侍書素雲早已抬過一張小飯桌來。平兒也忙著上菜。探春笑道:「你說完了話,幹你的去罷,在這裡又忙什麼?」平兒笑道:「我原沒事,二奶奶打發了我來,一則說話,二則怕這裡的人不方便,叫我幫著妹妹們伏侍奶奶姑娘來了。」探春因問:「寶姑娘的怎麼不端來一處吃!」丫鬟們聽說,忙出至簷外命媳婦們去說:「寶姑娘如今在廳上一處吃,叫他們把飯送了這裡來。」探春聽說,便高聲說道:「你別混支使人!那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你們支使他要飯要茶的?連個高低都不知道!平兒這裡站著,叫他叫去!」
平兒忙答應了一聲出來,那些媳婦們都悄悄的拉住笑道:「那裡用姑娘去叫?我們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說,一面用絹子撣臺階的土,說:「姑娘站了半天,乏了,這太陽地裡歇歇兒罷。」平兒便坐下。又有茶房裡的兩個婆子,拿了個坐褥鋪下,說:「石頭冷。這是極乾淨的,姑娘將就坐一坐兒罷。」平兒點頭笑道:「多謝。」一個又捧了一碗精緻新茶出來,也悄悄笑說:「這不是我們常用的茶,原是伺候姑娘們的,姑娘且潤一潤罷。」平兒遂欠身接了,因指眾媳婦悄悄說道:「你們太鬧的不像了。他是個姑娘家,不肯發威動怒,這是他尊重,你們就藐視欺負他。果然招他動了大氣,不過說他一個粗糙就完了,你們就現吃不了的虧!他撒個嬌兒,太太也得讓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麼。你們就這麼大膽子小看他,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碰?」眾人都忙道:「我們何嘗敢大膽了?都是趙姨娘鬧的!」平兒也悄悄的道:「罷了。好奶奶們,『牆倒眾人推』,那趙姨娘原有些顛倒,著三不著兩,有了事就都賴他。你們素日那眼裡沒人,心術利害,我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點兒的,早叫你們這些奶奶們治倒了。饒這麼著,得一點空兒,還要難他一難!好幾次沒落了你們的口聲。眾人都說他利害,你們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裡也就不算不怕你們的。前兒我們還議論到這裡,再不能依頭順尾,必有兩場氣生。那三姑娘雖是個姑娘,你們都橫看了他。二奶奶在這些大姑子小姑子裡頭,也就只單怕他五分兒。你們這會子倒不把他放在眼裡了!」
正說著,只見秋紋走來,眾媳婦們忙趕著問好,又說:「姑娘也且歇歇,裡頭擺飯呢。等撤下桌子來,再回話去罷。」秋紋笑道:「我比不得你們,我那裡等得?」說著,便直要上廳去。平兒忙叫快回來。秋紋回頭見了平兒,笑道:「你又在這裡充什麼外圍子的防護?」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兒褥上。平兒悄問:「回什麼?」秋紋道:「問一問,寶玉的月錢,我們的月錢,多早晚才領。」平兒道:「這什麼大事?你快回去告訴襲人,說我的話:憑有什麼事,今日都別回。若回一件,管駁一件;回一百件,管駁一百件。」秋紋聽了,忙問:「這是為什麼?」平兒與眾媳婦等都忙告訴他原故,又說:「正要找幾處利害事與有體面的人來開例,作法子鎮壓,與眾人作榜樣呢。何苦你們先來碰在這釘子上?你這一去說了,他們若拿你們也作一二件榜樣,又礙著老太太、太太;若不拿著你們做一二件,人家又說:『偏一個向一個。仗著老太太、太太威勢的就怕,不敢惹,只拿著軟的做鼻子頭。』你聽聽罷,二奶奶的事,他還要駁兩件,才壓得眾人口聲呢!」
秋紋聽了,伸了伸舌頭,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裡,沒得臊一鼻子灰!趁早知會他們去。」說著,便起身走了。接著寶釵的飯至,平兒忙進來伏侍。那時趙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飯,寶釵面南,探春面西,李紈面東。眾媳婦皆在廊下靜候,裡頭只有他們緊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別人一概不敢擅入。
這些媳婦們都悄悄的議論說:「大家省事罷,別安著沒良心的主意。連吳大娘才都討了沒意思,咱們又是什麼有臉的?」都一邊悄議,等飯完回事。此時裡面惟聞微嗽之聲,不聞碗箸之響。
一時,只見一個丫頭將簾櫳高揭,又有兩個將桌抬出。茶房內有三個丫鬟,捧著三個沐盆兒,見飯桌已出,三人便進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並漱盂來,方有侍書、素雲、鶯兒三個人,每人用茶盤捧了三蓋碗茶進去。一時,等他三人出來,侍書命小丫頭子:「好生伺候著,我們吃飯來換你們,可又別偷坐著去。」眾媳婦們方慢慢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輕慢疏忽了。探春氣方漸平,因向平兒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議,如今可巧想起來。你吃了飯快來。寶姑娘也在這裡,咱們四個人商議了,再細細的問你奶奶可行可止。」
平兒答應回去。鳳姐因問:「為何去這半日?」平兒便笑著將方才的原故細細說與他聽了。鳳姐兒笑道:「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不錯。--只可惜他命薄,沒託生在太太肚裡。」平兒笑道:「奶奶也說胡塗話了。他就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他,不和別的一樣看待麼?」鳳姐嘆道:「你那裡知道?雖然正出庶出是一樣,但只女孩兒,卻比不得兒子。將來作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強百倍呢。將來不知那個沒造化的,為挑正庶誤了事呢;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正庶的得了去。」說著,又向平兒笑道:「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背地裡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裡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有大小事兒,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裡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儉省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剋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
平兒道:「可不是這話?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還有兩三個小爺們,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鳳姐兒笑道:「我也慮到,這裡倒也夠了。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錢,老太太自有體已拿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了三四個,滿破著每人花上七八千銀子。環哥娶親有限,花上三千銀子,若不夠,那裡省一抿子也就夠了。老太太的事出來,一應都是全了的,不過零星雜項使費些,滿破三五千兩。如今再儉省些,陸續就夠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兩件事來,可就了不得了。咱們且別慮後事。你且吃了飯,快聽他們商議什麼。這正碰了我的機會,我正愁沒個膀臂!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裡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裡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和環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灶火炕讓他鑽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裡跑出這樣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那裡就不服!再者:林丫頭和寶姑娘,他兩個人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們家務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他。倒只剩了三姑娘一個,心裡嘴裡都也來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雖然臉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裡卻是和寶玉一樣呢。比不得環兒,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攆出去了!如今他既有這主意,正該和他協同,大家做個膀臂,我也不孤不獨了。按正禮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他這一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與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回退步,回頭看看。再要窮追苦克,人恨極了,他們笑裡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他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還有一件,我雖知你極明白,恐怕你心裡挽不過來,如今囑咐你:他雖是姑娘家,心裡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如今俗語說『擒賊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他要駁我的事,你可別分辯,你只越恭敬越說駁的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他一強就不好了。」
平兒不等說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胡塗了!我才已經行在先了,這會子才囑咐我!」鳳姐兒笑道:「我是恐怕你心裡眼裡只有了我、一概沒有他人之故,不得不囑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這不是你又急了,滿嘴裡『你』呀『我』的起來了!」平兒道:「偏說『你』!你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還沒嘗過的不成?」鳳姐兒笑道:「你這小蹄子兒,要掂多少過兒才罷?你看我病的這個樣兒,還來慪我呢!過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是正經。」
說著,豐兒等三四個小丫頭子進來,放小炕桌。鳳姐只吃燕窩粥,兩碟子精緻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暫減去。豐兒便將平兒的四樣分例菜端至桌上,與平兒盛了飯來。平兒屈一膝於炕沿之上,半身猶立於炕下,陪著鳳姐兒吃了飯,伏侍漱口畢,吩咐了豐兒些話,方往探春處來。只見院中寂靜,人已散出。
要知後事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賢寶釵小惠全大體
编辑話說平兒陪著鳳姐吃了飯,伏侍盥漱畢,方往探春處來。只見院中寂靜,只有丫鬟婆子,一個個都站在窗外聽候。平兒進入廳中,他姐妹姑嫂三人正商議些家務,說的便是年內賴大家請吃酒,他家花園中事故。見他來了,探春便命他腳踏上坐了,因說道:「我想的事,不為別的,只想著我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又是二兩的事。我想咱們一月已有了二兩月銀,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可不是又同剛才學裡的八兩一樣重重迭迭?這事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你奶奶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呢?」平兒笑道:「這有個原故。姑娘們所用的這些東西,自然該有分例,每月每處買辦買了,令女人們交送我們收管,不過預備姑娘們使用就罷了,沒有個我們天天各人拿著錢,找人買這些去的。所以外頭買辦總領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給我們。至於姑娘們每月的這二兩,原不是為買這些的;為的是一時當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閒,姑娘們偶然要個錢使,省得找人去;這不過是恐怕姑娘們受委屈的意思。如今我冷眼看著,各屋裡我們的姐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竟有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了空,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探春李紈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來了?脫空是沒有的,只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裡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得,依然還得現買。就用二兩銀子,另叫別人的奶媽子的弟兄兒子買來,方才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樣的,不知他們是什麼法子?」平兒便笑道:「買辦買的是那東西,別人買了好的來,買辦的也不依他,又說他使壞心,要奪他的買辦。所以他們寧可得罪了裡頭,不肯得罪了外頭辦事的。要是姑娘們使了奶媽子們,他們也就不敢說閒話了。」
探春道:「因此,我心裡不自在。饒費了兩起錢,東西又白丟一半,不如竟把買辦的這一項每月蠲了為是。此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年裡往賴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園子,比咱們這個如何?」平兒笑道:「還沒有咱們這一半大,樹木花草也少多著呢。」探春道:「我因和他們家的女孩兒說閒話兒,他說這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兒,吃的筍菜魚蝦,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
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袴之談!你們雖是千金,原不知道這些事,但只你們也都念過書,識過字的,竟沒看見過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的文麼?」探春笑道:「雖也看過,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裡真是有的?」寶釵道:「朱子都行了虛比浮詞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事,就利慾薰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連孔子也都看虛了呢!」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姬子書?當日姬子有云:『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窮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斷章取義;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難為你是個聰明人,這大節目正事竟沒經歷。」李紈笑道:「叫人家來了,又不說正事,你們且對講學問!」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取笑了一回,便仍談正事。探春又接說道:「咱們這個園子,只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來,一年就有四百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出脫生髮銀子,自然小氣,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事;若不派出兩個一定的人來,既有許多值錢的東西,任人作踐了,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園子裡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老成本分,能知園圃的,派他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們交租納稅,只問他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麼。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致作踐,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藉此小補,不枉成年家在園中辛苦;四則也可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並打掃人等的工費。將此有餘以補不足,未為不可。」寶釵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聽如此說,便點頭笑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李紈道:「好主意!果然這麼行,太太必喜歡。省錢事小,園子有人打掃,專司其職,又許他去賣錢,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平兒道:「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裡住著,不能多弄些玩意兒陪襯,反叫人去監管修理,圖省錢,--這話斷不好出口。」
