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四 初學集
卷一百五 《太祖實錄》辨証五
卷一百六 

卷一百五 编辑

《太祖實錄》辨証(五) 编辑

洪武十三年九月,永嘉侯朱亮祖病卒。

《實錄》記亮祖之歿,以為病卒。而高皇帝《壙志》則曰:朕怒而鞭之,父子俱亡。亮祖父子之死,高皇帝未嘗諱也。《實錄》云:上親制《壙志》,仍以侯禮賜葬。後有讀御制文集者,則可考而知之矣。亦所謂諱而不沒其實者與?亮祖在鎮不法,為道同所論列,上雖怒之,亦但知其為胡惟庸所使,擅專貪取而已。二十三年正月,其次子昱始以胡黨事提問,則知亮祖之坐胡黨,亦發於二十三年也。鄭曉《異姓諸侯傳》云:罷職居江寧,又坐胡黨,十三年卒。影響傅會,似是而實非,不可以不正。太祖於朱文正云鞭後而故,於朱亮祖亦云朕怒而鞭之。父子俱亡,蓋皆斃於杖下也。太祖不諱,而國史概從諱詞,何哉?

十三年四月,改封胡美為臨川侯。

胡美,《實錄》不載所終。《開國功臣錄》《異姓諸侯傳》俱云二十六年卒。王世貞《功臣表》云:二十六年,坐藍黨論死,國除。今按高皇帝手詔,則美於洪武十七年以犯禁伏誅。而據吳也先之招,原系臨川侯火者,十七年本官為事撥李太師家,其証佐甚明。是知諸書皆繆,而《功臣表》藍黨之說,尤為無稽。又按鄭曉《異姓諸侯傳》云:十三年,董建潭王府,後坐黨事,二十六年卒。美於十七年伏誅,而胡黨之發露,則在二十三年,相去已七年矣。鄭所記甚繆,今並正之。

洪武十三年七月,復封鄭遇春為滎陽侯。

按遇春與陸亨、唐勝宗俱以多起驛馬,降充指揮,發山西捕四達子。此洪武八九年間事,見於庚午詔書及《奸黨錄》諸招者也。《實錄》略載仲亨事,而不及勝宗。遇春獨於十三年七月書復封鄭遇春為滎陽侯,而不詳其謫降之故。惟十年五月,番酋寇涼州,書指揮鄭遇春擊卻之。六年書滎陽侯鄭遇春仍守朔州。而十年書指揮者,蓋遇春奪爵之後,降為指揮守涼州也。考之諸招,仲亨三侯,俱以八年責降,九年復爵。詔書亦云:期年取回復爵。遇春家人楊保兒招亦云:九年回京。《實錄》書遇春之復爵乃在十三年,何也?九年復爵,則十年又何以書指揮也?豈《實錄》前後錯互,其不書於八年九年者為脫略,而書於十年十三年者為贅誤耶?《開國功臣錄》亦記十三年復封,與《實錄》合。鄭曉《異姓諸侯傳》則云:坐累奪爵,逾年復侯。鄭所據者,蓋庚午詔書也。

洪武十五年三月,命濟寧侯顧時子敬襲爵。

《實錄》不載敬所終。按《昭示奸黨錄》老濟寧侯妻舅李賽兒招云:姊夫領大舍顧敬,時常到丞相家商議。十九年五月,小濟寧侯以給親具奏,今因事發提問。則二十三年敬以胡黨連坐明矣。推國史不書卒之例,則敬之伏法可知。鄭曉《異姓諸侯傳》云:先是坐黨,上特釋時,以故子得嗣侯,後竟除。時歿時,黨事未發,故身得贈謚,子得嗣侯。安有黨事已敗,而獨釋時之理乎?鄭氏之傳妄矣。然庚午詔書,獨列顧時而不及其子敬者,何也?蓋當時諸小侯從胡謀逆者,若顧時之子敬,陳德之子鏞、楊鋼子通,皆其父謀逆,而其子亦與謀,故詔書列其父,而不及其子,舉其重而書之也。至如申國公鄧鎮、小淮安侯華中,則其父不與逆,而其子自為之也。故獨列其子之名,以著其為首惡也。詔書之書法簡嚴,真不減於《春秋》矣。

