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婆羅館清言

續婆羅館清言
作者:屠隆 

饑乃加餐,萊食美於珍味;倦然後臥,草薦勝似重裀。

流水相忘遊魚,遊魚相忘流水,即此便是天機;太空不礙浮雲,浮雲不礙太空,何處別有佛性。

皮囊速壞,神識常存,殺萬命以養皮囊,罪卒歸於神識;佛性無邊,經書有限,窮萬卷以求佛性,得不屬於經書?

入市而歎過路客,紛紛擾擾,總是行屍;反觀而照主人翁,靈靈瑩瑩,無非活佛。仕宦能登甲第,方免官府差徭,學道未出陰陽,終受閻君約束。暗室貞邪誰見,忽而萬口喧傳;自心善惡炯然,凜於十王考校。

香花幢蓋,顯本性之彌陀;羅刹夜叉,現心中之魔鬼。

性源既湛,則鐵麵銅頭化為諸佛;心垢未除,則玉毫金相亦是群魔。

至人除心不除境,境在而心常寂然;凡人除境不除心,境去而心猶牽絆。萬緣皆假,一性惟真。聖人借假以修真,愚夫喪真而逐假。

入道場而隨喜,則修行之念勃興;發丘墓而徘徊,則名利之心頓盡。故一念不清,宜以佛性而淘洗;六根未淨,可取戒香而薰蒸。

天堂人樂,樂盡則苦趣至,故其成佛也難;閻浮人苦,苦極則創心生,故其成佛也易。

形同木石,未免委運而銷亡;神同虛空,豈得隨形而隕滅。形有銷亡,故愚蒙止知現在;神無隕滅,故聖智照見多生。

六道輪轉,如江帆日夜乘潮,乘潮未有棲泊;一證菩提,若海艘須臾登岸,登岸豈複漂流。

富室多藏萬寶,夜深猶自持籌,愈積愈吝,窖中時見精光;老夫第得一錢,宵臥何能貼席,不散不休,篋裏如聞嗥吼。名華芳草,春園風日洵饒;紅樹青霜,秋林景色逾勝。

條風既鬯,細草茸生,嫩柳韶姿,紅藥齊含麐藿,芳春景大殢人;清露晨流,碧梧初放,新篁爽氣,綠陰映入簾幃,首夏時尤堪賞。

常想病時,則塵心漸滅;常防死日,則道念自生。風流得意之事,一過輒生悲涼;清真寂寞之鄉,愈久轉增意味。

萬緣虛幻,總屬心生;六道輪回,皆由自作。目翳除,則空華陟;滅心障撤,則妄業全消。

今日騎獅坐象,眾生之境界過來;饒他帶角披毛,佛祖之真性自若。譬如小水彙為巨流,入流原是小水;真金煆於猛火,出火還是真金。

釋迦曾作眾生,身經乎多劫,其他諸佛菩薩,誰不來自眾生;闡提亦有佛性,語載於聖經,其他蠢動含靈,誰不具有佛性。若佛祖天然佛祖,修行之法何為;若眾生則是眾生,向善之途遂絕。

今生根鈍,是前世之行未修;今行苦修,則來世之根當利。勿以無緣而自棄,力辦肯心而不回。今世既種善因,來生必成勝果。列聖皆累劫修成,大道豈一世便了。

古德雲,塵勞中嚐應著力,生死上不須用心。塵勞不著力,安得行圓;生死若用心,恐為心障。

非災橫禍,世人常歎無因;分付安排,皇天必自有說。若現在隱微無據,恐過去夙行有虧,彼既不差,我當順受。

成仙作佛,必是善人;至孝真忠,自然度世。張仲文昌,未始從師授道,關君天帥,不聞得訣何人。故求道勿急尋師,積功且須修德。苦惱世上,意氣須溫;嗜欲場中,肝腸欲冷。

士大夫禪機迅利,何鋒不摧,製行穢汙,無業不作揚言度世;冥司之勾帖忽來,開口乞哀,幽部之鐵鞭已下。

理超教外,胡僧所以如愚;道越言筌,猲獠何嚐識字。世智紛紛,名利場中伶俐;識神擾擾,生死路上糊塗。亦可哀矣。

死漢鞭撻,不疼覺疼,原非形殼;僵屍爬搔,不癢知癢,自是性靈。人奈何輕性靈而重形殼乎?!

形骸非親,何況形骸外之長物;大地亦幻,何況大地內之微塵?人能知足,則隨地可以自安;若複無厭,則求望曷其有極?富堪敵國,歎一命之不沾;貴極人臣,恨九錫之未至。為子之造物者,不亦難乎?

