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三 初學集
卷八十四 題跋二
卷八十五 

卷八十四 编辑

題跋(二) 编辑

記鈔本《北盟會編》後 编辑

崇禎己巳冬,奴兵薄城下,邸報斷絕。越二十日,孤憤幽憂,夜長不寐,翻閱宋人《三朝北盟會編》,偶有感觸,輒乙其處,命僮子繕寫成帙,厘為三卷。古今以來,可痛可恨,可羞可恥,可觀可感,未有甚於此書者也。

神宗末年,奴初發難。余以史官里居,思纂緝有宋、元祐、紹聖朋黨之論,以及靖康北狩之事,考其始禍,詳其流毒,年經月緯,作為論斷,名曰《殷鑒錄》,上之於朝,以備乙夜之覽。遷延屏棄,書不果就。奴氛益熾,而余亦冉冉老矣。是編之錄,其亦猶《殷鑒》之志乎?錄始於政和七年丁酉,盡於靖康二年丁未。宣、政末,馬定國題酒家壁詩云:「蘇黃不作文章伯,童蔡翻為社稷臣。三十年來無定論,到頭奸黨是何人?」錄成點筆一過,又書此詩於跋尾。是冬之小至日,虞山老民錢謙益書。

記月泉吟社 编辑

月泉吟社仿鎖院試士之法,以丙戌小春月望命題,丁亥正月望日收卷,三月三日揭曉。以《春日田園雜興》為題,收二千七百三十五卷,選中二百八十名。自第一名羅公福至六十名,賞羅縑深衣布筆墨有差,送詩賞各有小劄往復。主其事者,浦陽月泉社,詩盟吳渭清翁。主考謝翱皋羽。其年前至元二十四年也。按胡翰作《謝翱傳》,謂其自勾越之越之南鄙,依浦陽江方鳳,永康吳思齊亦依鳳。三人皆高年,俱客吳氏里中。柳貫作方鳳墓誌,言浦陽吳明府渭與其伯兄弟,辟家塾,延致先生吳溪上。晚善括蒼吳善父、武夷謝皋羽,則知翱傳所謂依吳氏以居,蓋依渭也。皋羽死,葬睦之白雲村。其徒吳貴,買田祀之月泉精舍。貴必渭之子弟也。皋羽以丙戌哭信公於越台,丁亥哭於西台,距信公亡五六年,正吟社考詩之年也。當有宋初亡,黍離板蕩之日,遺民舊老,皆依渭以居,渭可謂非常人矣。《西台慟哭記》稱友人甲乙若丙。張孟兼之注,以吳思齊、馮桂芳、翁衡實之,而不及渭。諸為皋羽立傳者,亦不列渭名。非吟社之刻,則渭幾泯沒無傳。余故表而出之。本朝程克勤輯《宋遺民錄》,載王鼎翁、謝皋羽輩,僅十有一人。余所見遺文逸事,吳、越間遺民已不啻數十人,欲網羅之,以補新史之闕,以洗南朝李侍郎之恥。世之君子,其亦與我同此歎惋者乎?癸未初夏日記。

跋汪水雲詩 编辑

錢塘汪元量,字大有,以善琴事謝后及王昭儀。國亡,隨之而北。後為黃冠師南歸。其詩見鄭明德、陶九成、瞿宗吉所載,僅三四首。夏日曬書,理雲間人鈔書舊冊,得其詩二百二十餘首,手寫為一帙。《湖州歌》九十八首,《越州歌》二十首,《醉歌》十首,記國亡北徙之事,周詳惻愴,可謂詩史。有云:「第二筵開入九重,君王把酒勸三宮。酡酥割罷行酥酪,又進椒盤剝嫩蔥。」又云:「客中忽忽又重陽,滿酌葡萄當菊觴。謝后已叨新聖旨,謝家田土免輸糧。」與鄭明德所載「花底傳籌殺六更,風吹庭燎滅還明。侍臣寫罷降元表,臣妾簽名謝道清」。合而觀之,紫蓋入雒,青衣行酒,豈足痛哉!水雲作謝后挽詩曰:「事去千年速,愁來一死遲。」國滅君死,幽蘭軒之一燼,詎可以金源為夷狄而易之乎?余欲續吳立夫《桑海餘錄》,卒卒未就。讀水雲詩畢,援筆書之,不覺流涕漬紙。崇禎辛未七夕,牧翁記。

