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副墨/庚桑楚第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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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真经副墨卷之六 寞字集
杂篇 庚桑楚第二十三
编辑杂篇,庄子之杂著也,章句有长有短,总之则推本道德,为老子一经之疏注。此篇中有苦心极力之语,大类张子《正蒙》,疑庄子平生绪言缀拾于内外二篇之后者。其不可解处,诸家率多影响,然已为外史氏窥破八分矣,尚俟后也。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大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
役,执弟子之役者也。庚桑,姓。楚,名。偏得,谓独得其道。臣、妾,指左右之事楚者而言。画然知,以经画为知者也。挈然仁,以挈度为仁者也。盖老圣绝仁弃知,故学其道者,一皆远而去之。臃肿、鞅掌,皆朴而无能之貌。
壤,犹治也,一作大穰,以为岁登者近之。洒然异之,言见其胸次洒洒,有异常人。日计不足,岁计有余者,言其无小利,亦无近功,而久则方见其有益也。
尸祝、社稷,严敬之至也。畏垒之民,盖欲尊之为君。
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则以天道春生秋成,有大美而不言,所以得而然者,大道行之也。道则无为而常自然,故天地不尸其功而化自忘焉。
至人与道为体,故尸居环堵之室,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百姓猖狂焉不知所往。不知所往者,率其性之自然而无方无隅,是乃所以为道也。
今也畏垒之细民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是我必也为浅夫小人有以自见,故使民尊我敬我若此,吾愧有负于师教,是以不能释然也。‘俎豆’字,自‘尸祝’中来。杓之人,以喻褊浅。
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孽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而况畏垒之民!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罔罟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墙。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八尺曰寻,倍寻曰常。六尺曰步,七尺曰仞。祥,妖孽也。无所还,无所隐,言巨者不至也,喻如褊小之地,大贤不居,则小人得以恣纵而为非。故尊贤授能以善利天下,尧舜之世盖已然矣。
夫尧舜大圣尚不能以一人治天下,而犹必假于贤能,况畏垒之细民乎?今畏垒之尊先生也,其亦望治之心有所不能自己者,先生盖已听之,而胡以不择为哉?
于是庚桑复以前喻,深为譬说。言鱼兽赋形愈大,则取祸愈速,故函车之兽与吞舟之鱼,独行离山则罔罟罹之,荡而失水则蝼蚁苦之。以故深居简出,自托于高深者,物之所以自全也,况全其形生之人而知反不逮此乎?
且夫尊贤授能,善利天下,则尧舜之事大道者,又何足称乎?垣墙不可凿,凿之则浑朴者伤;蓬蒿不可植,植之则生类者乱。尧舜之远于道也,其辩若此。
又如简发而栉,数米而炊,斗箩之量,何示弗广耶?故举贤则民皆以贤相轧矣,任知则民皆以知相盗矣,相轧则相争,相盗则相残,不知以善利先天下而适以大乱倡天下,民之趋利也甚勤,况可得而先乎?
利在子先则后其父,利在臣先则后其君,于乱之本萌于尧舜之时,而大坏极弊于千世之后。论其世,特隐而未见耳。或谓庄老之言过于激亢天下有人与人相食者,不观之众暴寡、强凌弱、知罔愚与吸民之膏血者乎?则又甚矣!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小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南荣趎,庚桑弟子也。恶乎讬业以及此言,言我将何所学而能到此乎?全汝形者,谓体其受而不亏,抱汝生者,谓守其性而不离。无使汝思虑营营,谓其去知识而不凿。如此积久而纯,乃几于道,故曰:三年而后可以及此。南荣一闻其言,自愧开悟之晚,乃复于师曰:夫天下无异目也,而盲者乃不能见,天下无异耳也,而聋者乃不能闻,天下无异心也,而狂者乃不能得,今吾之形与人之形可谓相近矣,宜其无盲聋与狂之病,乃为物欲所间耶,欲相求而不相得?
