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九雲夢
◀上一回 第十回 楊元帥偸閑叩禪扉 公主微服訪閨秀 下一回▶

  楊尚書與龍女登車,靈風吹輪,轉上層空,未知去天餘幾尺也,距地隔幾裏也。面但見白雲如蓋,平覆世界而已,淅淅低下,至於洞庭。龍王遠出迎之。執賓主之禮,展翁婿之情,揖上層殿,設宴餉之。執酌而謝曰:「寡人德薄而勢孤,不能使一女安其所矣。今元帥奮神威而擒驕童,垂厚誼面救小女,欲報之德,天高地厚。」

  尚書曰:「莫非大王威令所及,何謝之有?」

  至酒闌,龍王命奏衆樂。樂律融融聞有條節,而與俗樂異矣。壯士千人列立於殿左右,手持劍戟,揮擊大鼓而進。美女六佾,着莢蓉之衣,振明月之瑕。

  飄拂藕衫,雙雙對舞,真壯觀也。尚書問曰:「此舞未知俺曲也?」

  龍王答曰:「水府舊無此曲,寡人長女嫁爲淫河王太子之奏,因柳生傳書,知其遭牧羊之困。德人弟錢德君與淫河王大戰,大破其軍,率女子而來,宮中之人爲作此舞,號日錢塘破陣樂,或稱貴主行富樂。有時奏之於宮中之宴矣。誇元帥破南海太子,使我父母相會,與錢塘故事頗相似矣,故改其名日元帥破軍樂也。」

  尚書又問曰:「柳先生誇何在耶?末可相見耶?」

  王曰:「柳郎今爲瀛洲仙宮,方在職府,何可來耶?」

  酒過九巡,尚書告辭曰:「軍中多事,不可久留,是可恨也。惟願使娘子毋失後期也。」

  龍王曰:「當如約矣。」

  出送於殿門之外。有山突兀秀出,五峯高入於雲煙。尚書便有遊覽之必,問於龍王曰:「此山何名?少遊歷遍天下,而悱未見此山及華山也。」

  龍王曰。「元帥束聞此山之名乎?即南嶽衡山,奇且異也。」

  尚書曰:「何以則今日可登此山乎?」

  龍王曰:「日勢猶未晚矣,雖哲玩而歸亦未暮矣。」

  尚書即上車,已在衡山之下矣。攜竹杖,訪石逕,徑一丘,度一壑,山益高,境轉幽。景物森羅,不可應接。所謂千巖竸秀,萬岳爭流者,真善形容也。尚書柱筇聘矚,幽思自集,乃嘆息曰:「積苦兵間,弊情勞神,此身塵緣,何太重耶?安得功成身退,超然物外之人也?」

  俄聞石磬之聲,出於林端。尚書曰:「蘭若必不遠及。」

  涉絕巘,上高頂。有一寺殿,閣深邃,法侶坌集。老僧趺坐蒲團,方誦經說法。眉長而綠,骨清而癯,可知年紀之高矣。見尚書至,率闍利,下堂迎之曰:「山野之人,聾憤不知大元帥之來,未能迎候於山門,請相公恕之。今番非元帥永來之日,頂上殿,禮佛去。」

  尚書即詣佛前,焚香展拜。

  方下殿忽跌足,驚覺身住營中,倚桌而坐,東方微明矣。

  尚書異之,問於請將曰:「公等亦有夢乎?」

  齊答曰:「小的等皆夢陪元帥,與神兵鬼卒大戰而破之,擒其大將而歸,此皆擒胡之吉兆也。」

  尚書備說夢中之事,與諸將往見自龍潭,碎鱗鋪地,流血成川。尚書持杯酌水先嚐,因飲病卒,即快癒矣。驅衆軍及戰馬,臨水快吸,歡動天地。賊聞之大懼,欲輿櫬而降矣。

  尚書出師之後,捷書相續,上嘉之。一日,朝太后,稱楊少遊之功曰:「少遊郭汾陽後一人,待其還來,即拜丞相,以酬不世之勳。而但御妹婚事,尚未牢定,彼若迴心從命則大善,若又堅執,則功臣不可罪矣,其志不可奪矣,處治之道實難得當,是可憫也。」

