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冷齋夜話/卷二
作者:惠洪 北宋
卷三

嗜詩 编辑

韓魏公罷政判北京,作《園中行》詩:「風定曉枝蝴蝶舞,雨勻春圃桔槹閑。」又嘗以謂意趣所至,多見於嗜好。歐陽文忠喜士爲天下第一,嘗好誦孔北海「坐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范文正公淸嚴,而喜論兵,常好誦韋蘇州詩「兵衞森畫戟,燕寢凝淸香」。東坡友愛子由,而味著淸境,毎誦「何時風雨夜,復此對床眠」。山谷寄傲士林,而意趣不忘江湖,其作詩曰:「九陌黃塵烏帽底,五湖春水白鷗前。」又曰:「九衢塵土烏靴底,想見滄洲白鳥雙。」又曰:「夢作白鷗去,江湖水貼天。」又作《演雅》詩曰:「江南野水碧於天,中有白鷗閑似我。」

陳無己挽詩 编辑

予問山谷:「今之詩人,誰爲冠?」曰:「無出陳師道無己。」問:「其佳句如何?」曰:「吾見其作溫公挽詞一聯,便知其才不可敵。曰:『政雖隨日化,身已要人扶。』」

洪駒父評詩之誤 编辑

洪駒父曰:「桞子厚詩曰:『𣤃靄一聲山水緑。』𣤃,音『奧』,而世俗乃分『𣤃』爲二字,誤矣。如老杜詩曰:『雨脚泥滑滑。』世俗易爲『兩脚泥滑滑。』王元之詩曰:『春殘葉密花枝少,睡起茶親酒盞疎。』世以爲『睡起茶多酒盞疎』。多此類。」

留食戲語大笑噴飯 编辑

予與李德修游公義過一新貴人,貴人留食。予三人者皆以左手舉箸,貴人曰:「公等皆左轉也。」予遂應聲曰:「我輩自應須左轉,知君豈是背匙人。」一座大笑,噴飯滿案。

歐陽《黄牛廟》、東坡《錢塘》詩 编辑

歐陽公《黃牛廟》詩曰:「石馬繫祠門。」東坡《錢塘》詩曰:「我識南屏金鯽魚。」二句皆似童稚語,然皆記一時之事。歐陽嘗夢至一神祠,祠前有石馬缺左耳,及謫夷陵,過黃牛廟,所見如夢。西湖南屏山興教寺,池有鯽十餘尾,皆金色,道人齋餘,爭倚檻投餅餌爲戲,東坡西湖久,故寓於詩詞耳。

古樂府前輩多用其句 编辑

予嘗館州南客邸,見所謂常賣者,破篋中有詩編寫本,字多漫滅,皆晉簡文帝時名公卿,而詩語工甚。有古意樂府曰「繡幕圍香風,耳節朱絲桐。不知理何事,淺立經營中。護惜如窮袴,隄防託守宮。今日牛羊上丘壟,當時近前靣發紅」云云。前輩多全用其句,老杜曰:「意象慘淡經營中。」李長吉曰:「羅幃繡幕圍香風。」山谷曰:「今日牛羊上丘壟,當時近前左右瞋。」予見魯直,未得此書。窮袴,時語也,今襠袴是也。

雷轟薦福 编辑

范文正公鄱陽,有書生獻詩甚工,文公禮之。書生自言:「天下之至寒餓者,無在某右。」時盛習歐陽率更字,薦福寺碑墨本直千錢。文正爲具紙墨,打千本,使售於京師。紙墨已具,一夕,雷撃碎其碑。故時人爲之語曰:「有客打碑來薦福,無人騎鶴上揚州。」東坡作《窮措大》詩曰:「一夕雷轟薦福碑。」

立春王禹玉口占 编辑

歐公王禹玉倶在翰苑,立春日當進詩貼子。會溫成皇后薨,閣虛不進,有旨亦令進。歐公經營中,禹玉口占促寫曰:「昔聞海上有三山,煙鎖樓臺日月閑。花似玉容長不老,只應春色勝人間。」歐公喜其敏速。禹玉歐公門生也,而同局,近世盛事。其詩略曰:「當年叨入武成宮,曾看揮毫氣吐虹。夢寐閑思十年事,笑談今此一樽同。喜君新賜黃金帶,顧我今爲白髮翁」云云。

稚子 编辑

老杜詩曰:「竹根稚子無人見,沙上鳧雛並母眠。」世不解「稚子無人見」何等語。人《食笋》詩曰:「稚子脱錦繃,駢頭玉香滑。」則稚子爲笋明矣。贊寧《雜志》曰:「竹根有鼠,大如貓,其色類竹,名『竹豚』,亦名『稚子』。」予問韓子蒼子蒼曰:「笋名『稚子』,老杜之意也,不用《食笋》詩亦可。」