洪武十七年三月戊戌朔,曹國公李文忠薨。

按:曹國之薨,太祖痛悼輟朝,恩恤備至。而王世貞《史乘考誤》載野史云:文忠多招納士人門下,上聞而弗善也。又勸上裁省內臣。上大怒,盡殺其門客。文忠驚悸暴卒。上殺諸醫及侍者百人。世貞初疑其誣,後以十九年景隆襲爵誥文考之,而知野史之言有自來也。誥云:非智非謙,幾累社稷,身不免而自終。又云:爾其鑒前人之失,保爾富貴。太祖之叮嚀告誡,不釋然於曹國也,可謂深切著明矣。曰身不免而自終,其與夫獲考令終者,則有間矣。俞本《記事錄》云:文忠病,淮安侯華中侍疾進藥。上疑其有毒致薨,貶淮安侯,放家屬於建昌衛,醫士全家被誅。淮安進藥之事,與劉誠意之死狀略同。胡惟庸之毒誠意也,奉上命挾醫而往。淮安之侍藥,豈亦傳上命耶?惟庸之於誠意,淮安之於曹國,與夫德慶之於龍鳳,卒皆用以致闢,豈其事亦有相類者耶?若曹國得罪之故,史家闕如,無可徵考,吾不得而知之矣。嗚呼!親則甥舅,功則元勛,歿享大疲生傳帶礪。五刑無隱,誰薄衛醫之鴆?萬歲為期,如賜漢儀之酒。若乃中山馬肝之謗,開平杜郵之疑。汲塚之科斗,與孔壁而並傳;隱、桓之異辭,徵寶書而莫辨。悠悠百世,可為隕涕者也。

洪武十七年四月,進封征南功臣傅友德等。

洪武十二年,封仇成等十二侯。惟成以舊勛,餘皆以征西有功也。食祿皆二千石,子孫世襲指揮使。至十七年四月,論征雲南功,進封潁川侯傅友德為潁國公,副總兵永昌侯藍玉、安慶侯仇成、定遠侯王弼等,先為有功,身受侯封。今功著南征,當爵及子孫,食祿二千五百石,仍各賜鐵券。《實錄》但舉永昌、安慶、定遠三侯,而不及其他。然其他多世襲,如安陸侯之子傑、宣國侯之子鎮,則皆以十九年四月襲封矣。鳳翔侯之孫綱,宣德十年猶乞襲封矣。蓋十二侯皆於十七年論功加世爵,而《實錄》紀之,從省文耳。安陸、宣德皆先卒,其功自當與十二侯並論,考《襲封底簿》自明。

洪武二十年,靖寧侯葉罱討東川諸蠻,平之。

黃金《開國功臣錄》載梁國公胡顯,以洪武二十一年討東川功得封。顯,昭敬皇妃之父也。顯之姓氏,始終不見於《實錄》。考《實錄》二十一年討東川者,靖寧、景川也。二十二年討九溪者,靖寧、東川、普定也。靖寧獨得賊首,頒賞最厚。不聞援信國、潁國之例,自徹侯進封。而從征之胡顯,以椒房故,獵封大國。聖祖慎恤名器,豈宜有此?且國封大事,國史雖多脫略,寧有沒而不書之理耶?二十三年五月詔書,自三年大封以後,條例封公侯者凡五十七人,獨不及顯。洪武末年封爵,詔書不載者,惟永定、越雋二侯,皆二十三年五月以後封者也。顯果以二十二年七月封,何不在建功一十五人之列耶?顯之不封,此其明証也。王世貞云:據兵部黃及胡氏親供甚明。余考吏部《公侯伯襲封底簿》皆據兵部貼黃,絕無梁國襲封始末。王氏又何從見之?斯亦妄矣。又按《楚昭王行實》云:王生母昭敬太充妃胡氏,都指揮同知胡顯之女。《昭王行實》為王孫季蚤硭編,載充妃為顯之女。而《開國功臣錄》謂充妃為泉之妹,顯之姑,則紕繆甚矣。《行實》稱顯止云都指揮同知,則其未嘗開國封又明矣。《行實》載昭王事跡甚詳,若有入奏召還胡顯之事,安得不備載耶?其為傅會無疑也。余故據《楚昭王行實》,合之國史詔書,徑削去之。恐後人尚承其訛,故存其辨於靖寧之後。

洪武二十一年十月,常釹封開國公。

按:《實錄》鈄遠十一年襲封,同諸功臣屢出練兵。自二十六年二月陝西召還之後,遂無聞焉。《公侯伯襲封底簿》載茂有弟常睿釕繼祖,發雲南臨安衛安置,而不記鈧所終。鄭曉《名臣記》:靖難兵至浦子口,鈑胛汗公分道力戰,已而昇見,上得釋。諸家記革除事,皆為昇立傳,參列於魏、曹二國之間。今以《逆臣錄》考之,則釵藍玉之甥,初與通謀,玉既伏誅,又于三山聚兵謀逆。反狀已具,爰書臚列,而得免於聖祖之刑僇,有是理乎?然則鉅遠十六年伏法,無可疑者。《襲封簿》不記其所終,蓋諱之也。羆確法,又安置其子於雲南者,茂既無嗣,不忍復誅鈧子,此議功議親之法也。若如鄭曉所記,則鈑誥甘降檬橢後,成祖遂釋而貰之乎?抑亦既釋而終不免乎?若釋而貰其罪,則羆鵲檬鴕櫻不應又放其子於臨安也。若既釋而仍不免,則以怒鈧故,放其子於臨安,不應兩年之內,旋召見而厚賜之也。故常鈧事,當以《逆臣錄》《襲封簿》二書為正。其它革除諸書所載,一切削去可也。王世貞撰《開平世家》云:昇抗靖難師,得罪安置臨安,以憂卒。此尤為附會,不足置辨。

