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台題畫稿
○題丹思畫冊仿叔明
畫如四始與六義,未埽俗腸便為累。青山幻出平中奇,剛健婀娜審真偽。此理山樵深得之,扛鼎力中有嫵媚。老而篤好不知疲,譬如小戶飲輒醉。寫以贈君君一噱,僧寮又聽鍾聲至。
○仿黃子久筆(為張南陰作)
西嶺春雲,餘聞粵西多山少水,拔地插天,與此迥別。及於此者,寒山流水,另有一番登臨氣概矣。大癡得董巨三昧,平淡天真,不尚奇峭,意在富春烏目間。吟樵奉命遠行,出守大郡,屬餘仿此,置行篋中。攬峰岩之獨秀,思湖山之佳麗,兩者均有得也。特慚筆墨癡鈍,不足為燕寢凝香之用耳。
○題仿大癡巨冊(為李憲臣作)
餘見子久大幅,一為浮巒暖翠,一為夏山圖,筆墨位置,盡發其蘊。餘向欲采取二軸,運以體裁,彙成結構,以腕弱思淺,動而輒止,未能與之鏖戰也。憲臣先生與予同事數年,悃愊無華,氣誼敦洽,予之知音也。向以此見委,怯於作大幛,遲回久之。邇來功力稍進,不敢匿醜,經營慘澹者,一載餘矣。今奉命為粵東之行,迫促難辭。十日一山,五日一水,何以副好友之意乎!急作此圖,歸之行篋中,以供清玩。餘老來樂此不倦,南華羊城多奇山,先生歸述所見,予將為先生再索枯腸。千岩萬壑,別開生麵,藝苑中一美談也。書之以為後訂。
○煙巒秋爽仿荊關(金明吉求)
元季四家,俱宗北宋。以大癡之筆,用山樵之格,便是荊關遺意也。隨機而趣生,法無一定。丘壑雲煙,惟見渾厚磅礴之氣。北苑夏景山口待渡圖,用淺絳色,而墨妙愈顯,剛健婀娜,隱躍行間墨裏。不謂六法中道統相傳,不可移易如此。若以臆見窺測,便去萬里,為門外傖父,不獨徑庭而已。明吉以小卷問畫,餘為寫荊關秋色,並以源流告之。並屬質之識者,以餘言為不謬耶。
○仿梅道人筆(司民求)
世人論畫以筆墨,而用筆用墨,必須辨其次第,審其純駁,從氣勢而定位置,從位置而加皴染,略一任意,便疥癩滿紙矣。每於梅道人有墨豬之誚,精深流逸之致,茫然不解,何以得古人用心處。餘急於此指出,得其三昧,即得北宋之三昧也。
○仿小米筆(為司民作)
米家畫法,品格最高。得其衣缽,惟高尚書,有大乘氣象。元人中如方方壺、郭天錫,皆具體而微者也。庚寅春暮夏初,餘在暢春入直,晨光晚色,諸峰隱現出沒,有平淡天真之妙。方信南宮遺墨,得此中真髓,揣摩成圖,可以忘倦,可以忘老。諸方評論雲:可與北苑頡頏,雖大癡山樵,猶遜一格。不虛也。
○仿黃子久(為宗室柳泉作)
清光咫尺五雲間,刻意臨摹且閉關。漫學癡翁求粉本,富春依舊有青山。大癡畫至富春長卷,筆墨可謂化工。學之者須以神遇,不以跡求。若於位置皴染,研求成法,縱與子久形模相似,落落從上,諸大家不若是之拘也。此圖成後,偶有會心處,向上拈出,平淡天真之妙,可深參而得之。
○仿大癡筆(為毗陵唐益之作)
要仿元筆,須透宋法。宋人之法一分不透,則元筆之趣一分不出。毫厘千里之辨在此,子久三昧也。益翁文章政事之餘,旁及藝事,筆墨一道,亦從家學得之。相值都門,論心深為契合。今將製錦南行矣,寫此奉贈。
○仿大癡秋山
大癡愛佳山水,至虞山,見其頗似富春,遂僑寓二十年。湖橋酒瓶,至今猶傳勝事。吾穀楓林,為秋山之勝,癡翁一生筆墨最得意處。所謂峰巒渾厚,草木華滋,於此可見古人之匠心矣。餘侍直辦公之暇,偶作此圖,有客從虞山來,遂以持贈。質之具眼,有少分相合否。
