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二 初學集
卷八十三 題跋一
卷八十四 

卷八十三 编辑

題跋(一) 编辑

跋淳熙《九經》後 编辑

淳熙《九經》槧本,元人俞石所藏,後歸徐子容侍讀。余得之於錫山安氏。《孝經》《易經》後,俱有王文恪題字。此書楮墨尊嚴,古香襲人,真商、周間法物,可作吾家宗彝也。石礀者,名琰,隱居吳之南園,老屋數間,古書金石,充刃其中。傳四世,皆讀書修行,號南園俞氏。金、張七葉,不足羨也。吾子孫得如俞氏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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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熙《九經》,點斷句讀皆精審,如《論語》:「書云(句):孝乎惟孝(句),友於兄弟。」又:「甚矣(句)。吾衰也久矣(句),吾不復夢見周公。」又:「予不得視猶子也(句),非我也夫(句)。」「二三子也,中庸所求乎子以事父(句),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句),未能也。」皆與今本迥別,學者宜詳考之。

讀《左傳》隨筆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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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入而賦(句):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句):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杜注曰:「賦,賦詩也。以賦字為句,則大隧四句,其所賦之詩也。」鍾伯敬不詳句讀,誤認為《左傳》敘事之辭,加抹而評之曰:「俗筆。」今人學問粗淺,敢於訾譏古人。特書之以戒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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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僖二十四年傳》:鄭公子士、泄堵俞彌」。建安本「公子士泄」(讀)。岳珂本「公子士」(讀)。按《二十年》注:「公子士,鄭文公子。泄堵寇,鄭大夫。」此注云堵俞彌鄭大夫者,泄姓見前,不須更舉也。今人皆以泄屬上讀,宜從岳本。《二十五年》:「楚子伏已而盬其腦。」建安本伏字絕句,則「已」當音「以」。岳本及淳熙本皆「伏已」絕句,則「已」當音「紀」。陸德明《音義》不云音紀,則知當以「楚子伏」為絕句,而「已」作「以」音,不音「己」也。讀書句讀宜詳,勿以小學而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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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讀《宣十二年戰於邲》傳云:「屈蕩屍之。」殊不覺其誤讀。《前漢•王嘉傳》:「坐戶殿門失闌免。」師古曰:「戶,止也。嘉掌守殿門,止不當入者,而失闌入之故坐免也。」《春秋•左氏傳》曰:「屈蕩戶之。」乃知流俗本「屍」字,乃「戶」字之訛也。本傳云:「彘子屍之。」又云:「以表屍之。」遂訛「戶」為「屍」耳。淳熙《九經》本、長平遊御史本、相臺岳氏本、巾箱小本並作戶,而建安本卻作「屍」。知此字承訛久矣,宜亟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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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二十四年傳》:「寡君是以請罪焉。」陸德明本「是以請請罪焉」,並七井反。徐上「請」字音「情」,「請請罪焉」,句法當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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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十九年傳》:「以度而去之。」杜注:「連所紡以度城而藏之。」《音義》云:「去之,起呂反,藏也。」裴松之注《魏志》云:「古人謂藏為去。」今關中猶有此音。《正義》云:「字書去作弆,羌莒反,謂掌物也。」今關西仍為弆。東人輕言為去,音莒。《前漢•陳遵傳》:「皆臧去以為榮。」師古曰:「去亦臧也,音丘呂反。又音舉。」《字書》《陳遵傳》作「弆」。宋景濂文屢用藏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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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服景伯既言伐邾之不可,而孟孫曰:「二三子以為何如?」惡賢而逆之,言季孫自賢其伐邾之謀,而諸大夫不敢逆也。對曰以下,皆景伯之言也。知必危,何故不言魯德如邾,而以眾加之可乎?知魯不當以不德加邾,已知其危而不得不言也。杜注云:「何故不言?以上大夫阿附季孫之言魯德如邾云云。則孟孫忿答大夫也,文義違背,似為未允。景伯不與伐邾之謀,而城下之盟,則深恥之。負載造於萊門,請釋子服何於吳。釋,舍也。釋我,猶言舍我。請不與盟也。吳人許之,以王子姑曹當之而後止。傳曰:「次國之上卿,當大國之中,中當其下,下當其上大夫。」以王子當景伯,重之也。注言魯人欲留景伯質吳,復求王子交質,而後兩止。皆非也。

