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斋夜话/卷二
韩欧范苏嗜诗
编辑韩魏公罢政判北京,作《园中行》诗:“风定晓枝蝴蝶舞,雨匀春圃桔槹闲。”又尝以谓意趣所至,多见于嗜好。欧阳文忠喜士为天下第一,尝好诵孔北海“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范文正公清严,而喜论兵,常好诵韦苏州诗“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东坡友爱子由,而味著清境,毎诵“何时风雨夜,复此对床眠”。山谷寄傲士林,而意趣不忘江湖,其作诗曰:“九陌黄尘乌帽底,五湖春水白鸥前。”又曰:“九衢尘土乌靴底,想见沧洲白鸟双。”又曰:“梦作白鸥去,江湖水贴天。”又作《演雅》诗曰:“江南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
陈无己挽诗
编辑予问山谷:“今之诗人,谁为冠?”曰:“无出陈师道无己。”问:“其佳句如何?”曰:“吾见其作温公挽词一联,便知其才不可敌。曰:‘政虽随日化,身已要人扶。’”
洪驹父评诗之误
编辑洪驹父曰:“桞子厚诗曰:‘𣤃霭一声山水绿。’𣤃,音‘奥’,而世俗乃分‘𣤃’为二字,误矣。如老杜诗曰:‘雨脚泥滑滑。’世俗易为‘两脚泥滑滑。’王元之诗曰:‘春残叶密花枝少,睡起茶亲酒盏疏。’世以为‘睡起茶多酒盏疏’。多此类。”
留食戏语大笑喷饭
编辑予与李德修、游公义过一新贵人,贵人留食。予三人者皆以左手举箸,贵人曰:“公等皆左转也。”予遂应声曰:“我辈自应须左转,知君岂是背匙人。”一座大笑,喷饭满案。
欧阳《黄牛庙》、东坡《钱塘》诗
编辑欧阳公《黄牛庙》诗曰:“石马系祠门。”东坡《钱塘》诗曰:“我识南屏金鲫鱼。”二句皆似童稚语,然皆记一时之事。欧阳尝梦至一神祠,祠前有石马缺左耳,及谪夷陵,过黄牛庙,所见如梦。西湖南屏山兴教寺,池有鲫十馀尾,皆金色,道人斋馀,争倚槛投饼饵为戏,东坡习西湖久,故寓于诗词耳。
古乐府前辈多用其句
编辑予尝馆州南客邸,见所谓常卖者,破箧中有诗编写本,字多漫灭,皆晋简文帝时名公卿,而诗语工甚。有古意乐府曰“绣幕围香风,耳节朱丝桐。不知理何事,浅立经营中。护惜如穷袴,堤防托守宫。今日牛羊上丘垄,当时近前靣发红”云云。前辈多全用其句,老杜曰:“意象惨淡经营中。”李长吉曰:“罗帏绣幕围香风。”山谷曰:“今日牛羊上丘垄,当时近前左右瞋。”予见鲁直,未得此书。穷袴,汉时语也,今裆袴是也。
雷轰荐福碑
编辑范文正公镇鄱阳,有书生献诗甚工,文公礼之。书生自言:“天下之至寒饿者,无在某右。”时盛习欧阳率更字,荐福寺碑墨本直千钱。文正为具纸墨,打千本,使售于京师。纸墨已具,一夕,雷撃碎其碑。故时人为之语曰:“有客打碑来荐福,无人骑鹤上扬州。”东坡作《穷措大》诗曰:“一夕雷轰荐福碑。”
立春王禹玉口占
编辑欧公、王禹玉倶在翰苑,立春日当进诗贴子。会温成皇后薨,阁虚不进,有旨亦令进。欧公经营中,禹玉口占促写曰:“昔闻海上有三山,烟锁楼台日月闲。花似玉容长不老,只应春色胜人间。”欧公喜其敏速。禹玉,欧公门生也,而同局,近世盛事。其诗略曰:“当年叨入武成宫,曾看挥毫气吐虹。梦寐闲思十年事,笑谈今此一樽同。喜君新赐黄金带,顾我今为白发翁”云云。
稚子
编辑老杜诗曰:“竹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并母眠。”世不解“稚子无人见”何等语。唐人《食笋》诗曰:“稚子脱锦绷,骈头玉香滑。”则稚子为笋明矣。赞宁《杂志》曰:“竹根有鼠,大如猫,其色类竹,名‘竹豚’,亦名‘稚子’。”予问韩子苍,子苍曰:“笋名‘稚子’,老杜之意也,不用《食笋》诗亦可。”
老杜刘禹锡白居易诗言妃子死
