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荊璞家兄論鎮守南澳事宜書

與荊璞家兄論鎮守南澳事宜書
作者:藍鼎元 
1719年
本作品收錄於《平臺紀略

  南澳為閩廣要衝,賊艘上下所必經之地。三四月東南風盛,粵中奸民哨聚駕駛,從南澳入閩,縱橫洋面,截劫商船,由外浯嶼、料羅、烏紗而上,出烽火、流江而入於浙。八九月西北風起,則捲帆順溜,剽掠而下,由南澳入粵。劫獲金錢貨物多者,各回家營運卒歲,謂之「散斗」。劫少無所利者,則汛舟順流,避風于高州海南等處。來歲二三月,土婆湧起,南方不能容,則仍駕駛北上,由南澳入閩。所以南澳一鎮為天南第一重地,是閩粵兩省門戶也。

  鎮南之法,以搜捕賊艘為先。今承平日久,將卒疲玩。大帥養尊處優,不肯輕身出海。將弁奉命巡哨,泊船近岸,沈湎樗蒱,以為娛樂,遷延期滿,揚帆回汛,賊夥連䑸劫掠,莫過而問。或上命督責,不得已稍稍出洋,則大張聲勢,揚旆徐行。又于舟中旦暮鼓樂,舉砲作威,惟恐賊船不知遠避;賊亦若相體諒,不來衝突,自於他處行劫。俄而失事之處,偶屬他鎮地方,則此鎮自相慶賀,以為賊不敢犯吾境。是則今日沿海水師之通病也。

  吾兄前在溫州,威望素著。搜捕賊船,如探囊取物。海島亡命之徒,望風遠遁。浙江提督吳公、總制覺羅滿公,僉謂兩省將才,無出兄右。皇上眷兄勞績,一年之中,超遷大鎮。又使官于家鄉,畫錦殊榮。則所以上報國恩,下酬知己,增宗族鄉黨之光,必有其道矣。

  凡人困抑下位,每不憚艱難險阻,思建功名。及功名既成,身家為重,無論追風逐濤,出入水天茫淼之中,非其所肯,即求一二留心海務,督責將弁,亦難言之。蓋富貴之氣,移人最深,養尊處優,盡改前轍,固其宜也。

  上偷安則下怠惰,營伍廢弛則士卒弱,尉帥素屍則盜賊恣;自古及今,必然之理。前人有言曰:『官怠于宦成。』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願兄無以開府滿盈,常如新進之日,抖擻精神,勤勞哨緝,一洗向來鎮弁積玩逡巡畏縮之習。

  夫昇平小醜,有何難治。海洋雖寬,得其要如一室耳。去接賊之人,賊勢自然窮蹙。練兵丁,選死士,精器械,慎機密,搜醜而殲之,治其標也。平日恩威並濟,必有大服軍士之心,雖使赴湯蹈火,亦無所避。又當知弭盜之源,在乎民風士習。課農桑,修學校,以養以教,自然不為盜賊,治其本也。鼎元不敏,敢抒管見,略陳數事。先民有言,詢于芻蕘,惟吾兄察之。

  一、哨船之接濟宜察也。匪類逃躲外洋,非能不食而操舟,徒手而行劫;由內地奸人接濟之也。濟以糧米物食,然後能久延;濟以火藥軍器,然後敢敵殺。論者多歸咎漁船,不知漁船所帶糧米斗石,能濟幾何?火藥軍器犯禁之物,惟哨船可以攜之。向來南澳地方,皆守港哨船接濟;如東隴港、南洋港、樟林港、澄海港、沙汕頭、海山、柘林、井洲各處哨船,無一不接濟者,而東隴、海山、南洋三處為尤甚。每豬十隻,價近百金;米十石,價五六十金;火藥、鳥鎗、藤牌、軍器,價皆十倍。潮人謂坐港之利,勝於通番;此之謂也。夫民船犯禁,官兵可緝;官船作弊,孰敢攖鋒?是在鎮主留心稽察,無使復蹈前轍,海孽之肅清,思過半矣。

  一、兵丁之老弱宜換也。國家糜費金錢,養一兵、必得一兵之用。而將官蔭空糧,老弱充軍數,可用者幾何?南澳之兵,老弱參半,膏梁子弟,廁身行伍,生事賭博,逃避差徭,此之不可不汰也。然沿襲既久,驟行裁革,未免怨聲沸騰,有苛刻之議。鄙意老弱之兵,及病船不能衝風破波者,皆另造名冊,准舉餘丁自代,並不必問其為真餘丁、假餘丁,但人材精壯、武藝高強則補之。一舉不佳,則再;再舉不佳,則三;三舉而不中用則除之,官自招募勇敢強力之人以補其缺。勿于此中取利焉,則兵皆精。兵無虛冒名糧之弊,而又于每月三六九期勤行操演,考其技能工拙而賞罰之。使兵識將意,將識兵情,屹然為一方雄鎮,知所向之無敵也。

  一、親隨之精銳宜選也。雖有猛虎,無爪牙不威;雖有名將,無左右不雄。況殺敵重事,可無心腹親軍死生不離者哉?鄙意鎮兵既選練精壯,又于精壯中拔其武勇超群、才能出眾者約三百人為巡哨親軍,特加優卹,每出洋則與之俱。又于三百人中,擇其武藝尤精、敢死不二心之士約五六十人為親隨,待以心腹,休戚相關。遇有把總缺出,量才拔補,以鼓勵之。擒獲賊船,有金銀貨物,按其多寡均分之。凡隨行出哨之人,共沾其惠,功不可自私自利。有臨陣盡力、功在眾上者,倍加優賞,遇缺先補,則敢死之軍,勇氣無敵,一遇賊船,如鷹攫兔。功名財利,悉在此中,皆將翅首跂足,惟恐鎮主之不出哨也。