書史記項羽高祖本紀後 编辑

班氏父子踵太史公紀作書,以謂慎核其事,整齊其文,而其體例各有不同。《史》於漢元年諸侯罷戲下就國之後,歷舉楚之所以失天下、漢之所以得者,使後世了然見其全局。楚之殺義帝,不義之大者也,故首舉之,並次年江中賊殺之事而終言之,不復係之某年也。廢韓王成為侯,已又殺之,而諸侯心離矣。臧荼因此擊殺韓廣,而諸侯不用命矣。田榮以怒楚故殺三田並王三齊,而齊叛矣。榮與彭越印,令反梁地,而梁叛矣。陳餘說田榮擊常山以復趙,而趙叛矣。是時漢還定三秦、起而乘其敝,復以征兵怨英布,而九江亦將叛矣。所至殘滅,齊人相聚而叛,而田橫亦反城陽矣。撮項王舉事失人心局勢之大者,總序於漢元、二之間,提綱挈領,較如指掌,此太史公作史之大法也。《班書》以事之先後為次,首序田榮之反,次及漢定三秦,遺羽書,次及九江稱疾,次及羽使布殺義帝,次及陳餘立趙,年經月緯,一循史家之例,而於太史公序事之指意,則失之遠矣。於《高祖本紀》亦然,項羽出關至北擊齊一段是也。《楚本紀》不係年月,而詳具於《月表》,觀者可以參考而得。不然則如劉知幾之所謂載諸史傳,成其煩費,而表可以不作矣。此史之又一法也。《史》云:「漢之四年,楚遂拔成皋,漢使兵距之鞏,令其不得西。是時彭越渡河擊楚東阿,殺楚將軍薛公。項王乃自東擊彭越。漢王得淮陰兵,欲渡河南。鄭忠說漢王,乃止壁河內,使劉賈將兵佐彭越。燒楚積聚。項王東擊破之,走彭越,漢王則引兵渡河,復取城皋。軍廣武,就敖倉食。項王已定東海來西,與漢俱臨廣武而軍,相守數月。」此一段總敘楚、漢滎陽、成皋間轉戰相持之事,先舉其綱而後目之也。次云:「當此時,彭越數反梁地,絕楚糧食。項王患之。為高俎,置太公其上,願與漢王挑戰。此在羽東擊彭越,漢殺曹咎等汜水上,復取成皋之後。項王與漢王臨廣武間而語,漢王傷,走入成皋,即上文與漢俱臨廣武而軍,相守數月之事,而終言之也。此已下又詳書楚王命大司馬咎守成皋及漢復取成皋之事曰:「我十五日必誅彭越,定梁地。」即上所紀項王東擊破之,走彭越者是也,非又一事也。漢大破楚軍汜水上,盡收楚國貨賂,即上所紀引兵渡河,復取成皋,軍廣武就敖倉食之事,而又終言之也。下文云:「項王在睢陽,聞海春侯軍敗,則引兵還。漢軍方圍鍾離昧於滎陽東,項王至。漢軍畏楚,盡走險阻。」此一段又應前項王已定東海來西,與漢臨廣武而軍,相守數月之事,而又終言之也。先後皆此一事也。綱而目之,目而綱之,錯綜反覆,非復史家常例。然於《高紀》則以事係年,部居井然,使後人可以互考也。班、馬之異同,學者之所有事也。繇吾言而求之,庶幾大書特書,發凡起例,得古人作史之指要,而不徒汩沒於句讀行墨之間乎?書之以俟好學深思者政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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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項》《高》二《紀》觀之,二公之序事,筆力曲折,蓋亦有可竊窺者。鴻門、霸上之事,《史》在《項紀》,《漢》在《高紀》。《史》云:「項羽遂入,至於戲西,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此兩軍相望之形也。而《漢》略之。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云云。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此兩軍強弱之大勢也。而《漢》又略之。且《羽紀》項羽大怒係於曹無傷云云之下,然後及范增說羽云云。《漢紀》旦日合戰,直係於增言之後,雖略本《高紀》,而序事之先後則有間矣。《史》序項伯欲呼張良與俱去。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張良曰:「誰為大王畫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故聽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危急之際,突兀譙讓,歸咎於設謀者。家人絮語,所謂溺人必笑也。而《漢》略之。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與臣遊,項伯殺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臣。」事已亟矣,卻窮究其所以告良之故。娓娓相告語。此情語也,而漢略之。沛公曰:「孰與君少長?」良曰:「長於臣。」沛公曰:「君為我呼入,我得兄事之。」張良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問其少長,願得兄事。一時無可奈何諈諉相屬之意,可以想見。奉卮酒為壽,何其鄭重也!而《漢》略之。「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序某向坐者,為下文舞劍翼蔽張本也。亞父之下獨云亞父者,范增也,於此燕一坐中點出眼目,所謂國有人焉者也。而《漢》略之。樊噲直入譙羽之事,《漢紀》從略,具噲傳中。《史》云:「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良與噲偶語惶駭。噲曰:『與之同命。』」何其壯也?而噲傳略之。「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披帷西向立,立於張良之次也。噲目無項羽,羽亦稍心折於噲。「與一生彘肩,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啗之。」此真為噲開生面矣,而噲傳略之。《史》云:「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史》狀項羽毷氉氣奪,一語曲盡。《漢》但云項王默然而已。從良坐,又與西向立相應也。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云云何辭為?」於是遂去。此脫身至軍之決策,而《漢》弗載也。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欲敘沛公置車騎間行之事,而先言兩軍相去若干里。又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昏夜間道,踟躕促迫,狙伺兔脫,可悲可喜,而《漢》亦弗載也。由此觀之,二史之體例,豈不畫然迥別與?抑亦班氏父子所謂慎核其事,整齊其文者,乃其所以不逮太史公者與?二書之可擬議者多矣,聊因二《紀》以發其端爾。