○仿大癡(為錢長黃之任新安作)
新安形勝地也。餘前至秦中,驅車過洛陽,渡伊洛。四圍山色,崚嶒巨石,俯瞰河流,曲折迤邐者數裏。方知大癡浮巒暖翠,天池石壁二圖之妙,過此而新安至矣。今“長黃官於茲土”,與“崔峒寒山流水”之句,恰相符合,可不作此為賀乎!此行身在畫圖中,而又領略詩意。古稱花縣,何以過之。發軔可以博報最也,請以拙筆為左券。
○仿黃大癡長卷(為鄭年上作)
畫法莫備於宋,至元人搜抉其義蘊,洗發其精神,實處轉鬆,奇中有淡,而真趣乃出。四家各有真髓,其中逸致橫生,天機透露,大癡尤精進頭陀也。餘弱冠時,得先大父指授,方明董巨正宗法派,於子久為專師。今五十年矣,凡用筆之抑揚頓挫,用墨之濃淡枯濕,可解不可解處,有難以言傳者,餘年來漸覺有會心處,悉於此卷發之。藝雖不工,而苦心一番,甘苦自知。謂我似古人,我不敢信。謂我不似古人,我亦不敢信也。究心斯道者,或不以餘言為河漢耳。
○仿大癡(為漢陽郡守郝子希作)
筆墨一道,同乎性情,非高曠中有真摯,則性情終不出也。餘與子希先生,論交垂四十年,回思渚陽襄國時,政事之暇,較藝論文,流連無虛日。年來又同官於京,過從為更密矣。先生出守漢陽,以畫屬餘,蹉跎年久,終未踐約。猶幸筋力未衰,可以應知己之命。庚寅秋日,久雨初晴,辦公稍暇,鍵戶息機,吮筆揮毫者數日,方成此圖。雖未敢與作家相見,而解衣磅礴,以研求之思,發蒼莽之筆,間亦有得力處也。因風郵寄,以誌遠懷。
○仿梅道人(為雪巢作)
餘憶戊寅冬從豫章歸,溪山回抱,村墟曆落,頗似梅道人筆,刻意摹仿,未能夢見。十餘年來,心神間有合處,方信古人得力,以天地為師也。雪巢大弟,就幕閩中,此行為道所必經,奚囊中試攜此圖,渡錢塘江,過江郎山,逾仙霞嶺,時一展觀,亦有一二吻合處否。
○仿大癡
畫中設色之法,與用墨無異,全論火候,不在取色。故墨中有色,色中有墨,古人眼光,直透紙背,大約在此。今人但取傅彩悅目,不問節腠,不入窾要,宜其浮而不實也。餘作此圖,偶有所感,遂弁數語於首。
○仿大癡九峰雪霽意(為張樸園先生作)
畫中雪景,唐以前但取形似而已。氣韻生動,自摩詰開之。至宋李營邱,畫法大備,雪景之能事畢矣。大癡不取刻畫,平淡天真,別開生麵。此又一變格也。餘於雪景,未經攻苦,諸家雖曾探索,終未夢見。此圖應樸園先生之命,客冬至秋,經營磅礴,乘暇渲染,冀得匠心之作,而手與心違。即於子久專師以宋法,未合觚棱,轉折處每為筆使,何以得其三昧乎。質之識者,幸有以教我。
○仿大癡(為顧天山作號南原)
餘與南原年道兄訂交,已十年矣。南兄詩文,士林推重,餘一見心折。間一出餘技,點染山水,與倪黃心傳,若合符節。其天姿筆力,迥異尋常畫史也。篆學不輕示人,近餘始得三四石刻,渾脫流麗,精嚴高古,無美不備。遠宗文三橋,近師顧雲美,尤有出藍之妙。猶憶甲寅秋,步月虎丘,與雲美相遇,談心甚洽,屬留塔影園,一日以二章易餘便麵,寶惜者三十餘年。正慮其漫漶失真,得南兄重開生麵,方信知過於師矣。南原酷嗜餘筆,因追昔年佳話,促餘作此圖,即用新章,亦不可不記也。
○仿大癡設色(為賈毅庵作)
畫法與詩文相通,必有書卷氣,而後可以言畫。右丞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唐宋以來悉宗之。若不知其源流,則與販夫牧豎何異也。其中可以通性情,釋憂鬱,畫者不自知,觀畫者得從知之。非巨眼卓識,不能會及此矣。毅庵博學好古,於拙筆有癖嗜。餘不敢自任,而不能卻其請,為仿大癡筆意。其中妍媸,知者自能辨之。
