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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親貴於端品,持家總要安貧。皇天不昧苦心人,泥丸亦能治病。

  杭州菩提寺乃名勝之地,常有仙人遊覽。離寺五里,有一王成,家貧,傭工度日。母趙氏居孀,弟二娃年幼。王成性極孝友,其母幼時勞碌過甚,兼之夫死憂氣,得個半身不遂之病,凡飲食行動要人攙扶。王成服侍不怠,問安送睡,煎湯熬藥,端茶遞水,事事盡道;又領些善書,講些報應,與母分憂解悶。凡傭工趕場,必要出告返面,勿使母親懸望。三兩天要割些肉與母吃,每天母親吃飯,自吃菜根。待弟極其友愛,時常教以良言,並未打罵一下。二娃亦聽教育,敬兄順母,再不懶惰。幫人又慇懃老實,所以人人喜歡,個個皆請。

  一日,到馮老爺家耘草,這馮老爺莊稼做得寬,請五六個長年。有一王老么,為人奸詐,脾氣乖張,你看他:背主懶惰當主勤,一天歇肩把氣勻。不是坡上睡覺了,就在吃煙看婦人。手足不好,愛偷東西走邪路;嘴巴不好,愛談閨閫說空話。一日無事,就講那家女子好看,那個婦人偷漢,某人燒火,某人有奸;唱歌盡是淫詞,出口便是野話。幾個伙伴你唱我和,把一灣都吼沉了。王成見太不像事,即勸道:「王么哥呀,談閨道閫,歌唱淫詞,是傷風敗俗,其罪極大。你我今生貧賤幫人,皆因前生有罪,若不做些好事,連人皮都要脫。你若不信,聽我道來:

  勸賢弟切不可糊言亂道,如今的天爺矮報應彰昭。

  有幾個談閨閫能把錢找?有幾個淫婦女能有下稍?

  當富的玉樓中把籍削了,當貴的金榜上難把名標。

  一則來傷天理終身潦倒,二則來敗風化惱怒神曹,

  三則來欠命債冤鬼尋找,四則來結仇恨項上吃刀。

  禍與福從口出關係非小,凡災難與凶危盡從口招。

  有席佳止談閨曾添壽老,祝期生逞利口舌上生疱。

  李無競積口德遇仙得道,有齊岩誣叔卿雷打火燒。

  這就是古今來口孽果報,望賢弟細體貼不可荒拋。

  將好的來效法孬的戒了,莫談閨莫道閫莫唱歌謠。

  多積些口中德上天知道,保佑你今年子翻個大稍。

  東也成西也就猶如柁窖,子而孫享富貴萬福來朝。」

  王老么聽得此言大不耐煩,說道:「你這人精精伶口,說話才是書呆子!我們下力的人,不擺龍門陣,不扯白談經,站倒打瞌睡,活路做不清。又道是:不講不笑,閻王不要。若是說話都有罪過,那吃人害人偷人搶人,又拿甚麼去罪他?我們不過大家說來解悶煩,並未作科去犯奸,談閨道閫都有罪,閻王那有許多鏈子拴?」眾人也有說王成講得好的,也有說王成迂酸的,紛紛不一,這也不表。

  且說菩提寺中來一癲僧,已有數月,每天吃了又睡,睡了又吃,或終日遊行,全不飲食。眾僧見他衣服襤褸,都厭惡他,不與交言。一日,王成手提糞篼撿糞,來至寺外,見癲僧盤坐在上大笑,笑得連氣都難回。王成上前,問道:「老禪師,你在笑啥?」癲僧曰:「我在笑你咧!」王成曰:「你笑我怎的?」癲僧曰:

  我笑你有些癲,侍奉母親太費錢。

    人生倘若必翻片,須將孝字丟一邊。

  王成曰:「禪師說到那裡去了,又道是:

    親恩深似海,人子罪如山。

    頭髮數得盡,親恩報不完。

  若不孝順父母,就翻片興家也發不長久。」癲僧曰:

  我笑你有些怪,太把兄弟來友愛。

    你今還在受饑寒,何必把他來攜帶?

  王成曰:「禪師說錯了,又道是:

    兄弟如手足,十指連心肝。

    銀錢只顧己,何以對祖先?

  不顧兄弟即為不孝,就是掙得錢來,問心卻有愧的。」癲僧曰:

  我笑你有些蠢,傭工忠實又發狠。

    一日才得五十文,何須太把骨頭損!

  王成曰:「禪師說差了,又道是:

    為人不忠良,死終為下鬼。

    一文要命消,多得必受累。

  受些辛苦掙來的錢,雖然少些也是堅牢的。」癲僧曰:

  我笑你有些迂,待人以信言不虛。

    只要金銀廣堆積,就是奸詐不為污。

  王成曰:「禪師之言太不近理了,常言道:

    窮人若無信,寸步不能行。

    口說蓮花現,還是風談經。

  虛誣詐偽,只是自欺,要積銀錢,恐怕不能。」癲僧曰:

  我笑你有些愚,驕傲滿假一概無。

    為富不仁是古語,何妨把禮來看疏?