跋季氏《春秋私考》 编辑

近代之經學,鑿空杜撰,紕繆不經,未有甚於季本者也。本著《春秋私考》,於惠公仲子則曰隱公之母;盜殺鄭三卿則曰戍虎牢之諸侯使刺客殺之。此何異於中風病鬼,而世儒猶傳道之,不亦悲乎!傳《春秋》者三家,杜預出而左氏幾孤行於世。自韓愈之稱盧仝,以為「《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世遠言湮,訛以傳訛,而季氏之徒出焉。《孟子》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太和添丁之禍,其殆高閣三傳之報與?季於《詩經》、三《禮》皆有書,其鄙倍略同。有志於經學者,見即當焚棄之,勿令繆種流傳,貽誤後生也。

題何平子《禹貢解》 编辑

往余搜采國史,獨《儒林》一傳,寥寥乏人。國初則有趙子長,嘉靖中則有熊南沙。近見何玄子之注《易》,私心服膺,以為可與二公接踵者也。玄子之弟平子,作《禹貢解》,上自《山海經》,下逮桑、酈《水經》,古今水道,分劈理解,如堂觀庭,如掌見指。此亦括地之珠囊,治水之金鏡也。昔謝莊分左氏經傳,隨國立篇。制木方丈,圖山川土地,各有分理,離之則州別縣殊,合之則宇內為一。吾每歎之,以為絕學。今平子殆可以語此。平子其茂勉之,更與玄子努力遺經,兄弟並列《儒林》,豈非本朝盛事哉!

跋王右丞集 编辑

《文苑英華》載王右丞詩,多與今行槧本小異。如「松下清齋折露葵」,清齋作「行齋」;「種松皆作老龍鱗」,作「種松皆老作龍鱗」。並以《英華》為佳。《送梓州李使君》詩:「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作「山中一半雨」,尤佳。蓋送行之詩,言其風土,深山冥晦,晴雨相半,故曰「一半雨」,而續之以僰女巴人之聯也。崔顥詩:「寄語西河使,知余報國心。」英華云:「余知報國心。」如俗本,則顥此句為求知矣。如此類甚多,讀者宜詳之。

讀《南豐集》 编辑

臨川李塗曰:「曾子固文學劉向。」余每讀子固之文,浩汗演迤,不知其所自來。因塗之言而深思之,乃知西漢文章,劉向自為一宗,以向封事及《烈女傳》觀之,信塗之知言也。及觀王子發《南豐集序》云:「異時齒髮壯,志氣銳,其文章之慓鷙奔放,雄渾瑰偉,若三軍之朝氣,猛獸之抉,江湖之波濤,煙雲之姿狀,一何奇也?」方是時,先生自負為劉向,不知韓愈為何如耳。退之《進學解》言太史、相如、子雲而不及劉向。蓋古人之學問各有原本,深造獨得,如昌歜羊棗之嗜,甘苦自知,非如今之人誇多炫博,而其中茫無所解也。歐陽公曝書,得介甫《許氏世譜》,忘其誰作,曰:「當是子固作,介甫未便會如此。」荊公銘子固之母曰:「宋且百年,大江之南,有名世者先焉,是為夫人之子。」今人或訾謷子固,不知其自視於歐陽公及荊公果如何也?

