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副墨/應帝王第七

 大宗師第六 南華真經副墨
應帝王第七
駢拇第八 

内篇 應帝王第七 编辑

老子云:‘王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篇以‘应帝王’名者,言帝王之治天下,其与道相应如此。 

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齧缺四問,即前《齊物論》中所載者。此箇知字,乃人之知識分別,鑿混沌,散大樸,此為最先,故大道忌之。齧缺因王倪之不知也,從此有悟而喜。蒲衣子曰:汝今乃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藏仁以要人,雖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非人則天也,不出於天,則非無為自然可知矣。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徐,紆徐也。于于,自然之貌。一以己為馬牛者,從人呼馬呼牛,更不分別也。泰氏其知道乎!道有情有信,故曰:其知情信。情信,只是箇混沌未分。故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蓋使知有所入,則亦不得謂之自然矣。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日中始,人名,肩吾之所先見者。以己出經,經,常道也。式義,以義為程式也。度人,猶言化人。蓋吾儒所謂「議道自己」者,接輿卻以為欺德而難於化理。欺者,不實之義。言此非實德,不可以為治。然此處定有商確,不得一以異說誣之。莊子之意,只在箇無為自然,以不治治天下,其旨大率本之老子。蓋大道之世,人皆相忘於道術,故無庸於治而自無不治。若有心設法以治之,則人皆以有心應之,而出於吾治之外者抑又多矣。且聖人之治天下也,為治外乎?為治內乎?治內者,治之以不治,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而已矣。正,謂正性。能,謂良能。言人順性命之理而行,自然確乎有箇本分之能事,不必更以經義裁之。若為置箇典常法度,使人人取式而行,雖則不外乎所性之理,卻不是自他性中自然流出者,故此但為治外。但治其外,則人必有出吾法制之外者,待其出而吾以律令繩之,從此便有矰弋熏鑿之患,驚擾天下,而天下之求以避我者抑又多矣。夫鳥鼠尚有避患之知,而百姓曾二蟲之無知乎!使百姓有避患之心,天下安得而治乎!

天根游於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遊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埌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予之心為?」又復問,無名人曰:「汝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豫者,无心而顺適之谓?问之不豫,言不能適然于心,而劳劳以治天下为也。

游心于淡,无扰杂也。合气于漠,无声臭也。此即所谓‘不显’、‘篤恭’者,故不见其有作为之迹,但顺物之自然而已,一无容私焉,则天下自治矣。

今之治天下者,其受病只在‘容私’二字。盖不能以天下养天下,而以天下养一人,不能以一人为天下,而以天下为一人,虽行仁义,可得谓之无容私乎?宜乎大道所不取也。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嚮疾彊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倦。如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田,蝯狙之便執狸之狗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陽子居蹴然曰:「敢問明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於無有者也。」

嚮疾者,敏于向道。强梁者,勇于行道。物彻者,周知物情。疏明者,疏通明达。可比明王乎,比,犹及也。

胥易技係,胥者胥徒,易者更番直事,技者工技,係者居肆省功,此等人皆劳形怵心,不能自適其適者也。虎豹之皮以文而来人之田,蝯狙执犬以捷而致人之藉。田,猎取也。藉,绳系也。此物之才美累身而不能自適其適者也。勤于学道而不能自適其適者,此类之谓焉耳,而可比于明王乎哉?然则敢问明王之治?

夫明王者,有盖天下之功而似不自己,有贷万物之化而民弗恃,有高天下万世之名而人莫可举,常使民皞皞自喜而不知谁之所为,盖立乎不可测识之地,而游于无何有之乡者也。不测、无有,只是个无为自然,与老子‘生而弗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之意同。

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奔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始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泣涕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見吾杜德機也。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鄉示之以以太沖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壺子曰:「鄉吾示之以未始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雕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戎,一以是終。

又自‘立于不测,游于何有’生下意来。

盖凡心有所主,故人得以名相测之,说出壶子一段,以见圣人之所以不可测者,游于何有也。神巫善相而郑人走,畏其言之灵验也。列子未尽其实而固谓有道,则惑矣。夫卵腹于雌而朕于雄,兆呈于色而映于心,无雄则无卵矣,无心则无兆矣,子必以道自亢一世,故信乎人得而相汝也。

试与之来,以我示之。则见壶子有湿灰之色,而遂以为死。湿灰者,火之将死而灰犹有气色者也。盖壶子修观,以地文示之。地文者,藏心于渊,将个生机萌于九地之下而不动,故曰:萌乎不震。不正,言不定也。曰萌则似生,不动又似死,故曰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杜者,闭义,德机即生机也。

明日又来,则曰: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此一句写出行术人的话头,最为亲切。吾见杜权矣,权即机意。盖壶子修观,示之以天壤。天壤者,游心于虚,空诸所有,故名实不入,只有一段生气自踵而发。踵,即‘真人之息以踵’之‘踵’,人之大中极也,人之生气出机入机皆本于此。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善机亦即生机,犹言好机。