跋王原吉《梧溪集》 编辑

江陰王逢原吉,元末不應辟召。我太祖徵至京師,以老病辭歸。有《梧溪詩集》七卷,載元、宋之際逸民舊事,多國史所不載。原吉為偽吳畫策,使降元以拒淮。故其遊昆山懷舊傷今之詩,於張楚公之亡,有餘恫焉。而至於吳城之破,元都之失,則唇齒之憂,黍離之泣,激昂愾歎,情見乎辭。前後《無題》十三首,傷庚申之北遁,哀皇孫之見獲,故國舊君之思,可謂至於此極矣。謝皋羽之於亡宋也,《西台》之記,《冬青》之引,其人則以甲乙為目,其年則以羊犬為紀。廋辭讔語,喑啞相向。未有如原吉之發攄指斥,一無鯁避者也。《戊申元日》則云:「月明山怨鶴,天暗道橫蛇。」丙寅築城則云:「孺子成名狂阮籍,伯才無主老陳琳。」殆狂而比於悖矣。或言犁眉公之在元,籌慶元,佐石抹,誓死馳驅,與原吉無以異。佐命之後,詩篇寂寥,或其志故有抑悒未伸者乎?士君子生於夷狄之世,食其毛而履其土,君臣之義,雖國亡社屋,猶不忍廢。則其居華夏,仕中朝,又肯背主賣國,以君父為市儈乎?夷、齊之不忘殷也,原吉之不忘元也,其志一也。孔子必有取焉。彼謂原吉為元之遺民,不當與謝皋羽諸人並列於忠義者,其亦闇於《春秋》之法已矣。

跋朱長文《琴史》 编辑

朱長文《琴史》載董庭蘭事云:薛易簡稱庭蘭不事王侯,散髮林壑者六十載。貌古心遠,意閑體和,撫弦韻聲,可以感鬼神。天寶中,給事中房琯,好古君子也。庭蘭聞義而來,不遠千里。琯為給事中,庭蘭已出門下。後為相,豈能遽棄。唐史謂其為琯所昵,數通賕謝。杜子美論救琯,亦云庭蘭遊琯門下有日,貧病之老,依倚為非。琯之愛惜人情,一至於玷汙。易簡在天寶中以琴待詔翰林,與琯同時,其言必信。由易簡之言觀之,則庭蘭固高人也。賕謝之事,出於譖琯者之口。唐史固出於流傳,而子美亦未為篤論也。以次律之賢,抱誣簡牘,而庭蘭一老,亦悠悠千載。伯原詩史,一旦洗而出之,可謂大快。次律貶廣漢,庭蘭詣之,次律無慍色。唐人詩云:「惟有開元房太尉,始終留得董庭蘭。」庭蘭果通賕謝,依倚為非者,肯以朽耄從房公於蜀漢貶謫之日乎?書此以訂唐史之誤。