  太后曰:「我聞鄭家女子誠美,且與少遊曾已相見,少遊豈肯棄之?吾意贈乘少游出外之日,下詔於鄭家,與他人結婚,則少遊之望絕矣,君命何可不從乎?」

  上久不仰答,默然而出。時蘭陽公主太后之側,乃告於太后曰:「娘娘之教,大違於事體。鄭女之辯與不婚,自是其家之事,豈朝廷所可指揮者乎?」

  太后曰:「此即汝之重事,國之大禮。我欲與汝相議爾。尚書楊少遊,風彩文章,非獨卓出於朝紳之列。曾以洞蕭一曲,卜汝秦樓之緣,決不可棄楊家而求他人矣。少遊本與鄭家情分不泛,彼此亦不可背矣。是事極其難處。少遊還軍之後,先行汝之婚禮,使少遊次娶鄭女爲妾,則少遊可無辭矣。第未知汝意,以是越趄耳。」

  公主對曰:「小女一生不識炻忌爲甚事也。鄭女何可忌乎?且楊尚書初既納聘,後以爲妾,非禮也。鄭司徒累代宰相,國朝大族,以其女子爲人姬妾,不亦冤乎?此亦不可也。」

  太后曰:「然則汝意欲何以處之乎?」

  公主曰:「國法:諸候三夫人也。楊尚書成功連朝,則大可爲王,小不失爲候,聘兩夫人富非僣也。當此之時,亦許娶鄭女,則何如?」

  太后曰:「是則不可。」

  女子勢均體敵,剛同爲夫人,固無所妨。女兒先帝之愛女,今上之寵妹,身固重矣,位亦尊矣,豈可與間閻小女子齊眉而事大乎?」

  公主曰:「小女亦知身地之尊重,而古之聖帝明王,尊賢敬士,忘身愛德,以萬乘而友匹夫者。小女聞鄭氏女子容貌節行,雖古今烈女不及也。誠如是言,與彼女並肩,亦小女之幸也,非小女之辱也。忸傳聞易爽,虛實難副,小女欲因某條親見鄭氏,其容貌才德,果出於小女之右,則小女屈身仰事。若所見不如所聞,則爲妾爲僕,惟娘娘意。」

  太后嘆嗟曰:「炻才忌色,女子常情。吾女兒愛人之才若已之有,敬人之德如渴求飲,其爲母者,豈無嘉悅之心哉?吾欲一見鄭女,明日當下詔於鄭家矣。」

  公主曰:「雖有娘娘之命,鄭女必稱病不來。然則宰相家女兒不可脅象,若分付於道觀、尼院,則欲知鄭女焚香之日,則一者逢着恐不難矣。」

  太后是之,即使小黃門問於近處寺觀正弊院。尼姑曰:「鄭司徒家本行佛事於吾寺,而其小姐元不往來於寺觀。三日前,小姐侍婢、楊尚書小室賈孺人,奉小姐之命,以發願文納於佛前而去。願黃門齎去此文,覆命太后娘娘如何?」

  黃門還來,以此奏進。太后曰:「苟如是,則見鄭女之面難矣。」

  與公主同覽其祝文曰:

弟子鄭氏瓊貝,謹使婢子春雲,齋沐頓首敬告於諸佛前,弟子瓊貝罪惡甚重,業障未除,生爲女於之身,且無兄弟之樂,頃既受幣於楊家,將欲終身於楊門矣。

  楊郎被揀於錦裔,君奇至嚴,弟子已與楊家絕矣。但恨天意人事自相乖戾,薄命之人更無所望,而身雖未許,心既有屬,則至今二三其德,非義之所敢出也。姑欲依存於怙恃膝下,以送未盡之月矣。因此命途之崎嶇,幸得一身之清閒,故乃敢薦誠於佛前,以告弟子之心誠,伏願僉佛聖之靈燭祈懇之忱,垂慈悲之念,使弟於老父母,俱享遐算,壽與天齊。今弟子身無疾病災殃,以盡衣彩弄雀之歡。則父母身後,誓歸空門,斷俗緣,服戒行。齋心誦經,潔躬禮佛,以報諸佛之厚思矣。侍婢賈春雲,本與瓊貝大有因果,名雖奴主,實則朋友,曾以主人之命,爲櫥家之妾矣。事與心違,佳緣莫保,永辭楊家,復歸主人,死生苦樂,誓不異同。伏乞諸佛俯憐吾兩人之心事,世世生生俾免爲女子之身,消前生之罪過,贈後世之福祿,使之還生於普地,享逍遙快活之樂。

