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楊維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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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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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風人之詩,類出於閭夫鄙隸,非盡公卿大夫士之作也。而傳之後世,有非今公卿大夫士之所可及,則何也?古者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其學之成也尚已,故其出言如山出雲、水出文、草木之出華實也。後之人執筆呻吟,摸朱擬白以為詩,尚為有詩也哉!故摹擬愈逼,而去古愈遠。吾觀後之嵒擬為詩,而為世道感也遠矣。間嘗求詩於摹擬之外,而未見其何人。

富陽吳復見心持詩來,讀其古什凡若干首,決非摹擬而成者,知學有古風人之旨矣。吁!使復達而有位,為朝廷道盛德、製雅頌,復之作不為古公卿大夫士之作乎?吁!又使人人如復,不以摹擬為詩,古詩不復作者,吾其無望於後乎?復益勉之,以徵吾言焉可也。

評詩之品,無異人品也。人有面目骨骼、有情性神氣,詩之醜好高下亦然。風、雅而降為騷,騷降為十九首,十九首而降為陶杜、為二李,其情性不野,神氣不群,故其骨骼不庳、面目不鄙。嘻!此詩之品在後無尚也。下是為齊梁、為晚唐季宋,其面目日鄙、骨骼日庳,其情性神氣可知已。嘻!學詩於晚唐、季宋之後,而欲上下陶、杜、二李,以薄乎騷、雅,亦落落乎其難哉!然詩之情性神氣,古今無間也,得古之情性神氣,則古之詩在也。然而,面目未識而謂得其骨骼,妄矣。骨骼未得,而謂得其情性,妄矣。情性未得,而謂得其神氣,益妄矣。

吾友宋生無逸,送其鄉人趙璋之詩來曰:「璋詩有志於古,非錮於代之積習而弗變者也。是敢晉於先生,求一言自信。」余既訝宋言,而覆其詩,如桃源月蝕,頗能力拔於晚唐、季宋者。它日進不止,其於二李、杜、陶,庶亦識其面目。識其面目之久,庶乎情性、神氣者並得之。璋父勉乎哉!毋曰吾詩止於是而已也。至正丁亥九月望,在姑蘇錦秀坊寫。

刪後求詩者尚家數,家數之大無止乎杜。宗杜者,要隨其人之資所得爾;資之拙者,又隨其師之所傳得之爾。詩得於師,固不若得於資之為優也。詩者人之情性也,人各有情性,則人有各詩也。得於師者,其得為吾自家之詩哉?

天台李仲虞執詩為贄,見予於姑蘇城南,且云學詩於鄉先生丁仲容氏。明旦則復謁,出詩一編,求予言以序。予夜讀其詩,知其法得於少陵矣。如五言有云「湛露仙盤白,朝陽虎殿紅。詔起西河上,旌隨斗柄東。西北干戈定,東南杼軸空」,置諸《少陵集》中,猝未能辨也。蓋仲虞純明篤茂、博極文而多識當朝典故。雖在布衣,憂君憂國之識,時見於詠歌之次。其資甚似杜者,故其為詩,不似之者或寡矣。吾求丁公之詩似杜者,或未之過,則知仲虞之詩列乎家數者,不得於其師,而得於其資也諗矣。雖然觀杜者,不唯見其律,而有見其騷者焉;不唯見其騷,而有見其雅者焉;不唯見其騷與雅也,而有見其史者焉,此杜詩之全也。仲虞資近杜矣,尚於其全者求其備云。至正戊子九月丙辰序。

詩得於言,言得於志。人各有志、有言以為詩,非跡人以得之者也。東坡《和淵明詩》非故假詩於淵明也,其解有合於淵明者,故和其詩,不知詩之為淵明、為東坡也。涪翁曰:「淵明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固不同,氣味乃相似。」蓋知東坡之詩可比淵明矣!