是则践形惟肖之学,趎盖不能无歉焉。今夫子教我全形抱生之说,勉而闻之,道已达于吾耳矣!达耳,即所谓自耳根入者。自耳根入者,终未浑融,恶可以及化?故庚桑子曰:夫我之教子也,其辞则已尽矣,尔之不能化也,以吾鼓铸之力微焉耳,故曰:奔蜂不能化藿蠋。奔蜂,小蜂也。藿蠋,豆间大青虫也。
盖闻蜾蝇能祝螟蛉而化之,似其才力相当也。奔蜂藿蠋能之乎?越鸡不伏鹄卵,亦复如是。子盍南见老子乎?往见我师,庶几目击道存,有不言而自喻者矣。
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
子何与人偕来之众,言何子与人来归之众乎?非谓南荣率众而来也。盖庚桑推尊其师,凡有疑而未化之人,皆令南见老子,故老圣因南荣之续来而发是语。南荣不察其旨,却谓己未尝率众而来,故瞿然而顾其后。
忘吾答,失吾问,只此便见南荣身分。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所谓,即指平日所言‘绝圣弃知,绝仁弃义’之语。绝知则人谓我愚,任知则反为身累,以至绝仁则恐至于害人,绝义则恐至于伤彼。绝之不可,不绝不可,故尝以三言为患。不知绝圣弃知,绝仁弃义,则反于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矣,又焉得有不知不仁不义之足患乎?趎之芒也若此。
故老圣见眉睫而知,因言而决,为发大慈悯,故言:汝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其失所天也若此,真亡人哉!
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正谓迷头弃父,佛语所谓‘可怜愍者’。求诸海者,广求之义,非谓求之海中也。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犹有恶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
请入就舍,假先生之馆舍而卒业也。
召,求也。求其所好,即欲反其情性之意。所恶,即指所绝所弃之事。十日自愁者,困于其心,求得而未得也。汝自洒濯孰哉,是老子问词。言子洒濯身心功夫还熟也未?
但见郁乎其愁,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郁而有恶,则是胸中尚未洒然。直至愁无可愁,召无可召,求无可求,而后始为纯熟。
此段细密工夫,奈何责以十日?此南荣趎之所以欲速而不逮也。于是老子因其复见也而告之曰:夫人之学也,其要则内外两忘尽之矣。
凡人内有所桎则谓之内韄,外有所桎则谓之外韄。韄者,以皮束物之称。言人之心贵乎虚静恬淡,一接于物而不能‘过而不留’,则夺于攻取,心受外韄而繁矣,就此憧憧烦扰之中寻求本体,其如物拒于中,内者已实,故内揵而不开;一动于欲而不能与化俱徂,则思虑营营,心守内韄而缪矣,就此绸缪萦结之中寻求本体,其如已涉于感,外缘难断,故外揵而难解。
捉者,寻求之义。揵,牢关之义。此等新奇之语,如霞外杂俎,必非食烟火者之所能道。内外韄者,道德不能持,言内外交韄,则虽道德有于身者尚不能自持,况遵道而行者乎?要知道德有于身,则洒濯已熟,自无所韄,此殆其设言耳。
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而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里人问病,病者能自言其状,是其病犹未甚也,喻言已能自状,其病尚浅,缘此病自十日自愁上得来,所谓无病而灸者。若再闻夫子之言,愈自惊疑,是犹饮药而反加病。
今不敢复进于是矣,所愿得卫生之常法而已矣,此正佛经所谓愿乐小法者。不知卫生之经非道德不能也,故老子难之曰:能抱一乎?能勿失乎?二句即道德经所谓‘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之意。
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此个吉凶,即道德经所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者,本不待于卜筮而后知。
若民之迷,日固久矣,故以此发问,欲其有以自审。能止乎?知止乎?能已乎?知足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专气致柔如婴儿也。此皆反朴还淳之道。
至于儿子,则其德厚矣。故一下遂言: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气之和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德之共也;终视而目不瞬,精之专也。长哭曰嗥,声哑曰嗄,卷手曰握,抚手曰掜,目动曰瞬,一而不分曰共,精有所移曰偏。
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言无心也。与物委蛇而同其波,随顺而无忤也。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则卫生之经孰有外于此哉?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以下皆庄子杂著。宇,心宇也。泰定者,泰然而定。定则生慧矣,故发乎天光。天光者,谓于事物之来,不逆不亿而自然先觉,故谓之曰天,人但见其人耳,而不知其即天也。修而得此,则常德不离矣,故曰:乃今有恒。人舍,谓人之所归。舍,训曰止。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
夫人皆有能、有不能,于其所不能者而勉之,则人事尽矣。故学其所不能学,则其学也进;行其所不能行,则其行也卓;辩其所不能辩,则其辩也精。
至于知,则不必知其所不能知。盖人知其所不能知,则天也,吾人则当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斯得为知之盛。故止其所不能知,至矣。不即是者,是逆天也,必为天钧败之。败,犹弃也。天钧,犹言鸿沟。盖不即是,则故作误为而侥幸于其所难必者抑又多矣。
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
将之为言,奉也。言人备物以奉其身,思患豫防,常恐其有不测之事,而又敬天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宜乎足以自全。
若是而众恶交至者,则天也,而非人之所致,正如伯牛之疾,颜子之夭,皆非人之所能知,又何足以滑吾之盛德而内吾之灵台乎?夫灵台者有持,有持,犹言有主。
而不知其所持而有所不可持者,毕竟无主则虚,一有所主,则必不能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而烦恼障碍皆从此其矣。
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
夫人必有诸中,而后发诸外,故君子修辞立其诚,然后言而有中。今也不见其诚己而发,但见每发而不当于事理之情实。不当于事理之情实,则亦妄发而已。痛自改悔,舍其旧而图其新,可也。今也业入而不能舍,业入,谓业已入于不诚不信之中,而又屡屡更变以自掩饰,不知转更转失,所谓‘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耻过作非者往往如是。读庄子者,宁不惕然?
