鑾坡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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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翰苑前集之十
编辑洪武二年春,濂以總修《元史》被召來京。然史事貴嚴,詔命禮部統之,設局分科,限絕外內,將以日視其成。當是時,尚書槁城崔公,恒往來乎局中,濂因稔知公之為人。公蓋名亮,字宗明,翼翼祗慎,遇事若臨深淵。方今皇上受天明命,撫有萬邦,日崇大禮,以修天神地祇人鬼之祀。凡牲醴之豐,祝號之雅,器幣之節,燔告之嚴,皆命公典之。公精白一心,上承休德,夙興夜寐,敬畏弗懈。君子以謂國家自建禮官,其蒞事儼恪,未有逾於公者。公猶以為未足,且以「寅」名齋,請濂記之。
夫寅者,敬之謂也。敬固無所不在,而驗之於祠饗為尤宜。方其齋明盛服,以交神明,靈飆回薄,如將見之。於斯時也,志定神一,曾有邪思之可幹者乎?苟以之奉親,以之事君,以之修身,以之治人,其心常弗變焉,其有不獲其道者乎?始之終之,何莫不由於敬也。能由於敬,則成己成物之功,其又有不致其極者乎!昔者舜命伯夷典三禮,其訓之有曰:「汝作秩宗,夙夜惟寅,直哉惟清。」說者謂即「敬以直內」之義也。今公所居尚書之官,古之秩宗也。所主天神地祇人鬼之祀,古之三禮也。其委任之重且專也蓋如此。然而皇上神聖,端居穆清,畏天勤民,無一息之或間,固已度絕於帝舜矣。公之精白一心,上承休德,其可不以伯夷自勖者乎?此公所以名齋以「寅」之意也。雖然,修德莫若敬。德日以崇,則位日以尊,理之常也。他日位於三孤,寅亮天地,以弼於一人,濂又烏能無望於公乎?公如有取於濂言,非惟無愧於茲軒,亦且有昭於名若字者矣。
華相先生既為公發明敬怠之說,殆無餘蘊,庸敢掇其緒餘以為後記云。
吳興林君靜嗜道家言,事玄武神尤謹。
一旦,出遊虎林,道逢羽客,髽髻而方瞳,揖林君曰:「吾與子生同里,何遽忘之邪?」問其里居姓名,笑而不答。強之,則曰:「□□□然也,客鼇峰之紫陽庵。」言訖,飄然而逝。未幾,夜夢羽客持龜與蛇施施而來,謂林君曰:「子能往鼇峰乎?吾遲子矣。」林君異之,翼日遂行。既至,逢龜蛇出洞中,已而不見。林君因絜地獲石,類鳧卵,圓且黝滌而視之:玄武神,黃帕首,按劍坐雲中,龜蛇在下,衣袂翩翩如淡金色。背文外為墨綠,其內正白,別有墨龜昂首行,蛇絡之。所現之像,毫末備悉,雖善繪者不是過也。林君獲之,歡曰:「此吾之玄徵!」亟往庵中覓羽客,無有也。乃懷石以歸,畫成二圖,徵余為之記。
余聞天地之運,二氣絪縕,自色自形,其變孔神。惟其孔神,凡人心思之所能及者,物具有焉。且玄武之稱,見於《禮經》,其為軍陳,以象天也。蓋玄,黑也,北方之色也;武,龜蛇鱗甲之象也,取其能禦侮也,未聞有所謂神也。迨於宋初,避聖祖諱,始易「玄」為「真」,其名真武,以為神。手按劍而足躡龜蛇,殆起於道家傅會之說乎?其傅會固也,何為圓石之中果有顯像之異乎?夫石與天地俱生,而傅會者後代也,又何為乎吻合無毫髮之爽乎?將神變不可測者,偶與之合乎?抑事之未見,已兆於先乎?不特此也,梓潼之有神,亦非古也。天曆中,有官於麗水者曰韓氏,亦獲玄石,石文有神戴席帽,乘白騾,揚鞭而行,一蒼頭後從。其與林君所獲無大相遠者,不知果何為而然乎?豈理之常者,可以推理之變者,誠不可致詰乎?人心至靈,一念之感,其小者草木或無根而生華,其大者日星或退舍而見異。況天地間之神,出有入無,坱圠紛紜,又何所不有乎?欲徇小夫之末智,而致疑於造化之所為,可不可乎?今林君之為人,沉潛而有守,而事玄武神又甚謹,其必有所感而致於斯乎?所謂「同里」及「李自然」云者,蓋示「萬物之理,同出於祭然。」知同出於自然,則大道可致。大道可致,則神當在林君之心,而不在於石矣。林君勉乎哉,林君勉乎哉!
