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副墨/秋水第十七

 缮性第十六 南华真经副墨
秋水第十七
至乐第十八 

外篇 秋水第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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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篇,论大不大,论小不小,说在人又不在人,文字阖辟变化如生龙活虎。中间‘明理达权’四字,是此老实在学问。究竟反真亦只是个自然,‘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语甚醇正。下段畏匡、却楚、讥惠,皆发此意。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为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夫见之大者小为自忘,故以河伯寓言。泾,浊也。秋水时至,百川皆盈,灌于黄河,浊流氾溢,拍满两岸,故曰:泾流之大,两涘河渚崖上有牛马,水大而岸远,不复能辩。于是河伯欣然自喜,以为广大之观尽在于己。及其北至于海,东面而望,水天混涵,茫然一色,不见水之自来,故曰:不见水端。

乃望洋向若而叹。若,海若,沧水之神也。闻道者,以为莫己若,言世之以少自多者,闻道仅百耳,不及万分之一,岂宜自多?世固有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吾始不信,而今信之。

盖非睹子之难穷,则几乎局于己见,而长见笑于大方之家矣。‘殆矣’下作一句读,更妙。

孟子曰:‘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仲尼之闻不少,伯夷之义不轻,但自大道而论,未免高上一层,进上一步。

此真不可与曲士道之,惟大方之家可见。大方,犹言大道也。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于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小,又奚以自多!

夫学道者,见欲大而心欲小,见大则不以小自安,心小则不以大自负。海如此之大,而海若未尝以此自多,方且存乎见少,此望道未见之心,圣不自圣之意也。知见少,则可进于大观矣。

注中郭象一段可录:‘穷百川之量而悬于河,河悬于海,海悬于天地,则各有量也。此发辞气者,有似乎观大可以明小,寻其意则不然。夫世之所悬者,不平等也,故质大者怏然谓小者为无余,质小者块然谓大者为至足,是以上下夸跂,俯仰自失,此乃生民之所惑也。

惑者求正,正之者莫若先极其差而因其所谓。所谓大者,至足也,故秋毫无以累乎天地矣;所谓小者,无余也,故天地无以过乎秋毫矣。然后惑者有由而反,各知其极,物安其分,逍遥者用其本步而游乎自得之场矣。

此庄子之所以发德音也。若如惑之者之说,转以大小相负,则相倾者无穷矣。若夫睹大而不安其小,视少而自以为多,将奔驰于胜负之境而助天民之矜夸,岂不失乎庄生之旨哉?

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今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此矣!伯夷辞之以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所以存乎见少者,盖以道而观天地,则天地小矣。以天地而观一世界,则世界又小。计四海之在天地,其大泽之礨空乎?计中国之在四海之内,其太仓之稊米乎?礨空,水穴。言微之甚也。

凡物之有名相者,号数有万,而人处其一;穷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至,物类有万,而人处其一。我处一中之一人耳。以我之一,对物之万,并生并育于四海之间,不犹毫末之在马体乎?

如是则益眇矣。而五帝连之,三王争之,仁人忧之,任士劳之,伯夷遁之以为名,夫子语之以为博,是奚足哉而以之自多乎?

其与河伯之自多于水也,殆无以异。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曏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如上说到至小地位,更无进步。看他转身变换,固是文字之妙,然皆是他广大胸中流出。常人说小,便自萎薾无摆划处,即为曲士,不解庄子所说义,故河伯欲大天地而小毫末。此个见识,便自死煞。

海若为说一段道理: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量,谓巨量之大小。时,谓所值之先后。分,谓谓此生之得失。终始,谓死生存亡之变故。言物皆无一定而各各自足,故知者观于远近而知量之无穷,证于古今而知时之无止,察乎盈虚而知分之无常,明于坦途而知终始之无故。何以故?

观远近者,以身之所在而观之,身在此则此者近而彼者远矣,身在彼则近又不得为之近也,如是则远之未始不为近,而近亦未始不为远。以譬大小亦是一样,大亦何足多,而小亦何足寡乎?