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闲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
人诛,谓刑罚。鬼诛,谓夺其魄而益之疚。独行,谓独修于人所不见之地。
劵内者,行乎无名;劵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
劵内外,即老子所谓“左右契”也。盖劵内者,藏劵于内;劵外者,行劵于外。主人劵藏于内,而劵之中,主人无名焉,故曰:“劵内者,行乎无名。”
虽则无名,而实大声宏,人皆仰之,譬则君子之学,专务于内,不为名誉,而其为道也暗然而日章,故曰:“行乎无名者,惟庸有光。”
若劵外者,则志于求人之费而已。期费,则贾人之事也,盗夸之徒也。人见其跂而高也,以为渠魁,不知一贾人耳,何足尚哉?
大抵良贾则深藏若虚,盛德则容貌若愚。君子之与物也,深自俭约,不为侈大,如寒士然,是之谓与物穷者。然虚则能容,谦乃受益,故物莫不入焉。
若与物苟且,漫然而来者汗然而去,在学者则为道听途说之人,此尚不能自容一身,安能广受众人也?
夫无容人之量者,人将离之,故无亲。无亲,则与物睽绝,而尽人之类,皆不能与之为徒,其病源正在一个务外好高,而悦于近利耳,可不戒哉?
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此言几微之害。盖人有一念不谨而贻终身之忧者,故兵莫憯于志。嗔忿之心,甚能自戕,比之镆铘,其祸尤惨,无能避者,故镆铘为下。寇莫大于阴阳,衽席之间,干戈生焉。然而阴阳,男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阴阳岂能贼人?心贪则自贼耳。知此,则人当惩忿窒欲,持其志,养其心,而不使有自失之悔,可也。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是死。灭而有实,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而定矣!
此准物理而论造化。道者,先天道朴。分,谓分阴分阳。成毁,谓盈虚消息。言一气周流,初无间断,而道实通乎其间。既毁矣,于是贞元会合,绝后再甦,所谓“无平不陂,无往不复”,物理人事,莫不皆然。其不能不分者,以备故分也。老子曰“朴散为器”、“复归于朴”,则分而不分,斯无恶矣,其如有以备何?故曰:“所恶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恶于备者,其有以备。”有以备者,居其备也。有以备,则其理其势不得不分,而成毁变灭,皆入于定数而不可逃。圣人知其如此,以故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功成而不居,是谓无备则无分,无分则无成无毁,故能劫外独存,而长久之道,端在于此。
大抵造化物理,出者贵反。出而不反,鬼道也,死道也。若乃灭而有实,然后为鬼之得一者耳,鬼神得一则灵。不反,则罥挂轮网,永失真性,何从而得一哉?有形谓物理,无形谓造化,故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论斯定矣。
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出入无见其形,是谓天门。
此言造化之妙。出,生出也。入,死而归也。言造化之显藏,默运于无声无臭之表,而不见其迹,莫知其然,故其出也无本,其入也无窍。非无本也,非无窍也,但无方所之可求耳,故曰:有实而不见其处。故将自其变者而观之,亘古亘今,有长矣,而无乎本剽;自其不变者而观之,无门无旁,无窍矣,而有乎实理。有实而无处,上下四方一如也;有长而无本末,往古来今一如也;实有乎生,实有乎死,实有乎出,实有乎入,幻相实相一如也。然而不见其形也,而出入生死繇是焉,是以谓之天门。天则虚无自然而已矣,谁由不能此门乎?何莫由斯道也?故下文见意。
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
老子云:“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而无有之先,又复有无无者焉,即《齐物论》中所谓“未始有无也者”是也。圣人有见于此,故藏神乎是。盖惟藏,则虚静寂寞,而万有之根基于是乎立矣。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物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死生有无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族也。昭景,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夫始有物者,无死生,无始终,溟溟涬涬而已,此在太极未分之先。其次则言有物,有物则方生方死,方始方终,故以生为丧,以死为反。丧,谓亡失于外。反,返其真也。《齐物论》云“弱丧而不知归”,亦是此意。盖至是而浑沦之体判矣,故曰:是以分己。
