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九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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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尚书与龙女登车,灵风吹轮,转上层空,未知去天馀几尺也,距地隔几里也。面但见白云如盖,平覆世界而已,淅淅低下,至于洞庭。龙王远出迎之。执宾主之礼,展翁婿之情,揖上层殿,设宴饷之。执酌而谢曰:“寡人德薄而势孤,不能使一女安其所矣。今元帅奋神威而擒骄童,垂厚谊面救小女,欲报之德,天高地厚。”

  尚书曰:“莫非大王威令所及,何谢之有?”

  至酒阑,龙王命奏众乐。乐律融融闻有条节,而与俗乐异矣。壮士千人列立于殿左右,手持剑戟,挥击大鼓而进。美女六佾,着荚蓉之衣,振明月之瑕。

  飘拂藕衫,双双对舞,真壮观也。尚书问曰:“此舞未知俺曲也?”

  龙王答曰:“水府旧无此曲,寡人长女嫁为淫河王太子之奏,因柳生传书,知其遭牧羊之困。德人弟钱德君与淫河王大战,大破其军,率女子而来,宫中之人为作此舞,号日钱塘破阵乐,或称贵主行富乐。有时奏之于宫中之宴矣。夸元帅破南海太子,使我父母相会,与钱塘故事颇相似矣,故改其名日元帅破军乐也。”

  尚书又问曰:“柳先生夸何在耶?末可相见耶?”

  王曰:“柳郎今为瀛洲仙宫,方在职府,何可来耶?”

  酒过九巡,尚书告辞曰:“军中多事,不可久留,是可恨也。惟愿使娘子毋失后期也。”

  龙王曰:“当如约矣。”

  出送于殿门之外。有山突兀秀出,五峯高入于云烟。尚书便有游览之必,问于龙王曰:“此山何名?少游历遍天下,而悱未见此山及华山也。”

  龙王曰。“元帅束闻此山之名乎?即南岳衡山,奇且异也。”

  尚书曰:“何以则今日可登此山乎?”

  龙王曰:“日势犹未晚矣,虽哲玩而归亦未暮矣。”

  尚书即上车,已在衡山之下矣。携竹杖,访石迳,径一丘,度一壑,山益高,境转幽。景物森罗,不可应接。所谓千岩竸秀,万岳争流者,真善形容也。尚书柱筇聘瞩,幽思自集,乃叹息曰:“积苦兵间,弊情劳神,此身尘缘,何太重耶?安得功成身退,超然物外之人也?”

  俄闻石磬之声,出于林端。尚书曰:“兰若必不远及。”

  涉绝𪩘,上高顶。有一寺殿,阁深邃,法侣坌集。老僧趺坐蒲团,方诵经说法。眉长而绿,骨清而癯,可知年纪之高矣。见尚书至,率阇利,下堂迎之曰:“山野之人,聋愤不知大元帅之来,未能迎候于山门,请相公恕之。今番非元帅永来之日,顶上殿,礼佛去。”

  尚书即诣佛前,焚香展拜。

  方下殿忽跌足,惊觉身住营中,倚桌而坐,东方微明矣。

  尚书异之,问于请将曰:“公等亦有梦乎?”

  齐答曰:“小的等皆梦陪元帅,与神兵鬼卒大战而破之,擒其大将而归,此皆擒胡之吉兆也。”

  尚书备说梦中之事,与诸将往见自龙潭,碎鳞铺地,流血成川。尚书持杯酌水先尝,因饮病卒,即快愈矣。驱众军及战马,临水快吸,欢动天地。贼闻之大惧,欲舆榇而降矣。

  尚书出师之后,捷书相续,上嘉之。一日,朝太后,称杨少游之功曰:“少游郭汾阳后一人,待其还来,即拜丞相,以酬不世之勋。而但御妹婚事,尚未牢定,彼若回心从命则大善,若又坚执,则功臣不可罪矣,其志不可夺矣,处治之道实难得当,是可悯也。”

  太后曰:“我闻郑家女子诚美,且与少游曾已相见,少游岂肯弃之?吾意赠乘少游出外之日,下诏于郑家,与他人结婚,则少游之望绝矣,君命何可不从乎?”

