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藝苑卮言
卷七
卷八 

高子業少負淵敏,生支幹與偽漢友諒同。既遷楚臬,恒邑邑不自得,發病卒,實友諒彭湖之歲也。其詩如“積賤詎有基,履榮誠無階”,“既妨來者途,誰明去矣懷”,“茫然大楚國,白日失兼城”,“久臥不知春,茫然怨行役”,“為客難稱意,逢人未敢言”,“失路還為客,他鄉獨送君”,“眾女競中閨,獨退反成怒”,“寒星出戶少,秋露墜衣繁”,“以我不如意,逢君同此心”,“當軒留駟馬,出戶倚雙童”,“裡中夷門監,牆外酒家胡”,“為農信可歡,世自薄耕稼”,“問年有短髮,逐世無長策”,“林深得日薄,地靜覺蟬多”,又“文章知汝在,功名何物是”,“騎馬問春星,殘雨夕陽移”,清婉深至,五言上乘。

王稚欽少為文,頃刻便就,多奇氣,然好狎遊、黏竿、風鴟諸童子樂。又蹶不可馴,父每抶撲之,輒呼曰:“大人奈何輒虐海內名士耶?”為翰林庶起士,詩已有名,其意不可一世,僅推何景明,而好薛蕙鄭善夫。故事:學士二人為庶起士師,甚嚴重。稚欽獨心易之,時登院署中樹而窺,學士過故作聲驚使見,大恚,然度無如何,佯為不知也,乃已。當授官給事中,用言事,故詔特予外補裕州守。既中不屑州,而以諫出,知當召,益驕甚,台省監司過州,不出迎,亦無所托疾。人或勸之,怒曰:“齷齪諸盲官受廷陳迎邪當不愧死!”一日出候其師蔡潮,以他藩道者,潮好謂曰:“生來候我固厚,而分守從後來,亦一見否?且生厚我以師故,即分守,君命也。”稚欽曰:“善。”乃前迎分守。而分守既下車,數州吏微過,當稚欽笞之十。稚欽大罵曰:“蔡師忄吳王先生見辱!”挺身出,悉呼其吏卒從守,勿更侍,一府中慴伏,亡敢留者。分守窘不能具朝囊餔,謀於蔡潮。潮為謝過,稍給之,僅得夜引之去。於是監司相戒,莫敢道裕州,而恨稚欽益甚,為文致逮下獄,削歸。家居愈益自放,達官貴人來購文好見者,稚欽多蓬首垢足囚服應之。間衣紅紵窄衫,跨馬或騎牛,嘯歌田野間,人多望而避者。晚節詩律尤精,好縱倡樂,有《聞箏》一首:“花月可憐春,房櫳映玉人。思繁纖指亂,愁劇翠蛾顰。授色歌頻變,留賓態轉新。曲終仍自敘,家世本西秦。”又一書答人云:“綺席屢改,伎倆雜陳,絲肉競奏,宮徵暗和。羲和既逝,蘭膏嗣輝。逸興狎,幹霄薄雲,禮廢罰弛,履遺纓絕。”俱妙極形容,可謂才子。

顏惟喬為亳守,有聲,與武帥構訐,罷歸。故人為分守,至,隨訪之,屏跡不可複見。既行部他邑,有田父荷擔以只雞擔而去。追問邸舍人,莫能蹤跡。惟喬草《隨志》,稱良史,餘讀這殊不稱。又徐子與致其全集若干卷,亦平平耳,遠不逮王裕州。

鄭郎中善夫初不識王儀封廷相,作《漫興》十首,中有云:“海內談詩王子衡,春風坐遍魯諸生。”後鄭卒,王始知之,為位而哭,走使千里致奠,為經紀其喪,仍刻其遺文。人之愛名也如此。

孫太初玉立美髯,風神俊邁,嘗寓居武林。費文憲罷相東歸,訪之,值其晝寢,孫故臥不起。久之,費坐語益恭,孫乃出,又了不謝。送之及門,第矯首東望曰:“海上碧雲起,遂接赤城,大奇大奇。”文憲出,謂馭者曰:“吾一生未嘗見此人。”

吳中如徐博士昌穀詩,祝京兆希哲書,沈山人啟南畫,足稱國朝三絕。楊修撰之《南中稿》,穠麗婉至,華學士之《岩居稿》,清淡簡遠,俱遠勝玉堂之作。然楊稿自南充王公刻外,絕不能佳。貴精不貴多,寧獨用兵而已哉!