又其次者,则言始而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是以无有为首,以有生为体,以死为尻。尻,尾也,物之终也。“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既知其分,又知其一者也。
三者之言,虽次第不同,而皆未离于宗。譬则楚之公族,昭氏也,景氏也,以戴而著者也;甲氏也,以封而著者也。戴,谓人所推戴。三氏虽分,本之则一公族而已。非一也,而亦何尝不一哉?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可知者也。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为是举‘移是’。请尝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是’,今之人也,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此章鄙人之见小,而广以一体同观之义。言有生,聚气耳,如釜底烟气聚而成黡。既云聚气,则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得妄有分别?今披然而曰移是,非所言也。披然,解散之貌。移,即孟子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之移,谓变其常也。夫人自有常耳,而尝言移是,岂言之当乎?虽然,亦有移者,则时之所遭,人不可知也。取诸其譬,如腊祭之膍胲,有可散、有不可散者,故以为可移而不可移之喻。膍,牛之百叶也。足指曰胲。二散字,上作上声读,下作去声读,其义自明。可散,谓散置于鼎俎之间。不可散,谓分散于人也。又如室之有庙、有寝、有偃,观室者遍而造之,则见其移祖于庙,移憩于寝,移溲于偃。偃,屏厕也。以为有卑高贵贱之分,为是举移是,而不知膍胲一体也,庙偃一地也。今人但见其可移耳,而不见其有不可移者在,故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请尝言移是,是以有生者为本,而以其所知者为师,因乘之以生是非。以生为本者,谓以己作主,知己之贵则贱人,知己之知则愚人,知己之荣则辱人,是皆以知为师而乘是非者。用是因实求名,循名责实,谓果有名实,莫不以己为质,而使人皆取节焉。以己为质,即以有生为本之义。质,如“义以为质”之质。节,准则也。夫以知为师,便以生是非;果有名实,便以己为质;使人节己,便以死偿节;直至钟鸣漏尽,而犹不悟本来之无我。人心之移,一至于此。今人少有得志,便谓今非昔比,常将我身作主,要使人人承奉于我,山林游戏,行尚辟人,索居闲处,尚御冠服,得非以死偿节之谓乎?若然者,是以己之用者为知,而以人之不用者为愚,以己之通者为荣,而以人之穷者为辱。古之达人不作是观。言移是者,今之人也,是蜩与鸴鸠同一自足于枋榆之下者也,何见之小哉!夫惟蜩与鸴鸠乃同一见,而我又与之同,故曰同其同,鄙亦甚矣!此条,不知从前诸老作何见解。
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
蹍,踏也。踏市人之足,则辞谢以放骜。兄塔弟足,则以气而嘘,妪拊之而已,无庸谢也。若父母踏子之足,则并与妪拊而忘之,故曰:大亲则已矣。
夫蹍足而辞谢,礼也,礼以相伪。至礼则质任自然,不见人我逊让,故知亲之已矣,真至礼也。至义则不待物物裁制而皆得其宜。至知则自然先觉而已,故至知不谋。至仁则无所不爱而已,故至仁无亲。至信则不待金玉以为质,故至信辟金。此皆‘至礼不人’而绪及者。
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彻,撤而去之也。勃,悖乱也。谬与缪同。塞,障碍也。君子之志也,则当志于道德,一有富贵严显其名利之心,则夺于外诱,而吾之志因以乱矣。
容,身相也。动,举四体而言。色,容色也。理,言之文也。气,则兼声于色而言之。意,思虑也。六者在心,则绸缪纠结,不能自解,故曰心谬。
德者,浑沦不分之谓;淆之以情,则窍凿多矣,故足以为德之累。道则虚无自然而已,无去就,无取予,无知能;有之,则适足以障道。
此四六者,不荡于胸中则胸中则胸中正。正,如‘各正性命’之‘正’,言‘适得吾体’也。正,则攻取不得而夺之。故正则静,静则定而生慧矣;故静则明,明则表里莹然。渣滓浑化而虚矣,虚则恬然淡然寂然寞然,而一无所为矣。然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万变不足为之挠,岂复为四六所累哉?