  上久不仰答,默然而出。时兰阳公主太后之侧,乃告于太后曰:“娘娘之教,大违于事体。郑女之辩与不婚,自是其家之事,岂朝廷所可指挥者乎?”

  太后曰:“此即汝之重事,国之大礼。我欲与汝相议尔。尚书杨少游,风彩文章,非独卓出于朝绅之列。曾以洞萧一曲,卜汝秦楼之缘,决不可弃杨家而求他人矣。少游本与郑家情分不泛,彼此亦不可背矣。是事极其难处。少游还军之后,先行汝之婚礼,使少游次娶郑女为妾,则少游可无辞矣。第未知汝意,以是越趄耳。”

  公主对曰:“小女一生不识炻忌为甚事也。郑女何可忌乎?且杨尚书初既纳聘,后以为妾,非礼也。郑司徒累代宰相,国朝大族,以其女子为人姬妾,不亦冤乎?此亦不可也。”

  太后曰:“然则汝意欲何以处之乎?”

  公主曰:“国法:诸候三夫人也。杨尚书成功连朝,则大可为王,小不失为候,聘两夫人富非僣也。当此之时,亦许娶郑女,则何如?”

  太后曰:“是则不可。”

  女子势均体敌,刚同为夫人,固无所妨。女儿先帝之爱女,今上之宠妹,身固重矣,位亦尊矣,岂可与间阎小女子齐眉而事大乎?”

  公主曰:“小女亦知身地之尊重,而古之圣帝明王,尊贤敬士,忘身爱德,以万乘而友匹夫者。小女闻郑氏女子容貌节行,虽古今烈女不及也。诚如是言,与彼女并肩,亦小女之幸也,非小女之辱也。忸传闻易爽,虚实难副,小女欲因某条亲见郑氏,其容貌才德,果出于小女之右,则小女屈身仰事。若所见不如所闻,则为妾为仆,惟娘娘意。”

  太后叹嗟曰:“炻才忌色,女子常情。吾女儿爱人之才若已之有,敬人之德如渴求饮,其为母者,岂无嘉悦之心哉?吾欲一见郑女,明日当下诏于郑家矣。”

  公主曰:“虽有娘娘之命,郑女必称病不来。然则宰相家女儿不可胁象,若分付于道观、尼院,则欲知郑女焚香之日,则一者逢着恐不难矣。”

  太后是之,即使小黄门问于近处寺观正弊院。尼姑曰:“郑司徒家本行佛事于吾寺,而其小姐元不往来于寺观。三日前,小姐侍婢、杨尚书小室贾孺人,奉小姐之命,以发愿文纳于佛前而去。愿黄门赍去此文,覆命太后娘娘如何?”

  黄门还来,以此奏进。太后曰:“苟如是,则见郑女之面难矣。”

  与公主同览其祝文曰:

弟子郑氏琼贝,谨使婢子春云,斋沐顿首敬告于诸佛前,弟子琼贝罪恶甚重,业障未除,生为女于之身,且无兄弟之乐,顷既受币于杨家,将欲终身于杨门矣。

  杨郎被拣于锦裔,君奇至严,弟子已与杨家绝矣。但恨天意人事自相乖戾,薄命之人更无所望,而身虽未许,心既有属,则至今二三其德,非义之所敢出也。姑欲依存于怙恃膝下,以送未尽之月矣。因此命途之崎岖,幸得一身之清闲,故乃敢荐诚于佛前,以告弟子之心诚,伏愿佥佛圣之灵烛祈恳之忱,垂慈悲之念,使弟于老父母,俱享遐算,寿与天齐。今弟子身无疾病灾殃,以尽衣彩弄雀之欢。则父母身后,誓归空门,断俗缘,服戒行。斋心诵经,洁躬礼佛,以报诸佛之厚思矣。侍婢贾春云,本与琼贝大有因果,名虽奴主,实则朋友,曾以主人之命,为橱家之妾矣。事与心违,佳缘莫保,永辞杨家,复归主人,死生苦乐,誓不异同。伏乞诸佛俯怜吾两人之心事,世世生生俾免为女子之身,消前生之罪过,赠后世之福禄,使之还生于普地,享逍遥快活之乐。

