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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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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石敬瑭稱號之年起

契丹之於石敬瑭,為勞亦僅矣。解晉陽之圍敗張敬達者,敬達師老,而無能如晉陽何也。敬瑭南向,而耶律德光歸,河南內潰,張彥澤迎敬瑭以入,初未嘗資契丹之力,戰勝以滅李氏而有之。且德光幾舍敬瑭而立趙德鈞,其待敬瑭之情,亦不固矣,曾不如突厥之於唐也。乃敬瑭堅拒眾議,唯桑維翰之是聽,以君父戴之,而為之辭曰信義也。嗚呼!敬瑭豈知人閑之有信義者哉?

古今逆臣攘奪人國者,類有偉伐以立威,而後人畏以服從而不敢動。無大功而篡者,唯蕭道成、蕭衍與敬瑭而已。然道成、衍遇淫昏之主,臣民不保其死,於是因眾怨以興,而為節儉寬容之飾行以結納中外之心,天下且屬心焉。李從珂無劉子業、蕭寶卷之淫虐,敬瑭一庸駑之武人,杳不知治理為何物,資婦勢以得節鉞,其據一隅以反也,自唐季以來,如梁崇義、劉稹之徒,無成而縣首闕下者非一矣,敬瑭幸得不伏其辜耳。在位八年,固無一言之幾道、一政之宜民,其識量之不足以服人,自知之,桑維翰亦稔知之,即與之四海一王之天下,亦不能一朝居,而況此岌岌搖搖、不寧不令之宇,僅守國門以垂旒乘輅哉!故甫篡位而範延光、張從賓、符彥饒、李金全、安從進、安重榮蜂起以爭,楊光遠、張彥澤殺人於前而不能詰,劉知遠且挾密謀以俟時而動,敬瑭蓋惴惴焉臥叢棘之上,不能自信為天子也。

德不可恃,恃其功;功不可恃,恃其權;權不可恃,恃其力;俱無可恃,所恃以偷立乎汴邑而自謂為天子者,唯契丹之虛聲以恐喝臣民而已。故三鎮繼起,張皇欲竄,而劉知遠曰:「外結彊虜,鼠輩何能為?」則契丹以外,敬瑭無可依以立命也可知矣。張從賓將逼汴州,從官洶懼,而桑維翰神色自若,夫豈有謝傅圍碁之雅量哉?心目之閑,有一契丹隱護其脰領耳。而藉口曰信義,將誰欺乎?惟其無以自主而一倚於契丹,故人即持其長短以制之。趙延壽、杜重威皆效之,而國以亡,血胤以斬,則維翰之謀,適以促其絕滅而已矣。敬瑭之竊位號也,與張邦昌,劉豫也正等,又出於安祿山、黃巢之下,宋人獎之以紹正統,無惑乎秦檜之稱臣構而不怍也。

禮曰:「刑不上大夫。」古之大夫,方五十里之國,有三人焉,次國倍之,大國四之。周千八百國,計為大夫者萬人以上,蓋視漢之亭長,今之倉巡驛遞耳,而不以刑辱之,則所以養廉隅而厚君子小人之別至矣。天下惡得而不勸於善邪?

刑者,非大辟之謂也,罪在可殺,則三公不貸其死,而況大夫?唯是宮、刖、劓、墨之刑,不使夷於小人,褫衣而殘肢禮耳。漢以杖代肉刑,則杖之為刑亦重矣哉!匍伏之,肉袒之,隸卒之賤淩蹴而筆之,於斯時也,煩冤汙辱之下,豈復有君子哉?王昶之僭號於閩也,淫虐不擬於人類,其臣黃諷訣妻子以進諫,不恤死也。至於昶欲杖之,則毅然曰:「直諫被杖,臣不受也。」昶不能屈,黜之為民。充諷之誌,豈黜是恤哉?觸暴人而死,則死而已矣,而必不受者辱也。於此而知後世北寺之獄,殘掠狼藉,廷杖之辱,號呼市朝,非徒三代以下虐政相沿,為人君者毀裂綱常之大惡;而其臣惜一死以俯受,或且以自旌忠直,他日復列清班為冠冕之望者,亦惡得而謝其咎與?

「士可殺不可辱」,非直為君言,抑為士言也。高忠憲公於緹騎之逮,投池而死,曰:「辱大臣即以辱國,」韙矣。立坊表以正君臣之義,慎遺體以順生死之常,蔑以尚矣。其次則屏居山谷,終身不復立於人之廷可也。士大夫而能然,有王者起,必革此弊政,而明盤水加劍之禮,人道尚足以存乎!

劉知遠之圖度深密也,石敬瑭其幾俎閑物耳,惡足以測之哉!始而決勸敬瑭以反,為己先驅也。三鎮兵起,敬瑭問計,而曰:「陛下撫將相以恩,臣戢士卒以威。」蓋子罕專宋之故智也。

自唐以來,人主之速趨於亡者,皆以姑息養彊臣而倒授之生殺之柄,非其主剛覈過甚而激之使叛也。今欲使敬瑭以呴沫之仁假借將相,則當時所宜推心信任、恣其淩轢而不問者,莫知遠若矣。恩徧加於將相,而可獨致猜防於知遠乎?柔而召侮,躁人先淩之,以亂其心誌,故安重榮之流,急起以疲敬瑭之力,知遠乃乘其後席卷而收之已耳。威移於己,則三軍所畏服者,知有知遠而忘有敬瑭;戢兵以衛民,則百姓所仰戴者,不感敬瑭而唯感知遠。兵從令而民歸心,故可以安坐晉陽,而俟契丹之倦歸,以受人之推戴。此知遠之成算,使敬瑭入其中而不覺者也。藉令石重貴而不為契丹之俘虜邪?亦拱手而授之知遠爾。

傲岸不受平章之命,重為其主之疑怒,而趙瑩為之拜請,感其恩撫大臣之言也。敬瑭忍怒而使和凝就第勸諭,假借之恩寵者已素,而威不足以張也。範延光、楊光遠、張彥澤驕橫以速石氏之亡,知遠收之也不待勞矣。契丹中起而亂之,故知遠之得之也難。當桑維翰獻割地稱臣之計,知遠已早慮之女,慮已之難乎其奪之豎子之手也。而卒能自保,以逐夷而少息其民。故自朱溫以來,許其有誌略而幾於豪傑者,唯知遠近之矣。

石氏之世,君非君,將非將,內叛數起,外夷日逼,地蹙民窮,其可揜取之也,八九得也。江南李氏之臣,爭勸李升出兵以收中原,而昪曰:「兵之為民害深矣!不忍復言,彼民安,吾民亦安。」其言,仁者之言;其心,量力度德保國之心也。蓋楊行密、徐溫息兵固國之圖,昪能守之矣。

興衰之數,不前則卻。進而不能乘人者,退且為人所乘。圖安退處,相習於偷,則弱之所自積也。李氏惟不能因石氏之亂而收中原,江、淮之氣日弛,故宋興而國遂亡,此蓋理勢之固然者;而揆之以道,則固不然。若使天下而為李氏所固有,則先祖所授,中葉而失之,因可收復之機,乘之以完故土,雖勞民以求得,弗能恤也,世守重也。非然,則爭天下而殄瘁其民,仁人之所惡矣。徐知誥自誣為吳王恪之裔,雖蒙李姓,未知為誰氏之子,因徐溫而有江、淮,割據立國,義在長民而已。長民者,固以保民為道者也。社稷輕而民為重,域外之爭奪,尤非其所亟矣。以匹夫奄有數千里之疆,居臣民之上,揣分自全,不亦量極於此乎?茍為善,後世子孫以大有為於天下者,天也;知其弱不足立而浸以亡者,亦天也;非可以力爭者也。李昪於是而幾於道矣。當其時,石敬瑭雖不競,而李氏諸臣求可為劉知遠、安重榮之敵者,亦無其人。陳慶之乘拓拔之亂以入雒陽,而髠發以逃;吳明徹乘高齊之亡以拔淮北,而只輪不返;皆前事之師也。即令幸勝石氏,而北受契丹之勍敵,東啟吳越之乘虛,南召馬氏之爭起,外成無已之爭,內有空虛之害,江、淮亙立於中以攖眾怒,危亡在旦夕之閑,而誇功生事者誰執其咎乎?故曰量力度德,自保之令圖也。

其仁民也,雖不保其果有根心之惻悱,而民受其賜以延生理,待宋之興,全父老、長子孫、受升平之樂,不可謂非仁者之澤矣。詩不雲乎?「民亦勞止,汔可小康。」人之情也,勞不可堪也,死愈不忍言也。楊行密、徐溫、李昪予民以小康,可不謂賢哉?高季興之猥也,天下笑其無賴,而視王曦、劉䶮之賊殺其民以自尊,愈矣;況江南之奠殘黎,使安枕於大亂之世,數十年民不知兵也乎!