題錢叔寶手書續《吳都文粹》 编辑

吳郡錢穀叔寶以善畫名家,博雅好學,手鈔圖籍至數十卷,取宋人鄭虎臣《吳都文粹》增益至百卷,以備吳中故實。余從其子功甫借鈔,與何季穆、周安期共加芟補,欲成一書,未就也。功甫名允治,介獨自好,不妄交接。口多雌黃,吳人畏而遠之。余每過之,坐談移日。出看囊錢,市糕餅噉餘。老屋三楹,叢書充棟。白晝取一書,必秉燭緣梯上下。一日語余:「吾貧老無子,所藏書將遺不知何人。明日公早來,當盡出以相贈。吾欲閱,更就公借之何如?」余大喜,淩晨而往,坐語良久,意色閔默,不復言付書事。余知其意,亦不忍開口也。辛酉冬,余北上往別,病瘍初起,瘡瘢滿面。衝寒映日,手寫金人《吊伐錄》本子。忽問余:「曹能始尚在廣西,有便郵屬彼覓《通志》寄我。」余初欲理付書舊約,語薄喉欲出而止。無何,功甫卒。藏書一夕迸散,鈔本及舊槧本,皆論秤擔負以去,一本不直數錢也。功甫少及見文待詔諸公,嘗言:「吳中先輩,學問皆有原本,惟黃勉之為別派,袖中每攜陽明、空同書劄,出以示人。空同就醫京口,諸公皆不與通問,勉之趨迎,為刻其集,諸公皆薄之。」又云:「李空同言不讀唐後書,左國璣為左宜人之弟,空同文稱內兄,內外兄弟在《小戴禮》,亦唐後書耶?四部大函之書,別字訛句,堆積卷帙,兩司馬當如是耶?」每抉擿時人製作。余每指其口,失笑而止。嗚呼!功甫死,吳中讀書種子絕矣。余欲取吳士讀書好古,自俞石以後,網羅遺逸,都為一編。老生腐儒,笥經綍書者,悉附著焉。庶功甫輩流,不泯泯於沒世,且使後學尚知有先輩師承在也。姑誌之於此。

跋趙忠毅公文集 编辑

高邑趙忠毅公,諱南星,字夢白,卓犖負大節,悲歌慷慨,輕死重氣。古稱鄒、魯守經學,韓、魏多奇節,公蓋兼而有之。其為文章,疏通軒豁,能暢其所欲言,不拘守尺幅,而有宋、元名家之風。至於擊排朋黨,伸雪忠憤,抑塞磊落,萬曆間文人,當推公為首。其詩瘦勁有風致,惜其猶未脫李空同畦徑,掀髯戟手,時露傖父面目耳。公嘗酒間屬余:「我死,子當誌吾墓。」公歿後,余罷官里居。其子請輦上名高者為之。往聞王弇州以《四部稿》遺公。公緣手散之。村僮里媼,人持一二帙而去。余為誌,豈遂足以當公,幸公子為我藏拙也。

跋傅文恪公文集 编辑

近世翰林先生,人各有集,詩、賦、制、誥、敘、記、碑、誌之文,無不臚列,觀者多束之高閣,或用覆醬瓿耳。先師定襄文恪公之集,高可數尺,余為存其可觀者數卷。文之傳也,貴使人得其神情謦咳,千載而下,如或見之。若應酬卷軸之文,學徒胥史,互相傳寫,概而存之,則其人之精神,反沈沒於此中,不得出矣。或曰:公之精神,在大事狂言,此集雖不傳可也。

書王損仲詩文後 编辑

祥符王惟儉,字損仲,多聞強記。與人覆射經史,每弋獲,摩腹大笑曰:「名下定無虛士。」讀《古文品外錄》,抉擿其紕繆,軒渠向余:「兄每為此君護前,今不當云悔讀《南華》第二篇乎?」晉江何穉孝修明史,題曰《名山藏》。損仲指而笑曰:「記則記,書則書,此何為者?」吳原博修《姑蘇志》成,楊君謙遙見其題,不開卷,擲而還之,豈為過乎?損仲家無餘貲,盡斥以買書畫彝鼎,風流儒雅,竟日譚笑,無一俗語,可謂名士矣。其詩婉弱有俊語,為文簡質,以刻畫自喜。惜其少年崛起,無師友摩切之力,未免於無佛處稱尊也。