寶釵忙走過來,摸著他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麼做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了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說你們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說一套話出來,你就有一套話回奉。總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們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們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你們想想這話。要果真交給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了。姑娘們分中,自然是不敢講究,天天和小姑娘們就吵不清。他這遠愁近慮,不抗不卑,他們奶奶就不是和咱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氣,聽他來了,忽然想起他主子來:素日當家使出來的好撒野的人,我見了他更生氣了。誰知他來了,避貓鼠兒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憐的,接著又說了那些話。不說他主子待我好,倒說『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日的情意了』!這一句話,不但沒了氣,我倒愧了,又傷起心來。我細想,我一個女孩兒家,自己還鬧得沒人疼,沒人顧的,我那裡還有好處去待人!」口內說到這裡,不免又流下淚來。
李紈等見他說得懇切,又想他素日趙姨娘每生誹謗,在王夫人跟前,亦為趙姨娘所累,也都不免流下淚來,都忙勸他:「趁今日清淨,大家商議兩件興利剔弊的事情,也不枉太太委託一場。又提這沒要緊的事做什麼?」平兒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說誰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雖如此說,也須得回你奶奶一聲兒。我們這裡搜剔小利,已經不當,--皆因你奶奶是個明白人,我才這樣行;若是胡塗,多歪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的乖兒似的。豈可不商議了行呢?」平兒笑道:「這麼著,我去告訴一聲兒。」說著,去了。半日方回來,笑道:「我說是白走一趟。這樣好事,奶奶豈有不依的!」
探春聽了,便和李紈命人將園中所有婆子的名單要來,大家參度,大概定了幾個人。又將他們一齊傳來,李紈大概告訴給他們。眾人聽了,無不願意。也有說:「那片竹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裡吃的筍,一年還可交些錢糧。」這一個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玩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
探春才要說話,人回:「大夫來了,進園瞧史姑娘去。」眾婆子只得去領大夫。平兒忙說:「單你們有一百個也不成個體統。難道沒有兩個管事的頭腦兒,帶進大夫來?」回事的那人說:「有吳大娘和單大娘,他兩個在西南角上聚錦門等著呢。」平兒聽說,方罷了。
眾婆子去後,探春問寶釵如何。寶釵笑答道:「幸於始者怠於終,善其辭者嗜其利。」探春聽了,點頭稱讚,便向冊上指出幾個來與他三人看。平兒忙去取筆硯來。他三人說道:「這一個老祝媽,是個妥當的,況他老頭子和他兒子,代代都是管打掃竹子。如今竟把這所有的竹子交與他。這一個老田媽,本是種莊家的,稻香村一帶,凡有菜蔬稻稗之類,雖是玩意兒,不必認真大治大耕,也須得他去再細細按時加些植養,豈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蕪院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息之物!」李紈忙笑道:「蘅蕪院裡更利害!如今香料鋪並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隻說春夏兩季的玫瑰花,共下多少花朵兒?還有一帶籬芭上的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花、藤花:這幾色草花,幹了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好些錢。」探春笑著點頭兒,又道:「只是弄香草沒有在行的人。」平兒忙笑道:「跟寶姑娘的鶯兒,他媽就是會弄這個的。上回他還採了些晒乾了,編成花籃、葫蘆,給我玩呢。姑娘倒忘了麼?」寶釵笑道:「我才贊你,你倒來捉弄我了。」三人都詫異問道:「這是為何?」寶釵道:「斷斷使不得。你們這裡多少得用的人,一個個閒著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人來。怡紅院有個老葉媽,他就是焙茗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家。他又合我們鶯兒媽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他有不知的,不必咱們說給他,就找鶯兒的娘去商量了。那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那一個,這是他們私情兒,有人說閒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如此一行,你們辦的又公道,於事又妥當。」李紈平兒都道:「很是。」探春笑道:「雖如此,只怕他們見利忘義呢。」平兒笑道:「不相干。前日鶯兒還認了葉媽做乾孃,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的很呢。」探春聽了方罷了。又共斟酌出幾個人來,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筆圈出。
一時,婆子們來回:「大夫已去。」將藥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外邊去取藥,監派調服;一面探春與李紈明示諸人:某人管某處,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餘者任憑你們採取去取利,年終算賬。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終算賬,歸錢時,自然歸到賬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裡,又剝一層皮。這如今我們興出這件事,派了你們,已是跨過他們的頭去了,心裡有氣,只說不出來,你們年終去歸賬,他還不捉弄你們等什麼?再者,這一年間,管什麼的,主子有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每常的舊規,人所共知的。如今這園子是我的新創,竟別入他們的手,每年歸賬,竟歸到裡頭來才好。」寶釵笑道:「依我說,裡頭也不用歸賬,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了事。不如問他們誰領這一分的,他就攬一宗事去。不過是園裡的人動用。我替你們算出來了,有限的幾宗事:不過是頭油、胭粉、香紙,每一位姑娘幾個丫頭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處苕帚、簸箕、撣子並大小禽鳥、鹿、兔吃的糧食。不過這幾樣,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賬房去領錢。你算算,就省下多少來?」平兒笑道:「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多銀子。」
寶釵笑道:「卻又來!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兩。打租的房子也能多買幾間,薄沙地也可以添幾畝了。雖然還有敷餘,但他們既辛苦了一年,也要叫他們剩些粘補。自家雖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也不可太過。要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像。所以這麼一行,外頭賬房裡一年少出四五百銀子,也不覺的很艱嗇了;他們裡頭卻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媽媽們也寬裕了;園子裡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長繁盛;就是你們也得了可使之物:這庶幾不失大體。若一味要省時,那裡搜尋不出幾個錢來?凡有些餘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時裡外怨聲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如今這園裡幾十個老媽媽們,若只給了這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說的:他們只供給這個幾樣,也未免太寬裕了。一年竟除這個之外,他每人,不論有餘無餘,只叫他拿出若干吊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這些園中的媽媽們。他們雖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都在園中照料。當差之人,關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抬轎子,撐船,拉冰床,一應粗重活計,都是他們的差使。一年在園裡辛苦到頭,這園內既有出息,也是分內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越發說破了:你們只顧了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裡卻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還沒處訴呢。他們也沾帶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的,他們就替你們照顧了。」
眾婆子聽了這個議論,又去了賬房受轄制,又不與鳳姐兒去算賬,一年不過多拿出若干吊錢來,各各歡喜異常,都齊聲說:「願意!強如出去被他們揉搓著,還得拿出錢來呢!」那不得管地的,聽了每年終無故得錢,更都喜歡起來,口內說:「他們辛苦收拾,是該剩些錢粘補的;我們怎麼好穩吃三注呢?」寶釵笑道:「媽媽們也別推辭了,這原是分內應當的。你們只要日夜辛苦些,別躲懶,縱放人吃酒賭錢,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該管這事。你們也知道,我姨娘親口囑託我三五回,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閒,別的姑娘又小,託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我們太太又多病,家務也忙,我原是個閒人,就是街坊鄰舍,也要幫個忙兒,何況是姨娘託我?講不起眾人嫌我。倘或我只顧沽名釣譽的,那時酒醉賭輸,再生出事來,我怎麼見姨娘?你們那時後悔也遲了,就連你們素昔的老臉也都丟了。這些姑娘們,這麼一所大花園子,都是你們照管著,皆因看的你們是三四代的老媽媽,最是循規蹈矩,原該大家齊心顧些體統。你們反縱放別人,任意吃酒賭博。姨娘聽見了,教訓一場猶可;倘若被那幾個管家娘子聽見了,他們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導你們一場,你們這年老的反受了小的教訓。雖是他們是管家,管的著你們,何如自己存些體面,他們如何得來作踐呢?所以我如今替你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為的是大家齊心,把這園裡周全得謹謹慎慎的,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他們操心,他們心裡豈不敬服?也不枉替你們籌劃些進益了。你們去細細想想這話。」眾人都歡喜說:「姑娘說的很是。從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這麼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剛說著,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說:「江南甄府裡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說著,便將禮單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疋。上用雜色緞十二疋。上用各色紗十二疋。上用宮綢十二疋。宮用各色緞紗綢綾二十四疋。」李紈探春看過,說:「用上等封兒賞他。」因又命人去回了賈母。賈母命人叫李紈、探春、寶釵等都過來,將禮物看了。李紈收過一邊,吩咐內庫上人說:「等太太回來看了再收。」賈母因說:「這甄家又不與別家相同,上等封兒賞男人,只怕轉眼又打發女人來請安,預備下尺頭。」
一語未了,果然人回:「甄府四個女人來請安。」賈母聽了,忙命人帶進來。那四個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紀,穿帶之物皆比主子不大差別。請安問好畢,賈母便命拿了四個腳踏來。他四人謝了坐,等著寶釵等坐了,方都坐下。賈母便問:「多早晚進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說:「昨兒進的京。今兒太太帶了姑娘進宮請安去了,所以叫女人們來請安,問候姑娘們。」賈母笑問道:「這些年沒進京,也不想到就來。」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喚進京的。」賈母問道:「家眷都來了?」四人回說:「老太太和哥兒,兩位小姐,並別位太太,都沒來,就只太太帶了三姑娘來了。」賈母道:「有人家沒有?」四人道:「還沒有呢。」賈母笑道:「你們大姑娘和二姑娘,這兩家,都和我們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們有信回來說,全虧府上照看。」賈母笑道:「什麼『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親,原應當的。你們二姑娘更好,不自尊大,所以我們才走的親密。」四人笑道:「這是老太太過謙了。」