江南李氏按行民田之肥瘠以定稅,凡調兵興役、非常事而猝求於民者,皆以稅錢為率。宋平江南,承用其法,延及於今,一用此式,故南方之賦役所以獨重,此春秋所謂用田賦也。

古者以九賦作民奉國,農一而已,其他皆以人為率。夫家之征,無職事者不得而逸。馬牛車器,一取之商賈。役,則非士及在官者,無不役也。是先王大公至正、重本足民之大法,萬世不可易者也。是故民樂有其恒產而勸於耕。茍非力不任耕、世習工賈者,皆悉安於南畝。無棄上,無遊民,不俾黠巧惰淫者,舍其先疇以避征徭,而坐食耕夫之粟。民食足而習馴,無或凍餒流離而起為巨寇。財足用,器足修,兵足使,而夷狄不能為患。其為天下利亦溥矣哉!今變法而一以田稅為率,已稅矣,又從而賦之。非時不可測度之勞,皆積墮於農。而計田之肥瘠以為輕重,則有田不如無田,而良田不如瘠土也。是勸民以棄恒產而利其萊蕪也。民惡得而不貧,惡得而不墮,惡得而不奸,國惡得而不弱,盜賊惡得而不起,戎狄惡得而不侵哉?故自宋以後,即其全盛,不能當漢、唐之十一,本計失而天下瘠也。

夫有民不役,而役以田,則等於無民。據按行之肥磽,為不易之輕重,則肥其田者禍之所集,而肥者必磽。有稅有役,則加於無已,而無稅則坐食遊閒之福,民何樂而為奉上急公之民?悖道拂經之政,且有甚於商鞅者。乃相承六百年而不革,無他,君偷吏窳,據地圖稅籍而易於考索。若以人為登耗,則必時加清理以調其損益,非盡心於國計民生者不能也。簡便之法,易以取給,而茍且以自恣。不知天子之允為元後父母、命官分職、以共天職,將何為邪?王者起而釐正之,莫急於此矣!

景延廣抗不稱臣,挑契丹之怒,而石晉以亡,古今歸罪焉,流俗之論無當於是非,若此類者眾矣。

石氏之亡不亡,奚足為有無哉?即以石氏論,稱臣稱男,責賂無厭,醜詬相仍,名為天子,賤同仆隸,雖得不亡也奚益?重斂中國之所有,以邀一日之歡,軍儲不給而軍怨於伍,流離載道而民怨於郊,將吏灰心,莫為捍衛,更延之數年,不南走吳、楚以息肩,則北走契丹以幸利,一夫揭竿而四方瓦解,石氏又惡保其不亡乎?石氏之亡,桑維翰實亡之,而柰何使延廣代任其咎也!

稱臣、割地、輸幣之議,維翰主之,敬瑭從之;二人以往,唯依阿茍容之馮道、安彥威而已。劉知遠已異議於早,吳巒、王權或死或貶而不甘為之屈,安重榮則不難剸敬瑭之首、刲心瀝血以謝萬世者也。延廣與知遠對掌馬步、為親軍之帥,知遠懷異心以幸其敗而不力爭,延廣扶孱主以恥其亡而獨奮起,延廣之忠憤,雖敗猶榮,而可重咎之以折中國生人之氣邪?

夫契丹豈真不可敵而以鴻毛試爐火哉?敬瑭所倚以滅李氏者,徒晉陽解圍一戰耳。又張敬達已老之師也。遇險而懼,不敢渡河而返。從珂自潰,非胡騎之果能馳突也。楊光遠誘之,趙延壽導之,而中國水旱非常,上下疲於歲帑,乃敢舉兵南向。然且偉王敗而太原之兵遁;石重貴自將以救戚城,而溺殺過半,慟哭而逃;高行周拒之於澶洲,而一戰不勝,收軍北去;安審琦救皇甫,遇慕容彥超於榆林店而自驚以潰;陽城之戰,符彥卿一呼以起,傾國之眾,潰如山崩,棄其奚車,乘駝亟走。當是時也,中國之勢亦張矣;述律有蹉跌何及之懼,氣亦熸矣。而延廣罷去,留守西京,悲憤無聊,唯自縱酒;桑維翰固爭於重貴,復奉表稱臣以示弱,然後孫方簡一叛,大舉入寇,而重貴為俘。繇此觀之,契丹何遽不可拒?延廣何咎?而維翰之貽害於中國,促亡於石氏,其可以一時茍且之人情,頌其須臾之安,而貰其滔天之罪哉?

韓侂胄挾鷹犬之功,殺忠貞,逐善類,惡誠大矣,而北伐非其罪也。成敗,天也;得失,人也;或成而敗,或敗而成,視其誌力而已。宋即北伐而小挫,自可更圖後效;乃以挑釁渝盟為侂胄之罪,然後人心靡,國勢頹,至於亡而不復振。故延廣逐而石氏之亡決,侂胄誅而趙宋之衰成。身為大帥,知有戰而不知有降,其官守也。延廣蒙譏,則嶽鵬舉之殺,其秦檜再造之功乎?

石敬瑭起而為天子,於是人皆可為,而人思為之。石敬瑭受契丹之冊命為天子,於是人皆以天子為唯契丹之命,而求立於契丹,趙延壽、楊光遠、杜重威,皆敬瑭之教也。欲為天子,而思反敬瑭之為,拒契丹以滅石氏者,安重榮耳,雖兵敗身死、蒙叛臣之號,而以視延壽輩之腥汙,猶有生人之氣矣。

劉知遠持重以待變,尤非可與敬瑭輩等倫者也。今且責知遠之擁兵晉陽,不以一矢救重貴之危,而知遠無辭。雖然,豈盡然哉?李守貞、杜重威、張彥澤,兵力之彊,與不相上下,而交懷忮害之心;桑維翰居中持柄,怙契丹以制藩帥;石重貴輕躁以畜厚疑,前卻無恒,力趨於敗;天之所壞,不可支也,徒以身殉,俱碎而已。

若夫君臣之義,固有不必深求以責知遠者。當日之君臣,非君臣也。知遠之器識,愈於敬瑭遠矣。為其偏裨,以權勢而屈居其下,相與為賊,以奪李從珂之宗社,一彼一此,衰王相乘,豈嘗受顧命輔重貴以保固石氏之邦家乎?敬瑭不推心以托,知遠亦不引以自任也,久矣。則護河東片土,休兵息民,免於打草谷之掠殺,而待契丹之退,收拾殘疆,慰安殺戮之余民,知遠之於天下也,不可謂無功。杜重威、李守貞、張彥澤之惡已播而不可揜,桑維翰媚虜以虔劉天下而自殺其軀,於是人喻於從夷之兇危;而重貴已俘,國中無主,始徐起而撫之,知遠之成謀決矣。擯契丹以全中夏而授之郭氏,契丹弗敢陵也。蓋自朱溫以來,差可許以長人者,唯知遠耳。嗣子雖失,而猶延河東數十年之祀,亦其宜矣。然而不足以延者,知遠亦沙陀也。於時天維地紀未全坼也,固不可以為中國主也。