題王司馬手簡 编辑

崇禎元年,余以閣訟,待罪長安。臨邑王公和仲為大司馬。手書慰諭,一日至數十紙,恨不能為余排九閽、叫閶闔、執讒慝之口而白其誣也。余既罷歸,公以疆事下獄死。精爽可畏,時時於夢寐中見之。其手跡久而散佚,櫝其存者,以示子孫。公書法蒼老,語多棱惸感激。想其掀髯執簡,欲盡殺奸諛小人於毫兔間,可敬也。

跋董侍郎文集 编辑

閩中董侍郎崇相,以所著文集示余,引丁敬禮對陳思王之語,俾余刪定其文。余感其意不忍辭。朱黃甫竣,而崇相沒矣。萬曆間,崇相為吏部郎。遼左全盛,建州夷方戒車入貢。崇相獨策其必叛,每逢邊人,輒問遼事,嗟谘太息,若不終日。福清當國,崇相遺書,極論遼事,謂建夷之禍,不出四五年。奴酋有子歹商,德明之元昊也。又謂金人兩道伐宋,以四月舉汴,今之災異,不下宣、政,今之邊鎮,祇恃一遼。一旦有事,內虛外弱,首尾牽制,何恃而不恐?金再舉而宋虜者,以不聽李綱散遣勤王諸將之故。今可泄泄不早為之所乎?承平日久,頗以崇相言為不祥,亦不重怒,置之而已。六七年而奴酋難發,崇相之言若左券。崇相老矣,耳聾目眵。龍鍾班行中,與談遼事,則目張齒擊,劃然心開,精強少年弗如也。飛章削牘,大聲疾呼,指畫安危,激勸忠義,風擊泉湧,筆有舌而腕有口也。余所取崇相之文,胥以此類求之。其它沿襲應酬者,多所塗乙焉,亦崇相之志也。天啟元年,奴陷遼陽,袁自如以邵武令入計,匹馬走山海,周視形勢,七日夜而返。崇相要過余邸舍,共策遼事。夜闌燈炧,僮僕僵臥。崇相拍案擊節,殘缸吐焰,朔風獵獵射窗紙。迄今更二十三年,狡奴益橫,自如磔,崇相死,而吾衰已甚,約略如崇相往年。摩娑遺集,掩卷三歎,為書其後如此。癸未三月晦日記。

書鄒忠介公賀府君墓碑後 编辑

故徵仕郎文華殿中書舍人丹陽賀公之卒也,吉水鄒忠介公書其墓碑。後十九年,為崇禎壬午,公以子世壽貴,得贈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乃礱石以斫忠介之碑,刻趺篆首,陳之隧道,而屬謙益記其事。

余與世壽,兩榜皆同舉,得以契家子事公。公與常州沈伯和、長興丁長孺、金壇於中甫、吾里繆仲醇為友,以節概意氣相期許。余晚出,亦參與焉。公遂以弟畜余,不以年家輩行也。長孺、中甫時人以為黨魁。公與周旋患難,不少引避。仲醇布衣韋帶,伯和老於公車,公以長兄事之,肩隨卻立,老而不衰。應山楊忠烈令常熟,官滿不能賃車馬,公質貸為治裝。楊公被急徵,語所親曰:「江左更安得一賀知忍乎?」世壽以鉤黨被錮,公告余曰:「吾喜吾兒之得與黨人也,吾又喜兄之碩果不食也。」辛酉冬,余報命北上。公病亟矣,執手榻前,氣息支綴,諄諄念主幼時危,國論參錯,而以枝柱屬余。余至今愧公墜言也。漢之黨人自相署號,以財救人者曰八廚,其中如度尚、張邈、胡母班,皆以將帥顯名,而劉儒有珪璋之質,以災異上封事,桓帝不能納。此其人皆與君俊顧及,互相題拂,蘊義生風。俗儒不察,希風元凱,而以廚為諱,陋矣。孔子曰:「季孫之賜我粟千鍾也,而交益親;南宮敬叔之乘我車也,而道加行。微夫二子之貺財,則丘之道殆將廢矣。」由此觀之,人富而仁義附,孔子不諱言廚,而俗儒顧諱之者,何也?公家不逾中人,晚年匱乏,減先人之產,未嘗以無為解。公歿而江南節俠之種子絕矣。緩急扣門,無可告語者矣。忠介之文,書公之大節為詳。世道休明,黨論屏息,雖有范蔚宗,亦何容以朋徒部黨之議,標榜於今日乎?然而千里誦義,亦太史公之所亟稱也,遂假其陰以記。