  公主見畢,慘然曰:「因一人之婚事,誤兩人之身世,恐有大害於陰德矣。太后聽後默然。

  此時鄭小姐侍其父母,婉容嫡色,無一毫慨恨之色。而崔夫人每見小姐,輙有悲傷之念。春雲侍小姐,以翰墨卒技,強爲排遣之地,而潛消暗削,日漸憔悴,將成膏肓之疾。小姐上念父母,下憐春雲,心緒搖搖,不能自安,而人不能知矣。小姐欲慰母親之意,使婢僕等求技樂之人,玩好之物,時時辜進,以誤其耳目矣。一日女童一人來,賣繡簇二軸,春雲取而見之。一則花間孔雀,一則竹林鷓鴣,手品絕妙,工如七襄,春雲敬嘆,留其人,以其簇子進於夫人及小姐曰:「小姐每贊春雲之刺繡矣,試觀此簇,其才品何如耶?不出於仙女機上,必成於鬼神手中也!」

  小姐展看於夫人座前,驚謂曰:「今之人必無此巧,而染線尚新,非舊物也。怪哉,何人有此才也?」

  使春雲問其出處子女童。女童答曰:「此繡即吾家小姐所自爲也。小姐方在寓中,急有用處,不擇金銀錢幣而欲捧之矣。」

  春雲問曰:「汝小姐誰家娘子,且因何事獨留客中耶?」

  答曰:「小姐李通判妹氏也,通判陪夫人往浙東任所,而小姐病不從,姑留於內舅張別駕宅矣。別駕宅中近有些故,借寓於此,路迤左胭脂店謝三孃家,以待浙東車馬之來矣。」

  春雲以其言入告小姐,以釵釧首飾等,優其價而買之,高掛中堂,盡日愛玩,嗟羨不已。

  此後女童因緣出入於鄭府,與府中婢僕相交矣。鄭小姐謂春雲曰:「李家女子手才如此,必非常人也。吾欲使侍婢隨往女童,求見李小姐容貌矣。」

  仍送伶利嬸子。

  閭家狹窄,本無內外,李小姐知鄭府婢子,饋酒食而送之。婢子還告日,李小姐豔麗娉婷,與我小姐二而一者矣。

  春雲不信曰:「以其手線而見之,則李小姐決非魯鈍之質,而汝何爲過實之吉也?此世界上謂有如我小姐者,吾實疑之。」

  蜱子曰:「賈孺人疑我言乎?更遣他人而見之,則可知吾言之不妄也。」

  春雲又私送一人矣。還曰:「怪哉,怪哉!此小姐即玉京仙蛾,昨日之言果宴矣。賈孺人又以吾言爲可疑,此後一者親見如何?」

  春雲曰:「前後之言皆誕矣,何無兩目也?」

  相與大笑而罷。

  過數日,胭脂店謝三娘來鄭府,入謁於夫人曰:「近者李通判宅娘子,賃居小人之家,其娘子有貌有才,實老嫗初見,竊仰小姐芳名,每欲一見請教,而有不敢者,以小人獲私於夫人,使之仰稟矣。」

  夫人招小姐,以此童言之。小姐曰:「小女之身與他人有異,不欲舉此面目與人相對。而且聞李小姐爲人一如其錦繡之妙,小女亦欲一洗昏眵矣。」

  謝三娘喜而歸。翌日李小姐送其婢子,先通踵門之意。日晚,李小姐乘垂帳小玉轎,率丫環數人至鄭府。鄭小姐邀見於寢房,賓主分東西而坐。織女爲月富之賓,上元與瑤池之宴矣。光彩相對,滿堂照耀,彼此皆大驚。鄭小姐曰:「頃緣婢輩聞,玉趾臨於近地,而命奇之人,廢絕人事問候之札,尚此闕如矣。今姐姐惠然辱臨,既感且傷,敬謝之意,何以口舌盡也?」