洪武二十三年五月,賜李善長從子佑及吉安侯陸亨等死。

按洪武《實錄》,延安、吉安、平涼、南雄四侯,皆吉安家奴封帖木所告,與胡惟庸等同謀為變者也。《實錄》於五月乙卯,但記賜善長從子佑及陸亨等死,而不詳其事。延安等三侯,既不為立傳,亦不載其所終。黃金《開國功臣錄》於四侯皆云二十六年卒。王世貞《高帝功臣表》皆書二十六年卒,追論奸黨,國除。仲亨之賜死,國史既大書其事,無可疑者。然延安三侯,皆與惟庸等約日為變,厥罪惟均。既賜亨死,則勝宗、聚庸,安得同罪而異罰耶?《實錄》書云:賜亨等死。曰亨等,則其非一人可知。以書法推之,蓋包括勝宗、聚庸而為之詞,其必以同時賜死無疑也。按《昭示奸黨第二錄》,載延安侯唐勝宗招云:今蒙提問胡黨情節,從實開招於後。又載平涼侯費聚全招,則勝宗與亨等俱下獄即訊明矣。又延安家人汪成招云:洪武二十三年正月,延安侯往黃平公幹,差成往蘇州。閏四月,成到黃平回話回還。彼時胡黨事正發,恐本官家被人招出,藏匿江寧縣舊識人呂二家,本人同高里長赴官首告送問。按《實錄》二十三年正月,勝宗討平貴州平越苗蠻,即命同鳳翔侯往黃平等處屯田練兵,與汪成招相合。汪成自黃平還,即恐胡家事發,藏匿人家,旋被首告。則勝宗之逮問,亦必以是年閏四月也。《實錄》云:上復命諸司官讞之,亨等皆具伏。曰亨等皆具伏,則勝宗、聚庸舉在其中矣。《實錄》自二十三年五月後,延安四侯皆不復見,其以五月被誅可知。二十三年六月,載從勝宗之請,給雲南諸衛耕牛。蓋勝宗在黃平請之也。《實錄》云:先是勝宗請給,至是詔給與之。則是年六月,勝宗不在黃平,又可推矣。黃金於功臣之誅,皆從諱詞,概云二十六年薨。殊為失實。世貞曾見國史,多所援據,而於延安諸侯,悉因黃金舊文,不可曉也。今悉從庚午詔書及《昭示奸黨三錄》,又參互以實錄,一一厘正如左。
平涼三侯與吉安同罪同闢,無可疑者。《開國功臣錄 費聚傳》云:二十三年,自雲南召還,賜金帛還鄉優老。二十六年卒,上為輟朝遣祭。黃金未見國史,故妄為粉飾如此。鄭曉《異姓諸侯傳》云:聚坐胡黨。上曰:「聚往征姑蘇,朕嘗詈責,遂有反謀。」後竟得釋。鄭氏所記,亦出庚午詔書,第未見其全文。所謂後竟得釋者,則因《功臣錄》記其卒於二十六年,且有祭恤之典,求其說而不得,而曲為之詞也。史家乖繆不可考信如此。

洪武二十四年,東川侯胡海卒。

海之卒也,史為立傳記,上為輟朝致祭。鎦三吾又為撰墓志,其獲考死無疑矣,然贈謚恩恤,概未有聞焉。《實錄》云:海嘗有罪,收其公田。藍玉對胡王云:「你家也是為事的。」則知海雖死牖下,其實亦伏罪而沒也。是時藍黨未發,其亦以胡黨牽連者與?黃金《錄》云:當時黨論一興,元功宿將,惴惴焉朝不謀夕。海獨擺脫眾中,一辭莫逮。卒荷寵靈,考終牖下。其亦以得托肺附之故,幸而免哉?東川三子,長斌以從徵死,次玉坐藍黨,次觀尚主卒,其子忠授孝陵指揮。觀之子得不坐藍黨者,或以南康之故。而東川之有罪與其得免,則史既不書,他亦無可考也。