天台張北山著《和陶集》若干卷,藏於家,其孫師聖出其親手澤,求余一言以傳世。蓋北山宋人也,宋革,當天朝收用南士,趨者瀾倒,徵書至北山,北山獨掞關弗起,自稱東海大布衣終其身。嘻!正士之節,其有似義熙處士者歟!故其見諸《和陶》,蓋必有合者,觀其胸中,不合乎淵明者寡矣。

步韻倚聲,謂之跡人以得詩,吾不信也。雖然世之和陶者不止北山也,又豈人人北山哉?吾嘗評陶、謝愛山之樂同也,而有不同者何也?康樂伐山開道,入數百人,自始寧至臨海,敝敝焉不得一日以休,得一於山者粗矣。五柳先生斷轅不出,一朝於籬落間見之,而悠然若莫逆也,其得於山者神矣。故五柳之《詠南山》可學也,而於南山之得之神,不可學也。不可學,則其得於山者,亦康樂之役於山者而已耳。吾於和陶而不陶者亦云。至正八年夏五月六日。

或問詩可學乎?曰詩不可以學為也。詩本情性,有性此有情,有情此有詩也。上而言之,雅詩情純,風詩情雜;下而言之,屈詩情騷,陶詩情靖,李詩情逸,杜詩情厚。詩之狀,未有不依情而出也。雖然不可學,詩之所出者,不可以無學也。聲和平中正必由於情,情和平中正或失於性,則學問之功得矣。

或曰《三百篇》有出於匹夫匹婦之口,而豈為盡知學乎?曰匹婦無學也,而遊於先王之澤者,學之至也,發於言辭,止於禮義,與一時公卿大夫君子之言同錄於聖人也,非無本也。

我元之詩,虞為宗,趙、范、楊、馬、陳、揭副之,繼者疊出而未止。吾求之東南,永嘉李孝光,錢唐張天雨,天台丁復、項炯,毗陵吳恭、倪瓚,蓋亦有本者也。近復得永嘉張天英、鄭東,姑蘇陳謙、郭翼,而吳興得郯韶也。韶詩清麗而溫重,無窮愁險苦之態,蓋其強力於學,未止深其本之所出,極其作之所詣。蓋得騷之聲、得雅之情,則雅之聲矣又豈直在元詩一人之數,追逐李張丁項輩而止乎?韶勉之而已。其成帙者若干卷。

曩余在京師時,與同年黃子肅、俞原明、張志道論閩浙新詩,子肅數閩詩人凡若干輩,而深詆余兩浙無詩。余噴曰:「言何誕也!詩出情性,豈閩有情性,浙皆木石肺肝乎?」余後歸浙,思雪子肅之言之冤,聞一名能詩者,未嘗不躬候其門,采其精工,往往未能深起人意。閱十有餘年,僅僅得七家,其一永嘉李孝光季和,其一天台項炯可立,其一東陽陳樵君采,其一元鎮,其二老釋氏曰句曲張伯雨、雲門思斷江也。昔王劉二子能重河朔,矧七家者,不足以重兩浙乎?惜不令子肅見之。

嘗論詩與文一技,而詩之工為尤難,不專其業,不造其家,冀傳於世,妄也。蓋仲容、季和放乎六朝,而歸準老杜。可立有李騎鯨之氣,而君采得元和鬼仙之變。元鎮軒輊二陳,而造乎晉淡。斷江衣缽乎老谷。句曲風格夙宗大曆,而痛厘去纖豔不逞之習。七人作,備見諸體,凡若干什目,曰《兩浙作者集》,非徒務厭子肅之言,實以見大雅在浙方作而未已也。若其作者繼起而未已也,又豈限七人而止哉!

余入淞,見世家子弟凡十數人,能去裘馬之習,以文墨為事者,蓋寡矣。城西衛子剛,蓋山齋別駕公之孫也。首贄詩見余,既而復出《敬聚齋詩稿》一編。讀其古詩如《秋夜曲》《白苧詞》,其排律如《九山宴集》。五言律如「江水深深碧,梨花淡淡明。九農勞畚鍤,三泖足風波」。七言律如「亞夫舊是將軍子,賈誼初傳太傅官。玉人嬌列錦步陣,銀筆醉調金縷衣。醉吹銀笛五老洞,閑拾瑤草三神山」。其絕句如《消寒圖》一首,音節興象皆造盛唐有餘地,非詩門之顓主者不能至也。

昔人論詩,謂窮苦之詞易工,歡愉之詞難好。子剛之工,不得於窮苦,而得於歡愉,可以知其才之高出等輩,不得以休戚之情限也。子剛之年未逾壯,而其詞之工已如此,便復益之以春秋,才愈老茂而詞愈高古,又豈止今日所睹而已哉?至正九年夏四月廿有九日序。