林君字子山,靜其名也,以瑤台玄史為之號,博學通文詞。見羽客以洪武元年八月二十五日,入夢則是月之晦,獲石乃九月之朔云。
金華縣東行四十五里,有地曰苓唐。山川相繆,而風氣鬱盤,著姓張氏,世居其中。初,張氏有諱隆府君者,字亨仲,宋建炎初,自睦而來為潘氏之贅婿,至今其村聚猶仍潘為名。府君既占名數於縣,日以力本為務。未幾,家寢穰,生三丈夫子,曰子政,曰子中,曰子成,皆能紹前業而無爽德。子中之子文華,倜儻尚奇行,鄉先達端明殿學士王公埜甚器重之。淳祐末,公遷沿江制置使,欲辟為之屬。辭弗赴。自時厥後,府君之三子遺胤日滋,遂成三大族,亡慮十百餘人。其出而仕者,既以文墨論議著稱於時;而退修於家者,亦循循雅飭,無愧於士君子之行。蓋自府君至是,亦十有一世矣。
府君之六世孫榮,今為一宗之長,乃慨然歎曰:「吾儕承藉其先祉,以克至於今日,有闔廬以禦風雨,有絲枲膏粱以為之羞服,而先祖妥靈之無其所,不亦顛乎!」於是與族弟琰力謀之。而子姓之中,若留、鎮、琮、似四人,即捐所居之廳事三楹間以為之倡。榮遂加以塈茨之功,繚以垣墉,列以龕櫝與夫祭饗百須之器,莫不精且良。中奉府君,原其初遷也。旁以三子侑食,三族之所宗也。而又益之以制屬君,府君之流光及是始振,示不敢忘也。然而世遠屬疏,祭不敢用四仲,唯據朱徽公所定祀先祖之儀,以立春生物之始,陳器具饌而行三獻禮。月旦、十五日之序參,族人散處乎東西,度不能以皆至,唯正月朔旦,無小無大,咸拜於祠下,復會拜別室,以敘長幼焉。其生子已命名者,續書之於譜圖而後退。若夫朝夕汛掃啟閉之職,擇謹願者為之主守。祭田若干畝,則俾三族之嗣人輪掌其租入,以供孝祀燕私之事。此其大凡也。
始事於至正乙巳之冬,而迄功於丙午之春。榮帥宗人數千指,皆沐浴盛冠衣,入奉明薦,牲酒潔清,執事儼恪,周旋進退,濟濟蹌蹌。觀者咸悅,以為□邑之所未睹。竣事,復遣其孫愈來徵濂文,刻示後裔,俾世世無有所易。其田之鄉落、步畝,則附見於石陰。
濂聞之,先王制為廟祭之禮,上下隆殺,皆有常典,牲牢器幣,皆有常數,固非士庶人可得而行。然其親親之仁,出於物則民彝之懿者,初不以賤與貴而有異也。今榮乃能於服殺宗遷之後,以義起禮,而遠祀府君,非惟使子若孫不忘其所自出,而管攝人心、聚合宗族之意,實於是乎在,不亦孝子仁人之用心也哉。嗚呼,人非空桑而生,孰不本之於祖者?方其封殖自厚,長慮卻顧,無所不用其極。問其所從來,則曰吾不知也。問其薦奠之禮,則又曰我未之能行也。所謂報本反始之道,顧當是邪?視榮之為,殆將愧死矣。是不可以不書。三族之嗣人,尚思是纘是承。棟宇之必葺也,毋使之震淩;黍稷之必獲也,毋使之穢荒;牲牷之必腯也,毋使之瘯蠡。庶幾濂之文為不徒作矣。嗚呼,其懋敬之哉,其懋敬之哉!
沙門行原不遠千里,逾大江而來京師,謁余而言曰:鄞之天童山,岑銳綿鬱,上接空際。其支隴蜿蜒南下,爭奇競秀,蒼翠相繆,信為靈僧化士之所窟宅。後唐莊宗時,人見有紅光燭天,謂為浮屠氏祥徵,因名其地為佛隴焉。大比丘咸啟樂其幽邃可以縛禪,自天童分其徒結廬以居,已而開拓如他伽藍。宋治平元年,賜額曰「保安」,然猶以甲乙為居守。至熙寧五年,始釐為十方禪刹。主者照玨,乃大覺璉公之法嗣,黑白瞻依,如水赴壑,於是悉撤弊陋而更新之。夫以有形之物,終歸於壞,日就月將,漸致頹圮。元至正某年,住持文舜重構釋迦寶殿,未及完而去。二十四年,江浙行省丞相康裏公時領宣政院事,選天童內記大基丕禪師主之。禪師既至,升座說法已,環顧而歎且曰:「起廢吾之責也,四輩其無憂。」居久之,歲豐人和,儲積漸充。禪師曰:「可矣。」亟召匠氏補未完之殿,堅致有加。若文室,若演法之堂,則因舊而葺之;若三解脫門,則新作之;以至廡庫庖湢之屬,靡不修治如法。復集眾因摶土設像。如來中居,二弟子旁侍。曼殊師利及普賢大士,或騎獅子,或乘白象王,東西而從。護法大神,各執其物。梵容生動,如欲語者。經始於二十五年之某月,落成於國朝洪武二年之某月。
惟禪師蚤得法於左庵良公,通外內典,梵行清白,薦紳之流皆愛敬之,故能於干戈俶擾之中成此勝緣,了無難者。今雖遷住補陀洛迦山,而猶寤寐不離於佛隴。禪師之功,我眾安敢忘?莫堅匪石,願圖文歸而镵諸。
予聞我佛如來,為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蓋以眾生汩沒,妄塵念念,遷謝起滅不停。過去者始息,見在者紛,未來者已續,二六時中,不知暫舍,以此纏縛沈痼,出彼入此,猶如車輪回旋,無有休止。於是興大悲心,為說三乘十二分教,諄諄誘掖,蓋欲眾生舍妄趨真,以成正覺。像教東漸,日新月盛,凡方州列邑,名區奧壤,莫不有梵宇禪廬,以安處其徒,眾亦欲解佛之言,行佛之行,以究夫妙湛圓明之性而已。俗習下衰,或藉此為利養,而不知先佛忘形為道之計。盍不思之:香積之供,五味豐美,視日中一食者為何?如穹居華寢,方床邃筵,視樹下一宿者為何?如是宜精進策勵,如上水舟,單篙直進;如磨鐵杵,必欲成針,不至於成功不止可也。禪師之締構難勤,其意誠出於此。圓頂方袍之士,於於而來,熙熙而處者,尚無負禪師之所望哉!