兵聚而散之,平天下者之難也。漢光武撫千余萬之降賊,使各安於井牧,遐哉!自武王戢千橐矢之後,未有能然者矣。無仁慈之吏以撫之,無寬緩之政以綏之,無文教之興以移之;則夫習於憍悍、狃於坐食者,使之耕耘,不耐耰鉏之勞,使之工賈,不屑錙銖之獲;朵頤肥甘、流連飲博之性,夢寐寄於行閒;小有騷動,觸其雄心,即如螽蝗之蔽日,無有能禦之者矣。

河北自天寶以來,民怙亂而不安於田廬久矣。魏博之牙兵已殲,不能懲也。石晉置天威軍而不可用,遂罷之。乃雖不可用,而躍冶之情,仍其土習,則一動而復興。罷之,亦問其何所消歸邪?而抑不為之處置。無賴子弟,業已袴褶自雄於鄉裏,無有余地可置此身,能合而不能離,為盜而已矣。梁暉起於相,王瓊起於澶,其起也,契丹掠殺之虐激之;即無契丹之掠殺,亦安保其為井牧之馴民乎?敬瑭父子之為君,虛中國以媚虜,縱驕帥以稱兵,而草澤之奸,能朝耕而暮織乎?

民不富,不足以容遊惰之民;國無教,不足以化獷戾之俗。自非光武,則姑聽其著伍以待其氣之漸馴,而後使自厭戎行以思返,乃可得而徐為之所。劉知遠安集民之保山谷者,定其誌氣以漸思本計,自是以後,盜乃漸息;集之也,故賢於散之也。

得國而速亡,未有如沙陀劉氏者也;反者一起,兵未血刃,眾即潰,君即死,國即亡,易如吹槁,亦未有如沙陀劉氏者也。其後宋奪柴氏而尤易,亦跡此而為之耳。

劉氏之代石晉也,以視陳霸先而尤正。二蕭、石、郭皆懷篡奪之謀,興叛主之甲。知遠雖不救重貴之亡,而不臣之跡未著。重貴已見俘於契丹,石氏無三尺之苗裔可以輔立者,中原無主,兆人樂推,而始稱大號,以收兩都,逐胡騎。然且出兵山左,思奪重貴,不克而始還。若是者,宜其可以代興而永其祚,然而不能者,其故有二;詩曰:「宗子維城,大宗維翰。」先正親親以篤天倫,而枝幹相扶之道即在焉。易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先王尊賢以共天職,而心膂相依之道即在焉。漢、唐之興,其親也,不能如周、召之一心,而分土為侯王者,固不可拔也;其賢也,不能如伊、呂之一德,而居中為宰輔者,固不可亂也。

劉氏起於沙陀,以孤族而暴興,承祐之外,僅一劉崇父子,而威望不能與郭威、楊邠、史弘肇相頡頏。舉國之人,知孤雛一禽而其宗熸矣。郭氏亦猶是也。柴氏雖有宗黨,然不能正名為皇族,亦一夫而已矣。一旦擁他姓以代之,孰相難者,而又何勞再舉乎?

親不可恃,天也,則庶幾恃有賢輔以左右之耳。知遠之命相,竟求之於軍幕執筆之客佐,天下賤之惡之,狎而蔑之,倏起旋滅,無為太息者,尤無足怪矣。故劉氏之亡,亡於蘇禹珪、蘇逢吉之為相,王章之為三司使也。是郭威、楊邠、史弘肇所睥睨叱咤而使濡毫待命如胥史者也。四年而劉氏之廟蕩為寒灰,尚誰拯哉?

天之下,民所仰者君也;君之下,民所仰者相也。君非君,則天不能息其亂;相非相,則君不能保其國。開國承家,小人亟用,人之所鄙,天之所棄,不能一朝居矣。二蘇從幕中賤士躐輔弼之榮,即求如敬翔、任圜、和凝而不可得,乃欲伸弱主以折彊臣,其待四年而亡猶晚矣。

郭氏之相,雖德不稱位,而範質、李谷之視二蘇,則雲泥也,是以後亡。而承祐既滅,劉崇猶能保一隅之祀者數十年,愈於郭、柴之頓斬,則同姓存亡之故也。親賢之得失,國祚之短長,豈不一如符券與?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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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業、郭允明導其主以殺大臣,而劉氏速亡。人心未固,主勢不張,而輕用不測之威,翦推戴之臣,楊邠、史弘肇、王章雖死,郭威擁重兵,據雄藩,恩結將吏,權操威福,遽欲以一紙殺之,其以國戲也,愚不可詰矣。雖然,劉氏之存亡,惡足系天下之治亂哉?楊邠等就誅,而天下始有可安之勢,則此舉也,論世者之所快也。

自唐以來,彊臣擅兵以思篡奪者相沿成習,無有寧歲久矣。朱溫、李克用先後以得中原,而李嗣源、石敬瑭、劉知遠踵之以興。蓋其閑效之蹶起,或謀而不成,或幾成而敗者,鋒刃相仍,民以荼毒也,不可勝紀當其使為偏裨與贊逆謀也,已伏自竊之心。延及於石、劉之代,而無人不思為天子矣。安重榮、安從進、楊光遠、杜重威、張彥澤、李守貞雖先後授首,而主臣蹀血以競雌雄,敗則族,勝則帝,皆僥幸於不可知之數。幸而伏誅,國亦因是而卒斬。流血成川,民財括盡,以僅夷一叛臣,而叛者又起。彼固曰:與我並肩而起者,資我以興,惡能執法以操我生死之柄?況其煢煢孺子,而敢儼然帝制,秉鈇鉞以臨我乎?

自楊邠等以羽翼劉氏之宿將,威振朝廷,權行疆內,而一旦伏屍闕下,如圈豚之就烹;於是而所謂功臣者,始知人主自有其魁柄,不待戰爭,而可刈權奸若當門之草。故郭氏之興,王峻、侯益之流,不敢復萌跋扈之心;而李谷、範質、魏仁浦乃得以文臣銜天憲制閫帥之榮辱生死。柴氏承之,樊愛能等疾趨赴市,伏死歐刀,而人不驚為剙舉,邠、章、弘肇之誅,實倡其始也。有邠、章、弘肇之誅,而後樊愛能等之辟,伸於俄傾,而眾心允服;有愛能等之戮,而後石守信輩以得釋兵保祿位為幸,宋之中外載寧者三百載。嗚呼!業、允明之不量而亟殺權臣也,殆天牖之以靖百年飛揚盤踞之惡習乎!抑事會已極,無往不復,自然之數也。

郭威以一頭子黜王守恩,用白文珂,而盈廷不敢致詰。楊邠、史弘肇斥其主以禁聲,而曰「有臣等在」。此而不誅,劉氏其足以存乎?劉氏即存,天下之分崩狂競以日尋鋒刃也,寧可小息乎?邠、章、弘肇死,於是風氣以移,內難不生,而國有余力,然後吳、蜀、楚、粵可次第而平。故此舉也,天下漸寧之始也。劉承祐之死生,國之存亡,不足論也。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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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目口體之各有所適而求得之者,所謂欲也;君子節之,眾人任之,任之而不知節,足以累德而損於物。雖然,其有所適而求得之量以任之而取足,則亦屬厭而止,而德不至於兇,物不蒙其害;君子節情正性之功,未可概責之夫人也。況乎崇高富貴者,可以適其耳目口體之需,不待損於物而給,且以是別尊卑之等,而承天之祐,則如其量而適焉,於德亦未有瑕也。