昆山顧仲瑛,裒其所嘗與遊者往還唱和及雜賦之詩,悉鋟諸梓。編帙既成,求余一言以引諸首。

余來吳,見吳之大姓家友於人者,往往市道耳、勢要耳、聲色貨利耳,不好聲利而好雜流者寡矣,矧好儒流乎?不好儒流而好書數者寡矣,矧好文墨章句為不朽之事乎?仲瑛嗜好既異於彼,故其取友亦異。其首內交於余也,築亭曰其亭,以尊余之所學也;設榻曰其榻,以殊余之所止也。余何修而得此哉?蓋仲瑛之慕義好賢,將以示始於余。示始於余,而海內之士有賢於余者至矣。故其取友日益眾,計文墨所聚日益多,此《草堂雅集》之出於家而布於外也。

集自余而次凡五十餘家,詩凡七百餘首。其工拙淺深,自有定品觀者,有不待余之評裁也;其或護短,憑愚持以多上人者,仲瑛自家榷度,又輒能是非而去取之。此次其有可觀者焉攬之者,無論其人之貴賤稚宿及老釋之異門,總其條貫,若金石之相宣也、鹽梅之相濟也,蓋必有得於《雅集》者矣。得於《雅集》,則亦有得其為人者焉。仲瑛讀書之室曰玉山草堂,故集以之名。其自著有《玉山瑛稿》《玉山樂府》行於時云。至正九年夏五月十有二日。

詩與聲文始,而邪正本諸情。皇世之辭無所述,間見於帝世,而備於《三百篇》,變於楚《離騷》、漢樂歌,再變於《琴操》五七言,大變於聲律,馴至末唐、季宋,而其弊極矣。君子於詩可觀世變者類此。古之詩人類有道,故發諸詠歌,其聲和以平,其思深以長,不幸為放臣、逐子、出婦、寡妻之辭,哀怨感傷,而變風變雅作矣。後之詩人一有嬰拂,或饑寒之迫、疾病之楚、一切無聊之窘,則必大號疾呼,肆其情而後止;間有不然,則其人必有大過人者,而世變莫之能移者也。

予在錢唐,閱詩人之作,無慮數百家,有曰古騷辭者、曰古樂府者、曰古琴操者,談何易易,習其讀,獨其果得為古風人之詩乎不也?客有語予詩之學,則曰有《三百篇》、楚《離騷》、漢樂歌之辭。生年過五十,不敢出一語作末唐、季宋語,懼其非詩也,以此自劾,而又以之訓人。人且覆誹我,則有未嘗不悲。今世之無詩也,幸而合吾之論者斤斤四三人焉,曰蜀郡虞公集、永嘉李公光、東陽陳公樵其人也。竊繼其緒餘者,亦斤斤得四三人焉,曰天台項炯、姑胥陳謙、永嘉鄭東、昆山郭翼也。

翼蚤歲失怙,中年失子,家貧甚,屢病,宜其言之大號疾呼有不能自遏者。而予每見其所作,則皆悠然有思、澹然有旨,與寄高遠而意趣深長,讀之使人翛然自得,且爽然自失;而於君親臣子之大義,或時有發焉,未嘗不歎其天資有大過人者,而不為世變之所移也。

予在婁江時,翼持所作詩來謁序;今年,學子殷今又挾其編,來杭申前請,於是乎書。翼字羲仲,東郭生其自號也。至正十一年十二月廿有二日。

詩有為紀行而作者乎?曰有「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此民之行役、遭罹亂世,相攜而去之作也。《黍離》曰「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此大夫行役過故都宮室,彷徨而不忍去之作也。後世大夫士紀行之什,則亦昉乎是。幸而出乎太平無事之時,則為登山臨水、尋奇拾勝之詩。不幸而出於四方多事、豺虎縱橫之時,則為傷今思古、險阻艱難之作。《北風》《黍離》代不乏已。

錢唐莫君景行自壯年棄仕,泊然為林下人,然好遊而工詩不已。雲間有遊,所歷名山巨川、前賢之宮、隱士之廬、名勝軒亭之所,一一紀之以詩,蓋非《北風》《黍離》之時,則非《北風》《黍離》之詩,固依灼時之治亂,以為情之慘舒者也。莫君此集,好事者且傳為尋奇拾勝之作,鋟梓以行,莫君何幸也!集凡若干首,來謁予序。