  公主见毕,惨然曰:“因一人之婚事,误两人之身世,恐有大害于阴德矣。太后听后默然。

  此时郑小姐侍其父母,婉容嫡色,无一毫慨恨之色。而崔夫人每见小姐,辄有悲伤之念。春云侍小姐,以翰墨卒技,强为排遣之地,而潜消暗削,日渐憔悴,将成膏肓之疾。小姐上念父母,下怜春云,心绪摇摇,不能自安,而人不能知矣。小姐欲慰母亲之意,使婢仆等求技乐之人,玩好之物,时时辜进,以误其耳目矣。一日女童一人来,卖绣簇二轴,春云取而见之。一则花间孔雀,一则竹林鹧鸪,手品绝妙,工如七襄,春云敬叹,留其人,以其簇子进于夫人及小姐曰:“小姐每赞春云之刺绣矣,试观此簇,其才品何如耶?不出于仙女机上,必成于鬼神手中也!”

  小姐展看于夫人座前,惊谓曰:“今之人必无此巧,而染线尚新,非旧物也。怪哉,何人有此才也?”

  使春云问其出处子女童。女童答曰:“此绣即吾家小姐所自为也。小姐方在寓中,急有用处,不择金银钱币而欲捧之矣。”

  春云问曰:“汝小姐谁家娘子,且因何事独留客中耶?”

  答曰:“小姐李通判妹氏也,通判陪夫人往浙东任所,而小姐病不从,姑留于内舅张别驾宅矣。别驾宅中近有些故,借寓于此,路迤左胭脂店谢三娘家,以待浙东车马之来矣。”

  春云以其言入告小姐,以钗钏首饰等,优其价而买之,高挂中堂,尽日爱玩,嗟羡不已。

  此后女童因缘出入于郑府,与府中婢仆相交矣。郑小姐谓春云曰:“李家女子手才如此,必非常人也。吾欲使侍婢随往女童,求见李小姐容貌矣。”

  仍送伶利婶子。

  闾家狭窄,本无内外,李小姐知郑府婢子,馈酒食而送之。婢子还告日,李小姐艳丽娉婷,与我小姐二而一者矣。

  春云不信曰:“以其手线而见之,则李小姐决非鲁钝之质,而汝何为过实之吉也?此世界上谓有如我小姐者,吾实疑之。”

  蜱子曰:“贾孺人疑我言乎?更遣他人而见之,则可知吾言之不妄也。”

  春云又私送一人矣。还曰:“怪哉,怪哉!此小姐即玉京仙蛾,昨日之言果宴矣。贾孺人又以吾言为可疑,此后一者亲见如何?”

  春云曰:“前后之言皆诞矣,何无两目也?”

  相与大笑而罢。

  过数日,胭脂店谢三娘来郑府,入谒于夫人曰:“近者李通判宅娘子,赁居小人之家,其娘子有貌有才,实老妪初见,窃仰小姐芳名,每欲一见请教,而有不敢者,以小人获私于夫人,使之仰禀矣。”

  夫人招小姐,以此童言之。小姐曰:“小女之身与他人有异,不欲举此面目与人相对。而且闻李小姐为人一如其锦绣之妙,小女亦欲一洗昏眵矣。”

  谢三娘喜而归。翌日李小姐送其婢子,先通踵门之意。日晚,李小姐乘垂帐小玉轿,率丫环数人至郑府。郑小姐邀见于寝房,宾主分东西而坐。织女为月富之宾,上元与瑶池之宴矣。光彩相对,满堂照耀,彼此皆大惊。郑小姐曰:“顷缘婢辈闻,玉趾临于近地,而命奇之人,废绝人事问候之札,尚此阙如矣。今姐姐惠然辱临,既感且伤,敬谢之意,何以口舌尽也?”