雖然,如來出紅蓮舌輪,遍覆大千界中,至今演說妙法,大地眾生,無不得見,無不得聞。況日照而月臨,風馳而雨駛,山峙而川流,真常之機,時時發見,無一刻止息。有能於此證入,世間名相,一時頓忘。其與如來清淨法身,非同非別。回視是刹飛樓湧殿,雖居塵世,亦與香水海中華藏世界等,無有異。予也不敏,盡閱三藏,灼見佛言不虛,誓以文辭為佛事。今因行原之請,略為宣說,以記寺之成,使其徒知所自勵。若曰專紀歲月,以告來者嗣葺之,則其意末矣。
明之廣利禪寺,名列五山,為浙河東一大叢林。緇衣之士,執瓶錫而來者,動以千計。舊雖多土田,而淪沒者過半。一遇乏食,必持缽走民間,以乞食為事。寺之長老普濟禪師光公,既為正其侵疆,復謀買田以助之。既齎志而歿,其弟子象先輿公,恢廓而有為,乃慨然曰:「先師之志,我不可不就也。」市奉化縣腴田若干畝有畸,錢以緡計者,十千九百有畸。俾其徒嘗輸力於其間者,若廣融、若景鼒等,輪掌其事,歲收其入六百斛,薦於寺中,以補其不足。且建屋三楹間,以為儲偫之所。爰伐堅石,屬予為之文,而勒步畝、鄉落之詳於石陰。
予謂:「象先之功侈矣,固不可以不書。然為文之體,因其事而著其理,始為得之。請借田為諭,以勵夫進修之士,何如?」象先曰:「不亦善乎!士之進修則不昧因果,所謂竊攘質鬻之禍不作,吾田固有永而不廢矣。」予因請佛為證,結跏敷坐,為說偈曰:
大田在海濱,厥土惟塗泥。何物不可藝,藝禾乃有成。禾根入土已,當加保衛力。涵受及糞壅,耘耔復以時,勿使惡草生。若非雨露滋,亦不能生成。數者既能備,時至自然熟。嘉穗累累然,遍及郊野中。我心有如田,諸種靡不納。青黃與白黑,隨其所種生。菩提譬嘉禾,種之即有秋。持戒為保衛,忍辱為涵受。布施為糞壅,精進為耘耔。智慧為雨露,禪定道乃成。人力一不至,田雖號膏腴,蒿萊日夜長。雉兔之所藏,蛇虺共出沒。化為荒穢區,欲求一粒粟,有不可得者。我心倘不治,其失亦復然。治心如治田,豈不以此故。上人最方便,市田繼先志。食此緇衣眾,頓免饑火煎。食者或感觸,寧不思前喻。嗜道如嗜食,定知顆粒微,視如萬金重。進道功或怠,亦不易消受。刻文於貞瑉,讀者知自勵。更加護持力,常使食輪轉。
兵部尚書單公德夫,濠梁之人也。其與濂交,歲行將一周。及再會京師,公以《寧山》卷示濂曰:「名之有字,固周道之彌文也。字之外又有所謂號焉,不幾於彌文之尤者乎?此蓋昉於晉,流於唐,極於宋,秦漢以前無是也。雖然,行之既久,孰能廢之?吾以寧山為之別稱,意將取安靜之義。臨川先生既為之說矣,子幸為余重言之。
濂曰:「昔之人有劉彥衝者,所居在屏山之下,人因號之曰屏山。又有孫明復者,家於泰山之陽,故人亦號之曰泰山焉。皆從其地而實之,非徒為是虛稱也。今有峰名荊,寶氣夜浮而矗起乎濠之西;有山名杏,靈氛鬱蟠而平峙乎濠之北。公欲取以為號,盍於是乎求之?然皆不彼即,而獨致意於無形之寧山者,豈故與古相戾邪?」
公曰:「子言固善矣,而吾則別有意焉。夫自喪亂以來,淮、楚先被其害。崖非不高也,谷非不深也,亦罹其蹂踐剪伐之苦,盡失其故態。古所謂山川鬼神莫能自寧者,無甚於斯時也。上帝震怒,乃命皇上出而平之。黃鉞一揮,四海底定。非惟齊民之安,至於丘陵草木,皆克保其恒性。予驅馳戎馬之間,十有餘年,冒霜露而衝雨風,無斯須之寧。今幸列仕熙朝,職司喉舌,垂紳正笏,委委蛇蛇。回視昔日之為,果何如耶?號之以寧山,所以誌也。山且寧,民物其有不寧者乎?雖然,名固寓也,字之而又號之,寓之寓者也。且夫地之載物,嶄絕而屹立者,人因呼之為山。山初不知其名為山也,名之為山,山且不能自知,況山之上又加其名曰某、曰某者乎?山既無定名,吾不知孰為寧山,而孰不為寧山乎?濠梁之間,吾廬在焉。環吾廬之青翠如沐者,皆山也,不止荊、杏二峰而已也。吾苟以寧山加之,山亦豈能拒予者哉?吾收山之名,而不求山之形,蓋欲全其天者爾。嗚呼,我則人也,非山也。山則山也,非人也。人今謂山為我,又安知山不謂我為山乎?若謂我為山,則山與我一矣。我與山一,則物我齊矣。物我既齊,而奚虛實之有?何當與子遊於莽蒼之區,鴻蒙之都,招亡是公而談齊物者,可乎?」
濂矍然而謝曰:「公所見幾於道矣,濂尚何言哉!」作《寧山續說》。
當塗陶君用高,蓋出於晉徵士元亮之裔。凡宦轍所臨,必效前人,種菊花滿坡。當萬木搖落時,花始秀拔,低昂枝上,若赤金所鑄錢,頗可玩。用高公退之餘,酌酒與花對,恍然如在柴桑籬落間,殆忘其章綬之榮,案櫝之煩也。
或者疑之曰:仕者樂乎朝市,故馳而弗息。隱者慕於山林,故往而不返。有若水之與火,未易合也。昔者元亮遭時孔艱,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因有托於菊而逃焉耳。今用高則不然,生逢有道之朝,亦既由憲史檢校中書而主畫於秋官矣。眾咸以致君澤民期之。用高則留情於菊,若將與世相違者,無乃不可乎?