賈母又問:「你這哥兒,也跟著你們老太太?」四人回說:「也跟著老太太呢。」賈母道:「幾歲了?」又問:「上學不曾?」四人說說:「今年十三歲。因長的齊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氣異常,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賈母笑道:「也不成了我們家的了?你這哥兒叫什麼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寶玉。」賈母笑向李紈道:「偏也叫個寶玉!」李紈等忙欠身笑道:「從古至今,同時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這小名兒之後,我們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親友家也倒像曾有一個的,只是這十來年沒進京來,卻記不真了。」賈母笑道:「那就是我的孫子。--人來。」眾媳婦丫頭答應了一聲,走近幾步。賈母笑道:「園裡把咱們的寶玉叫了來,給這四個管家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寶玉如何。」
眾媳婦聽了,忙去了,半刻,圍了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嚇了我們一跳!要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只當我們的寶玉後趕著也進了京呢!」一面說,一面都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也笑問個好。賈母笑道:「比你們的長的如何?」李紈等笑道:「四位媽媽才一說,可知是模樣兒相仿了。」賈母笑道:「那有這樣巧事?大家子孩子們,再養的嬌嫩,除了臉上有殘疾,十分醜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樣齊整,這也沒有什麼怪處。」四人笑道:「如今看來,模樣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笑問:「怎麼?」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道了。若是我們那一位,只說我們胡塗。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
四人未說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出來。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著。不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憑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也因為他一則生的得人意兒;二則為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還周到,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裡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裡沒外,不給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
四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寶玉淘氣古怪,有時見了客,規矩禮數比大人還有趣,所以無人見了不愛,只說:為什麼還打他?殊不知他在家裡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偏會行,所以老爺太太恨的無法。就是任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還治的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鑽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
一語未了,人回:「太太回來了。」王夫人進來問過安。他四人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賈母便命:「歇歇去罷。」王夫人親捧過茶,方退出去。四人告辭了賈母,便往王夫人處來,說了一會子家務,打發他們回去。不必細說。
這裡賈母喜得逢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都一般行景。眾人都想著:天下的世宦大家,同名的這也很多,祖母溺愛孫子也是常事,不是什麼罕事,皆不介意。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心性,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後至園中去看湘雲病去,湘雲因說他:「你放心鬧罷。先還『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了,鬧利害了,再打急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個去。」寶玉道:「那裡的謊話,你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湘雲道:「怎麼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了,偏又模樣兒也一樣,這也是有的事嗎?」湘雲道:「怎麼匡人看見孔子,只當是陽貨呢?」寶玉笑道:「孔子陽貨雖同貌,卻不同名;藺與司馬雖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樣俱同不成?」湘雲沒了話答對,因笑道:「你只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干。」說著,便睡下了。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也似必有;若說必有,又並無目睹。」心中悶悶,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昏昏睡去,竟到一座花園之內。寶玉詫異道:「除了我們大觀園,竟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忽然那邊來了幾個女孩兒,都是丫鬟。寶玉又詫異道:「除了鴛鴦、襲人、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干人?」只見那些丫鬟笑道:「寶玉怎麼跑到這裡來?」寶玉只當是說他,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園。姐姐們帶我逛逛。」眾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們家的寶玉!他生的也還乾淨,嘴兒也倒乖覺。」
寶玉聽了,忙道:「姐姐們這裡,也竟還有個寶玉!」丫鬟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家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年消災,我們叫他,他聽見喜歡;你是那裡遠方來的小廝,也亂叫起來!仔細你的臭肉,不打爛了你的!」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別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子說了話,把咱們薰臭了!」說著,一徑去了。
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荼毒我,他們如何竟這樣的?莫不真也有我這樣一個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順步早到了一所院內。寶玉詫異道:「除了怡紅院,也竟還有這麼一個院落?」忽上了臺階,進入屋內,只見榻上有一個人臥著,那邊有幾個女兒做針線,或有嬉笑玩耍的。只見榻上那個少年嘆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嘆什麼?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
寶玉聽說,心下也便吃驚。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做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大花園子裡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裡,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那裡去了!」
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笑道:「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的!」一
一語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嚇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寶玉快回來!」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裡?」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自恍惚,因向門外指說:「才去不遠。」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裡照的你的影兒。」
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丫鬟捧過漱盂茶滷來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兒屋裡不可多有鏡子:人小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做胡夢。』如今倒在大鏡子那裡安了一張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往前去,天熱睏倦,那裡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先躺下照著影兒玩來著,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的;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來呢?不如明日挪進床來是正經。」一語未了,只見王夫人遣人來叫寶玉。
不知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莽玉 慈姨媽愛語慰痴顰
编辑話說寶玉聽王夫人喚他,忙至前邊來,原來是王夫人要帶他拜甄夫人去。寶玉自是歡喜,忙去換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裡。見甄家的形景,自與榮寧不甚差別,或有一二稍盛的。細問,果有一寶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寶玉方信。因晚間回家來,王夫人又吩咐預備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戲,請過甄夫人母女。後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辭,回任去了。無話。
這日,寶玉因見湘雲漸愈,然後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因紫鵑正在迴廊上手裡做針線,便上來問他:「昨日夜裡咳嗽的可好些?」紫鵑道:「好些了。」寶玉笑道:「阿彌陀佛!寧可好了罷!」紫鵑笑道:「你也念起佛來,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急亂投醫』了。」一面說,一面見他穿著彈墨綾薄綿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抹了一抹,說道:「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裡坐著,時氣又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賬行子們背地裡說你。你總不留心,還自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的房裡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像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著竹子發了一回呆。因祝媽正在那裡刨土種竹,掃竹葉子,頓覺一時魂魄失守,隨便坐在一塊山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了一頓飯的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可。偶值雪雁從王夫人屋裡取了人蔘來,從此經過,忽扭頭看見桃花樹下石上一人,手託著腮頰,正出神呢。不是別人,卻是寶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春天凡有殘疾的人肯犯病,敢是他也犯了呆病了?……」一邊想,一邊就走過來,蹲著笑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呢?」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你又做什麼來找我?你難道不是女兒?他既防嫌,不許你們理我,你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罷。」
雪雁聽了,只當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屋裡。黛玉未醒,將人蔘交給紫鵑。紫鵑因問他:「太太做什麼呢?」雪雁道:「也睡中覺呢,所以等了這半天。姐姐,你聽笑話兒: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釧兒姐姐坐在下屋裡說話兒,誰知趙姨奶奶招手兒叫我。我只當有什麼話說,原來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給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兒送殯去,跟他的小丫頭子小吉祥兒沒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綾子襖兒。我想:他們一般也有兩件子的,往這地方去,恐怕弄壞了,自己的捨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穿。借我的,弄壞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什麼好處到咱們跟前?所以我說:我的衣裳簪環,都是姑娘叫紫鵑姐姐收著呢。如今先得去告訴他,還得回姑娘,費多少事,別誤了你老人家出門,不如再轉借罷。」紫鵑笑道:「你這個小東西兒倒也巧:你不借給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著你。他這會子就去呀?還是等明日一早才去呢?」雪雁道:「這會子就去,只怕此時已去了。」紫鵑點頭。雪雁道:「只怕姑娘還沒醒呢,是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裡哭呢。」紫鵑聽了,忙問:「在那裡?」雪雁道:「在沁芳亭後頭桃花底下呢。」
紫鵑聽了,忙放下針線,又囑咐雪雁:「好生聽叫。要問我,答應我就來。」說著,便出了瀟湘館,一徑來尋寶玉。走至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那麼句話,為的是大家好。你就一氣跑了這風地裡來哭,弄出病來還了得!」寶玉忙笑道:「誰賭氣了?我因為聽你說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到這裡,自己傷起心來了。」
紫鵑也便挨他坐著。寶玉笑道:「方才對面說話,你還走開,這會子怎麼又來挨著我坐?」紫鵑道:「你都忘了?幾日前頭,你們姐兒兩個正說話,趙姨娘一頭走進來,--我才聽見他不在家,所以我來問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說了一句『燕窩』就不說了,總沒提起,我正想著問你。」寶玉道:「也沒什麼要緊。不過我想著寶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窩,又不可間斷,若只管和他要,也太托實。雖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經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個風聲,只怕老太太和鳳姐姐說了。我告訴他的,竟沒告訴完。如今我聽見一日給你們一兩燕窩,這也就完了。」紫鵑道:「原來是你說了,這又多謝你費心。我們正疑惑老太太怎麼忽然想起來,叫人每一日送一兩燕窩來呢?這就是了。」寶玉笑道:「這要天天吃慣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鵑道:「在這裡吃慣了,明年家去,那裡有這閒錢吃這個?」