故以是而知量之无穷。证今古者,亦以身见在而证之。盖身之所处,见在为今,过去为古,古即见在之过去也,今即过去之见在也,然后‘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古不自古,何古而非今?是以遥而不闷。今无常今,有时而为古,是以掇而勿跂。以是而知时之无止。盖人之常情,从前望后,待而不得则闷,后缀乎前,追而弗及则跂,故知其无止,其妄自息。

察乎造化之盈虚,则盈者造化之自息也,而盈何常盈?物固不足为之喜;虚者,造化之自消也,而虚不终虚,物亦何足为之悲?故得亦不喜,失亦不忧,知分之无常。

明乎坦途,无有平而不陂,无有往而不复,则知生者物之出而往也,而往者必反,其生也何悦之有?死者物之来而归也,而屈者必伸,其死也何祸之有?不祸,谓其没吾宁而不祟,以是而知终始之不可故。故者,一定之陈迹也。言死生昼夜卒始若环,不可守以为常,故曰:不可故。不可故,便不以夭寿疑贰其心,故其生也不悦,其死也不祸。

夫知物物之各足也而吾自足之,知物物之各顺也而吾自顺之,则我即道,道即我,道无方所,我亦无方所,道无执情,我亦无执情,又何天地之为大而毫末之为小乎?然而其小焉者何也?谓其不知道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之为妙;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之为适。然其所不知者作么指拟?未生之时作么名状?

今我以眇然之身而欲穷此至大之域,穷而不得,宜其迷乱而不自适也。不自适,则歉然而馁,其小宜矣。

故惟知量之无穷、时之无止、分之无常、终始之无故者,则其所不知与未生之时,其道理亦不外此而得。此个学问,又自观远近、证古今、察盈虚、明坦途上体勘将来。

如是则我虽毫末而不足为之小,天地虽大而不足为之大,故曰: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此种公案,庄子一生真实受用,不得草草看过。惟庄子与庄子乃能证此。妙哉!妙哉!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郛,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此一转,又将‘大小’二字换作‘精粗’,重重入细,说向道理上去。

盖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河伯便以此为大小之至,故有此问。信情乎,言有是实理乎?否也。不知自细视大者不尽,惟不尽,是故谓其不可围;自大视细者不明,惟不明,是故谓其无形。

由是观之,大小之势异便有若然耳。然论精论粗,皆有形也。今精曰无形,非无形也,但小之微而数有所不能分耳。曰不能分、不能围,皆可言论也,可以言论则不得谓之精矣。

若夫不可以言论,而但可以意致,则精矣。犹未也!若夫不可以言论而又不可以意致,则不期精粗焉。

盖道无精粗,论精粗,虽精亦粗矣。此与中庸末章论‘不显之德’同旨。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上言至道不期精粗,此便说到达人体道之事。盖大人之心,虚静恬淡,无歆厌,无取舍,故其行也,虽不害人,而亦不以仁恩自多;其动也,虽不为利,而亦不以门隶为贱,盖门隶乃执鞭求利之人,因其可贱而贱之,非玄同也;虽不黩货而好争矣,而亦不以辞让为多;虽不借人以举事矣,而亦不以食力为贵,且人有贪污之行者亦不贱之,谓如上文所指争财、借人之类;行殊乎俗,则多有辟异之行,人皆多之,而不以为多;为在从众,则多有仵陷之心,人皆贱之,而不以为贱;世爵之不能为之劝也,世戮之不能为之辱也。如此不分是非,不辩细大,亦知玄同之德自合如此。

老子所谓‘得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与此同旨。

故闻之曰:道人不闻,有声闻非道人也;至德不得,有所得非上德也;大人无己,有我相非大人也。此约分之至也。约,如‘以约失之’之‘约’,谓收敛本分,不自大也。不自大,故能成其大。

河伯曰:“若物之内,若物之外,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上言大人无贵贱大小,一味玄同,河伯因问:物之内之外分明有个贵贱大小,即如孟子‘体有贵贱、有小大,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自是一种道理,不知何以于无分别中至有分别?故曰恶至而倪贵贱云云。