天下有大惡焉,舉世貿貿然趨之,古今相狃而不知其所以然,則溢乎耳目口體所適之量,而隨流俗以貴重之,所謂寶器者是已。耳目口體不相為代者也,群趨於目,而口失其味、體失其安,愚矣。群趨於耳,而目亦不能為政,則其愚愈不可言也。寶之為寶,口何所甘、體何所便哉?即以悅目,而非固悅之也。唯天下之不多有,偶一有之,而或詫為奇,於是騰之天下,傳之後世,而曰此寶也;因而有細人者出,摘其奇瑰以為之名,愚者歆其名,任耳役目口四體以徇傳聞之說,震驚而艷稱之曰此寶也。是舉五官百骸心腎肺腸一任之耳,而不自知其所以貴之重之、思得而藏之之故。嗚呼!其愚甚矣。

傳曰:「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孟子曰:「寶珠玉者殃必及身。」何也?愚已甚,耳目口四肢不足以持權,則匹夫糜可衣可食之腴產以求易之;或且競之於人,而戕天倫、淩孤寡,皆其所不恤。崇高富貴者,則虛府庫、急稅斂、奪軍儲以資采覓,流連把玩,危亡不系其心;「殃必及身」,非虛語也。乃試思之,聲音可以穆耳乎?采色可以娛目乎?味可適口,而把玩之下,四體以安乎?於闐之玉,馳人於萬里;合浦之珠,殺人於重淵;商、周之鼎彜,毀人之邱墓;豈徒累德以黷淫哉?其貽害於人也,亦已酷矣!從吠聲之口,蕩亡藉之心,以禍天下,而旋殃其身,愚者之不可致詰,至此而極矣。郭氏始建國,取宮中寶器悉毀之,盡萬億之值,碎之為泥沙,不知者且惜之,抑知其本與泥沙也無以異;不留之於兩閑以啟天下之愚,亦快矣哉!

夫豈徒寶器為然乎?書取其合六書之法,形聲不舛而已;畫取其盡山川動植之形,宮室器服之制,知所考仿而已;典籍取其無闕無譌,俾讀者不疑其解而已。晉人之字,宋、元之畫,澄心堂之典籍,盡取而焚之,亦正人心、端好尚之良法也。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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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糶以殺鄰國之民,至不仁也;徒殺鄰民而朽吾民之粟以趨於貧,至不智也。李氏淮南饑,周通糶以濟之,二者之惡去矣。其後復大旱,民度淮爭,李氏遂築倉多以供軍,周乃詔舟車運載者勿予夫禁舟車而但通負擔,則所及者近,而力弱不任負者死相積矣。郭氏方有吞並江、淮之計,不欲資敵糧以困之,自謂得算,而不知此斗筲之智,徒損吾仁而無益也。

旱饑即至於縣罄,豈有餒死之兵哉?所餒死者民耳。立國則必有積儲矣,即不給,而民之僅存者嚴刑迫之,無求不得也;又不給,而坐食於民,或縱之掠奪而不禁也;則使其主多以為軍食,亦以紓民之死爾。禁舟車之運,勿使糶充軍食者,亦適以重困其民也,豈果於救民者之所忍為乎?

即以制勝之策言之:兩敵相壓,豐兇各異,所隔者一衣帶水耳。淮南之民,強欲者,轉鬥而北,不可禁禦,饑瘠瀕死,睨飽食之鄉,欲與爭一旦之命,死且不恤,弱瘠無制之民且如此矣。如使兵食不繼,彼且令於眾曰:誓死一戰,則禾粟被野者唯吾是飽。而兵之奮臂以呼,爭先而進,以自救死亡,復何易捍哉?

無德於民,不足以興;積怨於兵,則足以亡。晉惠公閉糶而秦師致死,身為俘囚。大有為者,不與人爭一饑一飽之利鈍也。故唯深研於人情物理之數者,而後可與盡智之川、全仁之施。郭氏固不足以及此,為德不永,而功亦不集。唯保天下者可以有天下,區區之算奚當哉!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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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不可以治天下者也,而至於無法,則民無以有其生,而上無以有其民。故天下之將治也,則先有制法之主,以使民知上有天子、下有吏,而己亦有守以謀其生。其始制法也,不能皆善,後世仍之,且以病民而啟亂。然亦當草創之際,或矯枉太甚,或因陋就簡,粗立之以俟後起者之裁成。故秦法之毒民不一矣,而乘六國紛然不定之余,為之開先、以使民知有法,然後漢人寬大之政、可因之以除繁去苛而整齊宇內。五胡蕩然蔑紀,宇文氏始立法,繼以蘇綽之緣飾,唐乃因之為損益,亦猶是也。

自唐宣宗以後,懿、僖之無道也,逆臣盜賊,紛紜割據,天子救死不遑,大臣立身不固,天下之無法,至於郭氏稱周,幾百年矣。唐之善政,無一存者,其下流之蠹政,則相沿而日以增。蓋所謂天子者,彊則得之,弱則失之;所謂宰相者,治亂非所任,存亡非所恤,其令於民也,桎梏之以從令,漁獵之以供軍;如此,則安望其有暇心以問法紀哉?叛臣而天子矣,武人而平章矣,幕客而宰相矣;則其所為庶司百尹、郡邑長吏者,舉可知也。其薄涉文墨者,則亦如和凝之以淫詞小藻、取譽花閑而已。及郭氏之有國也,始有制法之令焉。然後為之君者,可曰:吾以治民為司者也;為之民者,亦曰:上有以治我,非徒竭我之財、輕我之生、以為之爭天下者也。

夫郭氏之法,固不可以與於治者多矣。其寬盜一錢以上之死也,罷營田賦賦民而使均於民賦也,除朱溫所給民牛之租也,皆除民之大蠹而蘇之,亦救時之善術矣。若其給省耗於運夫,則運者蘇而輸者之苦未蠲也;禁民之越訴,而弗能簡良守令以牧民,則奸民乍戢,而州縣之墨吏逞,民弗能控告也;訟牒不能自書,必書所倩代書者姓名,以懲教訟,而訟魁持利害以脅人取賄,奸民益恣,而弱民無能控告也;其除賣牛牛皮者之稅,令田十頃稅一皮,徒寬屠賈,而移害於農、加無名之征也。凡此皆以利民而病之,圖治而亂之,法之所立,弊之所生矣。

蓋其為救時之善術者,去苛虐之政,而未別立一法,故善也。其因陋就簡而生弊者,則皆制一法以飾前法,故弊也。法之不足以治天下,不徒在此,而若此者為尤。雖然,以視蕩然無法之天下,則已異矣。君猶知有民而思治之,則雖不中而不遠;民猶知有法而遵之,則雖蒙其害而相習以安。蓋郭氏懲武人幕客之樵蘇其民而任其荒薉,標掊克之成格以虐用之於無涯,於是範質、李谷、王溥諸人進,而王峻以翼戴之元功,不能安於相位,故有革故取新之機焉。樞密不能操宰相之進止,宰相不復倚藩鎮以從違,君為民之君,相為君之相,庶幾乎天職之共焉。嗣是而王樸、竇儼得以修其文教,而宋乃困之以定一代之規。故曰:天下將治,先有制法之主,雖不善,賢於無法也。

漢承秦之法而損益之,故不能師三代;唐承拓拔、宇文之法而損益之,故不能及兩漢;宋承郭氏、柴氏之法而損益之,故不能踰盛唐。不善之法立,民之習之已久,亦弗獲已,壹誌以從之矣;損其惡,益之以善,而天下遂寧。唯夫天下方亂而未已,承先代末流之稗政以益趨於下,而盡喪其善者;浸淫相襲,使袴褶刀筆之夫播惡於高位,而無為之裁革者;於是雖有哲後,而難乎其頓改,害即可除,而利不可卒興。此湯、武之繼桀、紂與高皇帝之繼胡元,所以難也。有法以立政,無患其疵,當極重難反之政令,移風俗而整飭之以康兆民,豈易言哉!上無其主,則必下有其學。至正之末,劉、宋諸公修明於野,以操旋轉之樞,待時而行之,其功豈淺尟乎?