跋劉司空同年會卷 编辑

成、弘之際,吾鄉吳文定、李文安諸公在長安,有三同五同之會,賦詩繪像,至今流傳人間,以為美談。其所謂同者,蓋同榜、同鄉、同官、同甲子之類也。當是時,朝野恬熙,士大夫仕宦不出都門,雍容館閣,邸舍中皆有佳園別館,朝罷經過,飲酒分韻,以相虞樂。其流風餘韻,至今猶可想見也。今年丁丑,劉大司空敬仲與其同榜五人,俱在請室中。敬仲手書絹素,以紀其事,而屬余識其後。夫敬仲之所謂同者,同榜、同縶二同而已,與夫先朝之三同五同,殆不可同日而語矣。

杜子美之詩云:「空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豈不可為三歎哉!吾旋觀諸公,或拮據河渠,或鞅掌國計,或僇力疆埸,或諷議台省,皆奉公憂國,有古勞人志士之風。在圜土之中,搶首交臂,梏拲相向者,其人材卓犖如此。則夫紆朱拖紫,高議雲台之上者,又豈不有什百於此者乎?詩云:「王國克生,維周之楨。」又云:「濟濟多士,文王以寧。」以請室中之人才觀之,則今天下動稱乏才,或非篤論也。嘉靖庚戌,虜薄城下,徐文貞、趙文肅建議請用廢臣聶豹、廢將周尚文等。天下多故,阨塞磊落之奇材,不容於廟堂,而掩沒於狴犴之間,則此中固亦人才之淵藪。為工師匠石者,固未可過而不視歟?余觀諸公多感時惜別,留連光景之語,故書此以振其朝氣,並以告世之為文貞、文肅者也。時崇禎十年七月十日。

書姚母《旌門頌》後 编辑

余為姚母作《旌門頌》,在萬曆之丁巳。又三年己未,孟長舉進士高第,選入翰林。太孺人文駟雕軒,就養玉堂之署,蓬池之膾,郢水之醪。孟長晨夕視具,雜腆洗而進之。詞林傳誦,以為美譚。天啟乙丑,逆奄構禍,衣冠塗炭。孟長奉太孺人喪南歸,廬於墓側。攀柏哀號,聲動林木。佛燈熒熒,與素帷相映,三年如一日也。今天子即大位,元凶就殛。即家擢孟長為太子讚善,盡給所奪官誥,且有後命。孟長悼往事,感新恩,而悲太孺人之不及見也,屬文起侍讀書余所作頌刻之樂石,而復命余誌其後。

余與孟長定交二十有五年,登堂拜母,於太孺人有猶子之誼,而文起則太孺人之稚弟也。奄禍之方熾也,以余三人為黨魁,刺探之使,朝於吳門而夕於虞山,匈匈如不終日。孟長間遺余赫蹄書,語不及他,輒曰:「得無損太安人眠食乎?」以孟長之念吾母,則其念母勤可知也。以孟長之篤摯於念母,太孺人雖長寢,其齧指之思,倚門之望,終不能舍然,又可知也。一旦天晶日明,余三人同日並命。余既具冠衣拜母堂上,退而念孟長之所以諗余者,痛定思痛,君臣母子之間,其不能無泫然也已。昔蘇子瞻自黃州召歸,為王晉卿作詩,道其出處契闊之故,而終之以不忘在莒之戒。余於孟長之刻茲石也,其感殆不後於子瞻,故詳著之如此。詩有之:「孝子不匱,永錫爾類。」余三人期交勉之哉!崇禎改元之六月。