胡孝思嘗為吾吳郡守,才敏風流,前後罕儷。公暇多遊行湖山園亭間,從諸名士一觴一詠,題墨淋漓,遍於壁石。後遷御史中丞,撫河南。肅帝幸楚,為一律紀事云:“聞道鑾輿曉渡河,嶽雲縹緲護晴珂。千官玉帛嵩呼盛,萬國衣冠禹貢多。鎖鑰北門留統制,璿璣南極扈羲和。穆天八駿空飛電,湘竹英皇淚不磨。”刻之石。後以他事坐罷家居者數載矣,嘗撲一貪令王聯,其人為戶部主事,以不職免,殺人下獄當死,乃指“穆天”、“湘竹”為怨望咒詛,而所繇成獄及生平睚眥,皆指為孝思奸黨,春天之,上大怒,悉捕下獄,欲論死,分宜相陶真人力救解,久之乃罷免,猶摘杖孝思三十。當是時,孝思將八十矣,了不怖懾,取錦衣獄中柱械之類八,曰制獄八景,為詩紀之。眾爭咎孝思,掣其筆曰:“群正坐詩至此耳,尚何吾伊為!”孝思澹然詠不輟,曰:“坐詩當死,今不作詩,得免死耶?”出獄時,謝茂秦貽之詩,有云:“白首全生逢聖主,青山何意見騷人。”孝思方病杖創甚,呻吟間,猶口占韻以謝。人謂孝思意氣差勝蘇長公,才不及耳。

孝思守吳日,於諸生最好黃勉之王履吉袁永之,而不能知陸浚明。黃王俱不振以死,而永之領解甲第臚傳。浚明再魁省會試,館選第一,為給事中,主試浙江,時孝思以左參政與鹿鳴宴,頗遭譏訕,人兩不與也。勉之為人本任誕,而矜局自位置,時引勝流為重,最稱博洽;於文多擬古而不出自然,好持論而不甚當,負經濟而寡切用,然視吳人膚立皮相者天壤矣。履吉玉立秀雅,饒酒德,使人愛而思之;詩筆翩翩華麗,足稱名家。浚明高爽奇逸,尚氣慷慨,急人之難甚於己,頗負用世才而不究。永之高狷自好,時有恪聲。然二子文實清雅典則,非它瑣瑣比也。浚明不長於詩,亦不以詩自顯。

黃才伯詩亦有佳語,如“青山知我吏情澹,明月照人歸夢長”,又“長空贈我以明月,海內知心惟酒杯”,“門前馬躍簫鼓動,柵上雞啼天地開”,“倦遊卻憶少年事,笑擁如花歌《落梅》”,雖格不甚古,而逸宕可取。然至末句,乃自注云:“欲盡理還之喻。”蓋此公作美官講學,恐人得而持之也,可發詞林一笑。

少陵句云:“淮王門有客,終不愧孫登。”頗無關涉,為韻所強耳,後世不解事人翻以為法。至於北地所謂“鄭綮騎驢,無功行縣”,行縣、騎驢既非實事,王續鄭綮又否通人,生俗無謂,大可戒也。近代謝茂秦大有此病,蓋不學之故。

江暉字景,文昭公瀾子也。以翰林修撰為按察僉事,年三十六死。有文集曰《爰子集》。按《山海經》曰:“爰之山,多水,無草木,不可以上。有獸焉,其狀如狸而有發,名曰類,自為牝牡。食者不妒。”取以名集,別無深義。暉好以奇癖字作文,初若不易解者,解之得平平耳。王稚欽有詩嘲之云:“江生突兀揚文風,千奇萬怪難與窮。博物豈惟精《爾雅》,識字何止過揚雄。古心已出《江丘索》上,邃旨或與神明通。求深索隱苦不置,一言忌使流俗同。令弟大篆逼鐘鼎,絕藝恥作斯邕等。生也為文遺弟書,一出皆稱二難並。縱有楚史不可讀,滿堂觀者徒張目。少年往往致譏評,生也不言但捫腹。君不見好醜從來安可期,豪傑有時翻自疑。伯牙竟為知音惜,卞氏能無抱璞悲。請群寶此無易轍,聖人複起當相知。”讀此大略可見。

