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雪月梅
第三回
第四回 

第三回 小女郎生騙別家鄉 老殺才冥責填溝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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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這小梅見何成這般光景,忍氣吞聲,苦楚萬狀。何成見小梅哭泣,自己覺得漸愧,因思:不如把與人家做了養媳,離了眼睛,到也清靜。又想:富戶人家是不要養媳的,若把與窮人小家,又無些指望,不若賣與大戶人家做了婢妾,倒還有些道路。主意已定,就託人打聽。適逢其會,有一個浙江王孝廉進京會試,中了進士回來,打從山東經過,因家中有,留心要買一個伶俐丫鬟服侍。這沂水縣知縣是他舉人同年至交,因便道來拜,就留在賓館中住下。

  因主人有了買丫頭的口風,他跟隨的家人都已知道。這王進士意中以為山東地方雖有賣的丫頭,但恐沒有清秀人物,欲往蘇、楊州去買,以此不十分在意。這日往縣中赴席回館,天已傍晚。他老家人稟說:「有個姓何的,他有個侄孫女,因不能度日,情願將他出賣,說道人物生得甚好。」王進士道:「明日且叫他來,我看一看再說。」家人答應,就與何成說知。這何成於路就想了個詭計,到家哄騙小梅,說道:「過兩日就是清明節了,你該收拾收拾,到你父親墳上燒張紙,也是你一點孝心。明日又是觀音庵婦女們勝會,我與你順便同去隨喜隨喜,那裏都有素齋款待的,你早些起來梳洗。」小梅道:「爹爹墳上理應去燒紙,觀音會上我是不去的。」何成道:「你不知這觀音庵菩薩最靈,又且好個去處!燒香的婦女們不知有多少,那一個不去祈禱?真真有求必應!你也去祈禱祈禱,自身消災延壽也好。」小梅祇是不應,一宿無話。當晚,何成已想到:這妮子一去,必然相中,拼著出脫一乘轎錢,抬了他去,省得叫他走路作難。算計定了,

  次日一早就去叫了一乘小轎到來,逼著小梅梳洗,又叫他穿件青布衣服,罩了舊孝衫。祇說先到墳上燒紙,騙得小梅上轎時。這轎夫已是何成與他說明白的,一直竟抬到賓館前歇下。何成便去與那老家人說知,進去通報。正值王進士在廳前閑步,見說是領丫頭來相看的,就吩咐:「著他進來。」家人傳出,這何成就叫小梅出轎。小梅看時,並不是甚麼觀音庵,倒像個大戶人家的宅第,又見何成與那管家模樣的人在那裏鬼頭賊腦的說話,心中早已知道不好,便對何成道:「這是甚麼去處?叫我到來作甚麼?」何成此際諒難再瞞,祇得實說道:「這是王老爺的客館。他家有個小姐,要你去做個陪伴的人,一生喫著不盡,省得在家忍飢受餓。不是我忍心相棄,實是過活不來,恐怕苦壞了你,故此尋這個好去處安頓你,是我一片好心。」一面說著,一面就拉他進去。這小梅到此,竟氣得面色蠟黃,牙縫裏半個字也迸不出來。

  到得廳前,王進士一見,心中甚喜,遂吩咐家人:「問他要多少身份?」何成就對他老家人道:「我也是名器人家,祇因窮苦難度超驗指超出經驗界限或整個世界之外。不同的哲學派別,不得已將他出賣。祇要老爺另眼抬舉,就是他的造化,小老也得放心。煩你老人家在老爺面前幫襯幫襯。若得五十兩銀子,也就夠我的結果了。」老家人替他回了這話,王進士笑道:「這十來歲的女子那裏就值這許多銀子?念他是個窮苦之人,給他二十兩銀子,多了不要。」這何成又再三訴苦求添,方應許了三十兩銀子。原來何成已預先約下官媒,寫就了身契,當時祇填了銀數,押了花押,人價兩相交割。此時小梅知是騙他出來賣身,已經成交,又惱又苦,放聲大哭,昏暈在地。那何成已是得了銀子,開發媒人、轎夫,一直去了。

  王進士見小梅哭倒在地,即叫老家人王樸慢慢扶他起來。王樸道:「你如今落了好處,不要啼哭了。我家老爺、夫人、小姐做人都是最好的。你到府中決不難為你,包管受用不盡,省得跟著他忍飢受餓的過日子。」王進士也見他不像個小家模樣,因問道:「你家中還有何人?祖父在日,作何生理?」小梅見問,帶哭說道:「我的祖父也是作官的,父親是個秀才。」遂將家事一一訴說了一遍。王進士道:「據你說來,也是個舊家子女,我自然另眼看待你。你那叔祖既是個無行之人,跟著他終無好處。幸喜賣在我家,倘把你賣到個不尷尬的去處,又當如何?你從此放心,再不要啼哭了。」小梅聽了這番言語,又看見王進士面貌是個仁厚的人,纔住了哭聲。王進士又吩咐老家人與他做些衣服添換。不日,辭了沂水縣令,就安頓小梅坐在行李車上,起身回家。原來這王進士諱翼,表字雲翔,祖貫浙江湖州府德清縣人。家在碧浪湖村居住,離府不遠,是個極清幽的去處。夫人華氏原是江南舊家,因父親任湖郡別駕時,與王家對下這門親事。夫妻同庚,四十祇生一女小字月娥,年方十四,生得姿容秀媚聰慧過人,夫妻甚是鍾愛。家中雖非巨富,卻也豐實有餘。此番中了進士回來,卻是富貴兩全的了。這且按下。