○仿倪黃設色
壬辰春正望後,燈事方闌,料峭愈烈,銜杯嗬凍。放筆作此圖,似有荊關筆意,而風趣用元人本色。此倪黃窠臼,未能純熟脫化也。傅以淺色,恐益增其累耳。
○仿大癡筆(己丑年二月十一日畫歸繆文子)
古人用筆,意在筆先,然妙處在藏鋒不露。元之四家,化渾厚為瀟灑,變剛健為和柔,正藏鋒之意也。子久尤得其要,可及可到處,正不可及不可到處,個中三昧,在深參而自會之。
○送厲南湖畫冊十幅
畫雖一藝,而氣合書卷,道通心性。非深於契合者,不輕以此為酬酢也。宋元諸家,俱有源委。其所投贈,無不寄托深遠。仿其意者,曠然有遐思焉,而後可以從事。南湖先生與餘同直暢春,積有歲月,著作承明,揚扢風雅。先生之所以自得,與餘之所以受教於先生者,久欲傾倒。戊子冬日,值其四十懸弧之辰,非平常祝嘏之詞所能盡也。東坡詩雲:“我從公遊非一日,不覺青山映黃發。”爰為寫一冊,以誌岡陵之盛雲。
○仿萬壑鬆風(丹思三十幅之一)
萬壑鬆風,百灘流水;意在機先,筆隨心止;聲光閃爍,宋人之髓;溯流董巨,六法如是;松雪偶題,莫辨朱紫;標識輝煌,千秋有美;須審豪厘,莫別遠邇;極深研幾,竿頭一縱。此圖以趙松雪題,董宗伯遂目為趙作。識者駁之,至今為疑。餘以為此賞鑒家之言,若論畫法,惟求宗旨,何論宋元。茲特取畫中之意,寫出示丹思,以見羹牆寤寐雲。
○仿範華原(三十幅之一)
終南亙地脈,遠翠落人間;馬跡隨人轉,客心入嶂間;晴沙橫古渡,槲葉滿深山;領略高秋意,歸來但閉關。餘癸酉秦中典試,路經函穀太華,直至省會,仰眺終南,山勢雄傑,真百二氣象也。海澱寓窗,追憶此景,輒仿範華原筆,而繼之以詩。
○畫設色高房山(三十幅之一)
房山畫法,傳董米衣缽,而自成一家,又在董米之外。學者竊取氣機,刻意摹仿,已落後一著矣。嚐讀雪竇頌古雲:“南江春風吹不起,鷓鴣啼在深花裏。三級浪高魚化龍,癡人猶戽夜塘水。”解此意,可以學房山,即可學董米。
○仿松雪大年筆意(為服尹作)
“天空浮修眉,濃綠畫新就。”此昌黎詩也。餘和樹百弟一絕句,以廣其後,二語有合處,因仿松雪大年筆意,並錄拙詠於後:“眼飽長安花欲然,卻教愁絕路三千。竹深處處鶯啼綠,輸與江南四月天。”
○仿王叔明長卷(武清三弟)
都城之西,層巒疊翠,其龍脈自太行蜿蜒而來,起伏結聚,山麓平川,回環幾十里,芳樹甘泉,金莖紫氣,瑰麗鬱蔥,禦苑在焉。得茅茨土階之意,而仍有蓬萊閬苑之觀,置身其際,盛世之遭逢也。餘忝列清班,簪筆入直,晨光夕照,領略多年。近接禁地之清華,遠眺高峰之爽秀,曠然會心,能不濡毫吮墨乎!有真山水,可以見真筆墨,可以發真文章。古人如是,景行而私淑之,庶幾其有得焉。此圖經年而成,頗費經營。識者流覽,此中瑕瑜,應有定鑒耳(康熙戊子長夏,題於海澱寓直)。
○仿大癡手卷
董巨畫法三昧,一變而為子久。張伯雨題雲:精進頭陀以巨然為師。真深知子久者。學古之家,代不乏人,而出藍者無幾。宋元以來宗旨,授受不過數人而已。明季一代,惟董宗伯得大癡神髓,猶文起八代之衰也。先奉常親炙於華亭,於陡壑密林,富春長卷,為子久作諸粉本中,探驪得珠,獨開生麵。餘少時侍先大父,得聞緒論,又酷嗜筆墨,東塗西抹,將五十年。初恨不似古人,今又不敢似古人。然求出藍之道,終不可得也。又今人多喜談設色,然古人五墨法,如風行水麵,自然成文,荒率蒼莽之致,非可學而至。餘故數年前作此長卷,久弆未出,今敢以公諸同好。