黃五嶽省曾言南城羅公好為奇古,而率多怪險俎之辭。居金陵時,每有撰造,必棲踞於喬樹之巔,霞思天想。或時閉坐一室,客有於隙間窺者,見其容色枯槁,有死人氣,皆緩履以出。都少卿穆乞伊考墓銘,銘成,語少卿曰:“吾為此銘,瞑去四五度矣。”今其所傳《圭峰稿》者,大抵皆樹巔死去之所得也。

“宮采初傳長命縷,中官競插辟兵符。”“衡陽刺史新除道,濟北藩王已上書。”“雪後錦裘行塞外,有清嘯滿樓中。”“賜第近連平樂觀,入朝新給羽林兵。”“儒生東閣承顏色,酋長西羌識姓名。”“繁花向日宜供笑,幽鳥逢春各異啼。”“老去自吹秦栗,西征曾比漢嫖姚。”“水落盡如雷電過,山回俱作鳳皇飛。”“山學翠屏開作畫,水從金谷瀉成春。”“門逕近連馳道樹,池塘遙接漢宮流。”“雲裁玉葉和煙潤,瀑油珠花映雨飛。”此嘉靖時為初唐者也。“細寸薛蘿侵石徑,深秋更稻滿山田。”“業淨六根成豐盛眼,身無一物到茅庵。”“空庭廬嶽晴雲色,燕坐潯陽江水聲。”“虎患已從鄰境去,猿聲偏近郡齋前。”“萬里辭家身是夢,三年作郡口為碑。”“繞院松林嵐翠重,滿庭蕉葉雨聲多。”“清樽自對叢花發,高枕無如啼鳥何。”此其稍變而中唐者也。

吾友宗子相,天姿奇秀,其詩以氣為主,務於勝人,間有小瑕及遠本色者,弗恤也。吳明卿才不勝宗,而能求詣實境,務使首尾勻稱,宮商諧律,情實相配。子相自謂勝吳,默已不戰屈矣。徐子與斟酌二子,頗得其中,已是境地,精思便達。梁公實工力故久,才亦稱之,嘗為別餘輩詩一百韻,膾炙人口。惜悟汗未幾,中道摧殞,每一念之,不勝威明絕鍔之痛。

子相自閩中手一編遺餘,乃五七言近體,予摘其佳句書之屏間,雖沈侯采王筠之華,皮生推浩然之秀,不是過也。世言古今不相及,殊,有識者當辨之耳。中聯寄贈予者,如“萬里蘼蕪色,秋風一夜深”,又“一身詩作癖,萬事酒相捐”,“枕簟疏秋雨,江山隔暮煙”,又“金山一柱立,滄海萬波隨”,又“愁來失俯仰 ,書去畏江河”,又“屢書心盡折,一字眼堪枯”,又“袖中芳草寒相負,馬首梅花春自憐”,“孤角千家滄海戍,故人雙鬢薊門煙”。他作如“開尊銷夜燭,聽雨長春蔬”,又“爾輩甘雲臥,吾生豈陸沉”,又“宦情疏病後,世事得愁先”,又“青山移病遠,白雁寄書輕”,又“忽雨新楓橘,如雲長蕨薇”,又“江樹低從密,溪流曲更分”,又“雨氣千江入,秋聲萬木多”,又“日落中原紫,天高北斗垂”,又“夜立殘砧杵,園行久薛蘿”,又“江平低雁翼,潮落進漁竿”,又“星河雙杵夕,風雨七陵秋”,又“戰伐乾坤色,安危將相功”,又“白雪孤調世,黃金巧識人”,又“種橘開新溜,尋芝數落霞”,又“生難看白髮,死豈負青山”,又“誰家羌笛吹明月,無數梅花落早春”,又“愁邊鴻雁中原去,眼底龍蛇畏路多”,又“沖泥匹馬時時立,入俯寒雲片片孤”,又“絕壁晝開風雨色,斷虹秋掛薛蘿長”。結句如“登樓知有賦,莫向眾人傳”,又“浮生同遠近,斟酌向鸕鷀”,又“泰陵千古淚,一灑翠華東”,又“吾將付風雨,片片作龍鱗”,(賦{旬}。)又“自知寒色甚,不敢怨明珠”,又“薊門舊侶能相憶,八月雙鴻起太湖”,又“衣裳歲暮吾將換,好與青山長薛蘿”,又“浮生轉覺江湖窄,難把衣裳任芸荷”,又“醉來偃蹇三湘裡,更是何人《白雪篇》”,又“江門十裡垂楊色,莫把時名負釣綸”,精言秀語,高處可掩王孟下亦不失錢劉。