讀蘇長公文 编辑

吾讀子瞻司馬溫公行狀》、《富鄭公神道碑》之類,平鋪直序,如萬斛水銀,隨地湧出,以為古今未有此體,茫然莫得其涯涘也。晚讀《華嚴經》,稱性而談,浩如煙海,無所不有,無所不盡,乃喟然而歎曰:「子瞻之文,其有得於此乎?」文而有得於《華嚴》,則事理法界,開遮湧現,無門庭,無牆壁,無差擇,無擬議。世諦文字,固已蕩無纖塵,又何自而窺其淺深,議其工拙乎?朱少章云:「東坡未作《勝相經藏》及《大悲閣記》,嘗與陳季嘗論文曰:『某獨不曾作《華嚴經》耳。』季嘗指魚魫冠曰:『請擬《華嚴經》頌之。』坡索筆疾書,不易一字。」少章知《魚魫冠頌》之為《華嚴》,而不知他文之皆《華嚴》也。此非知坡之深者也。蘇黃門言少年習制舉,與先兄相後先。自黃州已後,乃步步趕不上。其為子瞻行狀曰:「公讀《莊子》,喟然歎息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後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然則子瞻之文,黃州已前得之於《莊》,黃州已後得之於釋。吾所謂有得於《華嚴》者信也。中唐已前,文之本儒學者,以退之為極則。北宋已後,文之通釋教者,以子瞻為極則。《孟子》曰:「孔子之謂集大成。」二子之於文也,其幾矣乎?

題《中州集鈔》 编辑

元遺山編《中州集》十卷,孟陽手鈔其尤雋者若干篇,因為抉擿其篇章句法,指陳其所由來,以示同志者。蓋自靖康之難,中國文章載籍,梱載入金源,一時豪俊,遂得所師承,咸知規摹兩蘇,上溯三唐,各成一家之言,備一代之音。而勝國詞翰之盛,亦嚆矢於此。孟陽老眼無花,能照見古人心髓,於汗青漫漶、丹粉凋殘之後,不獨於中州諸老為千載之知己,而後生之有志於斯者,亦可以得師矣。遺山論溪南詩老辛願曰:「敬之業專而心敏,敢以是非白黑自任。」每讀諸人之詩,必為之探源委,發凡例,解絡脈,審音節,辨清濁,權輕重。片善不掩,微必指,如老吏斷獄,文峻網密,絲毫不相貸。如衲僧得正法眼,徵詰開示,幾於截斷眾流。同志中有公鑒而無姑息者,必以敬之為稱首。遺山《題中州集後》云:「愛殺溪南辛老子,相從何止十年遲。」遺山上下百年,尚論一代風雅,而獨津津於一老,豈徒然哉?吾觀孟陽,殆無愧於斯人。而余之言,不能如遺山之推辛老,使天下信而徵之,則余之有愧遺山多矣。癸未夏日,書於玉繠軒。

題《懷麓堂詩鈔》 编辑

弘、正間,北地李獻吉臨摹老杜,為槎牙兀傲之詞,此訾謷前人。西涯在館閣,負盛名,遂為其所掩蓋。孟陽生百五十年之後,搜剔西涯詩集,洗刷其眉目,發揮其意匠,於是西涯之詩,復開生面。譬如張文昌兩眼不見物已久,一旦眸子清朗,歷歷見城南舊遊,豈非一大快耶?近代詩病,其證凡三變:沿宋、元之窠臼,排章儷句,支綴蹈襲,此弱病也;剽唐、選之餘沈,生吞活剝,叫號隳突,此狂病也;搜郊、島之旁門,蠅聲蚓竅,晦昧結愲,此鬼病也。救弱病者,必之乎狂;救狂病者,必之乎鬼。傳染日深,膏肓之病日甚。孟陽於惡疾沈痼之後,出西涯之詩以療之曰:「此引年之藥物,亦攻毒之箴砭也。」其用心良亦苦矣。孟陽論詩,在近代直是開闢手。舉世悠悠,所謂親見。楊子雲祿位容貌,不能動人,其孰從而信之?可一喟也!癸未夏日書。