○仿淡墨雲林
仿雲林筆,最忌有傖父氣。作意生淡,又失之偏枯,俱非佳境。立稿時從大意看出,皴染時從眼光得來,庶幾於古人氣機,不大相徑庭矣。○仿梅道人長卷
畫有五品,神逸為上。然神之與逸,不能相兼,非具有扛鼎之力,貫虱之巧,則難至也。元季梅道人傳巨然衣缽,餘見溪山無盡,關山秋霽二圖,皆為得其髓者。餘初學之,茫然不解,既而知循序漸進之法,體裁以正其規,渲染以合其氣,不懈不促,不脫不粘,然後筆力墨花,油然而生。今人以潑墨為能,工力為上。以為有成法,此不知庵主者;以為無成法,亦不知庵主者也。於此研求,庶幾於神逸之門,不至望洋。明季惟白石翁最得梅道人法,詩雲:“梅花庵主墨精神,七十年來未用真。”可謂深知而篤信者矣。
○學思翁仿子久
董宗伯畫,不類大癡,而其骨格風味,則純乎子久也。石穀子嚐與餘言,寫時不問粗細,但看出進,大意煩簡,亦不拘成見,任筆所之,由意得情,隨境生巧,氣韻一來便止。此最合先生後熟之意。餘作此圖,以斯言弁其首。
○仿趙大年(推蓬四頁之一)
惠崇江南春,寫田家山家之景。大年畫法,悉本此意,而纖妍淡冶中,更開跌宕超逸之致。學者須味其筆墨,勿但於柳暗花明中求之。○仿董巨筆
畫中有董巨,猶吾儒之有孔顏也。餘少侍先奉常,並私淑思翁,近始略得津涯,方知初起處,從無畫看出有畫,即從有畫看到無畫,為成性存誠宗旨。董巨得其全,四家具體,故亦稱大家。
○仿小米筆
山水蒼茫之變化,取其神與意。元章峰巒,以墨運點,積點成文,呼吸濃淡,進退厚薄,無一非法,無一執法。觀米家畫者,止知其融成一片,而不知其條分縷析中,在在皆靈機也。米友仁稱為小米最得家傳,結構比老米稍可摹擬,而古秀另有風韻,猶書中羲獻也。宋太宰為收藏名家,聞有名畫,餘未之見,爾載世兄以同裏得觀,囑筆亦仿米意。餘未經寓目,古人神髓,豈能夢見。以意為之,聊博噴飯可爾。
○仿大癡設色秋山(與向若)
大癡秋山,向藏京口張修羽家,先奉常曾見之。雲氣韻生動,墨飛色化,平淡天真,包含奇趣,為大癡生平合作。目所僅見,興朝以來,杳不可即,如阿閃佛光,一見不複再見。幾十年間,追憶祖訓,回環夢寐,茲就見過大癡各圖,參以管見,點染成文。愚者千慮,或有一得,不至與癡翁大相徑庭耳。
○仿梅道人(與陳七)
筆不用煩,要取煩中之簡;墨須用淡,要取淡中之濃;要於位置間架處,步步得肯,方得元人三昧。如命意不高,眼光不到,雖渲染周致,終屬隔膜。梅道人潑墨,學者甚多,皆粗服亂頭,揮灑以自鳴其得意,於節節肯綮處,全未夢見,無怪乎有墨豬之誚也。己丑中秋,乍霽新涼,興會所適,因作是圖,並書以弁其首。
○仿設色小米
宋元各家,俱於實處取氣,惟米家於虛中取氣。然虛中之實,節節有呼吸,有照應,靈機活潑,全要於筆墨之外,有餘不盡,方無掛礙。至色隨氣轉,陰晴顯晦,全從眼光體認而出,最忌執一之見,粗豪之筆。須細參之。
○仿大癡秋山
己丑九月之杪,寒風迅發,秋雪滿山,黃葉丹楓,翠岩森烈,動學士之高懷,感騷人之離思,正其時也。餘以清署公冗,久疏筆硯。今將入直,興複不淺,作秋山圖寓意,上林簪筆,與湖橋縱酒,處境不同,而心跡則一。識者取其意,恕其學可爾。