謝茂秦曳裾趙藩,嘗謁崔文敏銑,崔有詩贈之。後以救盧次便,北游燕,刻意吟詠,遂成一家。句如“風生萬馬間”,又“馬渡黃河春草生”,皆佳境也。其排比聲偶,為一時之最,第興寄小薄,變化差少。僕嘗謂其七言不如五言,絕句不如律,古體不如絕句,又謂如程不識兵,部伍肅然,刁鬥時擊,而寡樂用之氣。

吾嘗合刻盧次便俞仲蔚及茂秦集,蓋取次便騷賦,俞五言古,謝近體為一耳。然歌行既乏,絕句亦少。俞嘗有《寶劍篇》,中云:“海內嘗令萬事平,匣中不惜千年死。”如此語亦不可多得。

徐子與之於各體,無所不工。明卿乃有獨至。

李于鱗文,無一語作漢以後,亦無一字不出漢以前。其自敘樂府云:“擬議以成其變化。”又云:“日新之謂盛德。”亦此意也。若尋端議擬以求日新,則不能無微憾,世之君子,乃欲淺摘而痛訾之,是訾古人矣。

文繁而法,且有委,吾得其人曰李於鱗。簡而法,且有致,吾得其人曰汪伯玉。

餘嘗有《漫興》十絕,其一云:“野夫興到不復刪,大海回風生紫瀾。欲問濟南奇絕處,峨眉天半雪中看。”於乎!此義邈矣,寥寥誰解者。

於鱗與子與書云:“許殿卿《海右集》屬某中尉為序,不佞嘗欲畀諸炎火,乃周公瑕亦曰是。既已,不能禁其傳,然不可以欺智者,亦唯任之。”昨歐楨伯訪海上云:某謂於鱗近過一國尉園亭賦詩,落句云“司馬相如字長卿”,鄙不成語乃爾,定虛得名耳。此正是遊戲三昧,似稚非稚,似拙非拙,似巧非巧,不損大家,特此法無勞模擬耳。於鱗之欲焚某序,的然不錯也。

於鱗才可謂前無古人,至於裁鑒,亦不能無意。向餘為其《古今詩刪》序云:“令於鱗而輕退古之作者,間有之;於鱗舍格而輕進古之作者,則無是也。”此語雖為于鱗解紛,然亦大是實錄。

始見於鱗選明詩,餘謂如此何以鼓吹唐音。及見唐詩,謂何以衿裾古《選》。及見古《選》,謂何以箕裘《風雅》。乃至陳思《贈白馬》、杜陵李白歌行,亦多棄擲。豈所謂英雄欺人,不可盡信耶?

於鱗為按察副使,視陝西學,而鄉人殷者來巡撫。殷以刻名,尤傲而無禮,嘗下檄於鱗代撰奠章及送行序,于鱗不樂,移病乞歸,殷固留之。入謝,乃請曰:“台下但以一介來命,不則尺躓見屬,無不應者,似不必檄也。”殷愕然起謝過,有所屬撰,以名否則往。而久之複移檄,於鱗恚曰:“彼豈以我重去官耶!”即上疏乞休,不待報竟歸。吏部惜之,用何景明例,許養疾,疾愈起用,蓋異數也。于鱗歸杜門,自兩台監司以下請見不得。去亦無所報謝,以是得簡倨聲。又嘗為詩,有云:“意氣還從我輩生,功名且付兒曹立。”諸公聞之,有欲甘心者矣。