明日又来,则见其容色不齊,不齊即不正之义,故待其齊而复相之。盖壶子示之以太冲莫胜。太冲莫胜与天壤、地文,皆是观名,太冲即冲漠之气,莫胜言无偏胜也。衡气机亦即生机。衡,如‘执圭平衡’之‘衡’。言气机之发于衡者可见如此。而林鬳齊直以衡为平义,以为半动半静。不若以动静互融为平,方得太冲莫胜之旨。

‘鯢桓之審為淵’一段,总摄上三观而言。渊者,深昧不测之义。审者,专一执定之称。机发于踵,是鯢桓也。不震不正,是止水也。不齊,是流水也。故曰:此处三焉。

他日又来,神巫立尚未定,自失而走,盖壶子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宗,即禅家所谓‘本性’,道家所谓‘元神’。未始出吾宗,即所谓‘未始有始也者’。

虚而委蛇,不知谁何,盖不惟杜机不动,连机亦无,顺化自然,委委蛇蛇,不可名状,故因以为颓靡,因以为波流,捉摸不定而走也。

于是列子自悔所学之肤浅,归而三年不出。然要当知学个什么?学个自然也者,学个忘己、忘物而忘忘也者。故反执妻爨,不知其有妻也;食豕食如人食,不知其有己也;一切世故无以为親,不知其有人事也。

返彫归朴,塊然独以形立,塊然,无情无为之貌。纷而封哉,封即齐物论中所谓‘封畛’,言尚不知有己,孰知所谓纷而封哉?

一以是终,言终身以此为常也。‘三年不出’以下,直陈学问真诀,得之者受用不尽。玄乎妙哉!

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游無朕;尽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不傷。

既以‘立乎不测,游于有无’撰出一段壶子说话,此又发挥正意,以尽未尽之蕴。

无为名尸,尸之言,主也,名者实之宾,实者名之主;不为名主,则不特无近名之心,而所以致名之实者亦遣而无有,此便是‘名实不入’之意。

无为谋府,府之言,聚也;吾儒之说得个‘集众思、广忠益’,大道却说‘自然而然’、‘何思何虑’,故不为谋府。

无为事任,任者,有心担当之谓。无为知主 ,知即主也,为知主则任事矣;大道‘长而不宰’,故不为知主。

此四‘无为’字,是教人禁止之意。体尽无穷而游无朕者,人有为则有穷,无为则何穷之有?

故体道则尽于无穷,而游心则入于无有。无朕,即无有也,无有即‘未始有始也者’。吾自未始有始以来所受以生之理,本来无有,今既无有,却是尽其所受于天者,虽名有得,实无所得。

见,犹‘见在’之见。佛说‘我于燃灯佛所,于法实无所得’,意盖如此。知是则知道之本体亦虚焉尽之矣。虚的样子,如镜之照物,不将不迎,来则应之,过则不留,故曰不藏。至人之心亦复如是,故能胜万物而不伤。

勝字,平读,言能任万感也。不伤,谓不损本体。

此段于长行中突起峰头而过脉不断,看他文字起伏之妙。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尝试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上言至人能胜万物而不伤,盖以虚而应万物,浑然而无竅鑿之迹也,故本体不伤。

莫学南海之儵、北海之忽,谋报浑沌之德,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此便是有伤底样子。

南海之帝,火德也。北海之帝,水德也。中央之帝,土德也。水能流,火能焰,故名之曰儵曰忽。土冲气,故名之曰浑沌。

此个寓言,却是人身中法象,五行四象全入中宫,故中央之帝待之甚善。为二帝者自宜收听返视,径入虚无,混合和融,打成一片,方为报德;奈何却以色声香味报之?日鑿一竅,使之视听食息,故七窍开而混沌死。

夫人之生也,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本体之真浑然如未彫之朴。此个混沌,人人有之,自夫形生神发之后,知诱物化,缘六根而染六尘,因六尘而其六识,于是爱憎是非纷然互作,逐妄迷真,去道日远。

清静经所谓:‘既着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流浪生死,永失真性。’

圣人喫紧为人,往往立教,以返还归复为本。老子云:‘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盖谓是也。而孟子之书亦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三教圣贤同一宗旨。

庄子南华三十二篇,篇篇皆以自然为宗,以复归于朴为主,盖所以羽翼道德之经旨。其书有玄学,亦有禅学,有世法,亦有出世法,大抵一意贯串,所谓‘天德王道’皆从此出。

学者苟能虚心读之,久而恍然,真不觉其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 

于是方壶外史说是篇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齧缺四問,王倪不知。知亦无有,奚以问为?

虞不及泰,藏仁要人。于于徐徐,其德乃真。

出经式义,是曰欺德。正而行之,不立矰弋。

游心于淡,合气于冲。顺物自然,天下化中。

嚮疾强梁,物彻疏明。难比明王,怵心劳形。

立乎不测,游于无有。壶子渊默,神巫却走。

圣心如镜,胜物不伤。儵忽竅鑿,浑沌以亡。

虚而委蛇,不迎不将。无为自然,以应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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