予方被命為錢唐關令,日有官勞,無隙晷及文墨自況;海隅失太平者三四年,方將有大夫行役之艱,而不能如景行之從容嘯歌於山水之樂也。因觀是集,感慨繫之。至正十四年秋八月十有四日書為序。

言工而弗當於理,義窒而弗達於辭,若是者,後世有傳焉無也。又況言龐而弗律,義淫而弗軌者乎?自《三百篇》後,人傳之者凡幾何人,屈、賈、蘇、李、司馬、揚雄尚矣,其次為曹、劉、阮、謝、陶、韋、李、杜之迭自名家,大抵言出而精,無龐而弗律也;義據而定,無淫而弗軌也。下此為唐人之律、宋人樂章,禪林提唱,無鄉牛社丁俚之謠,詩之敝極矣。

金華金信氏從余遊於松陵澤中,談經斷史,於古歌詩尤工,首誦余古樂府三百,輒能遊泳吾辭,以深求古風人之六義。又自賀曰:「吾入門峻矣,大矣吾詩!降而下,吾不信也。一日使為吾詩評,曰或議鐵雅句律本屈柳《天問》,某曰非也。屬比之法實協乎《春秋》。先生之詩,《春秋》之詩歟!詩之《春秋》歟!」余為之喜而曰:「信可與言詩已!」於是絕筆於近體。

所為詩有春草軒所編,如《古琴操》、《趙壁詞》、《荊卿篇》、《博浪椎》、《月支王頭飲器歌》,其氣充,其情激,其詞鬱以諧。吁!信之詩有法矣,此豈一朝一夕之致耶?其素所畜積,蓋至今二十有餘年矣。今天子制禮作樂,使行天下,采風謠入國史,東州未有應之者,吾將以信似之。

詩至律,詩家之一厄也。東坡嘗舉杜少陵句曰:「『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動影搖。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辭仙桃』。是後寂寥無聞。吾亦有云『露布朝馳玉關寨,捷書夜報甘泉宮,令嚴鍾鼓三更月,野宿貔貅萬灶煙』,為近之耳。」余嘗奇其識而韙其論,然猶以為未也。余在淞,凡詩家來請詩法無休日,《騷選》外談律者十九。余每就律舉崔顥《黃鶴》、少陵《夜歸》等篇,先作其氣,而後論其格也。崔、杜之作雖律,而有不為律縛者,惜不與老坡參講之。

上海蕉夢生釋安者集有元名能詩家,自虞、馬而下律之唐者,凡三百餘首。帙成,命曰《蕉囪律選》,攜以索余引,梓行海內,以警詔骫骳絺滯之音。選中多有雄渾合坡舉似者,第軼出崔、杜上頭者未見一二。編末過取余放律矹硬排奡者凡十餘,蓋安學詩於吾門亦有日矣,是宜所取雅合余所講者。

是集行,則皇朝風雅之選於賕者,君子有所不遺。

世稱老杜為詩史,以其所著備見時事。予謂老杜非直紀事史也,有《春秋》之法也,其旨直而婉,其辭隱而見,如《東靈湫》、《陳陶》、《花門》、《杜鵑》、《東狩》、《石壕》、《花卿》、《前後出塞》等作是也。故知杜詩者,《春秋》之詩也,豈徒史也哉?雖然,老杜豈有志於《春秋》者?《詩》亡,然後《春秋》作,聖人值其時有不容己者,杜亦然。

《梧溪集》者,江陰王逢氏遭喪亂之所作也。予讀其詩悼家難、憫國難,采摭貞操,訪求死節,網羅俗謠與民謳,如《帖木侯》、《張武略》、《張孝子》、《賈夫人》、《趙氏女》、《丙由紀事》、《月之初生》、《天門行》、《竹笠》、《黃官柳場》、《無家燕》諸篇,皆為他日國史起本,亦枉史之流歟。

逢本山澤之士,其澹泊閑靜是其本狀,而有《春秋》屬比之教,故予亦云《春秋》之詩也。采詩之官苟未廢也,則梧溪之《春秋》得以私自托也。不然,何其屬比於冊者,班班乎其無諱若是也。訂其格裁,則有風流俊采,豪邁跌宕不讓貴介威武之夫者,兼人之長亦頗似杜。吁!代之剿故殘餘欲傳於世,稱為作人,而逢詩不傳,吾不信也。至正十九年冬十一月初吉序。

詩之厚者,不忘本也。先民情性之正,異乎今之詩人。曰某體六朝體,杜夔州、孟襄陽、李西昆也,安識所謂推本其自者哉!