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忙問:「誰家去?」紫鵑道:「妹妹回蘇州去。」寶玉笑道:「你又說白話。蘇州雖是原籍,因沒了姑母,無人照看,才接了來的。明年回去找誰?可見撒謊了。」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們賈家獨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個再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往幾年。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香人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給親戚,落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遲則秋天,這裡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了。前日夜裡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玩的東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他;他也將你送他的打點在那裡呢。」
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紫鵑看他怎麼回答,等了半天,見他只不作聲。才要再問,只見晴雯找來,說:「老太太叫你呢。誰知在這裡。」紫鵑笑道:「他這裡問姑娘的病症,我告訴了他半天,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罷。」說著,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見他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襲人見了這般,慌起來了,只說時氣所感,熱身被風撲了。無奈寶玉發熱事猶小可,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眾人見了這樣,一時忙亂起來,又不敢造次去回賈母,先要差人去請李嬤嬤來。
一時,李嬤嬤來了。看了半天,問他幾句話,也無回答;用手向他脈上摸了摸,嘴脣人中上著力掐了兩下,掐得指印如許來深,竟也不覺疼。李嬤嬤只說了一聲:「可了不得了!」「呀」的一聲,便摟頭放聲大哭起來。急得襲人忙拉他說:「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訴我們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麼先哭起來?」李嬤嬤搥床搗枕說:「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
襲人因他年老多知,所以請他來看。如今見他這般一說,都信以為實,也哭起來了。晴雯便告訴襲人方才如此這般。襲人聽了,便忙到瀟湘館來,見紫鵑正伏侍黛玉吃藥,也顧不得什麼,便走上來問紫鵑道:「你才和我們寶玉說了些什麼話?你瞧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說著,便坐在椅上。
黛玉忽見襲人滿面急怒,又有淚痕,舉止大變,更不免也著了忙,因問:「怎麼了?」襲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麼話,那個呆子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媽媽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了!連媽媽都說不中用了,那裡放聲大哭,只怕這會子都死了!」
黛玉聽此言,李嬤嬤乃久經老嫗,說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所服之藥,一口嘔出,抖腸搜肺,炙胃扇肝的,啞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發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紫鵑忙上來搥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鵑道:「你不用搥,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紫鵑說道:「我並沒說什麼!不過是說了幾句玩話,他就認真了。」襲人道:「你還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玩話認了真?」黛玉道:「你說了什麼話;趁早兒去解說,他只怕就醒過來了。」
紫鵑聽說,忙下床,同襲人到怡紅院。誰知賈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裡了。賈母一見了紫鵑,便眼內出火,罵道:「你這小蹄子和他說了什麼?」紫鵑忙道:「並沒敢說什麼,不過說幾句玩話。」誰知寶玉見了紫鵑,方「噯呀」了一聲,哭出來了。眾人一見,都放下心來。賈母便拉住紫鵑,--只當他得罪了寶玉,所以拉紫鵑--命他賠罪。誰知寶玉一把拉住紫鵑,死也不放,說:「要去連我帶了去!」
眾人不解,細問起來,方知紫鵑說要回蘇州去一句玩話,引出來的。賈母流淚道:「我當有什麼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話!」又向紫鵑道:「你這孩子,素日是個伶俐聰敏的,你又知道他有個呆根子,平白的哄他做什麼?」薛姨媽勸道:「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姊妹兩個,一處長得這麼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這會子熱刺刺的說一個去,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這並不是什麼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萬安,吃一兩劑藥就好了。」
正說著,人回:「林之孝家的賴大家的都來瞧哥兒來了。」賈母道:「難為他們想著,叫他們來瞧瞧。」寶玉聽了一個「林」字,便滿床鬧起來說:「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們來了,快打出去罷!」賈母聽了,也忙說:「打出去罷!」又忙安慰說:「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絕了。再沒人來接他,你只管放心罷!」寶玉道:「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了!」賈母道:「沒姓林的來。凡姓林的都打出去了。」一面吩咐眾人:「以後別叫林之孝家的進園來,你們也別說『林』字兒。--孩子們,你們聽了我這句話罷?」眾人忙答應,又不敢笑。
一時。寶玉又一眼看見了十錦槅子上陳設的一隻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亂說:「那不是接他們來的船來了?灣在那裡呢!」賈母忙命拿下來。襲人忙拿下來。寶玉伸手要,襲人遞過去。寶玉便掖在被中,笑道:「這可去不成了!」一面說,一面死拉著紫鵑不放。
一時,人回:「大夫來了。」賈母忙命快進來。王夫人、薛姨媽、寶釵等暫避入裡間,賈母便端坐在寶玉身旁。王太醫進來,見許多的人,忙上去請了賈母的安,拿了寶玉的手,診了一回。那紫鵑少不得低了頭。王太醫也不解何意,起身說道:「世兄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雲,『痰迷有別:有氣血虧柔飲食不能鎔化痰迷者,有怒惱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過一時壅蔽,較別的似輕些。」賈母道:「你只說怕不怕,誰和你背藥書呢?」王太醫忙躬身笑道:「不妨,不妨。」賈母道:「果真不妨?」王太醫道:「實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賈母道:「既這麼著,請外頭坐,開了方兒。吃好了呢,我另外預備謝禮,叫他親自捧了,送去磕頭;要耽誤了,我打發人去拆了太醫院的大堂!」王太醫只管躬身陪笑,說:「不敢,不敢。」他原聽說另具上等謝禮命寶玉去磕頭」,故滿口說「不敢」,竟未聽見賈母后來說拆太醫院之戲語,猶說「不敢」,賈母與眾人反倒笑了。
一時,按方煎藥。藥來服下,果覺比先安靜。無奈寶玉只不肯放紫鵑,只說:「他去了就是要回蘇州去了!」賈母王夫人無法,只得命紫鵑守著他,另將琥珀去伏侍黛玉。黛玉不時遣雪雁來探訊息。這晚間寶玉稍安,賈母王夫人等方回去了,一夜還遣人來問幾次信。李媽奶媽帶宋媽等幾個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鵑、襲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時寶玉睡去,必從夢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說有人來接。每一驚時,必得紫鵑安慰一番方罷。 彼時賈母又命將祛邪守靈丹及開竅通神散--各樣上方祕製諸藥--按方飲服,次日又服了王太醫藥,漸次好了起來。寶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鵑回去,倒故意作出佯狂之態。紫鵑自那日也著實後悔,如今日夜辛苦,並沒有怨意。襲人心安神定,因向紫鵑笑道:「都是你鬧的,還得你來治。--也沒見我們這位呆爺,聽見風兒就是雨,往後怎麼好!」暫且按下。
且說此時湘雲之症已愈,天天過來瞧看,見寶玉明白了,便將他病中狂態形容給他瞧,引的寶玉自己伏枕而笑。原來他起先那樣,竟是不知的;如今聽人說,還不信。無人時,紫鵑在側,寶玉又拉他的手,問道:「你為什麼嚇我?」紫鵑道:「不過是哄你玩罷咧,你就認起真來。」寶玉道:「你說的那樣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話呢?」紫鵑笑道:「那些話,都是我編的。林家真沒了人了;縱有,也是極遠的族中,也都不在蘇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縱有人來接,老太太也必不叫他去。」寶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鵑笑道:「果真的不依?只怕是嘴裡的話。你如今也大了,連親也定下了,過二三年再娶了親,你眼睛裡還有誰了?」
寶玉聽了,又驚問:「誰定了親?定了誰?」紫鵑笑道:「年裡我就聽見老太太說要定了琴姑娘呢;不然,那麼疼他?」寶玉笑道:「人人只說我傻,你比我更傻!不過是句玩話。他已經許給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還是這個形景了?先是我發誓賭咒,砸這勞什子,你都沒勸過嗎?我病的剛剛的這幾日才好了,你又來慪我!」一面說,一面咬牙切齒的,又說道:「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煙,一陣大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一面說,一面又滾下淚來。紫鵑忙上來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淚,又忙笑解釋道:「你不用著急。這原是我心裡著急,才來試你。」
寶玉聽了,更又詫異,問道:「你又著什麼急?」紫鵑笑道:「你知道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偏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我如今心裡卻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閤家在這裡,我若不去,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長;若去,又棄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說出這謊話來問你。誰知你就傻鬧起來!」寶玉笑道:「原來是你愁這個,所以你是傻子!從此後再別愁了!我告訴你一句打躉兒的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
紫鵑聽了,心下暗暗籌劃。忽有人來回:「環爺蘭哥兒問候。」寶玉道:「就說難為他們,我才睡了,不必進來。」婆子答應去了。紫鵑笑道:「你也好了,該放我回去瞧瞧我們那一個去了。」寶玉道:「正是這話。我昨夜就要叫你去,偏又忘了。我已經大好了,你就去罷。」紫鵑聽說,方打迭鋪蓋妝奩之類。寶玉笑道:「我看見你文具兒裡頭有兩三面鏡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給我留下罷。我擱在枕頭旁邊,睡著好照,明日出門帶著也輕巧。」紫鵑聽說,只得與他留下。先命人將東西送過去,然後別了眾人,自回瀟湘館來。
黛玉近日聞得寶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幾場。今兒紫鵑來了,問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賈母。夜間人靜後,紫鵑已寬衣臥下之時,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這麼病起來。」黛玉不答。紫鵑停了半晌,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裡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性情,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這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麼蛆?」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咀,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又沒個父母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加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憐新棄舊、反目成仇的,多著呢。孃家有人有勢的,還好;要像姑娘這樣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罷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沒聽見俗語說的『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黛玉聽了,便說道:「這丫頭今日可瘋了!怎麼去了幾日,忽然變了一個人?我明日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鵑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裡留神,並沒叫你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什麼好處?」說著,竟自己睡了。
黛玉聽了這話,口內雖如此說,心內未嘗不傷感。待他睡了,便直哭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個盹兒。次日,勉強盥漱了,吃了些燕窩粥。便有賈母等親來看視了,又囑咐了許多話。
目今是薛姨媽的生日,自賈母起,諸人皆有祝賀之禮,黛玉也只得備了兩色針線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戲,請賈母與王夫人等,獨有寶玉與黛玉二人不曾去。至晚散時,賈母等順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了。
次日,薛姨媽家又命薛蝌陪諸夥計吃了一天酒,連忙了三四天,方才完結。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便欲說給薛蟠為妻。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遭塌了人家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因謀之於鳳姐兒。