编辑老杜《北征》诗曰:“唯昔艰难初,事与前世别。不闻夏商衰,终自诛褒妲。”意者明皇览夏商之败,畏天悔过,赐妃子死也。而刘禹锡《马嵬》诗曰:“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夭姬。羣吏伏门屏,贵人牵帝衣。”白乐天《长恨》词曰:“六军不发争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乃是官军迫使杀妃子,歌咏禄山叛逆耳。孰谓刘白能诗哉!其去老杜何啻九牛毛耶。《北征》诗识君臣之大体,忠义之气与秋色争高,可贵也。
馆中夜谈韩退之诗
编辑沈存中、吕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泽,治平中同在馆中夜谈诗。存中曰:“退之诗,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然终不近诗。”吉甫曰:“诗正当如是,吾谓诗人亦未有如退之者。”正仲是存中,公泽是吉甫,于是四人者交相攻,久不决。公泽正色谓正仲曰:“君子群而不党,公独党存中。”正仲怒曰:“我所见如此,偶因存中便谓之党,则君非党吉甫乎?”一坐大笑。予尝熟味退之诗,真出自然,其用事深密,高出老杜之上。如《符读书城南》诗“少长聚嬉戏,不殊同队鱼”,又“脑脂盖眼卧壮士,大招挂壁何由弯”,皆自然也。襄阳魏泰曰:“韩退之诗曰:‘剥苔吊班林,角黍饵沈冢。’竹非墨点之斑也,楚竹初生,藓封之,土人斫之,浸水中,洗去藓,故藓痕成紫晕耳。”
昭州崇宁寺观音竹永州澹山狐
编辑邹志完南迁,自号道乡居士。在昭州江上为居,屋近崇宁寺,因阅《华严经》于观音像前。有修竹三根生像之后,志完揭茅出之,不可,乃垂枝覆像,有如世画宝陀山岩竹,今犹在。昭人扃锁之,以为过客游观。北还,过永州淡山岩,岩有驯狐,凡贵客至则鸣。志完将至,而狐辄鸣。寺僧出迎,志完怪之,僧以狐鸣为对。志完作诗曰:“我入幽岩亦偶然,初无消息与人传。驯狐戏学仙伽客,一夜飞鸣报老禅。”
僧赋蒸豚诗
编辑王中令既平蜀,捕逐馀寇,与部队相远,饥甚,入一村寺中。主僧醉甚,箕踞。公怒,欲斩之,僧应对不惧,公奇而赦之,问求蔬食。僧曰:“有肉无蔬。”公益奇之。馈之以蒸猪头,食之甚美,公喜,问:“僧止能饮酒食肉耶,为有他技也?”僧自言能为诗,公令赋食蒸豚,操笔立成,曰:“嘴长毛短浅含膘,久向山中食药苗。蒸处已将蕉叶裹,熟时兼用杏浆浇。红鲜雅称金盘饤,软熟真堪玉箸挑。若把膻根来比并,膻根只合吃藤条。”公大喜,与紫衣师号。东坡元祐初见公之玄孙讷,夜话及此,为记之。
王平甫梦至灵芝宫
编辑王平甫熙宁癸丑岁,直宿崇文馆,梦有人要之至海上。见海中央宫殿甚盛,其中作乐,笙箫鼓吹之伎甚众,题其宫曰“灵芝宫”。平甫欲与倶往,有人在宫侧,隔水谓曰:“时未至,且令去,他日当迎之。”至此恍然梦觉,时禁中已钟鸣。平甫颇自负不凡,为诗记之曰:“万顷波涛木叶飞,笙歌宫殿号灵芝。挥毫不似人间世,长乐钟来梦觉时。”
安世高请福䢼亭庙,秦少游宿此梦天女求赞
编辑安世高者,安息国王之嫡子也,为沙门。汉桓帝建和初至长安,灵帝末关中大乱,谓人曰:“我有道伴在江南,当往省之。”人曰:“游宦乎?沙门乎?”曰:“以嗔故为神,然吾亦往广州偿债耳。”世高舟次庐山亭湖庙下,庙甚灵,能分风送往来之舟。世高舟人捧牲请福,神辄降曰:“舟有沙门,乃不倶来耶?”世高闻之,为至庙下。神复语曰:“我果以多嗔致此业,今家此湖,千里皆所辖,以虽嗔而好施,故多宝玩。以缣千匹、黄白物付君,为建佛寺为冥福。”今洪州大安寺是也。秦少游南迁,宿庙下,登岸纵望久之,归卧舟中,闻风声,侧枕视,微波月影纵横,追绎昔尝宿云老惜竹轩,见西湖月夜如此,遂梦美人,自言维摩诘散花天女也,以维摩诘像来求赞。少游极爱其画,默念曰:“非道子不能作此。”天女以诗戏少游曰:“不知水宿分风浦,何似秋眠惜竹轩。闻道诗词妙天下,庐山对眼可无言。”少游梦中题其像曰:“竺仪华,梦瘴面囚首,口虽不言,十分似九。应笑舌覆大千作师子吼,不如博取妙喜如陶家手。”予过雷州天宁,与戒禅师夜话,问少游字画。戒出此传为示,少游笔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