  卻說何成得了這宗身價,回到家中,覺得孤悽冷落,不免再到賭場中熱鬧熱鬧,誰知賭運不好,又輸去了幾兩,心中懊恨。這日還家已是一更時分,開鎖進門,到得裏邊,上床就睡。轉側間,見一青衣人手持鐵索喝道:「娘娘叫拿你去回話!」不由分說,鎖住項頸牽了就走。腳不點地,來到一個去處。但見松杉交翠,水繞山環,當中一條石子嵌成的道路。過了一座白石小橋,望見一所巍峨甲第高聳雲表。到得門首,祇見一個長髯使者喝叫:「帶住!」即轉身進去通報。不一時,祇聽得裏面有人傳呼著:「將何成帶進!」這何成心驚膽顫,不知是何所在,被幾個青衣人揪到丹墀下跪著,偷眼望見殿上掛著一顆斗大明珠,光耀如晝。有十數個侍女,宮妝打扮,簇擁著當中一位金冠霞帔的女仙,不知是何仙聖。祇聽得那女仙喝道:「你這廝一生貪花愛賭,作孽多端,鬼蜮居心,全無人氣!你那兄嫂、侄兒待你的情意不薄,你怎麼趁你侄子一死,骨肉未寒,就逼侄婦改嫁?將他所遺產業資財花費罄盡,又將他伶仃孤女騙賣與人為婢。似你這等人面獸心,說來令人髮指!我已深知,不必更問!」喝令青衣人:「將這廝捆翻,先打一百背花!」下面一聲答應,將何成衣服剝去,綁縛手腳。兩個青衣人各執一條虎筋鞭,從背上對打將下來,痛徹心骨。何成已知這女仙就是小梅的母親,無可強辯,祇是喊叫:「娘娘饒了狗命。」直打至三十鞭,上面喝叫:「放起!」女仙道:「鞭背不足以蔽辜,可與我將這??叉落油鍋裏去!」須臾,見階下油鼎沸騰,四個青衣人各執著託天叉,將他叉起,往油鍋裏一丟。這何成大叫一聲,忽然驚覺。

  正是三更時分,便覺渾身發燒,脊背上紅腫起來,疼痛異常,叫號之聲不絕。及至天明,原來背脊上生出一個大背疽來,又無人看覷。左鄰有個莫老者聽得叫號,過意不去,走來看視,見他合臥在床,背上赤腫如盤,料是背疽,因說道:「你怎麼就生出這個大毒來?須請個醫生來看治纔好。」何成自知性命難保,亦不回答,將手在頭邊摸出那包賭剩的身價來,尚有二十來兩,遞與這莫老,祇說得一聲:「求你替我買口棺材埋葬了,便感恩不盡!」莫老人接了銀包,明曉得是賣小梅的身價,估量買棺盛殮以及埋葬尚還有餘,不若請個醫生來與他看治看治。倘苦醫得好時,也是一樁好事,便道:「你且放心,我先去與你請個醫生來治一治。倘有不測,這棺衾殯葬的事,都是我與你料理便了。」何成點了點頭。這莫老人果然去請了個外科先生,跟著個背藥箱的到來,一看便道:「這是個背疽,須先用圍藥把四周圍住使毒氣不致散漫,內用攻託之藥調治,但急切不能見效。」莫老道:「就煩先生一治,該多少藥資,即當奉上。」這先生應允,便開了藥箱,取出圍藥道:「須用雞子清調和,敷在四周。」又撮了一服煎藥交與莫老如法煎服:「我明日再來看視。」說畢作辭而去,莫老先送了他二百文開箱錢。遂與他如法調治,先將圍藥敷好,又煎藥與他喫了,這何成祇是哀呼狂喊不止。到晚來與他帶上門,回家去叫了個小??過來,在外面打個地鋪,與他看門。

  誰知這何成已是命斷祿絕,號叫到半夜裏,已鳴呼哀哉了。那小廝睡到天亮起來,不聽聲響,走進裏邊一看,卻見直挺挺死在床上了,慌忙跑回去通知了莫老人。幸虧這莫老人是個忠厚長者,知他親族無人,因會同街坊鄰右,一力與他買棺盛殮,抬在義塚地上埋了﹔還謝了醫生五錢銀子。所餘下多,又與他做了個羹飯,買些紙錁燒了,就請同事鄰右喫了一鍾方散。此事若遇了個沒良心的人,就將銀子藏下,弄條草席捲去埋了也是有的。這就是戀賭念嫖不成材的結果。此話敘過不提。

  如今且說這岑公子自那日奉了母親,水陸行程,將及半月有餘。這日到了沂水縣地方,就問到尚義村來。正是:

  那堪狹路逢讎敵,難得他鄉遇故知。

  不知岑夫人母子到來作何著落?且聽下回分解。


  文章原非一途,要在各极其妙,此回前半於瑣碎中敘得洁凈可愛,後半陡接一夢,如陰雨數日,忽見晴天﹔如行黑暗,忽然開朗,筆墨淋漓,無奇不備,一結愈見其妙,予本一多情人,今讀此結句,真欲淚下,因綴一絕云:莫問何家事,休題尚義村。寒風吹老樹,夜雨泣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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