鳳姐兒笑道:「姑媽素知我們太太有些左性的,這事等我慢謀。」因賈母去瞧鳳姐兒時,鳳姐兒便和賈母說:「姑媽有一件事要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啟齒。」賈母忙問何事,鳳姐兒便將求親一事說了。賈母笑道:「這有什麼不好啟齒的?這是極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說,沒有不依的。」因回房來,即刻就命人叫了邢夫人過來,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錯,且現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賈母又作保山,將計就計,便應了。
賈母十分喜歡,忙命人請了薛姨媽來。二人見了,自然有許多謙詞。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訴邢忠夫婦。他夫婦原是來此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極口的說:「妙極!」賈母笑道:「我最愛管閒事,今日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謝媒錢?」薛姨媽笑道:「這是自然的。總抬了整萬銀子來,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作媒,還得一位主親才好。」賈母笑道:「別的沒有,我們家折腿爛手的人還有兩個。」
說著,便命人去叫過尤氏婆媳二人來。賈母告訴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賈母吩咐道:「咱們家的規矩,你是盡知的,從沒有兩親家爭禮爭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當中料理,不可太省,也不可太費,把他兩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應了。薛姨媽喜之不盡,回家命寫了請貼,補送過寧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無奈賈母親自囑咐,只得應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媽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倒還易說。這且不在話下。
如今薛姨媽既定了邢岫煙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煙去住,賈母因說:「這又何妨?兩個孩子,又不能見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個大姑子,一個小姑子,又何妨?況且都是女孩兒,正好親近些呢。」邢夫人方罷。
那薛蝌岫煙二人,前次途中,曾有一面知遇,大約二人心中皆如意。只是那岫煙未免比先時拘泥了些,不好和寶釵姐妹共處閒談;又兼湘雲是個愛取笑的,更覺不好意思。幸他是個知書達禮的,雖是女兒,還不是那種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之輩。
寶釵自那日見他起,想他家業貧寒;二則別人的父母都是年高有德之人,獨他的父母偏是酒糟透了的人,於女兒分上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是個老實人,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管到他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他又不向人張口:寶釵倒暗中每相體貼接濟,也不敢叫邢夫人知道,也恐怕是多心閒話之故。如今卻是眾人意料之外奇緣,作成這門親事。岫煙心中先取中寶釵,有時仍與寶釵閒話,寶釵仍以「姊妹」相呼。
這日,寶釵因來瞧黛玉,恰值岫煙也來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寶釵含笑喚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塊石壁後。寶釵笑問他:「這天還冷的很,你怎麼倒全換了夾的了?」岫煙見問,低頭不答。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必定是這個月的月錢又沒得?鳳姐姐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了。」岫煙道:「他倒想著不錯日子給的。因姑媽打發人和我說道: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麼,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能著些搭著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個老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東西,他雖不說什麼,他那些丫頭媽媽,那一個是省事的?那一個是嘴裡不尖的?我雖在那屋裡,卻不敢很使喚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錢出來,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日我悄悄的把綿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纏。」寶釵聽了,愁嘆道:「偏梅家又閤家在任上,後年才進來。若是在這裡,琴兒過去了,好再商議你的事,離了這裡就完了。如今不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斷不敢先娶親的。如今倒是一件難事。再遲兩年,我又怕你熬煎出病來。等我和媽媽再商議。」
寶釵又指他裙上一個璧玉佩,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寶釵點頭道:「他見人人皆有,獨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語,故此送一個,這是他聰明細緻之處。」岫煙又問:「姐姐此時那裡去?」寶釵道:「我到瀟湘館去。你且回去把那當票子叫丫頭送來,我那裡悄悄的取出來,晚上再悄悄的送給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風閃著還了得!--但不知當在那裡了?」岫煙道:「叫做什麼恆舒,是鼓樓西大街的。」寶釵笑道:「這鬧在一家去了!夥計們倘或知道了,好說人沒過來,衣裳先來了。」岫煙聽說,便知是他家的本錢,也不答言,紅了臉,一笑走開。
寶釵也就往瀟湘館來,恰正值他母親也來瞧黛玉,正說閒話呢。寶釵笑道:「媽媽多早晚來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媽道:「我這幾日忙,總沒來瞧瞧寶玉和他,所以今日瞧他兩人。都也好了。」黛玉忙讓寶釵坐下,因向寶釵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拿著姨媽和大舅母說起,怎麼又作一門親家?」薛姨媽道:「我的兒,你們女孩兒家那裡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兒,預先註定,暗裡只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那怕隔著海呢,若有姻緣的,終久有機會作成了夫婦。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憑父母本人都願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已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比如你姐妹兩個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寶釵道:「惟有媽媽說動話拉上我們!」一面說,一面伏在母親懷裡笑說:「咱們走罷。」黛玉笑道:「你瞧瞧!這麼大了,離了姨媽,他就是個最老道的;見了姨媽,他就撒嬌兒。」薛姨媽將手摩弄著寶釵,向黛玉嘆道:「你這姐姐,就和鳳哥兒在老太太跟前一樣。著了正經事,就有話和他商量;沒有了事,幸虧他開我的心。我見了他這樣,有多少愁不散的!」
黛玉聽說,流淚嘆道:「他偏在這裡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孃的人,故意來形容我!」寶釵笑道:「媽媽,你瞧他這輕狂樣兒,倒說我撒嬌兒!」薛姨媽道:「也怨不得他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親人。」又摩挲著黛玉,笑道:「好孩子,別哭。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不知我心裡更疼你呢?你姐姐雖沒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了。我常和你姐姐說,心裡很疼你,只是外頭不好帶出來。他們這裡人多嘴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靠,為人做人配人疼;只說我們看著老太太疼你,我們也洑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媽既這麼說,我明日就認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就是假意疼我。」薛姨媽道:「你不厭我就認了。」寶釵忙道:「認不得的。」黛玉道:「怎麼認不得?」寶釵笑道:「我且問你:我哥哥還沒定親事,為什麼反將邢妹妹先說給我兄弟了?是什麼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屬相生日不對,所以先說與兄弟了。」寶釵笑道:「不是這樣。我哥哥已經相準了,只等來家才放定,也不必提出人來。我說你認不得孃的,細想去!」說著,便和他母親擠眼兒發笑。
黛玉聽了,便一頭伏在薛姨媽身上,說道:「姨媽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媽摟著他笑道:「你別信你姐姐的話,他是和你玩呢。」寶釵笑道:「真個媽媽明日和老太太求了,聘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黛玉便攏上來要抓他,口內笑說:「你越發瘋了!」薛姨媽忙笑勸,用手分開方罷。又向寶釵道:「連邢姑娘我還怕你哥哥糟蹋了他,所以給你兄弟,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日老太太要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門子好親事。前日我說定了邢姑娘,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一個去了!』雖是玩話,細想來,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無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沒說?我想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得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給他,豈不四角俱全?」黛玉先還怔怔的聽,後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著寶釵,笑道:「我只打你!為什麼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可奇了!媽媽說你,為什麼打我?」紫鵑忙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老太太說去?」薛姨媽笑道:「這孩子急什麼?想必催著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子去了。」紫鵑飛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個倚老賣老的!」說著,便轉身去了。黛玉先罵:「又與你這蹄子什麼相干!」後來見了這樣,也笑道:「阿彌陀佛!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媽母女及婆子丫鬟都笑起來。
一語未了,忽見湘雲走來,手裡拿著一張當票,口內笑道:「這是什麼賬篇子?」黛玉瞧了,不認得。地下婆子都笑道:「這可是一件好東西!這個乖不是白教的!」寶釵忙一把接了看時,正是岫煙才說的當票子,忙著折起來。薛姨媽忙說:「那必是那個媽媽的當票子失落了,回來急的他們找。那裡得的?」湘雲道:「什麼是當票子?」眾婆子笑道:「真真是位呆姑娘!連當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媽嘆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門千金,而且又小,那裡知道這個?那裡去看這個?就是家下人有這個,他如何得見?別笑他是呆子,若給你們家的姑娘看了,也都成了呆子呢。」眾婆子笑道:「林姑娘才也不認得。別說姑娘們,就如寶玉倒是外頭常走出去的,只怕也還沒見過呢。」薛姨媽忙將原故講明。湘雲黛玉二人聽了,方笑道:「這人也太會想錢了。姨媽家當鋪也有這個麼?」眾人笑道:「這更奇了。『天下老鴰一般黑』,豈有兩樣的?」薛姨媽因又問:「是那裡拾的?」湘雲方欲說時,寶釵忙說:「是一張死了沒用的,不知是那年勾了賬的。香菱拿著哄他們玩的。」薛姨媽聽了此話是真,也就不問了。
一時,人來回:「那府裡大奶奶過來請姨太太說話呢。」薛姨媽起身去了。這裡屋內無人時,寶釵方問湘云何處拾的。湘雲笑道:「我見你令弟媳的丫頭篆兒悄悄的遞給鶯兒,鶯兒便隨手夾在書裡,只當我沒看見。我等他們出去了,我偷著看,竟不認得。知道你們都在這裡,所以拿來大家認認。」黛玉忙問:「怎麼他也當衣裳不成?既當了,怎麼又給你?」
寶釵見問,不好隱瞞他兩個,便將方才之事,都告訴了他二人。黛玉聽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免也要感嘆起來了。湘雲聽了,卻動了氣,說道:「等我問著二姐姐去!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你們出氣,何如?」說著,便要走出去。寶釵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發瘋了,還不給我坐下呢!」黛玉笑道:「你要是個男人,出去打一個抱不平兒;你又充什麼荊軻聶政?真真好笑!」湘雲道:「既不叫問他去,明日索性把他接到咱們院裡一處住去,豈不是好?」寶釵笑道:「明日再商量。」說著,人報:「三姑娘四姑娘來了。」三人聽說,忙掩了口,不提此事。
要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痴理
编辑話說他三人因見探春等進來,忙將此話掩住不提。探春等問候過,大家說笑了一回方散。
誰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敕諭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娶。賈母婆媳祖孫等俱每日入朝隨祭,至未正以後方回。在大偏宮二十一日後,方請靈入先陵,地名孝慈縣。這陵離都來往得十來日之功,如今請靈至此,還要停放數日,方入地宮,故得一月光景。寧府賈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兩府無人,因此,大家計議,家中無主,便報了尤氏產育,將他騰挪出來,協理榮、寧兩處事件。
因託了薛姨媽在園內照管他姊妹丫鬟,只得也挪進園來。此時寶釵處有湘雲香菱;李紈處目今李嬸母雖去,然有時來往,三五日不定,賈母又將寶琴送與他去照管;迎春處有岫煙;探春因家務冗雜,且不時有趙姨娘與賈環嘈聒,甚不方便;惜春處房屋狹小:因此,薛姨媽都難住。況賈母又千叮嚀,萬囑咐,託他照管黛玉,--自己素性也最憐愛他,今既巧遇這事,便挪至瀟湘館和黛玉同房,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心。黛玉感戴不盡,以後便亦如寶釵之稱呼,連寶釵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妹」呼之: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似親切。賈母見如此,也十分喜悅放心。
薛姨媽只不過照管他姊妹,禁約的丫鬟輩,一應家中大小事務也不肯多口。尤氏雖天天過來,也不過應名點卯,不肯亂作威福。且他家內上下,也只剩了他一人料理;再者,每日還要照管賈母王夫人的下處一應所需飲饌鋪設之物:所以也甚操勞。