嗚呼,是何言歟,是何言歟!觀人之道,不於其跡,而於其心。跡固朝市也,而心則不忘乎山林,謂之吏而隱可也。跡或滯乎山林之中,而其心則豔華趨榮,無一息之不思市朝,苟謂之為隱,孰能信之?況君子之出處,可仕則仕,可隱則隱,初何容智力於其間哉。設使元亮當今之時,將不能不仕;而用高生於元亮之世,似亦不得不隱也。世之人學元亮者多矣,皆在乎去位之後。用高則見於在官之時,此蓋魯男子之善學柳下惠者也。用高誠賢乎哉。予固不敢以用高方之元亮也,以其志之或同,而他人未必能知也,聊相與一言之,並作《采菊》之辭以遺用高。曰:
我采我菊,露其和矣。今我不樂,鬢其皤矣。鬢其皤矣,吾行歌矣。我菊我采,露其晞止。今我不樂,白日馳止。白日馳止,吾顏衰止。
歌罷,用高攬衣而起曰:「贈予言者,盈三帙矣,子頗能知予之志,曷為書於新卷之端,俾詩家者流繼之。他日約子於三徑間,俯仰西風,歌此辭而餐落英,顧不美歟!」予不敢固辭。
用高通儒術,為人仁厚,士林中多稱之云。
史皇與蒼頡,皆古聖人也。蒼頡造書,史皇製畫,書與畫非異道也,其初一致也。天地初開,萬物化生,自色自形,總總林林,莫得而名也,雖天地亦不知其所以名也。有聖人者出,正名萬物,高者謂何,卑者謂何,動者謂何,植者謂何,然後可得而知之也。於是上而日月風霆、雨露霜雪之形,下而河海山嶽、草木鳥獸之著,中而人事離合、物理盈虛之分,神而變之,化而宜之,固已達民用而盡物情。然而非書則無以紀載,非畫則無以彰施,斯二者,其亦殊途而同歸乎。吾故曰:書與畫非異道也,其初一致也。
且書以代結繩,功信偉矣。至於辨章服之有制,畫衣冠以示警,飭車輅之等威,表旐之後先,所以彌綸其治具,匡讚其政原者,又烏可以廢之哉?畫繢之事,統於冬官,而春官外史專掌書令,其意可見矣。況六書首之以象形,象形乃繪事之權輿。形不能盡象,而後諧之以聲。聲不能以盡諧,而後會之以意。意不能以盡會,而後指之以事。事不能以盡指,而後轉注、假借之法興焉。書者,所以濟畫之不足者也。使畫而可盡,則無事乎書矣。吾故曰,書與畫非異道也,其初一致也。
古之善繪者,或畫《詩》,或圖《孝經》,或貌《爾雅》,或像《論語》暨《春秋》,或著《易•象》,皆附經而行,猶未失其初也。下逮漢魏晉梁之間,講學之有圖,問禮之有圖,列女、仁智之有圖,致使圖、史並傳,助名教而翼彝倫,亦有可觀者焉。世道日降,人心浸不古若,往往溺志於車馬士女之華,怡神於花鳥蟲魚之麗,遊情於山林水石之幽,而古之意益衰矣。是故顧、陸以來,是一變也。閻、吳之後,又一變也。至於關、李、范三家者出,又一變也。譬之學書者,古籀篆隸之茫昧,而唯俗書之姿媚者是耽是玩,豈其初意之使然哉?雖然,非有卓然拔俗之資,亦未易言此也。
南徐徐君景暘攻書史,善吟古今詩,信為才丈夫也。旁通繪事,有士韻而無俗姿。一時賢公卿皆與之遊,名稱籍甚。有薦於朝者,景暘以母老不仕。予尤愛景暘者,於其別去,故作《畫原》以贈焉。嗚呼,《易》有之:「聖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然則象之事,又有包乎陰陽之妙理者,誠可謂至重矣。景暘其亦知所重乎哉。
宋子泛舟西上,夜泊彭蠡,褰蓬而坐。時長空無雲,明月皎然孤照,眾星環列,一一可數。
同舟有楚客者,忽指月問曰:「日月一也,此何以有虧盈乎?」宋子曰:「不然也,月圓如珠,其體本無光,借日為光。背日之半常暗,向日之半常明。其常明者,正如望夕,初無虧盈。但月之去日,度數有遠近,人之觀月,地勢有正偏,故若有虧盈爾。」曰:「然則其有夜食,奈何?」曰:「此為地影之所隔也。月上,地中,而日居下。地影既隔,則日光不照。其隔或多或寡,故所食有淺有深。蓋地居天內,如雞子中黃,其形不過與月同大。地與月相當,則其食既矣。唯天之體,廣漠無際。然其門徑之數及,去地幾千萬里,巧筭者亦可以推之也。」
客曰:「月之為說,既聞命矣。五星盈縮,占者時有不合,此何以無定論乎?」宋子曰:「五星從黃道內外而行,考其盈縮,則於分段距度,最宜精審。近代占天象,於測景授時之法,誠可謂度越前古。至於星占,則微有不同。且如辛亥歲正月乙酉朔,火當躔房五度,彼則謂在房之一度。二月辛巳,火當入斗初度,彼則謂在三月己丑。正月己酉,金、木始當同度,彼則謂在於乙巳。其後驗之天象,所失昭然。若論水星距日之度,盈縮之間,終不逾二十三度半之外,彼則謂正月癸卯,水躔斗十九度,在晨疾段中,較之日躔虛六度,已距二十七度,此尤所未解。然天道未易言,必得明理之儒如許衡者出,正之可也。」客曰:「星曆之學,儒者亦在所講乎?」宋子弗答,趣侍史具衾,入舟而寢。