倪,绪之两头者,盖取以为分别之义。此个分别,俱属心识,窍凿混沌,大非所宜,以故论大道者去之。海若答言:以道观之,物本来无贵无贱;以物自观,过为分别,故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其贵其贱又不在己,如所谓‘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如是则贵贱未始有定也。

又以大小之等而言之,因其大而我大之,则更大矣;因其小而我小之,则更小矣。此处最好体贴人情:如人说某人好文字,我随众喜他,则见他篇篇句句皆是好的;又如人说某人不好,我随众恶他,则见他件件事事皆是不好的;不知他的登第原是没则量的。

若我不因人之大而大之,则虽天地之大,我言‘宇宙在手,造化生身’,则天地将来不为稊米乎?不因人之小之而小之,则虽毫末之微,我言‘芥子可纳须弥’,则毫末将不为丘山乎?

知是,则物之小大亦未有定也,而差数睹矣。然则何至而倪贵贱,何至而倪小大乎?分明是不可得而分也。推之而至于有无之称、是非之辩,亦复如是。

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而功之有也无也,又未始有定也。彼果有也耶?此果有也耶?

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相无,则有无之功分定矣。何者?东者,西家之东,而未必东之果为东也;西者,东家之西,而未必西家果为西也。使舍东而言西,则西亦不成西矣;舍西而言东,则东亦不成东矣。

故曰:相反而不可相无。喻如对无而称有,以有而形无,然后有无之名始立。若缺其一,则何所据而称有,又何所据而称无?故有无功分之不定,即此可与知矣。然曰定者,决定其为不定也。

又以人之趣向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而是是非非又未有定也。知尧舜之仁暴自然而相非,则人之趣操睹矣。盖正人指邪人为邪,邪人亦指正人为邪,但以趣操不同而分是非。

凡此皆于不分之中妄有分别,彼胜此负,卒无穷已,道之所以日丧而人心之所以日漓也。又孰知是非之不可为分,而细大之不可为倪乎?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又设贵贱无常之喻,以明贵贱之不可倪。言让,美德也,在尧、舜则为贵,而在之、哙则为贱矣;争,贱名也,以白公则为贱,而在汤武则为贵矣。如是,则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不可定以为常。

又即物理而论,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骐骥骅骝日驰千里而捕鼠不如狸狌,鸱鸺夜撮蚤、察秋毫而昼不见丘山,物有殊器,物有殊技,物有殊性,大有所能,小有所拙,用于此者或废于彼,何至而倪贵贱?何至而分大小?

犹之天下无常是之理,然于此而或非于彼,古今无常治之世,理于前而或乱于后。若也师其是而无非,师其治而无乱乎,是不明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也明矣。

然则倪贵贱、分大小、执有方之见而不知无常之变者,何以异是?且夫贵贱,时耳,当其时则贵,失其时则贱。即帝王之禅继而观,为莽为懿亦禅继耳,岂知一差其时,一逆其俗,则人一篡夫目之,亦何取于禅继而贵之乎?

默默乎河伯,恶知贵贱之为一门、小大之为一家乎?盖一门一家,信乎其不可分也。

篇中意中生意,言外立言,重重照映,如国师为弈,阵势布列,而精神血脉尚未串贯,始学之流急难着眼,诸家之解咸属朦胧,若非史氏为之圆融曲畅,则此老之意几不明于千古矣!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汎汎乎其若四方之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功。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言既如此不生分别,则我之辞受趣舍将何适从?何为乎?何不为乎?海若答曰:以道而观,何者为贵,何者为贱?盖有贵有贱,皆世谛也。因有贵贱,则贵以临贱,贱以承贵,相倾相役,出门有碍,如何得宽?反之于道,无贵无贱,则自宽矣,故曰:是谓反衍。衍者,宽义。

慎毋以世情作见,以拘尔志,与道为梗也,故曰:无拘而志,与道大蹇。

如是无贵无贱,各足其足,何所自少,何所自多?如人屏谢世缘而不施者,故曰:是谓谢施。盖施则有多有少,谢而不施,则何多少之足云乎!