  李小姐答曰:“小妹僻陋之人也,严亲早背,慈母偏爱,平生无所学之事,无可取之才也。常自嗟惋曰:‘男子迹遍四海,交结良朋,有切磋之益,有规警之道,而女子惟家内婢仆之外,无可相接之人,救过于何处,资疑于何人乎?’自恨为闺闱中女子矣。恭闻姐姐以班昭之文章,兼孟光之德行,身不出于中门,名已彻于九重,妾以是自忘资品之陋劣,愿接圣德之光辉矣。今蒙姐姐不弃,足偿小妾之至愿矣。”

  郑小姐曰:“姐姐所教之言,即小妹方寸间所素蓄积者也。闺中之身,踪迹有碍,耳目多蔽,本不知沧海之水,巫山之云,志气之隘,见识之偏,固其宜也,何足怪也?此概荆山之玉一埋光,而耻炫老蚌之珠,葆彩而自珍。然如小妹者,自视欿然,何敢当盛奖也?”

  因进蒸果,稳吐闻谈。李小姐曰:“似闻府中有贾孺人者,可得见乎?”

  郑小姐曰:“渠亦欲一拜于姐姐矣。”

  招春云谒。

  车小姐起身迎之。春云惊叹曰:“前日两人之言果信矣!天既生我小姐,又出李小姐,不自意飞燕,玉环并世而出也。”

  李小姐齐自度曰:“饱闻贾女之名矣,其人过其名也。杨尚书之眷爱不亦宜乎?当与秦中书并驱。若使春娘见秦氏,则岂不效尹夫人之泣乎?奴主两人有如此之色,有如此之才,杨尚书岂肯相掊乎?”

  李小姐与春云吐心谈话,款曲之情,与小姐一也。李小姐告辞曰:“日已三竿矣。不得稳陪请谈可恨。小蛛寓舍只隔一路,当偷闲更进以请馀教矣。”

  郑小姐曰:“猥荷荣临,仍受盛诲,小妹当进谢堂下。而小妹处身异于他人,不敢出户庭一步之地,惟姐姐宽其罪而恕其情焉。”

  两人临别,惟黯然而已。

  郑小姐谓春云曰:“宝剑虽埋于狱中,而光射斗牛。老蜃虽潜于海底,而气成楼台。李小姐同在一城,而吾辈未尝有闻。诚可怪也。”

  春云曰:“贱妾之心第有一事可疑。杨尚书每言;华州秦御使女子,见而于楼上,得诗于店中,与结秦晋之约,而因秦家之遭祸,终致乖张矣。仍称秦女绝世之色,辄愀然发叹。而妾亦见《杨柳词》,则诚才女也。此女子无乃藏其姓名,缔结小姐欲成前日之缘乎?”

  小姐曰:“秦氏之美,吾亦因他路闻之。似与此女子相近。而彼遭家祸,没入掖庭,何能得至于此乎?”

  入见夫人称李小姐不容口。夫人曰:“吾亦欲一请而见之矣。”

  数日后使侍婢请小姐一往,李小姐欣然承命又至。郑府人出迎于堂中。李小姐咀子侄礼见于夫人。夫人大爱,款接曰:“顷日小姐为访小女,过垂厚眷,老身良用感谢,而其时病未能相接,至今惭叹。”

  李小姐伏以对曰:“小侄景慕姐姐如天仙,惟恐贱弃矣。尊姑一逢小侄,便以兄弟之谊待之,夫人特赐颜色,以子侄之倒畜之。小侄于此实未知措躬之处也。小侄欲终身出入于门下,事夫人如事慈母矣。”

  夫人称不敢者再三矣。

  郑小姐与李小姐侍坐夫人至半日,仍请李小姐归其寝房,与春云鼎足而坐,娇声嫩语,呢昵相酬,气已合矣,情亦密矣。评骘文章,讲论妇德,殊不觉日影已在窗西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