高唐盧升氏,三盧相家莊惠公之孫也,十三善為詩,嘗從河東張生遊,南來又相從余於分唐杖屨間。集其所自為詩一編曰《齊稿》。齊蓋其所出,故以名,示不忘其本腃焉。故鄉邈若隔世,升尚能對余畫地為山川,及條其舊俗,纖悉可終,宜其詩之特也乎原。今觀其詩,多協古詩人比興,風容色澤類揖遜乎先生之世卿大夫周行也,此豈今人妄一男子談漢魏六朝夔州襄陽西昆者耶?吾是以器而重之。

今聞虛退,吾將約升循海而南,跡師尚父所封之履,登泰山日觀,歷數山河之舊。河西善謳者吾無間,將以尋小白君臣之霸烈,而滅威之貴風尚在,述為制作,當唱予而和汝。

淞之東曰黃浦,浦之東曰橫溪。溪之上,孫善之家焉,家有園池之勝。至正七年五月朔日,池上出瑞蓮一茄而雙花,遠近聞者爭睹。曰蓮之層曰瑞,菡萏雙而茄獨者亦曰瑞。既而善之會賓友燕池上,皆舉酒為善之賀,觴餘各賦詩凡若干首,裒而成卷,因予友許君如心來乞序。

余謂:「凡天地間物產之異,若人不以為怪,必以為瑞。然怪非自怪,因人而怪。瑞非自瑞,亦因人而瑞。人有怪之微,物雖瑞而瑞猶怪。人有瑞之微,物雖怪而怪猶瑞。芝巾產於商顏之隱,瑞也;見於元封虛耗之君,覆怪矣。嘉禾產於若和之時,瑞也;見於赤烏搶攘之年,覆怪矣。吾聞善之累世家風孝友;善之又倜儻有奇節,慕義而強仁,瑞蓮之產,非其邁種德之驗乎?德有瑞驗,花有瑞符,謂蓮非孫氏之瑞乎,吾不信也。善之益芸而學、益種而德,天之生祥下瑞為孫氏顯章,殆未艾也。嘻!蓮無一茄而雙花,間有,則人稱以為瑞物。人無累葉而不分,間有,則人不以為瑞人乎?《唐史》曰「天瑞五色雲,人瑞鸑八表」,此瑞人說也。善之勉焉,尚有以膺此稱也夫!

詩之教尚矣,虞廷載賡,君臣之道合;五子有作,兄弟之義章。《關雎》首夫婦之匹,《小弁》全父子之恩,詩之教也遂散於鄉人、采於國史,而被諸歌樂,所以養人心、厚天倫、移風易俗之具,實在於是。後世風變而騷,騷變而選,流雖云遠,而原尚根於是也。魏晉而下,其教遂熄矣。求詩者,類求端序於聲病之末,而本諸三綱、遠之五常者,遂棄弗尋,國史所資,又何采焉?及李唐之盛,士以詩命世者,殆百數家,尚有襲六代之敝者。唯老杜氏慨然起攬千載既墜之緒,陳古諷今,言詩者宗為一代詩史。下洗哇,上薄風雅,使海內靡然沒知有《百篇》之旨,議論杜氏之功者,謂不在騷人之下。噫!比世末學,咸知誦少陵之詩矣,而弗求其旨義之所從出,則又徇末失本,與六代之弊同,余為太息者有年。

龍江殷生謁余錢唐次舍,袖出手編目曰《詩史宗要》。觀其編什,首君臣,終朋友,一根極於倫理,表端分節,顯要正訛,或有宗趣,炳然而日星列,沛然而江漢注,挈焉而領張,洞焉而鑰啟。千百五篇之大旨,博而約之於一帙之中。其忠君孝友之至情,紘鳩鶺鴒之餘韻,使習其讀者油然而有感衰。得此,弗覺病懷灑然,若能言吾之所欲言者。後學小子操是,嘉量以廣;品諸作,又何騷、雅之弗近,而聲詩之教不還於古哉?