書李文正公手書《東祀錄》略卷後 编辑

西涯先生李文正公《東祀錄》一卷,在《懷麓堂全集》中。此其手書,以貽太原喬公白岩者。劉司空敬仲藏弆是卷,出以示余。余嘗與敬仲評論本朝文章,深推西涯,語焉而未竟也。請因是而略言之。

國初之文,以金華、烏傷為宗,詩以青丘、青田為宗。永樂以還,少衰靡矣,至西涯而一振。西涯之文,有倫有脊,不失臺閣之體。詩則原本少陵、隨州、香山以迨宋之眉山、元之道園,兼綜而互出之。弘、正之作者,未能或之先也。李空同後起,力排西涯,以劫持當世,而爭黃池之長。中原少俊,交口訾謷。百有餘年,空同之雲霧,漸次解駁,後生乃稍知西涯。嗚呼唏矣!試取空同之集,汰去其吞剝尋扯,吽牙齟齒者,而空同之面目,猶有存焉者乎?西涯之詩,有少陵,有隨州,有香山,有眉山、道園,要其自為西涯者,宛然在也。卷中之詩,雖非其至者,人或狎而易之。不知以端揆大臣,銜君命祀闕里,紀行之篇什,和平爾雅,冠裳佩玉,其體要故當如此。狎而易之者,祗見其不知類而已矣。若近代訾謷空同者,魈吟鬼嘯,其雲霧尤甚於空同而不自知也,又烏足以知西涯哉!余將與敬仲別矣。敬仲暇日焚香簾閣,勿著西涯、空同於心眼中,取兩家之集,平心易氣,旋而觀之,以余言為何如?他日幸有以教我也。

題歸太僕文集 编辑

歸熙甫先生文集,昆山、常熟皆有刻;刻本亦皆不能備。而《送陳自然北上序》《送蓋邦式序》,則宋人馬子才之作,亦誤載焉。余與熙甫之孫昌世,互相搜訪,得其遺文若干篇,較槧本多十之五,而誤者芟去焉。於是熙甫一家之文章粲然矣。熙甫生與王弇州同時。弇州世家棨仕,主盟文壇,海內望走,如玉帛職貢之會,惟恐後時。而熙甫老於場屋,與一二門弟子,端拜雒誦,自相倡歎於荒江虛市之間。嘗為人敘其文曰:今之所謂文者,未始為古人之學,苟得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以詆排前人。弇州笑曰:「妄誠有之,庸則未敢聞命。」熙甫曰:「唯庸故妄,未有妄而不庸者也。」弇州晚年,頗自悔其少作,亟稱熙甫之文,嘗讚其畫像曰;「風行水上,渙為文章。風定波息,與水相忘。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予豈異趨,久而自傷。」其推服之如此。而又曰:「熙甫誌墓文絕佳,惜銘詞不古。」推公之意,其必以聱牙詘曲不識字句者為古耶?不獨其護前仍在,亦其學問種子,埋藏八識田中,所見一差,終其身而不能改也。如熙甫之《李羅村行狀》《趙汝淵墓志》,雖韓、歐復生,何以過此?以熙甫追配唐、宋八大家,其於介甫、子繇,殆有過之無不及也。士生於斯世,尚能知宋、元大家之文,可以與兩漢同流,不為俗學所澌滅,熙甫之功,豈不偉哉!傳聞熙甫上公車,賃騾車以行。熙甫儼然中坐,後生弟子執書夾侍。嘉定徐宗伯年最少,從容問李空同文云何?因取集中《於肅湣廟碑》以進。熙甫讀畢,揮之曰:「文理那得通?」偶拈一帙,得曾子固《書魏鄭公傳後》,挾冊朗誦至五十餘過。聽者皆欠申欲臥,熙甫沉吟諷詠,猶有餘味。宗伯每歎先輩好學深思,不可幾及如此。今之君子,有能好熙甫之文如熙甫之於子固者乎?後山一瓣香,吾不憂其無所托矣。癸未中夏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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