問:儒、吏之分,古無有也,蓋儒守道藝,吏習法律,法律固不出乎道藝之外也,奈何後世岐而二之?岐而為二,果始於何時歟?然而儒之與吏,各以才顯者亦眾矣。以儒言之,有以明經為郎,出守河南而民以殷富者;有以明經入仕,刺舉無所避,而加光祿大夫者。以吏言之,有以治獄才高,而舉為侍御史者;有以治律令而升,封為博陽侯者。其果何修而致此歟?豈皆以儒術緣飾吏事者歟?世道日降,事浸非古。為儒者不以明體適用為學,而留情於章句文辭之間。峨冠博帶,論議袞袞,非不可也。及授之以政,則迂闊於事,為群吏之所賣。為吏者不以致君澤民為務,而溺志於簿書期會之末,承順以為恭,奔走而效勞,非不能也,及察其所為,則黷貨舞法,為民之大蠹。古之為儒、為吏者,其果若是歟?誠使儒而不迂,吏而不奸,皆良材也,不知何以擇而用之歟?方今聖天子,提三尺劍,平定天下,如漢高帝;發政施仁,孜孜圖治,過唐太宗。且以吏弊未除,而為生民之害,乃徵四方布衣之士,畢升於朝,命銓曹選而官之。高者擢守令,次亦不失為州縣之佐。聖德至渥,度越前代。其所以然者,欲使儒術革吏弊,而臻夫太平之治也。古語有之:「法如牛毛,弊如蜂午。」革之之道,果何先而何後孰緩而孰急歟?考之《周禮》,士多而府史少。今世之吏,數倍於前,事繁政紊,案牘紛然,所以其弊為滋甚,劉炫所謂老吏抱案而沒者也。其可減去太甚,而收良吏之績歟?稽之漢世,以四科取士,若曰某以某才堪任某職,初不專於一塗。所以去弊興利,具有其道,董子所謂量才授官、錄德定位者也。其可行之於今而收賢儒之效歟?
諸君子讀往聖之書,負真儒之學,生平立志,恥與俗吏為伍,其必講之有素矣,當斟酌古今之宜,逐問以對,毋謄紙上之陳言。一則曰在得人,二則曰在得人。
李歌者,霸州人。其母一枝梅,倡也。年十四,母教之歌舞。李艴然曰:「人皆有配偶,我可獨為倡邪?」母告以衣食所仰。不得已,與母約曰:「媼能寬我不脂澤,不葷肉,則可爾。否則,有死而已。」母懼,陽從之。自是縞衣素裳,唯拂掠翠鬟。然姿容如玉雪,望之宛若仙人,愈致其妍。人有招之者,李必詢筵中無惡少年乃行。未行,復遣人覘之。人亦熟李行,不敢以褻語加焉。李至,歌道家遊仙辭數闋,儼容默坐。或有狎之者,輒拂袖徑出,弗少留。他日或再招,必拒不往。
益津縣令年頗少,以白金遺其母,欲私之。李持刀入戶,以巨木撐拄罵曰:「吾聞縣令為風化首,汝縱不能,而忍壞之耶?今冠裳其形,而狗彘其行,乃真賊爾,豈官人耶?汝即來,汝即來!吾先殺汝,而後自殺爾。」令驚走。時監州聞其賢,有子方讀書,舉秀才,聘為之婦,李尚處子也。
居數年,天下大亂,夫婦逃難,俱為賊所執。賊悅李有殊色,欲殺其夫而妻之。李抱其夫,詬曰:「汝欲殺吾夫,即先殺我,我寧死,決不從汝作賊也。」賊怒,並殺之。
吁!倡猶能有是哉,可慨也。
楚人多尚鬼,事有不直,聽之。廬陵民相爭,憤弗能白,舁桐偶神置諸庭,日夕祝焉。神衣紅綃袍,儼如生。未幾,猛虎夜至,熟視不敢動。忽風吹,神衣飄飄然舉,虎以為誠人也,搏而噬。桐木之質虛,虎牙入,膠焉。虎怒,碎裂之。次夜復至,銜其豕以去,陷眢井中。眾投石殺虎,歡然以神為靈。噫,使神信靈也,其當免於身乎。永新馮寅賓為予言。寅賓,名進士翼翁子,其言當不妄,記之。
初,至元二十一年甲申,僧嗣古、妙高上言,欲毀宋會稽諸陵。江南總攝楊輦真加與丞相桑哥相表裏為奸,明年乙酉正月,奏請如二僧言。發諸陵寶器,以諸帝遺骨建浮屠塔於杭之故宮,截理宗頂以為飲器。
大明洪武二年戊申正月戊午,皇帝御劄丞相宣國公李善長,遣工部主事谷秉毅,移北平大都督府及守臣吳勉,索飲器於西僧汝納、監藏深惠,詔付應天府守臣夏思忠。以四月癸酉,瘞諸南門高座寺之西北。明年己酉六月庚辰,上覽浙江行省進宋諸陵圖,遂命藏諸舊穴云。嗚呼,上之德可謂至矣哉。