老杜劉禹錫白居易詩言妃子死 编辑

老杜《北征》詩曰:「唯昔艱難初,事與前世別。不聞衰,終自誅。」意者明皇之敗,畏天悔過,賜妃子死也。而劉禹錫《馬嵬》詩曰:「官軍誅佞幸,天子舍夭姬。羣吏伏門屏,貴人牽帝衣。」白樂天《長恨》詞曰:「六軍不發爭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乃是官軍迫使殺妃子,歌詠祿山叛逆耳。孰謂能詩哉!其去老杜何啻九牛毛耶。《北征》詩識君臣之大體,忠義之氣與秋色爭髙,可貴也。

館中夜談韓退之 编辑

沈存中呂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澤治平中同在館中夜談詩。存中曰:「退之詩,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然終不近詩。」吉甫曰:「詩正當如是,吾謂詩人亦未有如退之者。」正仲存中公澤吉甫,於是四人者交相攻,久不決。公澤正色謂正仲曰:「君子群而不黨,公獨黨存中。」正仲怒曰:「我所見如此,偶因存中便謂之黨,則君非黨吉甫乎?」一坐大笑。予嘗熟味退之詩,眞出自然,其用事深密,髙出老杜之上。如《符讀書城南》詩「少長聚嬉戲,不殊同隊魚」,又「腦脂蓋眼臥壯士,大招掛壁何由彎」,皆自然也。襄陽魏泰曰:「韓退之詩曰:『剝苔吊班林,角黍餌沈塚。』竹非墨點之斑也,竹初生,蘚封之,土人斫之,浸水中,洗去蘚,故蘚痕成紫暈耳。」

昭州崇寧寺觀音永州澹山 编辑

鄒志完南遷,自號道鄕居士。在昭州江上爲居,屋近崇寧寺,因閲《華嚴經》於觀音像前。有修竹三根生像之後,志完揭茅出之,不可,乃垂枝覆像,有如世畫寶陀山巖竹,今猶在。人扃鎖之,以爲過客遊觀。北還,過永州淡山巖,巖有馴狐,凡貴客至則鳴。志完將至,而狐輒鳴。寺僧出迎,志完怪之,僧以狐鳴爲對。志完作詩曰:「我入幽巖亦偶然,初無消息與人傳。馴狐戲學仙伽客,一夜飛鳴報老禪。」

僧賦蒸豚詩 编辑

中令既平,捕逐餘寇,與部隊相遠,饑甚,入一村寺中。主僧醉甚,箕踞。公怒,欲斬之,僧應對不懼,公奇而赦之,問求蔬食。僧曰:「有肉無蔬。」公益奇之。餽之以蒸豬頭,食之甚美,公喜,問:「僧止能飲酒食肉耶,爲有他技也?」僧自言能爲詩,公令賦食蒸豚,操筆立成,曰:「嘴長毛短淺含臕,久向山中食藥苗。蒸處已將蕉葉裹,熟時兼用杏漿澆。紅鮮雅稱金盤飣,軟熟眞堪玉筯挑。若把羶根來比並,羶根只合吃藤條。」公大喜,與紫衣師號。東坡元祐初見公之玄孫,夜話及此,爲記之。

王平甫夢至靈芝宮 编辑

王平甫熙寧癸丑歳,直宿崇文館,夢有人要之至海上。見海中央宮殿甚盛,其中作樂,笙簫鼓吹之伎甚衆,題其宮曰「靈芝宮」。平甫欲與倶往,有人在宮側,隔水謂曰:「時未至,且令去,他日當迎之。」至此恍然夢覺,時禁中已鐘鳴。平甫頗自負不凡,爲詩記之曰:「萬頃波濤木葉飛,笙歌宮殿號靈芝。揮毫不似人間世,長樂鐘來夢覺時。」

安世髙請福䢼亭廟秦少遊宿此夢天女求贊 编辑

安世髙者,安息國王之嫡子也,爲沙門。漢桓帝建和初至長安靈帝中大亂,謂人曰:「我有道伴在南,當往省之。」人曰:「遊宦乎?沙門乎?」曰:「以嗔故爲神,然吾亦往廣州償債耳。」世髙舟次廬山亭湖廟下,廟甚靈,能分風送往來之舟。世髙舟人捧牲請福,神輒降曰:「舟有沙門,乃不倶來耶?」世髙聞之,爲至廟下。神復語曰:「我果以多嗔致此業,今家此湖,千里皆所轄,以雖嗔而好施,故多寶玩。以縑千匹、黃白物付君,爲建佛寺爲冥福。」今洪州大安寺是也。秦少遊南遷,宿廟下,登岸縱望久之,歸臥舟中,聞風聲,側枕視,微波月影縱橫,追繹昔嘗宿雲老惜竹軒,見西湖月夜如此,遂夢美人,自言維摩詰散花天女也,以維摩詰像來求贊。少遊極愛其畫,默念曰:「非道子不能作此。」天女以詩戲少遊曰:「不知水宿分風浦,何似秋眠惜竹軒。聞道詩詞妙天下,廬山對眼可無言。」少遊夢中題其像曰:「竺儀華,夢瘴面囚首,口雖不言,十分似九。應笑舌覆大千作師子吼,不如博取妙喜如家手。」予過雷州天寧,與禪師夜話,問少遊字畫。出此傳爲示,少遊筆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