○仿梅道人
貧且勞,人之所惡也。正為貧與勞之所役,以之移性情,隳意氣,則與道漸遠,無以表我之真樂矣。餘鹿鹿清署,補衣節食,忘老辦公,時以典禮候直,寄跡蕭寺,篝燈揮灑,長箋短幅,不問所從來,偶意古人得意處,放筆為之,夜分樂成,欣然就寢,一枕黑甜,不知東方之既白矣。因仿梅道人筆識之。
○仿大癡水墨長卷
筆墨一道,用意為尚。而意之所至,一點精神,在微茫些子間,隱躍欲出,大癡一生得力處,全在於此。畫家不解其故,必曰某處是其用意,某處是其著力,而於濡毫吮墨,隨機應變,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火候到而呼吸靈,全幅片段自然活現,有不知其然而然者,則茫然未之講也。毓東於六法中揣摩精進,論古亦極淹博。餘慮其執而未化也,偶來相訪,而拙卷適成,遂以此言告之。恍然有得,從此以後,眼光當陵轢諸家,以是言為左券。
○畫家總論題畫呈八叔
畫家自晉唐以來,代有名家。若其理趣兼到,右丞始發其蘊。至宋有董巨,規矩準繩大備矣。沿習既久,傳其遺法,而各見其能,發其新思,而各創其格。如南宋之劉李馬夏,非不驚心眩目,有刻畫精巧處,與董巨老米之元氣磅礴,則大小不覺徑庭矣。元季趙吳興發藻麗於渾厚之中,高房山示變化於筆墨之表,與董巨米家精神,為一家眷屬。以後王黃倪吳,闡發其旨,各有言外意。吳興房山之學,方見祖述不虛。董巨二米之傳,益信淵源有自矣。八叔父問南宗正派,敢以是對,並寫四家大意,彙為一軸,以作證明。若可留諸清秘,公餘擬再作兩宋兩元,為正宗全觀,冀略存古人面目,未識有合於法鑒否。推篷係宣和裱法,另橫一紙於前,並題數語。此畫始於壬辰夏五月,至癸巳六月竣事。
○仿設色大癡長卷
古人長卷,皆不輕作,必經年累月而後告成。苦心在是,適意亦在是也。昔大癡畫富春長卷,經營七年而成。想其吮毫揮筆時,神與心會,心與氣合,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絕無求工求奇之意。而工處奇處,斐於筆墨之外,幾百年來,神彩煥然。餘前日於司農處,獲一寓目,頓覺有會心處,方信妙境亦無多子也。雲徵不學畫而性喜畫,每以論文之法論畫,教學相長無倦也。更喜觀餘潑墨,侍側竟日不移。非深知篤好者,能如是乎?餘故為作長卷。雲徵有館課,餘點染時輒來,指摘微茫,推求精奧。餘恐其妨帖括之功,亦時作而時輟,竟曆三四年之久。餘心思學識不逮古人,然落筆時不肯苟且從事。或者子久些子腳汗氣,於此稍有發現乎。識之以博一粲。
○仿王叔明(為周大酉作)
元畫至黃鶴山樵而一變。山樵少時,酷似趙吳興,祖述輞川,入董巨之室,化出本宗體,縱橫離奇,莫可端倪。與子久雲林仲圭相伯仲,跡雖異而趣則同也。今人不解其妙,多作奇幻之筆,愈趨而愈遠矣。癸巳秋日,大酉從潞河來,偶談山樵筆墨,寫以歸諸奚囊。周兄將為嶽遊,攜杖著屐,水濱木末,出是圖觀之,未必無契合處也,亦可以解好奇之惑矣。
○仿大癡設色秋山(為鄒拱宸作)
大癡秋山,餘從未之見。先大父雲:於京口張子羽家曾寓目,為子久生平第一。數十年時移物換,此畫不可複睹。藝苑論畫,亦不傳其名也。癸巳九秋,風高木落,氣候蕭森。拱宸將南歸,餘正值悲秋之際,有動於中,因名之曰:“仿大癡秋山。”不知當年真虎筆墨何如,神韻何如,但以餘之筆,寫餘之意,中間不無悠然以遠,悄然以思,為“秋水伊人”之句可也。