吉安萬安縣有豪民劉仲賢,以攘牛殺鄒君瑞父子五人。歷時已久,鄒嫗始獲執牒訴諸縣。懼不得屍,弗錄嫗辭。嫗哭於庭三日,縣丞高昌萬鵬舉錄之。俄有大蜂五,聚丞之案,麾去復至,如是者四三。丞乃祝曰:「爾信為鄒之鬼邪?明日再聚吾案。」如期,蜂復集。丞猶未之信,連與蜂期,咸如初。丞乃上馬抵劉舍,反覆蹤跡之,縱無所有。忽見五蜂飛集竹坡,丞亟令左右具畚鍤絜之,四屍藏竹下如生。唯孩童屍未獲,蜂復導丞至榆木下,環繞而悲鳴。發之,孩體已腐,唯其首獨存。獄具,斬劉市中。
嗚呼,人不得其死,附物以暴冤者至如是夫。昔予友楊觀尹漢川,有蛙鳴躍履畔。楊曰:「汝若有所訴,當前我。」蛙即躍而去,楊躡其後。行二里所,見一屍橫焉。楊捕逆旅氏,一鞫即伏。方疑無主名,檢屍衣,得遇所知為湖南賈人,遂伏辜。漢川人與予言。予竊以載籍所見固有若斯者,是殆未可信也,今觀萬安丞事與之正類,徵諸人人言不殊,其將弗信矣乎?因謹書以為世戒。
龍舒王日休嘗病六家《金剛經》所譯各有未盡,乃采其文義優深、似得佛語之真者,集為一經而注釋之。復患梁昭明太子所分三十二分未盡玄理,仍別立章號,析為四十有二。學佛者喜其據義之弘博也,遞相流布,唯恐其不傳。
余竊讀而病焉。蓋六朝譯場,所選皆一時知名之士,然又非止一人,有譯語者,有譯義者,有潤文者,有證梵語者,有正義者,有唐、梵相校者,不應舛錯之若是也。其間或有不同,誠以佛語廣大,包羅諸義,而譯家各得其一意云耳。日休華人,素不通天竺之語,又未嘗親見所譯梵本,何以考知其得失?佛言微妙,雖聲聞緣覺,或有所未解,又何以察其偽真?是皆不能無所疑也。
昔者孫明府患諸家譯是經者文句增減,違背佛意,遂據天親、無著論頌重加刊削,修成一部,而斥長水、孤山二師,以為依句而違義,正與日休略同。大慧杲公直以毀謗聖教辟之,孫之書因不行世。日休與大慧為同時人,惜乎不及一見而箴其失也。
香岩仲模上人出示是經求題,謾書於後,以俟大慧者之出云。
昭陵既取《蘭亭序》,詔供奉各臨之,唯歐陽詢奪真,因勒石禁中,所謂長安古本也。五季之亂,石流落人間。慶曆中,為李學究者所獲。宋景文公帥定武,復得於李之子,匣藏庫中。熙寧間,薛師正來為守,惡其打拓有聲,乃刊別本,以惠求者。已而師正之子紹彭潛模勒他石,易古本歸長安,且镵損「湍」、「流」、「帶」、「古」、「天」五字一二筆為識,是則定武已有二刻矣。其後又有棠梨板本,洎馮當世、錢仲耕、曹士冕、范序辰、悅生堂、新塘李氏等本,不翅五十餘家,雖皆祖定武,而其筆意相去,殆若天淵之懸隔矣。
今觀大慈禪師所藏,肥不剩肉,瘦不露骨,其殆長安之初刻者歟?雖賈魏公積至八千匣之多,求其如此本者,恐指亦不能多屈也,禪師尚永寶之。
濂授經青宮時,皇太子欲學書,召秘書丞陶宗儒至殿下,下教曰:「晉人法書,選真跡之佳者以進。」宗儒奉教而退,於是用彩龍黃帕裹二十軸來上,其一即《黃庭經》,絹素精甚,幾不見絲縷,遙視之瑩然紙也。字畫頗不類羲之,諸名卿則曆書其傳授,定為真本無疑。其一乃獻之《鵝群帖》,卻絕佳,方信蘇子瞻之言不繆。余帖皆唐、宋人所鉤摹,不知何以填墨,儼如一筆所揮就。因憶米襄陽最好臨晉人書,王晉卿為其眩惑,慚惶幾死。近代袁伯長遂謂,秘書所藏幾百卷,而宣和號右軍者,皆米老一手偽跡,蓋亦有此理。濂請留《鵝群帖》,而以其餘還宗儒。今觀此帖,有古文「芾」字印,印兩首正銳,其形如米,必襄陽所臨以惑人者。然神彩迥拔,亦自可寶,故識所見,題其後而歸之。
此碑歐陽信本晚年所書,筆畫險勁,若鑄鐵所成者。反覆視之,定為初刻本。然而信本雖極力追仿右軍,而其規矩媚趣,或得於大令為多。學大令者,羊舍人、薄給事為最優,自後鮮有聞者,唯法極師睥睨而從之。至信本之起,殆與之抗衡而無愧者也。其有名之跡,入宣和內府者凡四十紙,惜皆不存。而《金石略》所載二十三種,亦惟《邕禪師塔銘》、《昭陵六馬讚》、《皇甫氏碑》、《醴泉銘》盛行耳,類皆翻勒之多,無以見孤峰崛起、四面削成之勢如此本者,誠可寶玩,覽者當以殷彝、周鼎視之。