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
天下莫不尊道而贵德,故道者为德之钦。降本流末,人物乃生,生则品物咸章,而光辉发越矣,故生者为德之光。有生者,有生生者,故性者为生之质。
率性而动,则百为出焉,故性之动谓之为。为而根于性,则虽为而实无所为矣,加之以人则伪,伪则失。
失,即老子所谓‘失道’、‘失德’、‘失仁’、‘失义’之失。庄子分明是老子疏注。
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知者,与物为构而生。谟,谋谟,谋生于意识。德性之知则不如是,盖德性之知有所不知,如赤子之睨然视物而不起于分别,其有所动,又皆不得已而后动者,故不得已而动谓之德,动而非我谓之治。我,即释氏所谓‘真我’。治,谓五官效职,百体从令。
此便是性之动者,是皆出于自然,而不以一毫人为参之。德与我皆在内,动与治皆在外,其名若相反而实则相顺者也。相顺,谓外皆顺于内。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人者,唯全人能之。
羿巧于中的而拙乎使人无已誉,谓其有以自见也,圣人亦然。若工于天而又俍乎人,惟全人能之。全人者,至人也。至人无己,至人无名。
虽虫能虫,虽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能,即孟子所谓‘良能’。物有万不齐,皆谓之虫。惟虫能虫,谓能不失其本性也,如鸟之飞,鱼之跃,鴚之鸣,马牛之蹄齿,皆能自率其天性而不失其为虫,故曰:惟虫能虫,惟虫能天。
然虫而谓之能天者,进物而言之也。人则一天而已,况全人乎?若全人乎?若全人,则不知何者为天,何者为人,故曰:全人恶天?
且天之未始不为人,人亦未始不为天,知天人之为一体者,自尔不生分别。此尚不知人之能天,而况天之在我者乎?故曰: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何相异也?
若使其知我之能天,则终有我见,斯不得谓之全人矣。全人,即至人也,至人无己。
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介者拸画,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
羿必得雀,威力使然也,故有力者得人。虽然,亦必因其所好,可笼而致也,如伊尹、百里奚有志于霸王之业,然后汤与穆公得而有之。若使胸中洒洒,一尘不挂,乌得而有之哉?介者拸华美而弗饰,外毁誉也;胥靡登危险而不惧,遗死生也。彼二子者非人也,乌得不为所笼哉?
介,兀者。胥靡,刑徒人也。画,画衣也。拸者,弃意。
夫复謵不馈而忘人,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复习,犹言服习。夫人不能忘情于人,于是始有馈遗,不馈而忘人,则无人之情矣。有人之形,无人之情,非天人乎?
无人情者,敬而不喜,侮而不怒,无喜无怒,则怒出于不怒矣。此个不怒,乃未发之中,在未怒之先有;常能养得此中,然后发而皆中。出怒如此,出喜可知,其有为也亦然。
故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无为非块然也,不得已而应之,虽为犹不为也。故欲静则须平其气,欲神则须顺其心,欲有为而得其当,则必缘于不得已。
‘欲静’二句,起下之词。平气者,谓调息而后归于静也。欲神则顺心者,心无物忤,然后存神而应妙,以喻有为而欲当者则必缘于不得已。不得已者,自然也,天也,圣人之道类是也。
于是方壶外史为作乱辞:
庚桑居垒,匪杓之人。南面不释,奈此细民。
鸟不厌高,鱼不厌深。藏之深眇,乃全其身。
贤能善利,奚足以济。乱首唐虞,末流千世。
南趎讬业,庚桑尽辞。南见老子,三患生疑。
十日自愁,内外兼鞴。饮药加病,卫生而足。
能抱一乎?能儿子乎?槁形灰心,莫知所图。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止所不知,天钧弗伤。
敬中达外,备物将形,人不胜天,奚以滑成?
不诚而发,每更为失。明惧人非,幽虞鬼责。
券内无名,物则人之。贾人期费,人见其跂。
兵憯于志,寇大于心。道通成毁,所恶于分。
无本无窍,出入天门。藏心无有,美厥灵根。
有生者黬,移是则非。蜩鸠也哉,胡见之微?
蹍足辞𪉑,大亲则已。至礼不文,至人无己。
四六不荡,归于静明。无为无失,惟德之钦。
惟虫能虫,惟雀可笼。不馈忘人,天和乃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