  一、哨船之軍器宜審也。北人乘馬,專以弓矢見長;南人乘舟,角逐于煙波浩蕩之際。當其相距遼闊,則弓矢無所用之;及兩船既交,一人能發幾矢,一矢能傷幾何,則莫若砲火之為功大也。鄙意哨船軍器,專用鳥鎗、鹿銃、連環、子母、西瓜等砲、噴天筒、火罐、火箭,佐以單刀藤牌、長鎗大鉤,而其餘可一概不用。約略一船中,為砲火者十之七,為刀鎗者十之三;賊雖有艨艟巨艦,不能當官軍砲火重疊,惟俛首就擒耳。倘欲用箭,必取諸弩,而尋常之弩又不堪用,必依諸葛武侯遺法作連環弩,上有方筩,筩分十道,中藏百箭。二人挽之,觸機自發,一發十矢,隨發隨挽,矢復自出。每船安置十弩,則瞬息間發矢千計,一飯之頃,萬矢連環,雖有劇賊,無所逃避,此亦舟中之長技也。

  一、巡哨之蹤跡宜密也。兵法有奇正,賊勢有大小;出其不意,敵乃可致。往者遊魂猖獗,賊首三十二等,百十連䑸,聚泊大萊蕪、小萊蕪等處,明目張膽,受千把總饋獻而不辭,哨船之出,非所畏也。今所謂賊,不過無賴之輩,饑寒偪身,三五成群,蹈斗而出,遇船小人弱則奪而駕之,因其舵水糧食,湊集匪類。所奪船漸大,然後敢公然行劫。其為賊也有限,其窺伺在商船貨貝財帛衣糧,又必孤行離援,乃肆其侮,非立意與官兵哨船為敵者也。見商船則趨,見哨船則避。哨船輕而浮,其行速;商船重而滯,其行遲。哨船旗幟飛揚,牌刀高掛;商船無之。此賊所能辨也。鄙意哨船之出,當如商船行徑,勿張旗幟,勿掛牌刀,多運小石壓載,以疑貨物,有急可當軍器。行莫連䑸,但度策應所可及,若斷若續。遇賊船對敵,然後舉大砲為號,眾哨齊集,堵截環攻,擒賊獲船,百不一失。若夫粧點軍容,張揚聲勢,是呼賊船使之避耳,非真心捉賊者也。

  一、馭下之恩威宜兼濟也。體卹不周,則軍心怨望;號令不嚴,則將權不振,今之為帥者,意在立威,則巍然自尊大,視士卒死生,若秦越之肥瘠。微疵細過,鞭撻無常,左右惴惴,心悸膽裂。此刻薄寡恩,眾心離散,不可以見敵者也。其矯為大度包荒,則廢弛營伍,兵驕而不能戢,將悍而不能制,法令不行,朝三暮四。此又當場木偶,徒有人形,而無生氣者也。御兵之法,莫大乎體貼人情,為之設身處地,饑寒疾苦,痛癢相關,婚姻死喪,酌量周卹,上下相親,如手足腹心之不可離。至於法令一出,泰山不移,敢有犯者,雖親無赦,若穰苴違命而斬莊賈,孔明揮淚而誅馬謖,使軍士凜然知軍法之不可犯,故令無不行,禁無不止。三軍之士懷德畏威,此服心之上計也。

  一、島嶼之蒼黎宜卹也。用兵之道,安民為先;弭盜之源,撫民為本。南澳僻處海中,居民鮮少,兼地界兩省,有司政教之所不及,則鎮主營弁,實民父母也。兵丁恃黨驕恣,未免欺制小民,民愬鎮主而不伸,則無能伸之地。攖怒積怨,為毒無已。故約兵貴嚴,待民貴寬,不使強凌弱、眾暴寡。是則兵民一體之意也。凡舉動必順民情,不則去之。有竊盜則為嚴緝重懲,有奸棍則為革逐出境。米價騰貴,運載平糶;雨暘不節,齋戒禱祈。又以春秋巡行阡陌,課農桑,擇其勤者獎勤之,悅色和顏,如家人婦子之相親切。又于每月朔望,集諸生鄉耆公所,宣講聖諭十六條,使兵民共聽,咸知為善之樂,且曉然於聖天子軫念民生、諄諄教誨之意,而相戒相勉,不敢作奸犯科。亦經理海疆之要務,使民無盜之原也。

  一、澳城之學校宜興也。雖在海外,不廢詩書;雖有戈矛,必興禮樂。孟子曰:『壯者以暇日脩其孝弟忠信,則知教化之興。』亦武備根本也。南澳海島荒陬,無郡縣官司,古未立學。邇日人文駸駸乎起矣,前鎮周公,特于澳城建立義學文廟,祀至聖先師,捐衙門舊規水利每歲百金之入,為春秋丁祭延師脩脯之資,既已勒碑刻石,昭埀來祀禩,未竟厥施,中途奄沒;此南澳士民所深惜也。署鎮弗紹前修,仍將祀業入己,輿論嗤之。鄙意以為義學宜興,學舍宜廣,祭祀之費、膏火之資宜續捐增益,春秋丁祭宜親臨釋奠。萃闔澳諸生及兵民子弟之秀者咸令入學,延漳潮間名士之學行兼優、才品出眾者一人為師表以教育之。月課生童,第其高下以鼓舞之。朔望行香謁聖畢,進諸生而親切慰勞之。開府忘其尊,庶民興于學,甚盛事也!南澳舊有澳生二名,一閩一廣;今在廣者存,而在閩者廢,殊非公道。捐一紙之文書,請當事以開復之。宏功盛業,千載不朽,尚于暇日加之意乎!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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