唐人鮮有畫梅者,至五代滕勝華,始寫《梅花白鵝圖》,而宋趙士雷繼之,又作《梅汀落雁圖》。自時厥後,丘慶餘、徐熙輩,或儷以山茶,或雜以雙禽,皆傅五采。當時觀者,輒稱為逼真。夫梅負孤高偉特之操,而乃溷之於凡禽俗卉間,可不謂之一厄也哉。所幸仲仁師起於衡之花光山,怒而掃去之,以濃墨點滴成墨花,加以枝柯,儼如疏影橫斜於明月之下。摩圍老人大加賞識,既已拔梅於泥塗之辱。及逃禪老人楊補之之徒作,又以水墨塗絹出白葩,尤覺精神雅逸。梅花至是,益飄然不群矣。同郡徐原甫,清曠標韻之士也,性愛梅,行吟坐諷,無斯須離去。間參用補之法與其傳神,老幹傾欹,而數花翹乎其顛,真一絕也。世之好事者,往往多寶玩之。濂因推本而題之若此。士大夫有如陳去非和張規臣之作者,尚津津而有繼哉。
人知中言師以善畫名世,而不知其結字清逸,有晉人之風。知其字之佳者縱有其人,而又不知其超悟心宗,而有翛然出塵之趣。是以趙魏公、鮮于奉常,雖服其用筆精絕而師之,忘去翰墨町畦,玩弄於人間世者,要未必能察之也。今觀此卷,或書雜詩詞,或畫蒲桃三數枝,意到即成,略無礙滯,而蛟龍奮迅之勢,自不可掩。豈所謂天機全者,固自有異人人邪。
天台葉君見泰同易濟奉璽書南諭交趾,道經貴州。州有紫泉,其源在江北,去城百餘步而近,相傳天下治則出焉。洪武元年十一月己未,泉出溢流於江,其色深紫,光潔可染。州守鄒天琦遂請葉君為之頌,勒諸樂石。予官左史時,臨川獻瑞木。木中析,有文在內,曰「天下平」,一正一反,質白而文玄,當有文處,木理隨畫順成,無錯逆者。予既異之,今復見紫泉之出如是,豈非大明麗天,四海將治之兆乎?《傳》曰「國家將興,必有禎祥」,信矣哉。
旴江黃氏有二伯仲,曰克明,曰克己,賢儒也。極相友恭,尚懼其道未盡,取「友怡」二字名堂以自勖。吾友王君子充實為之記。克明從子肅,復命濂申其說。昔者馬遂良旅食四方,兄弟異處,顧乃以「怡」名齋。洪景盧為記其事,特假托以譏之,譏之誠是也。濂謂必若黃氏伯仲,足不出里門,塤篪日奏於一堂之上,然後始無愧「友怡」之名耳。然或者猶謂堂之有名,非古之義。殊不知盤、杅、几、杖皆有銘,自成湯、呂望以來則然。況禮以義起,縱曰非古,得不為近古者哉。子充今之景盧也,其當以濂言為可徵矣乎。
余在浦陽,與貴溪葉先生讚玉交。先生之子名愛同,性潁悟特甚。嘗引之升樓,出經題試之。至正己丑,先生父子皆別去。不數年,天下大亂,聲跡不相聞者二十三年矣。
洪武辛亥之二月,予考試春闈。及榜出,有葉孝友名,乃貴溪人。恐為先生之子,復以名不同為疑。時車駕將幸臨濠,是月壬申,會闈試事方畢,癸酉即親策於廷。甲戌,臚傳進士名午門外,即日謝恩,趨青宮聽注授。寫職名為丸,耦進而分拈之,孝友得為平鄉丞。戊寅,錫宴中書堂。予被酒上馬出,有從傍呼曰:「君非宋學士邪?」曰:「然。」曰:「子為誰?」曰:「我葉愛同也。」於是下馬執手相慰勞。問何以更名,乃知有司誤以其字聞。復問先生安否,則作土中人已六年矣。為之悲喜交集,喜則以先生有子,悲則以先生之學,僅止於斯也。
嗚呼,二十三年之間,人事變遷,何所不有?老身幸未死,得與孝友一接,豈非天哉。然昔見孝友時,兩髦初勝簪耳,今則以文辭第奉常,年且三十有八矣。余之顛毛,欲不種種,尚可得乎?俯仰古今,而不知中心之慘慘也。孝友以蔡君淵仲所撰墓銘相示,因題其後而歸之。
梁太常卿任昉,著《文章緣起》一卷,凡八十有五題,未嘗有所謂「題識」者。題識之法,蓋始見於唐,而極盛於宋。前人舊跡,或暗而弗彰,必假能言之士歷道其故而申之,有如箋經家之疏云耳,非專事於虛辭也。昧者弗之察,往往建立軒名、齋號,大書於首簡,輒促人跋其後。露才之士,復鼓噪而扶搖之。嗚呼,何其俗尚之不美也。
臨川周友以危太史所撰母夫人墓文見示,請予申言之,予則以謂必如是而後無愧於題識耳。夫發揚其親之德,孝子事也,何厭乎言之詳?使人人皆如友,風俗其有不還淳者乎?故為記其卷末而歸之。知言之士,必有取焉。
《唐臨重告帖》,予嘗見於內翰柳公家。相傳為薛嗣通之筆,其點畫肥瘦,及行位疏密,與此正同。其稍異者,南廊墨印,則在於左方耳。予以薛書飄逸為疑,質之於公。公笑曰:「古人能知變通,所以為不可及也。」逮遊四方,復見薛所臨唐帖一二,皆不類其書,方信公之言為足徵也。今觀劉先生此卷,尤覺精采煥發可玩,故為括公語於其後云。
同郡許君存禮以《北山紀遊卷》示濂,請題識其後。卷間諸詩,皆鄉先達司理葉公、侍講黃公、太常胡公、禮部吳公、修撰張公之作,禮部紀遊二文,亦見其中。然而待制柳公、山長吳公,頗皆有所賦詠,惜乎未及采錄。因為檢其遺槁,繕書以補焉,且為之言曰:
權德輿稱東陽為山水佳地,今自北山言之,潛嶽之峰,如寶蓮華屹然中居,而三洞、雙溪之勝,映帶後先,佳則誠佳矣。有若先達諸公,咸文章巨儒,同生於一時,同出於一郡,豈非尤佳者乎。何以言之?人物固藉乎山川而生,而山川則專倚乎人物為之引重。而此諸公,其顯而在上者,則已羽儀文化,流聲四方;其隱而在下者,又能播芳譽於天朝,蔚為當世儒宗。此非人之瑰傑益以昭夫地靈者歟?侍講之詩,蓋首倡者,而作於至大庚戌之歲。自庚戌迨今五十餘年,諸公前後物故,而無一存者。間嘗采芝山中,經諸公倡酬之處,岩紅澗碧,其餘榮儼然在目,有不得不感慨於中者矣。嗚呼,北山之雄麗不減於昔,生祥下瑞,當無時而休也,惡知無俊偉疊興,以繼諸公之軌轍者哉?大篇短韻,宜不止斯,此卷特其權輿者爾。存禮尚襲藏以俟。
存禮,許文懿公之子,學有淵源,而工於文辭,非惟其性標雅,有山水之嗜,而景行先哲之意,尤惓惓云。
林君復愛梅,逃禪翁善畫梅,皆託之以見志者也。然二人風措清峻,有名於當世頗同。君復固終身不仕,思陵欲一見逃禪有不可得,則能高尚其事,尤非懦夫所可及。後世欲以繪事求其人,是未見其衡氣機者也。
圜悟諸子,唯虎丘、大慧倡道為尤盛。東叟穎公,則大慧之曾孫;癡絕衝公,則虎丘之玄孫也。二公皆能克紹前烈,其以《江南八景圖》相贈遺者,豈留連於光景者哉?蓋心能轉物,而不為物所轉,雖繪事之微,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無非見其自般若光中發現,非知道者,要未足以識此也。是卷癡絕歸之東叟,東叟歸之仰庵,仰庵又一、二傳,而今天王講師藏之。頗觀卷中舊題,始於宋嘉熙二年戊戌,至今國朝洪武四年辛亥,已歷一百三十四年。其去作畫題詩時,又不知其幾春秋矣。中間涉歷世變,而獨能傲兀於劫火之餘,豈易易者哉!中有暢文溪題識,文溪蓋與剡源戴帥初遊,亦名僧云。
趙魏公自云幼好畫馬,每得片紙必畫,而後棄去,故公壯年筆意精絕。郭祐之作詩,至以「出曹、韓上」為言。公聞之,微笑不答,蓋亦自負也。此圖用篆法寫成,精神如生,誠可寶玩也。
虎林梁君建中,妙年嗜伊、洛之學。而復有志於文辭之事,下筆滔滔數百言,不能自休。取而觀之,皆典雅可玩,一時大夫士皆稱譽之。建中不自以為足,復來問文於余。余也賦質凡庸,有志弗強,行年六十,曾莫能望作者之戶庭。間嘗出應時須,皆迫於勢之不能自已者爾,當何以為建中告哉?
雖然,竊嘗聞之師矣,文非學者之所急。昔之聖賢,初不暇於學文,措之於身心,見之於事業,秩然而不紊,粲然而可觀者,即所謂文也。其文之明,由其德之立。其德之立,宏深而正大,則其見於言,自然光明而俊偉。此上焉者之事也。優柔於藝文之場,饜飫於今古之家,搴英而咀華,溯本而探源,其近道者則而效之,其害教者辟而絕之,俟心與理涵,行與心一,然後筆之於書,無非以明道為務。此中焉者之事也。其閱書也搜文而摘句,其執筆也厭常而務新,晝夜孜孜,日以學文為事。且曰:「古之文淡乎其無味,我不可不加穠豔焉。古之文純乎其斂藏也,我不可不加馳騁焉。」由是好勝之心生,誇多之習熾,務以悅人,惟日不足。縱如張錦繡於庭,列珠貝於道,佳則誠佳,其去道益遠矣。此下焉者之事也。嗚呼,上焉者吾不得而見之,得見中焉者斯可矣,奈何中焉者亦十百之中不三四見焉,而淪於下焉者又奚其紛紛而藉藉也。此無他,為人之念弘,為己之功不切也。
余自十七、八時,輒以古文辭為事,自以為有得也。至三十時,頓覺用心之殊,微悔之。及逾四十,輒大悔之。然如猩猩之嗜屐,雖深自懲戒,時復一踐之。五十以後,非惟悔之,輒大愧之。非惟愧之,輒大恨之,自以為七尺之軀,參於三才,而與周公、仲尼同一恒性,乃溺於文辭,流蕩忘返,不知老之將至,其可乎哉!自此焚毀筆研,而遊心於沂泗之濱矣。今吾建中孜孜綴文,思欲以明道為務,蓋庶幾無余之失者。而余猶為是強聒者,文之華靡,其溺人也甚易之故也。雖然,天地之間,有全文焉,具之於五經。人能於此留神焉,不作則已,作則為天下之文,非一家之文也。其視遷、固,幾若大鵬之於鷦跂耳。建中尚勉之哉!建中尚勉之哉!
洪武元年冬十一月十五日,金華宋濂序。
(以上明正德間刻本《宋學士文集》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