當下榮寧兩處主人既如此不暇,並兩處執事人等,或有跟隨著入朝的,或有朝外照理下處事務的,又有先跴踏下處的,也都各各忙亂。因此兩處下人無了正經頭緒,也都偷安,或乘隙結黨和權暫執事者竊弄威福。榮府只留得賴大並幾個管家照管外務。這賴大手下常用幾個人已去,雖另委人,都是些生的,只覺不順手。且他們無知,或賺騙無節,或呈告無據,或舉薦無因,種種不善,在在生事,也難備述。又見各官宦家,凡養優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發。尤氏等便議定,待王夫人回家回明,也欲遣發十二個女孩子。又說:「這些人原是買的,如今雖不學唱,儘可留著使喚,只令其教習們自去也罷了。」王夫人因說:「這學戲的,倒比不得使喚的:他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因無能賣了做這事,裝神弄鬼的幾年。如今有這機會,不如給他們幾兩銀子盤費,各自去罷。當日祖宗手裡都是有這例的。咱們如今損陰壞德,而且還小氣。如今雖有幾個老的還在,那是他們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喚,大了配了我們家裡小廝們了。」尤氏道:「如今我們也去問他十二個。有願意回去的,就帶了信兒,叫他父母來親自領回去,給他們幾兩銀子盤纏,方妥;倘若不叫上他的親人來,只怕有混賬人冒名領出去,又轉賣了,豈不辜負了這恩典?若有不願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這話妥當。」
尤氏等遣人告訴了鳳姐兒,一面說與總理房中:每教習給銀八兩,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應物件,查清記冊收明,派人上夜。將十二個女孩子叫來當面細問,倒有一多半不願意回家的。也有說父母雖有,他只以賣我們姊妹為事,這一去還被他賣了;也有說父母已亡,或被伯叔兄弟所賣的;也有說無人可投的;也有說戀恩不捨的。所願去者只四五人。
王夫人聽了,只得留下,將去者四五人皆令其乾孃領回家去,單等他親父母來領;將不願去者分散在園中使喚。賈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將正旦芳官指給了寶玉,小旦蕊官送了寶釵,小生藕官指給了黛玉,大花面葵官送了湘雲,小花面豆官送了寶琴,老外艾官指給了探春,尤氏便討了老旦茄官去。當下各得其所,就如那倦鳥出籠,每日園中游戲。眾人皆知他們不能針黹,不慣使用,皆不大責備。其中或有一二個知事的,愁將來無應時之技,亦將本技丟開,便學起針黹紡績女工諸務。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賈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處用些點心小食,然後入朝。早膳已畢,方退至下處歇息。用過早飯,略歇片刻,復入朝侍中晚二祭,方出至下處歇息。用過晚飯方回家。可巧這下處乃是一個大官的家廟,是比邱尼焚修,房舍極多極淨,東西二院。榮府便賃了東院,北靜王府便賃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晏息,見賈母等在東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應。
外面諸事不消細述。且說大觀園內,因賈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內,又送靈去一月方回,各丫鬟婆子皆有閒空,多在園內遊玩。更又將梨香院內伏侍的眾婆子一概撤回,並散在園內聽使,更覺園內人多了幾十個。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勢凌下,或揀衣挑食,或口角鋒芒,大概不安分守己者多:因此,眾婆子含怨,只是口中不敢與他們分爭。如今散了學,大家趁了願,也有丟開手的,也有心地狹窄猶懷舊怨的,因將眾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來廝侵。
可巧這日乃是清明之日,賈璉已備下年例祭祀,帶領賈環、賈琮、賈蘭三人去往鐵檻寺祭柩燒紙;寧府賈蓉也同族中人前往各處祭祀。因寶玉病未大愈,故不曾去得。飯後發倦,襲人因說:「天氣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的撂下粥碗就睡,存在心裡。」
寶玉聽說,只得拄了一支杖,靸著鞋,走出院來。因近日將園中分與眾婆子料理,各司各業,皆在忙時:也有修竹的,也有樹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種豆的,池中間又有駕娘們行著船夾泥的,種藕的。湘雲、香菱、寶琴與些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們取樂。寶玉也慢慢行來。湘雲見了他來,忙笑說:「快把這船打出去!他們是接林妹妹的。」眾人都笑起來。寶玉紅了臉,也笑道:「人家的病,誰是好意的?你也形容著取笑兒!」湘雲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樣,原招笑兒,反說起人來。」說著,寶玉便也坐下,看著眾人忙亂了一回,湘雲因說:「這裡有風,石頭上又冷,坐坐去罷。」
寶玉也正要去瞧黛玉,起身拄拐,辭了他們,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到『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捨。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二年,便也要「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也不免烏髮如銀,紅顏似縞: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嘆息。正想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裡來與杏花一會不能?……」正自胡思間,忽見一股火花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寶玉吃了一驚。又聽外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麼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奶奶們去,仔細你的肉!」
寶玉聽了,益發疑惑起來,忙轉過山石看時,只見藕官滿面淚痕,蹲在那裡,手內還拿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寶玉忙問道:「你給誰燒紙?快別在這裡燒。你或是為父母兄弟,你告訴我名姓,外頭去叫小廝們打了包袱,寫上名姓去燒。」
藕官見了寶玉,只不做一聲。寶玉數問不答。忽見一個婆子惡狠狠的走來拉藕官,口內說道:「我已經回了奶奶們,奶奶們氣的了不得!」藕官聽了,終是孩氣,怕去受辱沒臉,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說你們別太興頭過餘了。如今還比得你們在外頭亂鬧呢!這是尺寸地方兒。」指著寶玉道:「連我們的爺還守規矩呢,你是什麼阿物兒,跑了這裡來胡鬧?--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罷!」寶玉忙道:「他並沒燒紙,原是林姑娘叫他燒那爛字紙。你沒看真,反錯告了他。」
藕官正沒了主意,見了寶玉,更自添了畏懼;忽聽他反替遮掩,心內轉憂成喜,也便硬著口,說道:「你看真是紙錢子麼?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的字紙!」那婆子便彎腰向紙灰中揀出不曾化盡的遺紙在手內,說道:「你還嘴硬!有證又有憑,只和你廳上講去。」說著,拉了袖子,拽著要走。寶玉忙拉藕官,又用拄杖隔開那婆子的手,說道:「你只管拿了回去。實告訴你: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錢,不可叫本房人燒,另叫生人替燒,我的病就好的快了。所以我請了白錢,巴巴的煩他來替我燒了,我今日才能起來。偏你又看見了!這會子又不好了,都是你衝了,還要告他去?--藕官,你只管見他們去,就依著這話說!」
藕官聽了,越得主意,反拉著要走。那婆子忙丟下紙錢,陪笑央告寶玉,說道:「我原不知道。若回太太,我這人豈不完了?」寶玉道:「你也不許再回,我便不說。」婆子道:「我已經回了,原叫我帶他。只好說他被林姑娘叫去了。」寶玉點頭應允,婆子自去。
這裡寶玉細問藕官:「為誰燒紙?必非父母兄弟,定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護庇之情,心中感激,知他是自己一流人物,況再難隱瞞,便含淚說道:「我這事,除了你屋裡的芳官合寶姑娘的蕊官,並沒第三個人知道。今日忽然被你撞見,這意思,少不得也告訴了你,只不許再對一人言講。」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說,你只回去,揹人悄悄問芳官就知道了。」說畢,怏怏而去。
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只得踱到瀟湘館瞧黛玉,越發瘦得可憐。問起來,比往日大好了些。黛玉見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淚來。些微談了一談,便催寶玉去歇息調養。寶玉只得回來。因惦記著要問芳官原委,偏有湘雲香菱來了,正和襲人芳官一處說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盤詰,只得耐著。
一時,芳官又跟了他乾孃去洗頭,他乾孃偏又先叫他親女兒洗過才叫芳官洗。芳官見了這樣,便說他偏心:「把你女兒的剩水給我洗?我一個月的月錢都是你拿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西剩的!」他乾孃羞惱變成怒,便罵他:「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都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你什麼好的,入了這一行,都學壞了!這一點子小崽子,也挑麼挑六,鹹嘴淡舌,咬群的騾子似的!」孃兒兩個吵起來。
襲人忙打發人去說:「少亂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個個連句安靜話也都不說了!」睛雯因說道:「這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麼。也不過是會兩齣戲,倒像殺了賊王,擒過反叛來的!」襲人道:「『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他失親少眷的在這裡,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又作踐他,如何怪得?」又向襲人說:「他到底一月多少錢?以後不如你收過來照管他,豈不省事些?」襲人道:「我要照看他,那裡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幾個錢才照看他?沒的招人家罵去。」說著,便起身至那屋裡,取了一瓶花露油、雞蛋、香皂、頭繩之類,叫了一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己洗罷,別吵了。」
他乾孃越發羞愧,說芳官:「沒良心!只說我剋扣你的錢!」便向他身上拍了幾下。芳官越發哭了。寶玉便走出來。襲人忙勸:「做什麼!我去說他。」睛雯忙先過來,指他乾孃,說道:「你這麼大年紀,太不懂事!你不給他好好的洗,我們才給他東西。你自己不臊,還有臉打他!他要是在班裡學藝,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說:「『一日叫孃,終身是母。』他排揎我,我就打得。」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過去震嚇他兩句。」
麝月聽了,忙過來說道:「你且別嚷,我問問你:別說我們這一處,你看滿園子裡,誰在主子屋裡教導過女兒的?就是你的親女兒,既經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罵。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也可以打得罵得,誰許你老子娘又半中間管起閒事來了?都這樣管,又要叫他們跟著我們學什麼?越老越沒了規矩!你見前日墜兒的媽來吵,你如今也跟著他學?你們放心!因連日這個病,那個病,再老太太又不得閒,所以我也沒有去回。等兩日咱們去痛回一回,大家把這威風煞一煞兒才好呢!況且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也不敢說話,你反打的人狼號鬼哭的!上頭出了幾日門,你們就無法無天的,眼珠子裡就沒了人了!再兩天,你們就該打我們了!他也不要你這乾孃!怕糞草埋了他不成?」
寶玉恨的拿拄杖打著門坎子,說道:「這些老婆子都是鐵心石腸似的,真是大奇事!不能照看,反倒挫磨他們。地久天長,如何是好!」晴雯道:「什麼『如何是好』?都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
那婆子羞愧難當,一言不發。只見芳官穿著海棠紅的小綿襖,底下綠綢灑花夾褲,敞著褲腿,一頭烏油油的頭髮披在腦後,哭的淚人一般。麝月笑道:「把個鶯鶯小姐弄成才拷打的紅娘了。這會子又不妝扮了,還是這麼著?」晴雯因走過去拉了他,替他洗淨了發,用手巾擰的幹鬆鬆的,挽了一個慵妝髻,命他穿了衣裳,過這邊來。
接著內廚房的婆子來問:「晚飯有了,可送不送?」小丫頭聽了,進來問襲人。襲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陣,也沒留心聽聽幾下鍾了。」晴雯道:「這勞什子又不知怎麼了,又得去收拾!」說著,拿過表來瞧了一瞧,說道:「再略等半鍾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頭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氣來,芳官也該打兩下兒,昨日是他擺弄了那墜子,半日就壞了。」說話之間,便將餐具打點現成。
一時,小丫頭子捧了盒子進來站住。晴雯麝月揭開看時,還是這四樣小菜。晴雯笑道:「已經好了,還不給兩樣清淡菜吃!這稀飯鹹菜鬧到多早晚!」一面擺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卻有一碗火腿鮮筍湯,忙端了放在寶玉跟前。寶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說道:「好湯!」眾人都笑道:「菩薩!能幾日沒見葷腥兒?就饞的這個樣兒!」一面說,一面端起來,輕輕用口吹著。因見芳官在側,便遞給芳官,說道:「你也學些伏侍,別一味傻玩傻睡。嘴兒輕著些,別吹上唾沫星兒。」芳官依言,果吹了幾口,甚妥。他乾孃也端飯在門外伺候,向裡忙跑進來笑道:「他不老成,仔細打了碗,等我吹罷。」一面說,一面就接。晴雯忙喊道:「快出去!你等他砸了碗,也輪不到你吹。你什麼空兒跑到裡槅兒來了?」一面又罵小丫頭們:「瞎了眼的!他不知道,你們也該說給他。」小丫頭們都說:「我們攆他不出去,說他又不信,如今帶累我們受氣。這是何苦呢!--你可信了?我們到的地方兒,有你到的一半兒,那一半兒是你到不去的呢!何況又跑到我們到不去的地方兒?還不算,又去伸手動嘴的了。」一面說,一面推他出去。階下幾個等空盒傢伙的婆子見他出來,都笑道:「嫂子也沒有拿鏡子照一照,就進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氣,只得忍耐下去了。
芳官吹了幾口,寶玉笑道:「你嚐嚐,好了沒有?」芳官當是玩話,只是笑著,看襲人等。襲人道:「你就嘗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嘗。」說著,便喝一口。芳官見如此,他便嚐了一口,說:「好了。」遞給寶玉。喝了半碗,吃了幾片筍,又吃了半碗粥,就算了。眾人便收出去。小丫頭捧沐盆,漱盥畢,襲人等去吃飯。寶玉使個眼色給芳官。芳官本來伶俐,又學了幾年戲,何事不知?便裝肚子疼,不吃飯了。襲人道:「既不吃,在屋裡做伴兒。把粥留下,你餓了再吃。」說著,去了。
寶玉將方才見藕官如何謊言護庇,如何藕官叫我問你,細細的告訴一遍。又問:「他祭的到底是誰?」芳官聽了,眼圈兒一紅,又嘆一口氣,道:「這事說來,藕官兒也是胡鬧。」寶玉忙問如何。芳官道:「他祭的就是死了的藥官兒。」寶玉道:「他們兩個也算朋友,也是應當的。」芳官道:「那裡又是什麼朋友呢?那都是傻想頭。他是小生,藥官是小旦,往常時,他們扮作兩口兒,每日唱戲的時候,都裝著那麼親熱,一來二去,兩個人就裝胡塗了,倒像真的一樣兒。後來兩個竟是你疼我,我愛你。藥官兒一死,他就哭的死去活來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後來補了蕊官,我們見他也是那樣,就問他:『為什麼得了新的就把舊的忘了?』他說:『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就是有情分了。』你說他是傻不是呢?」
寶玉聽了這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喜又悲,又稱奇道絕,拉著芳官囑咐道:「既如此說,我有一句話囑咐你,須得你告訴他。以後斷不可燒紙,逢時按節,只備一爐香,一心虔誠,就能感應了。我那案上也只設著一個爐,我有心事,不論日期,時常焚香,隨便新水新茶,就供一盞,或有鮮花鮮果,甚至葷腥素菜都可:只在敬心,不在虛名。以後快叫他不可再燒紙了!」芳官聽了,便答應著。一時,吃過粥,有人回說:「老太太回來了。」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柳葉渚邊嗔鶯叱燕 絳芸軒裡召將飛符