跋高存之《村居詩卷》 编辑

存之丈家食幾三十年,閉門學道,時方鉤黨,風濤喧豗,優遊自得,有終焉之志。讀村居詩,可想見矣。今方官御史大夫,踞獨坐,雙藤倚戶外,群僚奉手屏氣。不知存之居太微執法之署,視菰蘆中老屋數間,又何如也?廣陵舟中,為密緯題此卷,入長安見存之,當以語之。天啟甲子八月。

書竹林七賢畫卷 编辑

天啟壬戌冬,余請告將出都門。高邑趙忠毅公過邸舍曰:「此後再晤,未省何時。明日當攜一尊酒,偕高存之來,劇譚盡日而別。」時內計戒嚴,余以為辭。公大笑曰:「公亦為此言乎?避嫌疑,存形跡,豈我輩事哉!」遂以刁酒固始鵝為餉。公亦不復來。此後遂不得見公矣。

存之者,無錫高忠憲公也。逆閹之難,二公相繼受禍,余而不死。曾為忠憲作神道碑,序其師友部黨之詳,而不獲效一言於忠毅。蓋忠毅與余,氣誼感激,有後死之托。其家子弟,未必知也。丹陽姜中翰以所藏《竹林七賢卷》求題。開卷而忠毅、忠憲之手跡儼然,為之掩袂拭面,不能自禁。嗚呼!十四年以來,死生患難,宛如度一小劫。其間世事,可悲可畏,可涕可笑,亦不復堪再道也。總付與阮公一慟,並借諸賢酒杯澆我塊壘耳。崇禎己巳七月。

題張天如立嗣議 编辑

天如館丈之歿也,諸執友議立後焉。論宗法,以次及次房之應立者,又於應立之中,推擇其稚齒便於撫育者。天如之母夫人暨其夫人,咸以為允。諸昆弟皆曰諾。嗚呼!天如之歿,而耿耿視不受含者,獨念母夫人耳。自今以往,庭戶依然,田廬如故,夫人甘衣美食,僮奴指使,久而忘天如之亡也。天如之魂魄,晨夕於母夫人之側,久而自忘其亡也。季劄有言:「苟先君無廢祀,民人無廢主,吾誰敢怨?」吾輩庶可以慰天如於地下乎?嗣子生十齡,未有名字。諸公以狗馬之齒屬余。余為命其名曰永錫,而字之曰式似。詩有之:「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又有之:「教誨爾子,式穀似之。」是子也,推「孝子不匱」之思,應「蜾蠃類我」之祝,善事其大母及母,夭如猶不死也,豈必屬毛離里,而後使人曰幸哉有子也哉?

書《寇徐記事》後 编辑

子暇為舉子時,蒔花藝藥,焚香掃地,居則左琴右書,行則左弦右壺。一旦為廣文於徐,當兵荒洊臻、寇盜盤互之日,挾弓刃,衣褶,授兵登陴,厲氣巡城。日不飽菽麥,夜不御管簟,世間奇偉男子,磊落變化,何所不有!試令子暇攬鏡自照,不知向來有此面目否?故當盍然而一笑也。

徐為南北重鎮,宋元豐中,蘇子瞻以謂徐城三面阻水,樓堞之下,以汴、泗為池,獨其南可通車馬。屯千人於戲馬台,與城相表裏。而積二年糧於城中,雖用十萬人不易攻也。子暇則以為徐城東北枕河,南阻重山,獨西方一望平原,四戰衝要,所宜厚防。宜選一能將,結營戲馬台。專事訓煉,不與調遣,以與道、衛相犄角,則徐城可保。蓋古今形勝不同,攻守之略,亦與時互異。徐城獨不然,自元豐至於今日一也。屯兵宿戍,襟帶南北,豈獨為守徐計。令子瞻生於今日,不知其慷慨建白,又當何如?子暇又云:「徐一道一鎮一州牧二衛三營,雖有多官之名,不得一官之用。徐之不破亡者幸耳!」痛哉斯言,以襄、雒兩都會,親藩胙土,儼然城闕,而賊毀之如燎毛,何有於徐?濟不戒而有襄,襄不戒而有雒,文武大吏,不肯為國家同心辦賊,開門揖盜,寇何能為?襄、雒之不戒,徐之前車也。徐之能戒,天下之左券也。余故讀子暇之記事,謹書其後以勸能者,且使讀子暇之書者,撫掌歎息,無謂今天下遂無子瞻也。辛巳冬日牧翁書。