洪武二十五年八月,江夏侯周德興以帷薄不修伏誅。

王世貞《開國功臣表》大書於德興之下曰:十八年,坐亂宮死。考庚午詔書,條列臨川侯胡美罪狀,蓋如世貞所書。而德興則以帷薄不修伏誅,見於國史,未可以美之罪坐之也。豈世貞所見庚午詔書,載在《九朝野記》者,首尾脫略,不及深考,而誤系於德興之下耶?或如《逆臣錄》所載王誠之招,則德興之子驥實犯禁而並坐德興耶?抑國史所記帷薄不修,蓋亦史官之微詞耶?余於諸招,自臨川侯外,如李善長之二子,及費聚之子越,楊鋼子通、達,德興之子驥,皆削而不載。後之取征者,考《奸黨》《逆臣》二錄全招,則知之矣。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涼國公藍玉謀反,與吏部尚書詹徽等俱伏誅。

鄭曉《異姓諸侯傳》云:藍玉反,獄上,集群臣廷議。玉強辨,轉展扳染不肯服。詹徽叱玉吐實,無徒株連人。玉大呼曰:「徽即吾黨。」遂並執徽。按《逆臣錄》載徽招云:近日上位好生疑我,必是連我也拿下。則玉先伏誅,而徽後始敗露也。鄭曉所記,蓋出稗史,近於戲矣。又史敬德招云:二月初九日,詹尚書對敬德說:「涼國公見拿在衛,你可打聽,如招我,便來報我知道。」此招亦可以徵鄭記之妄。

洪武二十八年二月,宋國公馮勝卒。

按:《實錄》於宋公之卒,書其日月,又為立傳。然考國史之例,書卒而以誅死者,王弼是也。書卒且立傳而以誅死者,廖永忠是也。宋公之卒也,國史書其卒,則如潁國、定遠,書其卒而立傳,則又如德慶。然而宋公實以誅死,則國史正用二公之例,不可得而掩也。勝之得罪,不獨以北征之故,如平涼之役,代大將軍總制軍事,不俟朝命,輒自引還,跋扈不臣,罪狀顯著。高帝豈能貰之?二十七年手詔,以家人違令瑣事,頻煩戒諭,至云禍福之來,皆人自致,念卿兄弟相從,開國有功,且連姻親,不忍不為卿。君臣之際,猜疑切責如此,求其令終,豈不難哉!本傳記北征之事,但云上以此深責之,其有所諱耶?抑亦使人習其讀而問其傳耶?俞本《記事錄》云:宋國公勝、潁國公友德等為黨逆事伏誅,家屬悉令自縊,毀其居室而焚之。非俞本之錄大書特書,則宋、潁被誅之事,遂不可考矣。涼國之誅在洪武二十六年,而宋、潁相繼伏誅,俞本云為黨逆事,其為藍玉之黨可知也。宋、潁誅而開國之元功盡矣。豐、沛舊臣,如晨星之僅存者,惟長興、武定耳。嗚呼!微孝廟之繼絕,則開平之苗裔,尚夷愍隸;微世廟之議禮,則青田之帷幄,孰與享疲坑摯鱭硝霸繕恚參夷湛族者乎?史家疏繆,不稽本末,昧丹書之慘酷,悼信誓之凌夷,斯則文獻無徵,可為嘆息者矣。
又按黃金《開國功臣錄》,凡功臣賜死與伏誅者,皆諱而書卒,李善長、陸仲亨之類是也。鄭曉《大事記》及列傳,別起一例,於李善長、傅友德之類,皆書曰暴卒,惟藍玉書伏誅。以暴卒別於伏誅,所以別諸公於玉也,曉之微指也。考之《實錄》,則義例尤錯互不一。有直書自經及賜死者,善長、亨之類是也;有直書其事而曰伏誅者,藍玉、周德興之類是也;有於卒之年月立傳,且書其賻恤而實以誅死者,廖永忠也;有於卒之年月立傳,而不載賻恤者,馮勝也;有卒之年月但書曰卒,而別立傳於封爵之年月者,傅友德也;有止書其卒,而封爵之年月並不立傳者,王弼也;有其人以誅死而沒其事,並不記其所終者,胡美、黃彬之類也;有不記其所終,而略舉其事,或在奉朝請之下,或在封爵之下者,陸聚、孫恪之類是也。國史大書特書,發凡起例,在諸公必信而有徵,立乎定、哀以指隱、桓,將使誰正之哉?夫班、馬傳漢,不沒韓、彭之嬰僇;歐、宋書唐,必著文靜之撫膺。山河之誓未幹,麒麟之圖安在?逝者不作,來者難誣。安用出入多端,掩沉魂於青史;推敲隻字,寄隱獄於丹書也哉?愚不能深知國史之微詞,亦不敢妄效諸公之別例,傳疑傳信,良懼厚誣前人;知我罪我,庶幾俟諸百世云爾。


 卷一百四 ↑返回頂部 卷一百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