有待而修,終日且圖安樂;無常若到,問君何以支吾。

來今往古,逝者如斯;貴賤賢愚,誰能免此?三尺紅羅,過客而吊過客;一堆黃土,死人而哭死人。興言及此,哀哉,當下修行晚矣。針水不投,亦徒猜乎啞謎;機鋒未到,莫浪用乎盲拳。

參悟久則心花頓開,若蓮萼之舒瓣;機緣來則性地忽朗,如日月之放光。

持論絕無鬼神,見怪形而驚怖,平居力詆仙佛,遇疾病而修齋,儒者可笑如此;稱柴數米,時翻名理於廣筵;媚灶乞墦,日掛山林於齒頰,高人其可信乎。

世人傷我皮毛,訁翕訁翕難辭陽過;天日下照肝膽,冥冥庶免陰愆。三寸枯毫,欲饒未忍;千金敝帚,自饗知慚。論非仲壬,敢希藏帳於中郎;文謝班生,終取覆瓿於傅毅。

人若知道,隨境皆安;道不在人,應緣即礙。故得道者,履喧而靈台寂若,何有遷流,地僻而真性衝融,奚生枯稿;不得道者,居鬧市則生塵雜之心,將蕩無定止,居空山則起岑寂之想,或轉憶炎囂。

時來則建勳業於天壤,玉食袞衣,是亦丈夫之事;時失則守窮約於山林,藜羹卉服,是亦豪傑之常。故子房封侯,不以富貴而驕商皓;嚴陵垂釣,不以貧賤而慕雲台。

衣服豈有鬼,乃本人識神之所成;鬼病猶生前,此亦鬼意中之所帶。病風狂而譫語,多是平日之愆;夢受撻而身疼,可悟地獄之報。時近惡緣,如皂染衣而衣皂;日修淨行,若香薰室而室香。

度盡眾生,乃如來之本願;眾生難盡,則世界之業因。慈父不以頑子之難教,而忘教子之念;如來不以眾生之難度,而懈度生之心。

世人日與螻蟻相接,螻蟻無知;如來日與眾生周旋,眾生不見。障重故也。

耳耽淫聲,曷聞金石之響;目昏邪色,安見玉毫之光?遺民清淨,則大士擁幢幡而現形;聞喜靈瑩,則文殊坐獅子而顯相。

童子之目稍淨,或見鬼神;道士之心漸清,能召靈爽。眾生以不見佛,而遂謂無佛;則螻蟻以不見人,而遂謂無人耶?人當溷擾,則心中之境界何堪;稍爾清寧,則眼前之氣象自別。

對境安心,則清淨之體小露,止觀成熟,則真如之理森然。

昏散者,凡夫之病根;惺寂者,對症之良藥。寂而常惺,寂寂之境不擾;惺而常寂,惺惺之念不馳。

居處必先精勤,乃能閑暇;凡事務求停妥,然後逍遙。平時隻自悠然,遇境未免擾亂。

跡類卑汙,有損身以利物;形同邋遢,或混俗以埋光。世人皮相失真,天眼鑒觀不謬。李青蓮仙才夙稟,白香山道骨天成。

皦皦時名,心源不淨;昭昭談道,密行多虧。何益超升,隻深淪墮。

疾忙今日,轉盼已是明日;才到明朝,今日已成陳跡。算閻浮之壽,誰登百年;生呼吸之間,勿作久計。太乙窺人,閣下然藜之火;雲林寄信,架藏倒薤之書。

一念已橫,將死冤家出現;三昧既熟,臨終諸佛來迎。

木削方可造廬,玉琢才能成器。高明性多疏脫,須學精嚴;狷行常苦拘時,當思圓轉。三春麗日,催開上苑千花;一夜金風,顛落羅浮萬樹。

童子智少,愈少而愈完;成人智多,愈多而愈散。絕代聰明,盡是鬼家生活;拍天簸弄,無非石上精魂。

一目十行,難超生死之路;心持半偈,徑入涅涅之門。道在真修,非關質美。春去秋來,徐察陰陽之變;水窮雲起,默觀元化之流。縱心獨往,內頗解乎天弢;守禮自防,外敢逾乎世法。

篳門主竇,形拘一室之中;氣馬尻輪,神遊八極之外。

凡夫有己,隻隔一膜。何關大聖度生,不論三途接引。法性原周沙界,含靈總屬自身。眾生本來是佛,因迷自作眾生;尋求向外空馳,得來原是己物。

從身上求佛,則無常幻泡之身。如何作佛,當求之我心。從心上求佛,則今日緣慮不實之心,亦非汝心。佛性不在是,逐經綸而生解,則經綸即是障緣。了文字而悟心,則文字便是般若。諸佛所宣,乃是宣其般若;初祖所掃,乃是掃其障緣。

人生,命也。命者,報也。報者,業也。如龍王散雨於諸天,同是諸天而雨實異;天人日享乎美味,同是天人而味實殊。彼此自有定數,美惡皆由業因。但言命數而不言業報,謬矣。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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