於鱗一日酒間,顧餘而笑曰:“世固無無偶者,有仲尼,則必有左丘明。”餘不答,第目攝之遽曰:“吾誤矣。有仲尼,則必有老聃耳。”其自任誕如此。

于鱗嘗為朱司空賦《新河》詩,中一聯曰:“春流無恙桃花水,秋色依然瓠子宮。”不知者以為上單下重。按三月水謂之桃花水,為害極大。此聯不惟對偶精切,而使事用意之妙,有不可言者。闞る《九州記》:“正月解凍水,二月白蘋水,三月桃花水,四月瓜蔓水,五月麥黃水,六月山礬水,七月豆花水,八月荻苗水,九月霜降水,十月後槽水,十一月走淩水,十二月蹙淩水。”

於鱗自棄官以前,七言律極高華,然其大意,恐以字累句,以句累篇,守其俊語,不輕變化,故三首而外,不耐雷同。晚節始極旁搜,使事該切,措法操縱,雖思探溟海,而不墮魔境。世之耳觀者,乃謂其比前少退,可笑也。歌行方入化而遂沒,惜其不多,寥寥絕響。

余為比部郎,嘗與蔡子木臬副、徐子與主事、吳明卿舍人、謝茂秦布衣飲。謝時再游京師,詩漸落,子木數侵之,已被酒,高歌其夔州諸詠,亦平平耳。甫發歌,明卿輒鼾寢,鼾聲與歌相低昂,歌竟,鼾亦止,為若初醒者,子木面色如土,雖予輩亦私過之。子與複與子木論文,不合而罷。後五歲,子木以中丞撫河南,子與守汝寧,明卿謫歸德司理、張肖甫謫裕州同知,皆屬吏也。子木張宴,備賓主,身行酒炙,曰:“吾烏得有其一以慢三君子。”尋具疏薦之。餘謂子木雅士不俗,居然前輩風,近更寥寥也。

王允甯為修撰時,餘嘗一再識之,長大白皙,談說時事,慷慨激烈,男子也。遠則祖述司馬少陵,近則師稱北地而已,意不可一世士。又好罵人,人多外慕而中畏之。其所最善者,孫尚書升,時為中允。其同年敖祭酒,以書規切之,允寧答云:“僕猶夫故吾耳。顧於南中不宜,且南中亦不宜於吾,以故人取其近似者以為名,曰伉厲守高也。且僕戇直樸略,受性已定,猶僕之貌,修廣顙,昂首掀眉,揭膺闊步,皆造化陶冶,不可移易。古之挾仙術者,能蛻人骨,不能易人貌。今公責僕勿高忽卑,擇中而居之,亦嘗有以裡婦之效顰聞於公者乎?僕即死勿願也。”允寧後念其母老病,乞南,得國子祭酒。歸省,道經華山,為文祭之,大約以母素敬神而不蒙庇,即愈吾母病,吾太史也,能為文以不朽神,其辭頗支離怪誕。居無何,以地震死。西安李戶部愈素恨允甯,假華山神為文詈而﹃之,今並傳關中。

謝茂秦的來益老訁孛,嘗寄示擬李杜長歌,醜俗稚鈍,一字不通,而自為序,高自稱許,甚略云:“客居禪宇,假佛書以開悟。暨觀太白少陵長篇,氣充格勝,然飄逸沉鬱不同,遂合之為一,入乎渾淪,各塑其像,神存兩妙,此亦攝精奪髓之法也。”此等語何不以溺自照。又俞仲蔚古調本是名家,五言律亦不惡,沾沾為七言律不已,何也?乃知宇宙大矣,無所不有。

王允甯生平所推伏者,獨杜少陵。其所好談說,以為獨解者,七言律耳。大要貴有照應,有開闔,有關鍵,有頓挫其意主興主比,其法有正插,有倒插。要之杜詩亦一二有之耳,不必盡然。予謂允甯釋杜詩法如朱子注《中庸》一經,支離聖賢之言,束縛小乘律,都無禪解。