生重以序請,遂書其卷首如此。生名惟肖,字起岩,汝南人。嘗從遊於余,與海內名士李公孝光、張公天雨、段公天祐為忘年詩友云。至正十三年九月十日,在分塘之五柳園亭寫。

女子誦書屬文者,史稱東漢曹大家氏。近代易安、淑真之流,宣徽詞翰,一詩一簡,類有動於人,然出於小聰狹慧,拘於氣習之陋,而未適乎情性之正;比大家氏之才之行,足以師表六宮、一時文學而光父兄者,不得並議矣。

予居錢唐,聞女士有曾雪齋氏,以才諝稱於人,嘗持所著詩文若干篇,介為其師者丘公其見,自陳:「幼獲晉於酸齋貫公、恕齋班公,而猶未及見先生也,幸先生賜一言以自勵。」今年予在吳興,復偕乳母氏訪予洞庭太湖之上,為予歌詩鼓琴,以寫山川荒落之悲,引《關雎》《朝雉》《琴操》以和《白雪》之章。

予然諗雪齋氏之善人倫風操,述作又其餘爾。籲!大家氏之後,不為猶有人乎?予聞詩《三百篇》,或出於婦人女子之作,其詞皆可被於弦歌,聖筆錄而為經,律諸後世老於文學者,有所不及,其得以颭颭女人棄之乎?

若雪齋氏之述作也,本之以天質者,而達之以學,發之於詠,而協之以聲律;使生於《三百篇》之時,有不為賢筆之所錄者乎?故上下刪取其所作,能追古詩人之風與其琴調善發貞人壯士之趣者,為曹氏《弦歌集》。他日太史氏或有采焉,截其過而適之中,約其偏而合之正,則王道之事畢矣,豈直大家氏之後猶為有人之慶哉!至正五年十一月序。

富春自嚴子陵耕釣後至今,一草一木與客裏俱高。予觀烏龍金華諸山,如奔猊渴驥夾江而下,與越之千巖萬壑、吳之龍飛鳳舞者會而同盡於海。其中朝潮夕一往一來,耀人耳目者,又天下之奇觀。山川鍾秀間世而起者,孫仲謀之稱孤江左,葉中書入相本朝,他如名臣韻士仙蹤梵跡,不可一二殫紀。昔柳之愚溪,僻在荒服,而見來柳子;黃之赤壁,鞠為戰璟,而見賦坡公,遂皆有以表見於世。富春品題,獨未表見於昔人,豈造物者之有待於後人乎?

至正乙未,余遊富春,與其邑人馮正卿及予韓魏二三子相與品題時八景。先是吾里人張世昌有其大詠,其詞未傳。要之比興體製,非徒求工於景物,兼欲道其人物名節之盛,必有待乎能言之士,使後日如李翰林之歎崔顥於黃鶴樓、閻都督之奇王勃於洪都府,則富春山水當與愚溪赤壁感柳、蘇之遇者同一德色。品題之寄,其可苟也哉?余唱詩八首,二三子者和之,而予序之如此。

先生嘗謂:「律詩不古,不作可也。」其在錢唐時,為諸生講律體,始作二十首,多奇對。其起興如杜少陵,用事如李商隱,江湖陋體為之一變。然於律中又時作放體,此乃得於類然天縱,不知有四聲八病之拘。其可駭愕、如垂龍震虎、排海突嶽、萬物飛立、辟易無地,觀者當以神逸悟之,不當以雄強險厄律之也。句曲張伯雨嘗曰:「無老銕力者,便墮落盧馬後大蟲耳。」故今裒此拗體凡若干首。先生見之,且令某評之如何。太極生頓首曰:「真色脫塗抹,天巧謝雕鎪。」太初生曰:「健有排山力,工無剪水痕。」安曰:「先生拗律,自是水犀硬弩、朱屠鐵捶。人見之,昂然有不可犯之色。然其中自有翕張妙法。此先生拗律體也。」先生擊幾賞之,以為二三子知言。

並錄為序,釋安謹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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