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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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子而立族子,因昭穆之序、為子以奉宗祀,自天子達於士,一也;而天子因授以天下為尤重。異姓者不得為後,大法存焉。春秋莒人後鄫,而書之曰滅,至嚴矣。乃事有至變者焉,則郭氏是已。郭威起於卒伍,旁無支庶,年老無子,更無可立之肩羣從;柴氏之子,既其內姻,從之鞠養,而抑賢能可以托國,求同姓之支子必不可得,舍郭榮亦將孰托哉?既立宗廟,以天子之禮祀其先,神雖不歆非類,而豈自我餒之乎?故立異姓以為後,未可為郭氏責也。

或曰:威無同姓可立之後,知榮之賢,引而置之將相之位,以國禪之而不改其族姓,倣堯、舜之道不亦美乎?舜宗堯而祖文祖,祀亦可弗絕也。

曰:時則上古,人則聖人,在位者則臯、夔、稷、契,而後舜、禹之受禪,天下歸心焉。乃欲使篡奪之君、擾亂之世,彊藩睥睨以思弋獲之大位,取一大賢以下之少年,遽委以受終,庸詎得哉?舜穆四門、敘百揆、雷雨弗迷,而共、驩猶狺於廷,三苗猶叛於外。若禹平水土、定九州,大勛著於天人,群後之傾心久矣,舜抑承堯之已跡而踵行之,而榮惡足以勝之?自朱、李以來,位將相而狂爭者,非一人也。郭氏之興,榮無尺寸之功,環四方而奡立者,皆履虎咥人之武人,榮雖賢,不知其賢也,孤雛視之而已。俄而將相矣,俄而天子矣,爭奪者攘臂而仍之,不能一朝居也,徒為子噲、子之,而敢言堯、舜乎?

所難處者,榮既嗣立而無以處柴守禮耳。論者乃欲別為郭氏立後,而尊守禮為太上皇,則何其不審而易於言也!郭氏無可立之後明矣,將誰立邪?榮之得國,實以養子受世適之命,郭氏之恩,何遽忍忘。身非漢高自我而有天下,則不得加皇號於私親。禮之所不許者,宋英宗且不得加於濮王,而況守禮乎!然則將如之何?守禮之為光祿卿,先朝之命也。迎養宮中,正名之曰所生父;其沒也,葬以卿,祭以天子;其服,視同姓之為人後者為之朞;則庶乎變而不失其常矣。外繼竄宗之法,不可執也。為天子而旁無可立之支庶,古今僅一郭氏,道窮則變,變乃通也。

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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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人俱起,血戰以戴己為君,功成位定,而挾勛勞以相抗,亦武人之恒也。即慮其相仍以攘臂,自可以禮裁之,以道制之,使自戢誌以寧居。遽加猜忮而誅夷之,刻薄寡恩,且抱疚於天人,漢高帝之所以不得與於純王之道也。郭氏因群力以奪劉氏之國,而王殷無罪受誅,王峻貶竄而死,其事與高帝同,而時則異,未可以醢葅韓、彭之慝責郭氏也。

自唐天寶以來,上懷私恩而姑息,下挾私勞以驕橫,擁之而興之日,早已伏奪之之心。位樞密、任節鎮者,人無不以天子為可弋獲之飛蟲,敗者成者,乍成而旋敗者,相踵以興,無歲而兵戈得息。乃至延契丹以蹂中國,綱維裂,生民之血塗草野,極矣。李嗣源之於存勗也,石敬瑭之於嗣源也,郭威之於劉知遠也,皆自以為功而相師以起者也。究不能安於其位以貽後昆,而徒辱中原之神臯天闕,為旦此夕彼之羶場。其他速敗而自滅其族者,更仆而不勝數。至於郭氏有國,幸而存者鮮矣。高行周卒,慕容彥超滅,王峻輩擅國之兵,奪民之財,其以亂天下也無疑。郭氏雖不可以行天誅,而天誅不容緩矣。亂人之未絕,其亂不衰,決意行法於廷而不勞爭戰,事會已及,變極而復,尚奚容其遲疑乎!

殷、峻誅,而後樊愛能、何徽可伏法於牙門,武行德、李繼勛可就貶於國法;乃以施於有宋,而石守信、高懷德之流,斂手以就臣服。天誅也,王章也,國之所以立、民之所藉以生也。故曰不可以醢葅韓、彭之罪罪之也。百年以來,飛揚跋扈之氣習為之漸息,一人死,則萬人得以保其生,王殷、王峻俛首受誅,不亦快與!

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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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有利國便民之政,而遣專使以行,使非其人,則國與民交受其病,弗如其已之也。使者難其人而不容已,則弗如即責之所司,而飭以違令之大法,固愈於專使之病國與民遠矣。

夫國家之置守令,何為者也?豈徒以催科迫民而箕斂之乎?豈徒以守因陋就簡之陳格,而聽其日即於廢馳乎?豈徒以聽民之訟,斂鈞金束矢之入以為訟府,而啟民於爭乎?下有疾苦而不能達,則為達之,以不沮於上聞;上有德意而不能宣,則為宣之,以不窮於下逮。於是有上言便宜以拯民而益國者,參廷議而決其可行矣,即以屬之守令,使進其邑之士大夫與其耆老,按行閱視,條奏其方略,而即責之以行。茍其玩上旨以違民心,專改革而違國憲,則有誅極貶褫之法以隨其後。賢者勸,不肖者懲,蔑不可舉也。

夫既有悉治理以上言者,娓娓而盡其利病,貪猾暴虐之吏,固無可容其欺蔽。即有老病疲茸、怠而坐馳之守令,監司得持課程以督其不逮;監司朋比飾說以罔上,司憲之臣,得持公議以糾其不若。廷臣清,監司無枉,守令不敢失墜,有言者必有行者,取之建官分職之司而已足,夫何阻隔不宣之足慮哉!若夫言利病者,徒取給於筆舌而固不可行,則守令得詳悉以上請,而仍享無事之清晏,奚用專使督行而有不得其人之憂哉!

明君之治,擇守令而已;守令不易知,擇司銓司憲者而已。司銓司憲者,口在天子之左右,其賢易辨也。而抑得賢宰相以持衡於上,指臂相使,綱維相挈,守令之得失,無不可通於密勿,則天子有德意而疾通於海內,何扞格之有乎!此之不謹,而恃專使以行上意,是臂不能使指,而強以繩曳之也。一委之專使,則守令監司皆卸其利國利民之責,行之不順,國病民勞而不任其咎;即有賢者,亦以掣曳而廢其職,況不肖者之徒張威福,迫促煩苛,以茍且報奉行之績乎!

江南李氏聽刺史田敬洙之請,修水利於楚州,溉田以實邊,而馮延己使李德明任其事,因緣侵擾,興力役,奪民田,而塘竟不成;巡撫諸州以問民疾苦,而使馮延魯以淺劣輕狂任之,反為民害;徐鉉、徐鍇論列其委任之失,顧得貶竄。夫豈特二馮之邪佞不可任哉!使守令牧民,而別遣使以興事,未有可焉者也。

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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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主威疾篤,遺命鑒唐十八陵發掘之禍,令嗣主以紙衣瓦棺斂己,自謂達於厚葬之非而善全其遺體矣。其得國也不以正,既無以求福於天;其在位也,雖賢於亂君,而固無德於天下,以大服於人;惴惴然朽骨之是憂,而教其臣子使不能盡一日之心力以效於君親,其智也,正其愚也。尤可哂者,令刻石陵前,以紙衣瓦棺正告天下後世,吾惡知其非厚葬而故以欺天下邪?則亂兵盜賊欲發掘者,抑必疑其欺己,愈疑而愈思發之。漢文令薄葬,而霸陵之發,寶玉充焉。言其可信,人其以言相信邪?