題程孟陽贈汪汝澤序 编辑

閩中董侍郎崇相,負經濟,喜功名。當遼事孔亟,號咷囂,每逢人輒詠將伯助予之詩,涕泗橫臆。雖以余之不肖,數相招邀,期為縣官助一臂,而余未有以應也。余未識汪汝澤,然為崇相之客而孟陽之友,即其人可知矣。孟陽此文,磊落抑塞,使人起勞人志士,息機摧撞之歎。崇相老矣,屏居海上,令見此文,當作廉將軍被甲躍馬狀。而余方煨飯折腳鐺邊,如枯木寒灰,都無暖氣,可為一笑也。

題張子鵠行卷 编辑

金陵張子鵠,世將家也。天啟二年,督漕入京師,甫逾淮,東方盜起,烽煙四塞。子鵠荷戈坐甲,與漕夫艘卒,拮據於宵旗夜柝之間。戒嚴稍解,以其間作為詩歌,息勞舒嘯。過邸舍,請余是正焉。

子鵠深目戟髯,有幽、燕老將之風。讀《孫子兵法》,妙得其解。大江南北,襟帶險要,與夫江、淮習流之卒,吳、越擊劍之客,無不收貯奚囊中。天下方多事,何暇以翰墨為勳績耶?慶曆以來,稱名將者,無如戚南塘、俞盱江。南塘之練兵實紀,盱江之正氣集,使文人弄毛錐者為之,我知其必縮手也。子鵠繼俞、戚之後,登壇秉鉞。方當論兵法,議束伍,修緝方略有用之書。長歌短謳,請一切庋置高閣,他日功成奏凱,效曹景宗競病之什,余當屬而和之。

書笑道人《自敘》後(陳如松,又號白菊道人) 编辑

顏延之稱陶淵明畏榮好古,此非知淵明者。饑來叩門,冥報相貽,淵明之畏饑寒、慕祿仕,亦猶夫人耳。饑凍誠不可耐,而違己不堪其病。口腹自役,悵愧交作。就官少日,眷然懷歸,固即其畏饑寒慕祿仕之本懷耳。淵明固云:「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而以畏榮好古為言,則亦遠其懷矣。今世文煩吏敝,獨太倉州太守同安陳君清靜寡欲,蘇醒氓庶,有古人之風。觀君之自敘,峭獨自喜,意有不可,即日解綬,其亦昔人所謂腰下有傲骨者歟?君年五十餘,奮跡仕途,與淵明少異。然吾觀淵明賦《歸去來》,年四十一。而白樂天作醉吟傳,司空表聖記休休亭,年皆六十七。千載之下,第其品級,初無間然,則後世之視君,其又可知已矣。

書於廣文崇祀錄後 编辑

語有之:「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於公為廣文,恂恂不勝衣,舉杯浮白,聽然移日。一旦捐館舍,弟子廢講行服,縉紳先生及里巷細人,皆為流涕。此豈非太史公所謂忠實心誠、信於士大夫者歟?唐張旭為常熟尉,《志》但載其與老父判牘一事,而草聖祠之祀,至於今不廢。公之酒德,與旭略相似。昔王無功所居東南有盤石,立杜康祠祭之,尊為師,以焦革配。他日祔公草聖祠,比於杜康之焦革。有如王無功其人者,埽地而祭。吾知公必顧而享之,以為賢於兩廡之餘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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