编辑話說寶玉聞聽賈母等回來,隨多添了一件衣裳,拄了杖,前邊來,都見過了。賈母等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無話。次日五鼓,又往朝中去。
離送靈日不遠,鴛鴦、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著打點賈母之物;玉釧、彩雲、彩霞皆打點王夫人之物:當面查點與跟隨的管事媳婦們。跟隨的一共大小六個丫鬟,十個老婆媳婦子,男人不算。連日收拾馱轎器械。鴛鴦和玉釧兒皆不隨去,只看屋子。一面先幾日預備帳幔鋪陳之物,先有四五個媳婦並幾個男子領出來,坐了幾輛車遶過去,先至下處,鋪陳安插等候。
臨日,賈母帶著賈蓉媳婦,坐一乘馱轎,王夫人在後,亦坐一乘馱轎;賈珍騎馬,率領眾家丁圍護;又有幾輛大車,與婆子丫鬟等坐,並放些隨換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媽尤氏率領諸人直送至大門外方回。賈璉恐路上不便,一面打發他父母起身,趕上了賈母王夫人馱轎,自己也隨後帶領家丁押後跟來。
榮府內,賴大添派人丁上夜,將兩處廳院都關了,一應出入人等皆走西邊小角門。日落時,便命關了儀門,不放人出入。園中前後東西角門亦皆關鎖,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後,常系他姐妹出入之門,東邊通薛姨媽的角門,這兩門因在裡院,不必關鎖。裡面鴛鴦和玉釧兒也將上房關了,自領丫鬟婆子下房去歇。每日林之孝家的帶領十來個老婆子上夜,穿堂內又添了許多小廝打更。已安插得十分妥當。
一日清曉,寶釵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覺輕寒,及啟戶視之,見院中土潤苔青,原來五更時,落了幾點微雨。於是喚起湘雲等人來。一面梳洗,湘雲因說:「兩腮作癢,恐又犯了桃花癬。」因問寶釵要些薔薇硝擦。寶釵道:「前日剩的,都給了琴妹妹了。」因說:「顰兒配了許多,我正要要他些來,因今年竟沒發癢,就忘了。」因命鶯兒去取些來。鶯兒應了才去時,蕊官便說:「我同你去,順便瞧瞧藕官。」說著,徑同鶯兒出了蘅蕪院。
二人你言我語,一面行走,一面說笑,不覺到了柳葉渚。順著柳堤走來,因見葉才點碧,絲若垂金,鶯兒便笑道:「你會拿這柳條子編東西不會?」蕊官笑道:「編什麼東西?」鴛兒道:「什麼編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來,帶著這葉子編一個花籃,掐了各色花兒放在裡頭,才是好玩呢!」說著,且不去取硝,只伸手採了許多嫩條,命蕊官拿著,他卻一行走,一行編花籃。隨路見花便採一二枝,編出一個玲瓏過樑的籃子。枝上自有本來翠葉滿布,將花放上,卻也別致有趣。喜得蕊官笑說:「好姐姐,給了我罷!」鶯兒道:「這一個送咱們林姑娘;回來咱們再多采些,編幾個大家玩。」說著,來至瀟湘館中。黛玉也正晨妝,見了這籃子,便笑說:「這個新鮮花籃是誰編的?」鶯兒說:「我編的,送給姑娘玩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人贊你的手巧,這玩意兒卻也別緻。」一面瞧了,一面便叫紫鵑掛在那裡。鶯兒又問候薛姨媽,方和黛玉要硝。黛玉忙命紫鵑去包了一包,遞給鶯兒。黛玉又說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說給姐姐,不用過來問候媽媽,也不敢勞他過來。我梳了頭,和媽媽都往那裡去吃飯,大家熱鬧些。」
鶯兒答應了出來,便到紫鵑房中找蕊官,只見蕊官卻與藕官二人正說得高興,不能相舍。鶯兒便笑說:「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去等著,不好嗎?」紫鵑聽見如此說,便也說道:「這話倒很是。他這裡淘氣的可厭。」一面說,一面便將黛玉的匙箸,用了一塊洋巾包了,交給藕官,道:「你先帶了這個去,也算一趟差了。」
藕官接了,笑嘻嘻同他二人出來,一徑順著柳堤走來。鶯兒便又採些柳條,索性坐在山石上編起來;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來。他二人只顧愛看他編,那裡捨得去?鶯兒只管催說:「你們再不去,我就不編了。」藕官便說:「同你去了,再快回來。」二人方去了。
這裡鶯兒正編,只見何媽的女兒春燕走來笑問:「姐姐編什麼呢?」正說著,蕊官藕官也到了。春燕便向藕官道:「前日你到底燒了什麼紙,叫我姨媽看見了,要告你沒告成,倒被寶玉賴了他好些不是,氣得他一五一十告訴我媽。你們在外頭二三年了,積了些什麼仇恨,如今還不解開?」藕官冷笑道:「有什麼仇恨?他們不知足,反怨我們!在外頭這兩年,不知賺了我們多少東西。你說說,可有的沒的?」
春燕也笑道:「他是我的姨媽,也不好向著外人反說他的。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兒來;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這話雖是混賬話,想起來,真不錯。別人不知道,只說我媽和姨媽,他老姐兒兩個,如今越老了,越把錢看的真了。先是老姐兒兩個在家,抱怨沒個差使進益;幸虧有了這園子,把我挑進來,可巧把我分到怡紅院。家裡省了我一個人的費用不算外,每月還有四五百錢的餘剩,這也還說不夠。後來老姐兒兩個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們,藕官認了我姨媽,芳官認了我媽,這幾年著實寬綽了。如今挪進來,也算撂開手了,還只無厭。你說可笑不可笑?接著我媽和芳官又吵了一場,又要給寶玉吹湯,討個沒趣兒。幸虧園裡的人多,沒人記的清楚,誰是誰的親故;要有人記得,我們一家子,叫人家看著什麼意思呢?你這會子又跑了來弄這個。這一帶地方上的東西,都是我姑媽管著。他一得了這地,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還不算,每日逼著我們來照看,生怕有人糟踏。我又怕誤了我的差使。如今我們進來了,老姑嫂兩個照看得謹謹慎慎,一根草也不許人亂動,你還掐這些好花兒,又折他的嫩樹枝子。他們即刻就來,你看他們抱怨!」
鶯兒道:「別人折掐使不得,獨我使得:自從分了地基之後,各房裡每日皆有分例的,不用算;單算花草玩意兒:誰管什麼,每日誰就把各房裡姑娘丫頭帶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去,另有插瓶的。惟有我們姑娘說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麼再和你要。』究竟總沒要過一次。我今便掐些,他們也不好意思說的。」
一言未了,他姑媽果然拄了柺杖走來,鶯兒春燕等忙讓坐。那婆子見採了許多嫩柳,又見藕官等採了許多鮮花,心裡便不受用;看著鶯兒編弄,又不好說什麼,便說春燕道:「我叫你來照看照看,你就貪著玩,不去了,倘或叫起你來,你又說我使你了。拿我作隱身草兒,你來樂!」春燕道:「你老人家又使我,又怕,這會子反說我!難道把我劈八瓣子不成?」鶯兒笑道:「姑媽,你別信小燕兒的話。這都是他摘下來,煩我給他編,我攆他,他不去。」春燕笑道:「你可少玩兒。你只顧玩,他老人家就認真的。」
那婆子本是愚夯之輩,兼之年邁昏眊,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斷,無計可施,聽鶯兒如此說,便倚老賣老,拿起拄杖,向春燕身上擊了幾下,罵道:「小蹄子!我說著你,你還和我強嘴兒呢!你媽恨得牙癢癢,要撕你的肉吃呢!你還和我梆子似的!」打得春燕又愧又急,因哭道:「鶯兒姐姐玩話,你就認真打我!我媽為什麼恨我?我又沒燒糊了洗臉水,有什麼不是?」
鶯兒本是玩話,忽見婆子認真動了氣,忙上前拉住,笑道:「我才是玩話,你老人家打他,這不是臊我了嗎?」那婆子道:「姑娘,你別管我們的事!難道因為姑娘在這裡,不許我們管孩子不成?」鶯兒聽這般蠢話,便賭氣,紅了臉,撒了手,冷笑道:「你要管,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說了一句玩話,就管他了?--我看你管去!」說著,便坐下,仍編柳籃子。
偏又春燕的娘出來找他,喊道:「你不來舀水,在那裡做什麼?」那婆子便接聲兒道:「你來瞧瞧!你女孩兒連我也不服了,在這裡排揎我呢!」那婆子一面走過來,說:「姑奶奶,又怎麼了?我們丫頭眼裡沒娘罷了,連姑媽也沒了不成?」
鶯兒見他娘來了,只得又說原故。他姑媽那裡容人說話,便將石上的花柳與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孩兒這麼大孩子玩的!他領著人糟踏我,我怎麼說人?」他娘也正為芳官之氣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來打了個耳刮子,罵道:「小娼婦!你能上了幾年檯盤?你也跟著那起輕薄浪小婦學!怎麼就管不得你們了?乾的我管不得,你是我自己生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們這起蹄子到得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死在那裡伺候,又跑出來浪漢子!」一面又抓起那柳條子來,直送到他臉上,問道:「這叫做什麼?這編的是你孃的什麼?」鶯兒忙道:「那是我編的,你別『指桑罵槐』的!」
那婆子深妒襲人晴雯一干人,早知道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們有些體統權勢,凡見了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讓,未免又氣又恨,亦且遷怒於眾;復又看見了藕官,又是他姐姐的冤家:四處湊成一股怒氣。
那春燕啼哭著往怡紅院去了。他娘又恐問他為何哭,怕他又說出來,又要受晴雯等的氣,不免趕著來喊道:「你回來!我告訴你再去。」春燕那裡肯回來,急的他娘跑了去要拉他。春燕回頭看見,便也往前飛跑。他娘只顧趕他,不防腳下被青苔滑倒,招的鶯兒三個人反都笑了。鶯兒賭氣將花柳皆擲於河中,自回房去。這裡把個婆子心疼的只念佛,又罵:「促狹小蹄子!糟蹋了花兒,雷也是要劈的!」自己且掐花與各房送去。
卻說春燕一直跑進院中,頂頭遇見襲人往黛玉處問安去。春燕便一把抱住襲人,說:「姑娘救我!我媽又打我呢!」襲人見他娘來了,不免生氣,便說:「三日兩頭兒,打了乾的打親的,還是賣弄你女孩兒多?還是認真不知王法?」這婆子來了幾日,見襲人不言不語,是好性兒的,便說道:「姑娘,你不知道,別管我們的閒事。都是你們縱的,還管什麼?」說著,便又趕著打。襲人氣的轉身進來。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聽如此喊鬧,便說:「姐姐別管,看他怎麼著!」一面使眼色給春燕。春燕會意,直奔了寶玉去。眾人都笑說:「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今兒都鬧出來了!」麝月向婆子道:「你再略煞一煞氣兒。難道這些人的臉面,和你討一個情還討不出來不成?」
那婆子見他女兒奔到寶玉身邊去,又見寶玉拉了春燕的手,說:「你別怕,有我呢!」春燕一行哭,一行將方才鶯兒等事都說出來。寶玉越發急起來,說:「你只在這裡鬧倒罷了,怎麼把你媽也都得罪起來!」麝月又向婆子及眾人道:「怨不得這嫂子說我們管不著他們的事。我們原無知,錯管了;如今請出一個管得著的人來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規矩了!」便回頭,命小丫頭子:「去把平兒給我叫來。平兒不得閒,就把林大娘叫了來。」
那小丫頭子應了便走。眾媳婦上來笑說:「嫂子,快求姑娘們叫回那孩子來罷。平姑娘來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說道:「憑是那個姑娘來了,也要評個理。沒有見個娘管女孩兒,大家管著孃的!」眾人笑道:「你當是那個平姑娘?是二奶奶屋裡頭的平姑娘啊!他有情麼,說你兩句;他一翻臉,嫂子,你吃不了兜著走!」
說著,只見那個小丫頭回來說:「平姑娘正有事呢。問我做什麼,我告訴了他。他說:『先攆他出去,告訴林大娘,在角門子上打四十板子就是了。』」那婆子聽見如此說了,嚇得淚流滿面,央告襲人等說:「好容易我進來了!況且我是寡婦家,沒有壞心,一心在裡頭伏侍姑娘們。我這一去,不知苦到什麼田地!」襲人見他如此說,又心軟了,便說:「你既要在這裡,又不守規矩,又不聽話,又亂打人,那裡弄你這個不曉事的人來!天天鬥口齒,也叫人笑話!」晴雯道:「理他呢!打發他去了正經。那裡那麼大工夫,和他對嘴對舌的?」那婆子又央眾人道:「我雖錯了,姑娘們吩咐了,以後改過。姑娘們那不是行好積德?」一面又央告春燕:「原是為打你起的,饒沒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好孩子,你好歹替我求求罷!」寶玉見如此可憐,便命留下,「不許再鬧!再鬧,一定打了攆出去。」
那婆子一一謝過下去。只見平兒走來,問系何事。襲人等忙說:「已完了,不必再提了。」平兒笑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得將就的就省些事罷。但只聽見各屋裡大小人等都作起反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叫我不知管那一處是!」襲人笑道:「我只說我們這裡反了,原來還有幾處!」平兒笑道:「這算什麼事!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了八九件呢,--比這裡的還大!可氣,可笑!」襲人等聽了詫異。
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
编辑話說襲人因問平兒:「何事這等忙亂?」平兒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說來也好笑。等過幾日告訴你,如今沒頭緒呢,且也不得閒兒。」一語未了,只見李紈的丫鬟來了,說:「平姐姐可在這裡?奶奶等你,你怎麼不去了?」平兒忙轉身出來,口內笑說:「來了,來了!」襲人等笑道:「他奶奶病了,他又成了香餑餑了,都搶不到手。」平兒去了。不提。
這裡寶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媽去到寶姑娘房裡,把鶯兒安伏安伏,也不可白得罪了他。」春燕一面答應了,和他媽出去。寶玉又隔窗說道:「不可當著寶姑娘說,看叫鶯兒倒受了教導。」
孃兒兩個應了出來,一面走著,一面說閒話兒。春燕因向他娘道:「我素日勸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鬧出沒趣來才罷!」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罷!俗語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該來支問著我了!」春燕笑道:「媽,你若好生安分守己,在這屋裡長久了,自有許多好處。我且告訴你句話。寶玉常說:這屋裡的人,--無論家裡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說,這一件可好不好?」他娘聽說,喜的忙問:「這話果真?」春燕道:「誰可撤謊做什麼?」婆子聽了,便唸佛不絕。
當下來至蘅蕪院中,正值寶釵、黛玉、薛姨媽等吃飯。鶯兒自去沏茶。春燕便和他媽一徑到鶯兒前,陪笑說:「方才言語冒撞,姑娘莫嗔莫怪!特來陪罪。」鶯兒也笑了,讓他坐,又倒茶。他孃兒兩個說有事,便作辭回來。忽見蕊官趕出,叫:「媽媽,姐姐,略站一站。」一面走上,遞了一個紙包兒給他們,說是薔薇硝,帶給芳官去擦臉。春燕笑道:「你們也太小氣了,還怕那裡沒這個給他?巴巴兒的,又弄一包給他去。」蕊官道:「他是他的,我送的是我送的。姐姐千萬帶回去罷!」春燕只得接了。
孃兒兩個回來,正值賈環賈琮二人來問候寶玉,也才進去。春燕便向他娘說:「只我進去罷,你老人家不用去。」他娘聽了。自此,百依百隨的,不敢倔強了。
春燕進來,寶玉知道回覆了,便先點頭。春燕知意,也不再說一語,略站了一站,便轉身出來,使眼色給芳官。芳官出來,春燕方悄悄的說給他蕊官之事,並給了他硝。寶玉並無和琮環可談之語,因笑問芳官:「手裡是什麼?」芳官便忙遞給寶玉瞧,又說:「是擦春癬的薔薇硝。」寶玉笑道:「難為他想的到!」
賈環聽了,便伸著頭瞧了一瞧,又聞得一股清香,便彎腰向靴筩內掏出一張紙來,託著笑道:「好哥哥,給我一半兒!」寶玉只得要給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贈,不肯給別人,連忙攔住,笑說道:「別動這個,我另拿些來。」寶玉會意,忙笑道:「且包上拿去。」
芳官接了這個,自去收好,便從奩中去尋自己常使的。啟奩看時,盒內已空,心中疑惑:「早起還剩了些,如何就沒了?」因問人時,都說不知。麝月便說:「這會子且忙著問這個,不過是這屋裡人一時短了使了。你不管拿些什麼給他們,那裡看的出來?快打發他們去了,咱們好吃飯。」芳官聽說,便將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來。賈環見了,喜的就伸手來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擲。賈環見了,也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懷內,方作辭而去。