陵墓之發,自嬴政始。驪山之藏,非直厚葬已也,金銀寶玉,鼎彜鏡劍,玉以為匣,汞以為池,皆非生平待養之資,而藏之百年,愈為珍貴者,是以招寇。若夫古之慎終厚葬、以盡人子之心者,斂襚之衣無算,遣車明器祭器柳衣茵罌贈帛,見於土喪禮者,如彼其備。等而上之,至於天子,所以用其材而極孝養必具之物者,禮雖無考,而萃萬國之力以葬一人,其厚可知也。然皆先骨而朽,出於藏而不適於用。則人子之忱以舒,而終鮮發掘之患。先王之慮之也周,取義也正,而廣仁孝以盡臣子之情也至;不可過也,抑不可不及也。周主威不學無術,奚足以知此哉!墨氏無父,夷人道於禽獸,唯薄葬為其惡之大者。藉口安親而以濟其吝物寡恩之惡,禽道也。為君父者,以遺命倡之,亦不仁矣。

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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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平之戰,決誌親行,群臣皆欲止之,馮道持之尤堅,乃至面折之曰:「未審陛下能為唐太宗否?」夫謂其君為不能為堯、舜者,賊其君者也。唐太宗一躬帥六師之能,而大聲疾呼,絕其君以攀躋之路,小人之無忌憚也,一至此哉!道之心,路人知之矣,周主之責樊愛能等曰:「欲賣朕興劉崇。」道之心,亦此而已。習於朱友貞、李從珂之朒縮困潰而亡,己不難袖勸進之表以迎新君,而己愈重,賣之而得利,又何恤焉?周主憚於其虛名而不能即斬道以徇,然不旋踵而道死矣,道不死,恐不能免於英君之竄逐也。

若夫高平之戰,則治亂之樞機,豈但劉、郭之興亡乎?郭氏奪人之國,失之而非其固有;劉氏興報讎之師,得之而非其不義;乃其系天下治亂之樞機者,何也?朱友貞、李存勗、李從珂、石重貴、劉承祐之亡,皆非外寇之亡之也。驕帥挾不定之心,利人之亡,而因讎其不軌之誌;其戰不力,一敗而潰,反戈內向,殪故主以迎仇讎,因以居功,擅兵擁土,屍位將相,立不拔之基以圖度非分;樊愛能等猶是心也,馮道亦猶是心也。況周主者,尤非郭氏之苗裔,未有大功於國,王峻輩忌而思奪之夙矣。峻雖死,其懷峻之邪心者實繁有徒。使此一役也,不以身先而坐守汴都,仰諸軍以禦患,小戰不勝,崩潰而南,郭從謙、朱守殷之於李存勗,康義誠之於李從厚,趙德鈞之於李從珂,杜重威、張彥澤之於石重貴,侯益、劉銖之於劉承祐,皆秉鉞而出,倒戈而反,寇未入而孤立之君殪,周主亦如是而已矣。

且不徒長逆臣之惡、以習亂於不已也,劉崇方挾契丹以入,周師潰,周國亡,草谷之毒再試,而黎民無孑遺,德光且留不去,而中國無天子,劉崇者,又豈能保其不為劉豫?而靖康汴梁、祥興海上之禍,在此役矣。夫馮道亦逆知有此而固不以動其心,不失其為瀛王者,而抑又何求哉?唯周主決誌親征,而後已潰之右軍,不足以搖眾誌;潰掠之逃將,不足以劫宮闕;身立血戰之功,而樊愛能等七十人之伏辜,無敢為之請命。於是主乃成乎其為主,臣乃成乎其為臣,契丹不戰而奔,中國乃成乎其為中國。周主之為天子,非郭氏授之,自以死生為生民請命而得焉者也。何遽不能為唐太宗,而豈馮道之老奸所可測哉?

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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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非可一時猝捕而弭者也,故漢武帝分遣繡衣持節逐捕而盜愈甚。盍亦思盜之所以能為盜者乎?以為倏聚倏散、出鬼人魅者,從其為盜之頃、見其如此耳。其必有居也,必與民而雜處;其劫奪而衣食之也,必有所資於市易;其日遊行而無忌也,必與其鄉之人而相往來;其不能以盜自居、必有托以自名也,必附於農工商賈技術之流,而曰所業在是。故鄉之人知其盜也,郡邑之胥吏,莫不知其盜也;所不知者,朝廷猝遣之使,行芒芒原野之中,閱穰穰群居之眾,盡智殫威,祗以累疑似之民,而終不知盜之所在耳。使臣逐捕之,則守令坐委之曰:天子之使如此其嚴威,無可如何,而何易責之我邪?則盜益遊行自得而罔所忌畏。以秦皇、漢武之威,大索天下,而一夫不可獲,況使臣哉:

盜者,天子之所不能治,而守令任治之;守令之所不能知,而胥役知之;胥役之所不盡知,而鄉裏知之。鄉裏有所畏而不與為難,胥役有所利而為之藏奸。乃鄉裏者,守令之教化可行;而胥役者,守令之法紀可飭者也。盜亦其民,胥役亦其胥役,舍此勿責,而欲使使者以偶見之旌旄、馳虛聲而早使之規避,則徒為民擾而盜不戢,其自貽之矣。周主知其然,罷巡檢使臣,專委節鎮州縣,誠治盜之要術也。

二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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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補畫平一天下之策,先下江南,收嶺南,次巴蜀,次幽、燕,而後及於河東。其後宋平諸國,次第略同,而先蜀後江南,晚收河東,而置幽、燕於不復,與樸說異。折中理勢以為定論,互有得失,而樸之失小,宋之失大也。

以勢言之,先江南而後蜀,非策也。江南雖下,巫峽、夔門之險,水陸兩困,仰而攻之,雖克而兵之死傷也必甚。故秦滅楚、晉滅吳、隋滅陳,必先舉巴蜀,順流以擊吳之腰脊,兵不勞而迅若疾風之埽葉得勢故也。

以道言之,江南雖雲割據,而自楊氏、徐氏以來,以休兵息民保其國土,不隨群雄力競以爭中夏。李璟父子未有善政,而無殃兆民、絕彜倫、淫虐之巨慝;嚴可求、李建勛皆賢者也,先後輔相之;馮延己輩雖佞,而惡不大播於百姓;生聚完,文教興,猶然彼都人士之余風也。孟知祥據土以叛君,阻兵而無保民之誌,至於昶,驕淫侈肆,縱嬖倖以虐民也,殆無人理。則興問罪之師以拯民於水火,固不容旦夕緩也。嶺南劉氏積惡三世,民怨已盈,殆倍於孟昶;而縣隔嶺嶠,江南未平,姑俟諸其後,則勢之弗容迫圖者耳。

先吳後蜀,理勢之兩詘者也。此宋之用兵,賢於王樸之策也。若夫河東之與幽、燕,則樸之策善矣。

劉知遠之自立也,在契丹橫行之日,中土無君而為之主,以拒悍夷,於華夏不為無功。劉崇父子量力自守,茍延血食,誌既可矜;郭氏既奪其國,而又欲殄滅其宗祀,則天理之絕已盡;撫心自問,不可以遽加之兵,固矣。雖在宋世,猶有可憫者存也。契丹乘石敬瑭之逆,闌入塞內,據十六州以滅裂我冠裳,天下之大防,義之所不容隳者,莫此為甚,驅之以復吾禹甸,乃可以為天下君。以理言之,急幽、燕而緩河東,必矣。