  李小姐答曰:「小妹僻陋之人也,嚴親早背,慈母偏愛,平生無所學之事,無可取之才也。常自嗟惋曰:『男子跡遍四海,交結良朋,有切磋之益,有規警之道,而女子惟家內婢僕之外,無可相接之人,救過於何處,資疑於何人乎?』自恨爲閨闈中女子矣。恭聞姐姐以班昭之文章,兼孟光之德行,身不出於中門,名已徹於九重,妾以是自忘資品之陋劣,願接聖德之光輝矣。今蒙姐姐不棄,足償小妾之至願矣。」

  鄭小姐曰:「姐姐所教之言,即小妹方寸間所素蓄積者也。閨中之身,蹤跡有礙,耳目多蔽,本不知滄海之水,巫山之雲,志氣之隘,見識之偏,固其宜也,何足怪也?此概荊山之玉一埋光,而恥炫老蚌之珠,葆彩而自珍。然如小妹者,自視欿然,何敢當盛獎也?」

  因進蒸果,穩吐聞談。李小姐曰:「似聞府中有賈孺人者,可得見乎?」

  鄭小姐曰:「渠亦欲一拜於姐姐矣。」

  招春雲謁。

  車小姐起身迎之。春雲驚歎曰:「前日兩人之言果信矣!天既生我小姐,又出李小姐,不自意飛燕,玉環並世而出也。」

  李小姐齊自度曰:「飽聞賈女之名矣,其人過其名也。楊尚書之眷愛不亦宜乎?當與秦中書並驅。若使春娘見秦氏,則豈不效尹夫人之泣乎?奴主兩人有如此之色,有如此之才,楊尚書豈肯相掊乎?」

  李小姐與春雲吐心談話,款曲之情,與小姐一也。李小姐告辭曰:「日已三竿矣。不得穩陪請談可恨。小蛛寓舍只隔一路,當偷閒更進以請餘教矣。」

  鄭小姐曰:「猥荷榮臨,仍受盛誨,小妹當進謝堂下。而小妹處身異於他人,不敢出戶庭一步之地,惟姐姐寬其罪而恕其情焉。」

  兩人臨別,惟黯然而已。

  鄭小姐謂春雲曰:「寶劍雖埋於獄中,而光射鬥牛。老蜃雖潛於海底,而氣成樓臺。李小姐同在一城,而吾輩未嘗有聞。誠可怪也。」

  春雲曰:「賤妾之心第有一事可疑。楊尚書每言;華州秦御使女子,見而於樓上,得詩於店中,與結秦晉之約,而因秦家之遭禍,終致乖張矣。仍稱秦女絕世之色,輙愀然發嘆。而妾亦見《楊柳詞》,則誠才女也。此女子無乃藏其姓名,締結小姐欲成前日之緣乎?」

  小姐曰:「秦氏之美,吾亦因他路聞之。似與此女子相近。而彼遭家禍,沒入掖庭,何能得至於此乎?」

  入見夫人稱李小姐不容口。夫人曰:「吾亦欲一請而見之矣。」

  數日後使侍婢請小姐一往,李小姐欣然承命又至。鄭府人出迎於堂中。李小姐咀子侄禮見於夫人。夫人大愛,款接曰:「頃日小姐爲訪小女,過垂厚眷,老身良用感謝,而其時病未能相接,至今慚嘆。」

  李小姐伏以對曰:「小侄景慕姐姐如天仙,惟恐賤棄矣。尊姑一逢小侄,便以兄弟之誼待之,夫人特賜顏色,以子侄之倒畜之。小侄於此實未知措躬之處也。小侄欲終身出入於門下,事夫人如事慈母矣。」

  夫人稱不敢者再三矣。

  鄭小姐與李小姐侍坐夫人至半日,仍請李小姐歸其寢房,與春雲鼎足而坐,嬌聲嫩語,呢暱相酬,氣已合矣,情亦密矣。評騭文章,講論婦德,殊不覺日影已在窗西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