于鱗擬古樂府,無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與古樂府並看,看則似臨摹帖耳。五言古,出西京建安者,酷得風神,大抵其體不宜多作,多不足以盡變,而嫌於襲;出三謝以後者,峭峻過之不甚合也。七言歌行,初甚工於辭,而微傷其氣,晚節雄麗精美,縱橫自如,燁然春工之妙。五七言律,自是神境,無容擬議。絕句亦是太白少伯雁行。排律比擬沈宋,而不能盡少陵之變。志傳之文,出入左氏司馬,法甚高,少不滿者,損益今事以附古語耳。序論雜用《戰國策韓非》諸子,意深而詞博,微苦纏憂。銘辭奇雅而寡變。記辭古峻而太琢。書牘無一筆凡語。若以獻吉並論,于鱗高,獻吉大;于鱗英,獻吉雄;于鱗潔,獻吉冗;於鱗艱,獻吉率。令具眼者左右袒,必有歸也。

馮汝言纂取古詩,自穹古以至陳隋,無所不采,且人傳其略,可謂詞家之苦心,藝苑之功人矣。然遠則延壽《易林》、《山海經圖贊》,近而周興嗣《千文》,皆在所遺,恐當補錄。

喬景叔世甯己酉歲以楚藩參入賀萬壽,余時見之,短而髯,溫然長者也。所有行卷,僅百餘篇耳,頗膾炙人口。又十餘年,景叔卒。近有以其《丘隅集》來者,云景叔所自選。餘猶記其行卷內一七言律《寄王太史元思謫戍玉壘》者云:“學士兩朝供奉年,《上林》詞賦萬人傳 。一從玉壘長為客,幾放金雞未擬還。聞道買田臨灌口,能忘歸馬向秦川。五陵他日多豪俊,空望在南尺五天。”詞頗佳,而集不之選,何也?集詩小弱不稱,豈梓行者有長吉友人之恨耶?聞康得涵卒後,佳文章俱為張孟獨摘取,今其集殊不滿人意。以此,予於於鱗,不為刪削耳。

太原兄弟,俱擅菁華;(貢上沖、司直涍、司勳汸、虞部濂。)汝南父子,嗣振騷雅。(省曾姬水。)徵仲三絕,彭嘉有二。道複二妙,括得其一。吳中一時之秀,海內寡儔。

皇甫子安之東覽,古《選》頗勝;子遁之禪棲,近體為佳。子安卒,蔡子木以計哭之云:“五字沉吟詩品絕,一官憔悴世途難。”可謂實錄。蔡生對餘讀,輒哽咽淚。又華先生哭施子羽云:“生前獨行殊寡諧,死後遺文更誰輯。”比之“一領青衫消不得”者,更神傷矣。

余十五時,受《易》山陰矣行簡先生。一日,有鬻刀者,先生戲分韻教餘詩,餘得“漠”字,輒成句云:“少年醉舞洛陽街,將軍血戰黃沙漠。”先生大奇之,曰:“子異日必以文鳴世。”是時畏家嚴,未敢染指,然時時取司馬班史、李杜詩竊讀之,毋論盡解,意欣然自愉快也。十八舉鄉試,乃間於篇什中得一二語合者。又四年成進士,隸事大理,山東李伯承燁燁有俊聲,雅善餘持論,頗相下上。明年為刑部郎,同舍郎吳峻伯王新甫袁履善進餘於社。吳時稱前輩,名文章家,然每餘一篇出,未嘗不擊節稱善也。亡何,各用使事,及遷去,而伯承者前已通余於于鱗,地時為余言於鱗也,久之,始定交。自是詩知大曆以前,文知西京而上矣。已於鱗所善者布衣謝茂秦來,已同舍郎徐子與梁公實來,吏部郎宗子相來,休沐則相與揚扌乞,冀於探作者之微,蓋彬彬稱同調云。而茂秦公實複又解去,於鱗乃倡為五子詩,用以紀一時交遊之誼耳。又明年而餘使事竣還北,於鱗守順德出,茂秦登吳明卿,又明年同舍郎餘德甫來,又明年戶部郎張肖甫來,吟詠時流布人間,或稱“七子”或“八子”,吾曹實未嘗相標榜也。而分宜氏當國,自謂得旁采風雅權,讒者間之,眈眈虎視,俱不免矣。