即以勢言,契丹之據幽、燕也未久,其主固居朔漠,以廬帳為便安,視幽、燕為贅土,未嘗厚食其利而歆之也。而唐之遺民猶有存者,思華風,厭羶俗,如吳巒、王權之不忍陷身汙薉者,固吞聲翹首以望王師,則取之也易。遲之又久,而契丹已戀為膏腴,據為世守,故老已亡,人習於夷,且不知身為誰氏之余民,畫地以為契丹效死,是急攻則易而緩圖則難也。幽、燕舉,則河東失左臂之援,入飛狐、天井而夾攻之,師無俟於再舉,又勢之所必然者。王樸之謀,理勢均得,平一天下之大略,斯其允矣。

宋祖有誌焉,而不能追惟王樸之偉論,遂絀曹翰之成謀,以力敝於河東,置幽、燕於膜外,則趙普之邪說蠱之也。普,薊人也,有鄉人為之居閒,以受契丹之餌,而偷為其姻亞鄉鄰免兵戈之警,席犬豕以齁睡,奸謀進而貽禍無窮。惜哉!其不遇周主,使不得試樊愛能之歐刀也。

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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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而欲挽數千年之波流,一人而欲拯群天下之陷溺,難矣哉!楊、墨之賊道也,興於春秋之世,至孟子而僅及百年,且為之徒者,唯彊力慧辨之士,能習之者亦寡矣,士或淫而民固無有信從之者。韓愈氏曰:「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抑亦易為廓如矣。浮屠之入中國,至唐、宋之際,幾千年矣。信從之者,自天子達於比戶,貧寡之民、老稚婦女,皆翕然焉。拓拔氏、宇文氏、唐武宗凡三禁之,威令已迫,天下顧為之怨憤,不旋踵而復張,無惑乎愚者之言曰:是聖教之不可蔑者也。周主榮廢無額寺院,禁私度僧尼,而存寺尚二千有奇,僧尼猶六萬,說者或病其不力為鏟除,乃不知周主之漸而殺其滔天之勢也,為得其理。使有繼起者踵而行之,數十年而其邪必衰止。固非嚴刑酷令,憑一朝之怒所可勝者也。

浮屠之惑天下也有三:士之慧而失教者,聞有性命之說,心儀其必有可以測知而不知所從,浮屠以浮動乍靜之冏光示之,遂若有所依據;而名利之勞役已疲,從之以乍息其心旌,若勞極而蔭於林,因謂為吾宅也,熟寐而不知其倚於荊棘也。然而如此者,十不得一。其次則畏死患貧、負疚逃刑之頑夫,或覬其即得,或望之身後,自無道以致福,無力以求安,而僥幸於不然之域,遂竭心力資財以販貿之。又其下則目炫於塔廟形像之煇煌,耳淫於鐘磬鼓鈸之鞺鞳,心侈於千人之聚、百人之集、焚香稽首之殷勤,貿貿然而樂為其徒者,盡天下而皆然;非知有所謂浮屠之法也,知寺院僧尼而已。而避役之罷民,逃伍之潰卒,叛逸之臧獲,營生不給,求偶不得,無藉之惰呡,利其徒眾之繁有,可以抗句索、匿姓名、仰食而偷生。若此者,其勢殺,其額有限,其為之師者,遼戾寒涼而不振,則翕然誇燿之情移,蕭散以幾於衰滅。然後寬徭省罰以安小人,明道正誼以教君子,百年之內,可使萍散而冰消也。急誅之而激以輿,緩圖之而焰以熸,此制勝之善術,禹之所以抑洪水者,唯其漸而已矣。

拓拔、宇文固不足以及此,唐武之後,繼以宣宗,抑流急必逆之勢然也。周主行裁損之法,得之矣,而宗社旋移;宋太宗天倫既斁,懷疚不寧冀獲庇覆於心忘罪滅之邪說,是以法立未久,旋復囂張。嗚呼!道喪不復,抑生人之不幸與!而導以猖狂者,李遵勗、楊億之為世教蟊賊,亦不可勝誅也。趙抃、張九成皆清節之士也,而以身導其狂流,於是而終不可遏,豈周主除邪不盡之過乎?

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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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主立二稅征限,夏稅以六月,秋稅以八月,兩稅既行,無有便於此矣。急於此,則民病,易知也;緩於此,則民亦病,未易知也。

夫惟富人之求而無不給也,則急之與緩勿擇也。貧民者歲之所獲,僅此而已矣,急之則稱貸而倍償,固也;獲之有量,而須用者無方,乘其方有之日,使以其應輸者輸官,則所餘為私家之養者,或足或乏,皆可經度以節一歲之用。六月而蠶織成矣,十月而禾黍登矣,而上無期以限之,愚民忘他日之催科,婦子艷絲粟之有羨,遊食之工賈,鄉鄰之醵會,相與麋其贏余,室已如縣而征求始迫,於是移來歲未審之豐歉,倍息以貸而求免於桁楊。上且曰:吾已緩之,而猶不我應,民之頑也乃不知緩之正所以迫之也哉!

情不可不諒也,時不可不知也,役車其休之後,予以從容謀生之計,而暇豫以圖,方春於耜之勞,民不能自度,上為度之。而當其緩也不容急,當其急也不容緩,憂民之憂者,不可不察也。以六月征者,期成於八月;以十月征者,期盡於一冬。力可供,則必之以速完;貧不可支,則蠲除於限末。嚴豪民玩上之罰,開貧寡自全之路,一歲畢一歲之征,民習而安焉。王者復起,不能易也。

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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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信公奉使不屈,從容就死,推忠貞者,莫之能踰也。求其先信國而興者,顏魯公而外,孫晟其無媿焉。

信國以儒臣起義,事中國之共主,敗而不撓,亡而不屈。而晟捐其故國,自北徂南,投身危邦,事割據之主,則出身次第不若信公之大正。江南非四海兆人之元後,而為之效死,蓋亦褊矣,而未可以此短晟也。晟雖非江南之人士,然其南奔也,石、劉二氏以沙陀部落而僭大號,且進契丹以入踐中原,君劣臣離,上下蕩然無紀,雖雲故上,固誌節之士所不忍一日居也。江南承天下無君之乏,保境息民,頗知文教,士不幸生於其世,無可致身之地,則擇地而蹈,能用我者,為盡臣節,委誠以舍命,初非叛故主、附新君、僅酬國士之知者,此亦奚足以此病晟哉!

乃若晟之奉表於周,請奉正朔,與信公之祈請於蒙古也,其事略同;而折中於義,則晟愈焉。江南之與周齒也,小役大,弱役強,役焉而可保其宗社,則宗社重矣。宋之於蒙古,人禽之大辨也,屈誌以祈請,雖幸而存,為犬豕之附庸,生不如其死,存不如其亡,而宗社抑輕矣。然則信公之為趙氏宗社謀也則忠,而為自謀其所以效忠者則失也。海上扁舟,猶存中華之一線,等死耳,擇死所而死之,固不如張、陸之徑行以自遂矣。晟之屈己以請命,誌士之所弗堪,固勞臣之所必效。幸得當而延李氏一日之宗祊,屈不足以為辱;但不以其私屈焉,而誌已光昭矣。此晟之死,視信公為尤正焉。若其堅貞之操,從容之度,前有魯公,後有信公,鴈行而翔於天步,均也,又何多讓與!

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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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儼論相之說,非也。天子之職,擇相而已矣。百為之得失,百尹之貞邪,莫不以擇相為之本。為天下之元後父母,僅此二三密勿之大臣,為宗社生民效其敬慎,不知自擇,而委之前在此位者,以舉所知而任之,不知天之與以天下、而天下戴之以為大君,何為者邪?既雲令宰相舉所知矣,是信其有知人之明、靖國之忠也;又責以保任,而舉非其人,責其舉者,是何其辱朝廷而羞當世之士邪?保任之法,用之於庶官,且徒滋比阿覆蔽之奸;況舉天下以授之調變,而但恃緣坐舉主之峻法乎?又況人不易知,不保其往,乃以追責耆舊歸田之故老,借使王安石蒙壞法之譴,文潞公且被褫奪,秦檜正誤國之刑,胡文定與坐戮屍乎?