  王成曰:「禪師此話更差,常言道:

    為人若無禮,好似鼠無皮。

    有財不知禮,不死又何為?

  想鼠尚有皮,人不講禮,比獸都不如,有錢何用?」癲僧曰:

  我笑你有些呆,為何不取非義財?

    人非橫財難致富,何妨使心用些乖!

  王成曰:「禪師之言更不是了,豈不聞:

    非義之財不養家,未曾到手禍先發。

    閻王賜你三合米,任你走到遍天涯。

  不義之財拿來何用?就是送我,我也不要。」癲僧曰:

  我笑你有些憨,為何不亂要人錢?

    於今廉潔多貧困,就是王侯也在貪!

  王成曰:「禪師之言越發隔遠了,常言道:

    廉者不受嗟來食,潔士不飲盜跖泉。

    安分守已無妄念,簞瓢陋巷也心寬。

  只怕這們積錢,連人皮都要積脫,那我是不乾的。」癲僧曰:

  我笑你有些悶,欺瞞拐騙全不信。

    如今廉恥盡消亡,何必公平守本分!

  王成曰:「禪師誑我了,又道是:

    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

    漏屋無虧欠,皇天有眼睛。

  與其無恥而得錢,不若安貧守本分,才不枉自為人。」

  癲僧曰:「依你說來,難道不想發財嗎?也要設個法兒才好。」王成曰:「銀錢誰不愛,總要取之無愧,方能興家。」癲僧曰:「我有三個生財之法,是佛祖傳下的,你願不願學?」王成曰:「既有如此妙法,怎麼不學?」癲僧曰:「上法,把我咒語一念,想要多少金銀,他自己會來;中法,把我法術一使,別人金銀任你去拿;下法,依我方兒去做,掙錢便易,再不費力。」王成曰:「禪師之法這般玄妙,好到極了,但不知壞不壞心咧?」癲僧曰:「上法雖傷天理,卻能堆金積玉,富與天齊;中法雖喪良心,也能金銀滿櫃,富敵一國;下法稍為營謀,亦能多掙銀錢,興家立業;雖有些兒欺心,卻能立功救人。」王成曰:「上法傷天理而得財,實如鬼引;中法喪良心而得財,猶如搶奪;惟下法營謀得財,立功救人,弟子願學。」癲僧曰:「王成真好見識,好緣法,待我將下法授你:你回家去將陳牆土二斗、大黃二十斤,細磨,以水和丸,如彈子大,百草霜穿衣;待乾,挑至湖州武康縣去,此時正當發瘟,醫藥不效,傳染極多。汝以泥丸用薑湯化開與服自愈。一人一丸,百發百中,不可賤賣了。」王成曰:「此法雖好,但我家貧,武康路遠,無有盤費。況我去了,無人找錢,我媽又怎麼過活咧?」癲僧曰:「這也無妨,我有四串錢放在山腳土地廟內,我出家人拿來無用,就送跟你,以作安家路費。」王成曰:「弟子無功,怎麼敢受?」癲僧曰:「日後還我就是,快去取來。」

  王成來到廟內,果有四串錢在土地當面放起,背上山去,而癲僧已回寺矣。心中疑惑,不知對與不對,兩次到寺訪問,並不見人,忽然想道:「此錢放在廟中,來往多人都未拿去嗎?非神仙而何?」即回家告母。母喜曰:「此是神仙念你忠孝樸實,故爾變化來指示於你,我兒勿疑,快照法做來,好到湖州去賣。」王成允諾,買些香燭,母子拜過神靈,把丸如法做好;又與母辦些油鹽柴米,留錢一千六百文作路費,餘錢放在屋內使用。看期起程,把兄弟喚到堂前曰:「為兄此去,不久即歸,母親甘旨,賢弟代兄事奉幾天。為兄還有幾句言語,賢弟好心聽著:

  出遠門難丟心,為兄言話聽分明。

    弟兄出世家貧困,幫人傭工過光陰。

    爹爹去世媽得病,兄弟年輕未成人。

    今年天干少人請,缺少甘旨奉娘親。

    那日上坡去撿糞,菩提寺外遇癲僧。

    教我一法把錢掙,做些泥丸去賣人。

    武康縣內多瘟症,包我此去賺萬金。

    可憐母親染疾病,賢弟服侍要慇懃。

    油鹽柴米都安頓,菜蔬鹹淡要調勻。

    晚來陪擺龍門陣,白日背出散淡心。

    換洗衣服要潔淨,小便大便慢扶行。

    賢弟代兄把孝盡,苦人自有天看成。

  為兄此去不多住,不過一月就回程。」

  王成說罷,辭別母弟,挑起泥丸,來到武康,住在三合店內。此時正是五月中旬,四處未聞瘟症。耍至月底錢也用完,店上又欠了一些口案。王成心內著急,朝夕歎氣。忽聽鄰壁錢鋪一子突然腹痛,嘔吐不已,請了數醫全無效應,兩日即死。那夜店主媳婦忽病,與前症一般,數次請醫總不對藥,將已要死。王成曰:「我帶得有丸藥,能治諸般瘟症,何不拿一粒去用薑湯水化服?」店主曰:「病已脫形,有啥醫頭?」王成曰:「這個無妨,拿去試下又不要你的錢咧。」店主拿去,如法化水,誰知病人口已閉了,用剪刀撬開灌下。不多時腹如雷鳴,喊要下解,解後能起,次日平腹如故。從此一一傳染,城內四鄉家家不免,別藥絲毫不效,惟王成之丸一吃便好,四處俱來求買。起初賣四十文,後漲至一百文,丸已賣了三分之二。店主曰:「你俱不看貧富取錢,貧者相送,富者加倍,錢也得了,功也做了。」王成喜允。於是店主當引人,量其家資取銀多少。這事也怪,先前窮人居多,此時俱是富者。王成之丸或八兩、十兩、二十兩,月底丸已賣完,算來得銀一萬九千九百兩。忽然隔壁錢鋪父子俱病,聽說丸已賣完,情願多出銀子。王成在床上尋著一粒,店主曰:「此人大利起家,已有十萬家貲,猶是貪心不已,從前死了一子,今又父子俱病,切莫相因賣了。」錢鋪無奈,只得出銀五千買去,父子分吃而愈。

  王成以銀一千謝店主,二千濟貧民,拿一千回家去,餘二萬多銀寄在字號內。買油籠十挑,一挑放銀一百,請人搬運回家。負銀一百去謝癲僧,眾說久已去了。從此更加盡孝,買兩個小女服侍母親,衣服飲食,任其所欲,無不去辦。後做生意,到武康販賣來往,將銀盤回來買田土,富蓋一鄉。王成弟兄俱婚於巨族,子孫蕃盛,其母亦享高壽,無疾而終。

  再說王老么,見王成賣泥丸發富,他也照樣做些,挑到武康賣錢。武康今年之瘟與上年不同,上年是伏心瘟,因熱極乘涼,暑伏於心,逼而不下,所以嘔吐腹痛。陳土清熱利水固皮,大黃下火,故一服即愈。今年是寒症,水瀉之藥不對了。你看王老麼,把店尋到歇下,裝起斯文樣子,南腔北調,說:「我這丸能醫諸般病症,有起死回生之功,每丸取錢四百文。」此時縣中死人無數,因上年丸藥極效,聞得此言,買者亦多,吃下俱死。買丸者憂氣不過,俱來要他退錢,拿丸打爛一看,盡是泥巴。即打客約,拿鏈拴去送官,稟他假藥相方,醫死十多人。官當堂打了二千小板,丟卡,候申文發落。王老么在卡,一無銀錢,二無親人,受盡慘刑,衣服剝盡,好不悔恨。只得坐地痛哭一場:

  坐卡中好悔恨,於今想起悔不贏。

  我不該父母面前耍脾性,說一還十毛撐撐。

  又不該掙得銀錢糊亂混,夜夜拿去嫖婦人。

    父母在家常斷頓,收錢不肯拿一文。

    還要罵他不發狠,懶死懶做懶翻身。

    幫人有個大毛病,背主懶惰當主勤。

    活路出來山坡困,莊稼偷去送人情。

    牧童面前我充狠,天天把他頭子登。

    吃飯就把火手恨,晌午晏了吷先人。

    緊工月分喊另請,鬆工退我不得行。

    說話愛展嘴巴動,談閨道閫不歇聲。

    浮豔山歌實好聽,一天唱得鬧沉沉。

    王成勸我總不信,反說他是假斯文。

    他做泥丸能治痛,武康縣內賺萬金。

    我也照樣來做定,誰知吃了醫死人。

    客約將我來鎖定,送到公堂受苦刑。

    丟在卡內無人問,私刑件件都受清。

    腰中無錢難買合,乞食囚徒好傷情。

  這是我忤逆不孝遭報應,自作自受怪誰人!

  勸世人,仔細聽,親是活佛,要把孝行。

    幫人不忠老天恨,談閨道閫罪不輕。

    不信看我坐監禁,死墮地獄難翻身。

  哭了數日,忽染牢瘟而死。無人領屍,拋在官山,豬拉狗扯。

  各位,人生在世總要忠孝才有安身之日。你看王成能孝能悌,必忠必信,以泥丸而發富;王老么不孝不忠,愛嫖愛懶,以泥丸而喪身。同是賣泥丸,何以一個治得倒病,一個就醫死人咧?一來所遇之症寒熱不同;二來各人的心好孬不等。總之,天之報應,隨人而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不爽絲毫的。觀此二人,蓋可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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