余自遘家難時,橐饘之暇,杜門塊處,獨新蔡張助甫為驗封郎,旬一再至。余固卻之,張笑曰:“足下乃以一吏部榮我乎?”余歸,張亦竟左遷以去。自是吾黨有“三甫”,肖甫之雄爽流暢,助甫之奇艇超詣,德甫之精嚴穩稱,皆吾所不及也。

吾弟世懋,自家難服除後,一操觚,遂爾靈異,神造之句,憑陵作者。唯未為古樂府耳,其他皆具體而微。吾偶遺信問於鱗漫及之曰:“家弟軼塵而奔,咄咄來逼空,賴其好飲,稍自寬耳。”于鱗亦云:“敬美視助甫輩自先驅,視元美雁行也。嘗取謝句‘花萼嚶鳴’標君家兄弟,不然耶?”又一書云:“敬美乃負包宗含吳之志,稱天下事未可量,眈眈欲作江南一小英雄。尋將火攻伯仁,柰何不善備之也。”其見賞如此。

吳人顧季狂頗豪於詩,不得志吳,出遊人間,每謂余不滿吳子輩,至有筆之書者,間一有之,而未盡然也。記中年掛冠時,命游屐與諸子周旋。章道華用短,不入卑調;劉子威用長,不作凡語;周公瑕挫名割愛,潛心吾黨;黃淳父麗句精言,時時驚坐;王百苟能去巧去多,便足名世;魏季朗滔滔洪藻;張幼于朗朗警思;伯起正自斐然;魯望必為娓娓。對陸叔平俞仲蔚,便似見古人。又云間莫雲卿練川殷無美詞翰清麗,時時命駕吾廬。步武之外,有曹甥子念者,近體歌行酷似其舅。王君載者,能為《騷》賦古文,饒酒德,亦何嘗落莫也。吾在晉陽有感云:“借問吳閶詩酒席,十年雞口有誰爭。”殆是實錄。

吾於詩文不作專家,亦不雜調,夫意在筆先,筆隨意到,法不累氣,才不累法,有境必窮,有證必切,敢於數子云有微長,庶幾未之逮也,而竊有志耳。

氏二女,居九成之台,得天燕,覆以玉筐。既而發視之,燕遺二卵,飛去不返。二女作歌,始為北音。禹省南土,塗山之女令其媵候禹於塗山之陽。女乃作歌,始為南音。夏後孔甲田於東陽山,天大風晦,入民室,其主方乳,或曰:“後來,良日也,必吉。”或曰:“不勝之,必有殃。”孔甲曰:“以為餘子,誰敢殃之。”後折,斧斷其足。孔甲曰:“嗚呼命矣!”乃作《破斧》之歌,始為東音。周昭王之右辛餘磨,有功,封於西翟,徙西河而思故處,始為西音。所謂四方之歌,風之始也。若在朝而春天者,被之鐘鼓管龠為《雅頌》。秦青響遏行云,虞公梁上塵起,韓娥之音,繞梁三夜,臨乘老姥,傅穀數日,綿駒王豹之流,皆鹹歌之聖者,然亦單歌不合樂。以後《江南》《子夜》《前溪》《團扇》《懊》這屬,是其遺響。唐妓女所歌王之渙高及伶工歌元白之詩,皆是絕句。宋之詞,今之南北曲,凡幾變而失其本質矣。叭吳中人棹歌,雖俚字鄉語不能離俗,而得古風人遺意。其辭亦有可采者,如陸文量所記:“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人夫婦同羅帳?幾人飄散在它州?”又所聞:“約郎約到月上時,只見月上東方不見渠。(音其。)不知奴處山低月上早,又不知郎處山高月上遲。”即使子建太白降為會晤談,恐亦不能過也。然此田紅和勞之歌,長年樵青,山澤相和,入城市間,愧汗塞吻矣。然則聽古樂而恐臥者,寧獨一魏文侯也?

正德間有妓女,失其名,於客所分詠,以骰子為題,妓應聲曰:“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從遭點,拋擲到如今。”極清切感慨可喜。又一妓得一聯云:“故國五更蝴蝶夢,異鄉千里子規民。”亦自成語。

潮陽蘇福八歲賦《初月》詩:“氣朔盈虛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無。卻於無處分明有,恰似先天太極圖。”惜乎十四而夭。令陳白沙莊定山白首操觚,未必能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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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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