儼又雲:「姑試以本官權知政事,察其職業之堪否而後實授,」則尤謬甚。以此法試始進之士,使宰一邑、司一職者,子產猶曰「美錦不以學制」。與天子坐而論道、為天下臣民所倚賴之一二人,乃使循職業以課能否而用舍之,知有恥者,亦不願立於其廷;況其以道事君,進退在己,而不以天子之喜怒為進退者哉?此法行,則惟兢兢患失之鄙夫,忍隱以守章程、充於廉陛而已。

夫人臣出身事主而至於相,非一日之遽得之也;人君登進草萊之士而至於相,非一日驟予之也。或自牧守,或自卿貳,或自詞臣,業已為群情所歆厭,而數蒙人主之顧問。兵農禮樂,皆足以見其才;出處取與,皆足以征其守;議論設施,皆足以測其量;薦拔論劾,皆足以試其交。而待諸已入綸扉、將宣麻敕之日,始以職業考其優劣而進退之乎?甚矣!儼之罔於君人之道也。苛細以褻天職,猜疑以解士心,長君之偷,勸臣之黨,而能尊主庇民,未之有也。漠然不相信之人,一人譽之,即引而置之百僚之上,與謀宗社生民之大,使其歆實授而飾跡以求榮,天下其得有心膂之臣乎?

蓋自唐昭宗處傾危之世,廉恥道喪,楨幹已虧,而昭宗躁競,獎浮薄之風,故張濬、朱樸之流,卒然拔起以屍政府,而所謂宰相者賤矣。儼習於陋俗之氾濫,固將曰:此朝廷執筆以守典章之掾史耳,姑試之而以程限黜陟之,奚不可哉?洵如其言,天下惡得而定邪!

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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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主南伐江南,勞師三載,躬親三駕,履行陣,冒矢石,數十戰以極兵力,必得江北而後止。江北既獻,無難席卷以渡江,而修好休兵,饋鹽還俘,置之若忘。嗚呼!此其所以明於定紛亂之天下而得用兵之略也。蓋周主之誌,不在江南而在契丹也。

當時中原之所急者,莫有大於契丹也。石敬瑭割地以使為主於塞內,南向而俯臨中夏,有建瓴之勢焉。叛臣降將,道以竊中國之政令,而民且奉之為主。德光死,兀欲、述律交相戕賊,至是而其勢亦衰矣,是可乘之機也。然其控弦馳馬獷悍之力,猶未易折箠以驅之出塞。且自朱溫以來,所號為中國主者,僅橫互一線於雍、豫、兗、青之中,地狹力微,不足以逞誌。而立國之形,犬牙互入,未能截然有其四封,以保其內而應乎外。則不收淮南、江北之地,中國不成其中國。守不固,兵不彊,食不裕,強起而問無雲之故壤,石重貴之覆軌,念之而寒心矣。

然而契丹不北走,十六州不南歸,天下終不可得而寧。而欲勤外略,必靖內訌。乃孟氏之在蜀,劉氏之在粵,淫虐已甚,下之也易,而要不足以厚吾力、張吾威也。唯江南之立國也固矣,楊、徐、李閱三姓,而保境息民之謀不改。李璟雖庸,人心尚固,求以勝之也較難。唯其難也,是以勝其兵而足以取威,得其眾而足以效用,有其土而足以阜財,受其降而足以息亂。且使兵習於戰,以屢勝而張其勢;將試於敵,以功罪而擇其才。割地畫江,無南顧之憂,粵人且遙為效順。於是踰年而自將以伐契丹,其誌乃大白於天下。而中國之威,因以大振。其有疾而竟不克者天也,其略則實足以天下而紹漢、唐者也。王樸先蜀、粵而後幽、燕之策非也,屢試而驕以疲矣。威方張而未竭,周主亟之,天假之年,中原其底定乎!

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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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樂之亡,自暴秦始。其後大亂相尋,王莽、赤眉、五胡、安、史、黃巢之亂,遺器焚毀,不可復見者多矣。至於柴氏之世、僅有存者,又皆漢以後之各以意仿佛效為者;於是周主榮銳意修復,以屬之王樸。樸之說非必合於古也,而指歸之要,庶幾得之矣。至宋而胡安定、範蜀公、司馬溫公之聚訟又興,蔡西山掇拾而著之篇,持之確,析之精。雖然,未見其見諸行事者可以用之也。

孔子曰:「大樂必簡。」律呂之制,所以括兩閑繁有之聲而歸之於簡也。樸之言曰:「十二律旋相為宮,以生七調,為一均;凡十二均、八十四調而大備。」樸之所謂八十四調者,其歸十二調而已。計其鴻細、長短、高下、清濁之數,從長九寸徑三分之律,就中而損之,旋相生以相益,而已極乎繁密。九九之數,盡於八十一,過此則目不能察,手不能循,耳不能審,心不能知,虛立至密至賾之差等,亦將焉用之也?蔡氏黃鐘之數,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推而施之大鐘大鎛,且有不能以度量權衡分析之者,而小者勿論矣。盡其數於九九八十一而止,升降損益,其精極矣。取其能合之調為十二均足矣。故王樸律準從九寸而下,次第施柱,以備十二律,未為疏也。然自唐以降,能用此者猶鮮。過此以推之於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之密,夫誰能用之哉?大樂必簡,繁則必亂,況乎其徒繁而無實邪

夫兩閑之聲,而欲極其至賾之變,則抑豈但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而已乎?今以人聲驗之,舉一時四海之人,其唇、舌、齶、喉、齒、鼻,舉相似也;引氣發聲,其用均也;乃其人之眾,為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者,不知凡幾也。雖甚肖者,隔垣而可別,乍相逼以相聆,似矣,而父母妻子則辨之也無有同者。是知天下之聲,無涯無算,以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該之,謂之至密,而固不能盡其萬一,則其為法也,抑隘甚矣。

天地之生,聲也、色也、臭也、味也、質也、性也、才也,若有定也,實至無定也;若有涯也,實至無涯也。唯夫人之所為,以範圍天地之化而用之者,則雖至聖至神、研幾精義之極至,而皆如其量。聖者之作,明者之述,就其量之大端,約而略之,使相葉以成用,則大中、至和、厚生、利用、正德之道全矣。其有殘缺不修,紛雜相閑,以成乎亂者,皆即此至簡之法不能盡合耳。故古之作樂者,以人聲之無涯也,則以八音節之,而使合於有限之音。抑以八音之無準也,則以十二律節之,而合於有限之律。樸之衍為七調,合為十二均,數可循,度可測,響可別,目得而見之,耳得而審之,心得而知之,物可使從心以制,音可使大概而分,其不細也,乃以不淫人之心誌也;過此以往,奚所用哉,嗚呼!王樸極其思慮,裁以大綱,樂可自是而興矣。至靖康之變,法器復亡,淫聲胡樂,爚亂天下之耳,且不知古樂之為何等也。有制作之聖、建中和之極者出焉,將奚所取正哉?如樸之說,固可采也。九寸之黃鐘,以累黍得其度數,有一定之則矣。而上下損益,盡之十二變而止。而用黃鐘以成眾樂也,不限於九寸,因而高之,因而下之,皆可葉乎黃鐘之律。則九其九而黃鐘之繁變皆在焉,則十一律、七調、十二均之繁變皆在焉。巧足以制其器,明足以察其微,聰足以清其紀,心足以窮其理,約舉之而義自弘,古樂亦豈終不可復哉?若苛細煩密之說,有名有數,而不能有實,祗以熒人之心誌,而使不敢言樂,京房以下之所以為樂之贅疣也。折中以成必簡之元聲,尚以俟之來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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