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论贡士书
草茅臣某昧死奏书皇帝陛下。圣德修三代之教尽善矣,唯贡士一门,阙然不修。臣窃以为有司过矣!
臣为童子时学读书,见《礼》经有乡举里选,必得其人而贡于上,上然后以弓旌束帛招之。臣年十五既通经,无何,心中有文窍开,则又学之。遍观群籍,见古人有片善可称,必闻于天子有司,天子有司亦修礼待之不苟。臣既学文于古圣人,言皆信之,谓肖质待问上国,必见上国礼。
无几前年,臣年二十三,学文成立,为州县察臣,臣得备下土贡士之数。到阙下月馀,待命有司,始见贡院悬板样,立束缚检约之目,勘磨状书,剧责与吏胥等伦。臣幸状书备,不被驳放,得引到尚书试。试之日,见八百人尽手携脂烛水炭,洎朝晡餐器,或荷于肩,或提于席,为吏胥纵慢声大呼其名氏,试者突入,棘围重重,乃分坐庑下,寒馀雪飞,单席在地。呜呼!唐虞辟门,三代贡士,未有此慢易者也。臣见今之天下贡士既如此,有司待之又如此,乃益大不信古圣人言。及睹今之甲赋律诗,皆是偷折经诰,侮圣人之言者,乃知非圣人之徒也。
臣伏见国朝开进士一门,苟有登升者,皆资之为宰相公侯卿大夫,则此门固不轻矣。凡将为公侯卿相者,非贤人君子不可。有司坐举子于寒庑冷地,是比仆隶已下,非所以见征贤之意也;施棘围以截遮,是疑之以贼奸徒党,非所以示忠直之节也;试甲赋律诗,是待之以雕虫微艺,非所以观人文化成之道也。有司之不知其为弊若此,臣恐贤人君子远去,不肖污辱,为陛下用,且指近陈之。今四方贡珠玉金银,有司则以箧篚皮币承之;贡贤才俊乂,有司以单席冷地承之,是彰陛下轻贤才而重金玉也。贤才耻之,臣亦耻之。
臣又见每岁礼部格下天下,未有不言察访行实无颇邪,然后上贡,苟不如格,抵罪举主。臣初见之,窃独心贺,谓三代之风,必作于今日矣。及格既下,而法不下,是以岁有无艺朋党,哗然扇突不可绝,此又恶用格为,徒乱人耳。又于格中程之人数,每岁多者固不出三十,少或不满二十,此又非天子纳士之心也。何以言之?今日月出没,皆为陛下。内地自渐海流沙朔南,周环绵亿万千里,其间异气所钟,生英豪俊彦固不少矣。若陛下明诏必以礼举之,忽一岁之内,有百数元凯杨马之才德者来之,则有司必曰:“吾格取二十”,而黜八十。是为求贤邪?遗贤邪,若有司以仆隶待之,忽一岁之内,负才德来者无十数辈,则有司必曰:“吾拔二十。”是缪收其半,徒足满人数,是为取才邪,取合格邪?其不可先定人数,亦昭昭矣。
向之数事,臣久为陛下疾。有司不供职,使圣朝取士首科委就地矣。臣寒微若此,出言不足以定贡士之得失,然百虑之中,或几一得之。臣窃欲陛下诏有司,按三代故事,明修格文,使天下入贡者,皆茂行实,不拘人数,其不茂行实,法与之随,此为澄源。源既澄,则来者皆向方矣。俾有司加严礼待之,举六义试之。试之时,免自担荷,廊庑之下,特设茵榻,陈炉火脂烛,设朝晡饭馔。则前日之病,庶几其有瘳矣。人人知天子重贤奖士之道,胜气坌漫。如此,士之立身,无不由正以成之者。为士身正,则公卿正;公卿正,未有天下不治者;天下治,而陛下求不垂拱以高揖羲轩,不可得也。苟不如此,则士之求名,无不由邪以成者。为士名邪,未有公卿不邪者;公卿邪,未有天下而治者;天下不治,而陛下欲不役圣虑而忧黔首,不可得也。臣虽至愚,以此观之,知贡士之道,所系尤重。是以愿输写血诚,以正此门。
陛下无以臣迹在贡士中,疑臣自谓。臣虽不敏,窃窥太常一第,淡为难得。何以明之?若使臣为今日贡士之体,事便僻巧佞,驰骛关键,固非臣之所不能也,耻不为也。故互以顽才干有司,得之固无忝,不得则纳履而去,纵迹巢由,以乐陛下熙熙之化,何往而无泉石之快哉!伏惟陛下留神独听,天下之幸也。于臣何幸,死罪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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