○為凱功掌憲寫元季四家
餘二年前,奉命修書畫譜,見大癡論畫二十則,不出宋人之法。但於林下水邊,沙磧本末,極閑中輒加留意,歸於無筆不靈,無筆不趣,在宋法又開生麵矣。餘幼學於先奉常贈公,久而得其藩翰,見此二十則,方知子久深力處,益信華亭宗伯及家奉常所傳,為不虛也(題仿子久)。王叔明筆,酷似其舅趙吳興,進而學王摩詰,得離奇奧窔之妙。晚年墨法純師董巨,一變而為本家體,人更莫可端倪。師之者不泥其跡,務得其神,要在可解不可解處。若求其形,雲某處如何用筆,某處如何用墨,造出險幻之狀,以之驚人炫俗,未免邈若河漢矣(題仿黃鶴山樵)。北宋高人三昧,惟梅道人得之,以其傳巨然衣缽也。與盛子昭同裏掞而居,求盛畫者,填門接踵。庵主惟茅屋數椽,閉門靜坐,人有言者笑而不答。五百年來,重吳而輕盛,洵乎筆墨有定論也。然人但知其淋漓揮灑,不知其剛健而含婀娜之致,亦未思一笑之故耳(題仿梅道人)。宋元諸家,各出機杼。惟高士一洗陳跡,空諸所有,為逸品中第一,非創為是法也。於不用工力之中,為善用工力者所莫能及,故能獨臻其妙耳。董宗伯題倪畫雲:江南士大夫家,以有無為清俗。餘邇來苦心揣摩,終未能得其神理。有無清俗之言,洵不虛也(題仿雲林)。
○仿黃子久設色(為沛翁殷大司馬作)
畫自家右丞以氣韻生動為主,遂開南宗法派。北宋董巨,集其大成。元高趙暨四家俱宗之,用意則渾樸中有超脫,用筆則剛健中含婀娜。不事粉飾,而神彩出焉;不務矜奇,而精神注焉。此為得本之論也。沛翁以政事巨公,為風雅宗盟。其識力必有大過人者,每見必惓惓下問。餘雖鈍拙,不敢自匿,竭其薄技,幸有以教之。
○仿設色大癡秋山
六法一道,非惟習之為難,知之為最難;非惟知之為難,行之為尤難也。餘於此中磨練有年,方知古人成就一幅,必簡煉以為揣摩,於清剛浩氣中,具有一種流麗斐之致,非可以一蹴而至。學大癡者,宜深思之。
○仿大癡筆(癸巳夏五月筆為輪美作)
東坡詩雲:“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甚為古今畫家下針砭也。大癡論畫有二十餘條,亦是此意。蓋山無定形,畫不問樹,高卑定位而機趣生,皴染合宜而精神現。自然平淡天真,如篆如籀,蕭疏宕逸,無些子塵俗氣。豈筆墨章程所能量其淺深耶!輪美問畫於餘,餘以此告之,即寫是圖以授之,意欲於大癡心法,竊效一二耳。雖然畫家工力,有不得不形似者,遇事遇時,摹擬刻畫,以傳盛事,方見發皇蹈厲之妙。但得意得氣得機,則無美不臻矣。誰知之而誰信之,輪美亦極於此中留心。勉旃勉旃。
○又仿大癡設色(為輪美作)
大癡畫以平淡天真為主,有時而傅彩粲爛,高華流麗,儼如松雪。所以達其渾厚之意,華滋之氣也。段落高逸,模寫瀟灑,自有一種天機活潑,隱現出沒於其間。學者得其意而師之,有何積習之染不清,微細之惑不除乎!餘弱冠時,得聞先贈公大父訓,迄今五十餘年矣,所學者大癡也,所傳者大癡也。華亭血脈,金針微度,在此而已。因知時流雜派,偽種流傳,犯之為終身之疾,不可向邇。特作此圖,以授輪美,知其有誌探索,又明慧過人,自能為宋元大家,開一生麵。無負我意,勉旃勉旃。
○仿設色倪黃(為劉懷遠作)