原來賈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賈環連日也便裝病逃學。如今得了硝,興興頭頭來找彩雲。正值彩雲和趙姨娘閒談,賈環笑嘻嘻向彩雲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臉。你常說薔薇硝擦癬比外頭買的銀硝強,你看看,是這個不是?」彩雲開啟一看,嗤的一笑,說道:「你是和誰要來的?」賈環便將方才之事說了一遍。彩雲笑道:「這是他們哄你這鄉老兒呢!這不是硝,這是茉莉粉。」賈環看了一看,果見比先的帶些紅色,聞聞也是噴香,因笑道:「這是好的硝粉一樣,留著擦罷,橫豎比外頭買的高就好。」彩雲只得收了。
趙姨娘便說:「有好的給你?誰叫你要去了?怎麼怨他們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臉摔給他去。趁著這會子撞喪的撞喪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齣子!大家別心淨,也算是報報仇!莫不成兩個月之後還找出這個渣兒來問你不成?--就問你,你也有話說。寶玉是哥哥,不敢衝撞他罷了;難道他屋裡的貓兒,狗兒,也不敢去問問?」賈環聽了,便低了頭。彩雲忙說:「這又是何苦來!不管怎樣,忍耐些罷了。」趙姨娘道:「你也別管,橫豎與你無干。趁著抓住了理,罵那些浪娼婦們一頓,也是好的。」又指賈環道:「呸!你這下流沒剛性的,也只好受這些毛丫頭的氣!平白我說你一句兒,或無心中錯拿了一件東西給你,你倒會扭頭暴筋,瞪著眼,撴摔我;這會子被那起毛崽子耍弄,倒就罷了。你明日還想這些家裡人怕你呢!你沒有什麼本事,我也替你恨!」
賈環聽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說道:「你這麼會說,你又不敢去,支使了我去鬧。他們倘或往學裡告去,我捱了打,你敢自不疼?遭遭兒調唆我去,鬧出事來,我捱了打罵,你一般也低了頭。這會子又調唆我和毛丫頭們去鬧!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一句話戳了他孃的心,便嚷道:「我腸子裡爬出來的,我再怕了,這屋裡越發有話頭兒了!」一面說,一面拿了那包兒,便飛也似往園中去了。彩雲死勸不住,只得躲入別房。賈環便也躲出儀門,自去玩耍。
趙姨娘直進園子,正是一頭火,頂頭遇見藕官的乾孃夏婆子走來。瞧見趙姨娘氣的眼紅面青的走來,因問:「姨奶奶,那裡去?」趙姨娘拍著手,道:「你瞧瞧!這屋裡連三日兩日進來唱戲的小粉頭們都三般兩樣,掂人的分量,放小菜兒了!要是別的人,我還不惱,要叫這些小娼婦捉弄了,還成了什麼了!」夏婆子聽了,正中己懷,忙問:「因什麼事?」趙姨娘遂將以粉作硝,輕侮賈環之事說了一回。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日才知道?這算什麼事!連昨日這個地方,他們私自燒紙錢,寶玉還攔在頭裡。人家還沒拿進個什麼兒來,就說使不得,不乾不淨的東西忌諱。這燒紙倒不忌諱?你想一想:這屋裡除了太太,誰還大似你?你自己掌不起,但凡掌的起來,誰還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趁這幾個小粉頭兒都不是正經貨,就得罪他們,也有限的,快把這兩件事抓著理,扎個筏子。我幫著你作證見。你老人家把威風也抖一抖,以後也好爭別的,就是奶奶姑娘們,也不好為那起小粉頭子說你老人家的不是。」趙姨娘聽了這話,越發有理,便說:「燒紙的事我不知道,你細細告訴我。」夏婆子便將前事一一的說了,又說:「你只管說去,倘或鬧起來,還有我們幫著你呢。」趙姨娘聽了,越發得了意,仗著膽子,便一徑到了怡紅院中。
可巧寶玉往黛玉那裡去了。芳官正和襲人等吃飯,見趙姨娘來了,忙都起身讓:「姨奶奶吃飯。什麼事情,這麼忙?」趙姨娘也不答話,走上來,便將粉照芳官臉上摔來,手指著芳官,罵道:「小娼婦養的!你是我們家銀子錢買了來學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裡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你都會看人下菜碟兒!寶玉要給東西,你攔在頭裡,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這個哄他,你只當他不認得呢。好不好,他們是手足,都是一樣的主子,那裡有你小看他的?」
芳官那裡禁得住這話,一行哭,一行便說:「沒了硝,我才把這個給了他;要說沒了,又怕不信。難道這不是好的?我便學戲,也沒在外頭唱去。我一個女孩兒家,知道什麼粉頭面頭的!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咧。這是何苦來呢!」襲人忙拉他說:「休胡說!」趙姨娘氣的發怔,便上來打了兩個耳刮子。襲人等忙上來拉勸,說:「姨奶奶不必和他小孩子一般見識,等我們說他。」
芳官捱了兩下打,那裡肯依,便打滾撒撥的哭鬧起來,口內便說:「你打的著我麼?你照照你那模樣兒再動手!我叫你打了去,也不用活著了!」撞在他懷內,叫他打。眾人一面勸,一面拉。晴雯悄拉襲人,說:「不用管他們,讓他們鬧去,看怎麼開交。如今亂為王了,什麼你也來打,我也來打。都這樣起來,還了得呢!」
外面跟趙姨娘來的一干人,聽見如此,心中各各趁願,都念佛說:「也有今日!」又有那一干懷怨的老婆子,見打了芳官,也都趁願。
當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處玩。湘雲的大花面葵官,寶琴的荳官,兩個聽見此信,忙找著他兩個說:「芳官被人欺負,咱們也沒趣兒。須得大家破著大鬧一場,方爭的過氣來。」四人終是小孩子心性,只顧他們情分上義憤,便不顧別的,一齊跑入怡紅院中。荳官先就照著趙姨娘撞了一頭,幾乎不曾將趙姨娘撞了一跤。那三個也便擁上來放聲大哭,手撕頭撞,把個趙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襲人拉起這個,又跑了那個,口內只說:「你們要死啊!有委屈,只管好說。這樣沒道理,還了得了!」趙姨娘反沒了主意,只好亂罵。蕊官藕官兩個,一邊一個,抱住左右手;葵官荳官,前後頭頂住,只說:「你打死我們四個才算!」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的死過去。
正沒開交,誰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當下尤氏、李紈、探春三人帶著平兒與眾媳婦走來,忙忙把四個喝住。問起原故來,趙姨娘氣的瞪著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說個不清。尤李兩個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探春便嘆氣說道:「這是什麼大事!姨娘太肯動氣了。我正有一句話,要請姨娘商議,怪道丫頭們說不知在那裡,原來在這裡生氣呢。姨娘快同我來。」尤氏李紈都笑說:「請姨娘到廳上來,咱們商量。」
趙姨娘無法,只得同他三人出來,口內猶說長說短。探春便說:「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玩意兒。喜歡呢,和他玩玩笑笑;不喜歡,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只該叫管家媳婦們,說給他去責罰。何苦不自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體統。你瞧周姨娘怎麼沒人欺他,他也不尋人去?我勸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氣兒,別聽那說瞎話的混賬人調唆,惹人笑話自己呆,白給人家做活。心裡有二十分的氣,也忍耐這幾天,等太太回來,自然料理。」一席話,說得趙姨娘閉口無言,只得回房去了。
這裡探春氣的和李紈尤氏說:「這麼大年紀,行出來的事總不叫人敬服。這是什麼意思,也值的吵一吵,並不留體統?耳朵又軟,心裡又沒有算計,這又是那起沒臉面的奴才們調唆的,作弄出個呆人,替他們出氣!」越想越氣,因命人查是誰調唆的。媳婦們只得答應著出來,相視而笑,都說是:「大海里那裡撈針去?」只得將趙姨娘的人並園中人喚來盤詰。都說不知道。眾人也無法,只得回探春:「一時難查,慢慢的訪。凡有口舌不妥的,一總來回了責罰。」
探春氣漸漸平服,方罷。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說:「都是夏媽素日和這芳官不對,每每的造出些事來。前日賴藕官燒紙,幸虧是寶二爺自己應了,他才沒話。今日我給姑娘送絹子去,看見他和姨奶奶在一處說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見了我來,才走開了。」探春聽了,雖知情弊,亦料定他們皆一黨,本皆淘氣異常,便只答應,也不肯據此為證。
誰知夏婆的外孫女兒小蟬兒,便是探春處當差的,時常與房中丫鬟們買東西,眾女孩兒都待他好。這日飯後,探春正上廳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因命小蟬出去叫小麼兒買糕去。小蟬便笑說:「我才掃了個大院子,腰腿生疼的,你叫別的人去罷。」翠墨笑說:「我又叫誰去?你趁早兒去,我告訴你一句好話,你到後門順路告訴你老孃,防著些兒。」說著,便將艾官告他老孃的話告訴了他。
小蟬聽說,忙接了錢,道:「這個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訴去。」說著,便起身出來。至後門邊,只見廚房內此刻手閒之時,都坐在臺階上,說閒話呢,夏婆亦在其內。小蟬便命一個婆子出去買糕,他且一行罵,一行說,將方才的話告訴了夏婆子。夏婆子聽了,又氣又怕,便欲去找艾官問他;又要往探春前去訴冤。小蟬忙攔住說:「你老人家去怎麼說呢?這話怎麼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說給你老人家防著就是了,那裡忙在一時兒?」
正說著,忽見芳官走來,扒著院門,笑向廚房中柳家媳婦說道:「柳嬸子,寶二爺說了:晚飯的素菜,要一樣涼涼的酸酸的東西,只不要擱上香油弄膩了。」柳家的笑道:「知道。今兒怎麼又打發你來告訴這麼句要緊的話呢?你不嫌腌臢,進來逛逛。」
芳官才進來,忽有一個婆子,手裡託了一碟子糕來。芳官戲說:「誰買的熱糕?我先嚐一塊兒。」小蟬一手接了,道:「這是人家買的,你們還稀罕這個!」柳家的見了,忙笑道:「芳姑娘,你愛吃這個,我這裡有。才買下給你姐姐吃的,他沒有吃,還收在那裡,乾乾淨淨沒動的。」說著,便拿了一碟子出來,遞給芳官,又說:「你等我替你燉口好茶來。」一面進去現通開火燉茶。芳官便拿著那糕,舉到小蟬臉上,說:「誰稀罕吃你那糕!這個不是糕不成?我不過說著玩罷了,你給我磕頭,我還不吃呢!」說著,便把手內的糕掰了一塊,扔著逗雀兒玩,口內笑說道:「柳嬸子,你別心疼,我回來買二斤給你。」小蟬氣的怔怔的,瞅著說道:「雷公老爺也有眼睛,怎麼不打這作孽的人!」眾人都說道:「姑娘們罷喲!天天見了就咕唧。」有幾個伶透的,見他們拌起嘴來了,又怕生事,都拿起腳來各自走開。當下小蟬也不敢十分說話,一面咕噥著去了。
這裡柳家的見人散了,忙出來和芳官說:「前日那話說了沒有?」芳官道:「說了。等一兩天,再提這事。偏那趙不死的又和我鬧了一場。前日那玫瑰露,姐姐吃了沒有?他到底可好些?」柳家的道:「可不都吃了。他愛的什麼兒似的,又不好合你再要。」芳官道:「不值什麼,等我再要些來給他就是了。」
原來柳家的有個女孩兒,今年十六歲,雖是廚役之女,卻生得人物與平、襲、鴛、紫相類。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他五兒。只是素有弱疾,故沒得差使。近因柳家的見寶玉房中丫鬟差輕人多,且又聞寶玉將來都要放他們,故如今要送到那裡去應名。正無路頭,可巧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使,他最小意殷勤,伏侍的芳官一干人比別的乾孃還好,芳官等待他也極好。如今便和芳官說了,央及芳官去和寶玉說。寶玉雖是依允,只是近日病著,又有事,尚未得說。
前言少述。且說當下芳官回至怡紅院,回覆了寶玉。這裡寶玉正為趙姨娘吵鬧,心中不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只等吵完了,打聽著探春勸了他去後,方又勸了芳官一陣,因使他到廚房說話去。今見他回來,又說還要些玫瑰露給柳五兒吃去,寶玉忙道:「有著呢,我又不大吃,你都給他吃去罷。」說著,命襲人取出來。見瓶中也不多了,遂連瓶給了芳官。
芳官便自攜了瓶與他去,正值柳家的帶進他女兒來散悶,在那邊畸角子一帶地方逛了一回,便回到廚房內,正吃茶歇著呢。見芳官拿了一個五寸來高的小玻璃瓶來,迎亮照著,裡面有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還當是寶玉吃的西洋葡萄酒,母女兩個忙說:「快拿旋子燙滾了水。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這些,連瓶子給你罷。」
五兒聽說,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又謝芳官。因說道:「今日好些,進來逛逛。這後邊一帶,沒有什麼意思,不過是些大石頭大樹和房子後牆,正經好景緻也沒看見。」芳官道:「你為什麼不往前去?」柳家的道:「我沒叫他往前去。姑娘們也不認得他,倘有不對眼的人看見了,又是一番口舌。明日託你攜帶他,有了房頭兒,怕沒人帶著逛呢?只怕逛膩了的日子還有呢。」芳官聽了,笑道:「怕什麼?有我呢!」柳家的忙道:「噯喲喲!我的姑娘!我們的頭皮兒薄,比不得你們。」說著,又倒了茶來。芳官那裡吃這茶,只漱了一口便走了。柳家的說:「我這裡佔著手呢,五丫頭送送。」
五兒便送出來。因見無人,又拉著芳官,說道:「我的話,到底說了沒有?」芳官笑道:「難道哄你不成!我聽見屋裡正經還少兩個人的窩兒,並沒補上:一個是小紅的,璉二奶奶要去了,還沒給人來;一個是墜兒的,也沒補。如今要你一個也不算過分。皆因平兒每每和襲人說:『凡有動人動錢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作筏子呢。』連他屋裡的事都駁了兩三件,如今正要尋我們屋裡的事沒尋著,何苦來往網裡碰去?倘或說些話駁了,那時候老了,倒難再回轉。且等冷一冷兒,老太太、太太心閒了,憑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兒一說,沒有不成的。」五兒道:「雖如此說,我卻性兒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了,頭宗,給我媽爭口氣,也不枉養我一場;二宗,我添了月錢,家裡又從容些;三宗,我開開心,只怕這病就好了。--就是請大夫吃藥,也省了家裡的錢!」芳官說:「你的話,我都知道了,你只管放心。」說畢,芳官自去了。
單表五兒回來和他娘深謝芳官之情。他娘因說:「再不承望得了這些東西!雖然是個尊貴物兒,卻是吃多了也動熱,竟把這個倒些送個人去,也是大情。」五兒問送誰,他娘道:「送你姑舅哥哥一點兒。他那熱病,也想這些東西吃。我倒半盞給他去。」
五兒聽了,半日沒言語,隨他媽倒了半盞去,將剩的,連瓶便放在傢伙廚內。五兒冷笑道:「依我說,竟不給他也罷了。倘或有人盤問起來,倒又是一場是非。」他娘道:「那裡怕起這些來,還了得!我們辛辛苦苦的,裡頭賺些東西,也是應當的。難道是作賊偷的不成?」說著,不聽,一徑去了,直至外邊他哥哥家中。他侄兒正躺著。一見這個,他哥哥、嫂子、侄兒,無不歡喜。現從井上取了涼水,吃了一碗,心中爽快,頭目清涼。剩的半盞,用紙蓋著,放在桌上。
可巧又有家中幾個小廝--和他侄兒素日相好的伴兒--走來看他的病,內中有一個叫做錢槐,是趙姨娘之內親。他父母現在庫上管賬,他本身又派跟賈環上學。因他手頭寬裕,尚未娶親,素日看上柳家的五兒標緻,一心和父母說了,娶他為妻。也曾央中保媒人,再四求告。柳家父母卻也情願,爭奈五兒執意不從。雖未明言,卻已中止,他父母未敢應允。近日又想往園內去,越發將此事丟開,只等三五年後放出時,自向外邊擇婿了。錢槐家中人見如此,也就罷了,爭奈錢槐不得五兒,心中又氣又愧,發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願。今日也同人來看望柳氏的侄兒,不期柳家的在內。
柳家的見一群人來了,內中有錢槐,便推說不得閒,起身走了。他哥哥嫂子忙說:「姑媽,怎麼不喝茶就走?倒難為姑媽記掛著。」柳家的因笑道:「只怕裡頭傳飯,再閒了出來瞧侄兒罷。」他嫂子因向抽屜內取了一個紙包兒出來,拿在手內,送了柳家的出來,至牆角邊,遞與柳家的,又笑道:「這是你哥哥昨日在門上該班兒,誰知這五日的班兒,一個外財沒發,只有昨日有廣東的官兒來拜,送了上頭兩小簍子茯苓霜,餘外給了門上人一簍作門禮,你哥哥分了這些。昨兒晚上,我開啟看了看,怪俊雪白的。說:拿人奶和了,每日早起吃一鍾,最補人的。沒人奶就用牛奶,再不得,就是滾白水也好。我們想著,正是外甥女兒吃得的。上半天原打發小丫頭子送了家去,他說鎖著門,連外甥女兒也進去了。本來我要瞧瞧他去,給他帶了去的,又想著主子們不在家,各處嚴緊,我又沒什麼差使,跑什麼?況且這兩日風聞著裡頭家反宅亂的,倘或沾帶了,倒值多了。姑媽來的正好,親自帶去罷。」
柳氏道了生受,作別回來。剛走到角門前,只見一個小麼兒笑道:「你老人家那裡去了?裡頭三次兩趟叫人傳呢,叫我們三四個人各處都找到了。你老人家從那裡來了?這條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要疑心起來了。」那柳家的笑道:「好小猴兒崽子!你也和我胡說起來了!回來問你。」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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