聲音一道,未嚐不與畫通。音之清濁,猶畫之氣韻也。音之品節,猶畫之間架也。音之出落,猶畫之筆墨也。劉兄懷遠,於吳中少有盛名,遊於省會,自齊魯而迄京師,所至俱推絕詣。餘觀其為人,靜深有致,無刻不辨宮商,別聲調,間一出其技,舉坐傾倒。公卿大夫,俱為美談。非深思而力到,能至此乎!餘性不耐與人畫,至懷遠而不覺技癢,亦宗先反後和之意也。
○大橫披仿設色大癡(為明凱功作)
餘於筆墨一道,少成若天性。本無師承,誦讀之暇,日侍先大父贈公,得聞緒論。久之於宋元傳授貫穿處,胸中如有所據。發之以學文,推之以觀物,皆用此理。每至無可用心處,間一揮灑,成片幅便麵,無求知於人之心,人亦不吾知也。甲午秋間,奉命入直,以草野之筆,日進於至尊之前,殊出意外。生平毫無寸長,稍解筆墨,皇上天縱神靈,鑒賞於牝牡驪黃之外,反複益增惶悚。謹遵先賢遺意,吾斯之未能信而已。都門風雅宗匠所集,間有知我者。餘不敢自諉,亦不敢自棄,竭其薄技,歸之清秘,以供捧腹,不敢以此求名邀譽也。
○擬設色雲林小幅
學畫至雲林,用不著一點功力,有意無意之間,與古人氣韻相為合撰而已。至設色更深一層,不在取色,而在取氣,點染精神,皆借用也。推而至於別家,當必精光四射,磅礴於心手。其實與著意不著意處,同一得力。學者無過用其心,亦無誤用其心,庶幾近之。
○仿倪黃設色小卷(為司民作)
司民少有文譽,弈更擅場。自丁丑夏至婁,館於餘家數年。餘試以畫,叩之若金石之於節奏,林泉之於聲響,無不應也。餘方知斯理可以一貫,無怪乎司民之弈,所至輒傾倒也。庚寅秋入楚,暌闊者五年。今複來京,弈學更進,畫理明了,不減於昔。為人風雅驚座,殆又過之,以後相識滿天下,見其風韻猶存,恨知心之晚耳。作是卷以贈之。
○仿黃鶴山樵巨幅山水(寄依文)
黃鶴山樵,元四家中為空前絕後之筆。其初酷似其舅趙吳興,從右丞輞川粉本得來,後從董巨發出筆墨大源頭,乃一變本家法,出沒變化,莫可端倪。不過以右丞之體,推董巨之用,而學者拘於見聞,謂山樵離奇夭矯,別有一種新裁。而董巨之精神,不複講求;山樵之本領,終歸烏有。於是右丞之氣韻生動,為紙上浮談矣。聞親家為新安風雅巨擘,今寓維揚,意欲昌明斯道,而慮振興之無人也,飛書來問山樵筆,並寄側理。餘就所見作此圖,並以是語告之。
○仿董北苑(玉培贈司民)
餘從大癡入門,漸有進步。欲竟其學,公餘輒究心董巨,此得本莫愁末之意也。先定體勢,後加點染,俱要以氣行乎其間,如風行水麵,自然成文。用筆運墨之間,豈可以強而致,躁而得耶。玉培有佳紙,藏弆數年,出以索畫。餘亦經營經歲,垂成而忽歸司民。縑素輾轉,各有所屬,不可不紀其始。
◎跋
仿古人書法,一波一磔,尚有圭角可尋。若欲仿古人畫法,則非窺見其秘奧,而凝神靜氣以出之,必不能擬之於心,而即形之於手也。宋人陳公儲嚐作墨龍於幅末,曰雲霧之中,少露頭角,若現大身,動搖山嶽。又署所翁二字,其波磔點畫,與龍之齒頰鱗爪,同一古健。後人臨摹其字,縮為小幅。餘曾於故紙堆中見之,再四規摹,彌近彌遠,況仿畫乎!王麓台先生,專學子久,兼及叔明庵主雲林。觀其題畫稿,無一不出於仿,而又言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則於元末四大家,別有神契者矣。
壬寅初春,吳江沈楙德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