慎毋执一而行,而与道相背驰也,故曰:无一而行,与道参差。

然曰无拘、曰无一,则无方之德也。故又为之形容:俨乎若国之有君而无私德,由由乎若祭之有社而无私福,泛泛乎若四方之无穷而无私畛域。兼怀万物,孰承翼之,而无私系恋,无私则万物齐一,而长短小大皆非所论矣。

夫道无始终,而物有死生,故将自其不变者而观之,若可恃以为常;自其变者而观之,则不敢恃乎其成而位乎其形。恃成,谓居其成功。位形,谓守其定位。何者?四时之序,成功者退。去而不可追者年也,流而不可止者时也。天地之化,消息盈虚,如循连环,终将有始。以是而论,则大义之方,万物之理,尽在是矣。

且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有动而不变者,无有时而不移者。人居大化之中,何所执乎?何为而何不为?夫亦顺其自然之化而已矣!

河伯曰:“然则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蹢䠱而屈伸,反要而语极。”

承上言。顺其自化,则何物不在自化之中?然则何贵于道,而必以道物身也?此一问又甚好。不知惟知道者乃能顺化,故守经行权而不失乎己,故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理,谓盈虚消息之理。权,则所以善其用于不穷者也。

夫人莫不有命,而惟顺受其正者乃为自化。若推而纳诸罟攫陷阱之中而莫之知避,与彼立岩墙、犯桎梏者,要皆不达权变之人,自取祸戾者也。

是以圣人无死地,谓其明于权,而不以物害己也。且如语至德者谓:火不能热,水不能溺,寒暑不能害,禽兽不能贼,岂谓与之相薄而物不能为之害哉?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而莫之能害也。

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在内,言主张之者。在外,言斡旋之者。德在乎天,天者理也而已矣。顺乎理而达乎权,则位乎天德矣。位德,犹言立德。德立,则蹢䠱屈伸,皆得自如。

此道之要也,理之极也。道要理极,即上文所谓“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者。说到此处,则知此老学问活泼泼地,知经知权,无固无我,此身常在大造炉中,常自逍遥快乐,又孰谓其荒唐而无当哉?

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发出‘天’、‘人’二字,见天人相须以有成,又恐不知者以人胜天、加以安排造作之私,急为救转: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故者,有心而为之,有心即非自然。自然之谓命,命即天也。无以得殉名,得谓己德,丧于为名者多,曰无以者,不以千金之珠弹鸟雀也。三句道理甚正,孔孟之论不过是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䲡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夔一足,蚿百足,蛇无足,皆能自行,然犹有形似。风则无形而自行,目则不行而能至,犹以形用也。心则以神用,而古今宇宙无不周遍。说此数重,直是构思奇绝!中间喷唾之喻,尤非人思虑所及者。却就风上说出个用小胜以为大胜,正与圣人能小能大、能柔能刚者同一妙用。不说心目,便文字不板样,如半开莲花,妙悟者得之。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知得’之‘知’,去声。处,犹止也。制命,犹言造命。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吾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掖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馀子之学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汒,与茫同。埳井,坏井也,井干,井栏也。缺甃,井甃缺而成崖者。接掖持颐,蛙赴水则以两腋拍水,如接物者然。持颐,紧闭其口也。此四字分明写出一个水蛙。

跗,小足也,还,回顾也。虷,水中赤虫。科斗,蟆子也。跱,行止也。絷,拘挛也。

逡巡而却,小不能容,却步而退出也,十年九潦,八年七旱,看他下语活处。若他人,径谓九年水而七年旱矣。

一时之利,谓利口也。跐,蹈也。大皇,天也。跐黄泉而登大皇,谓穷高极深也。

奭,释也。四解,四达也。玄冥,溟涬之先也。大通,大道也。

未丁之夫曰余子。国能,谓彼国之所能。呿,开口也。逸,逃遁也。

此与下三段无甚深旨,直训其字而已,无劳笺疏。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竟内累矣!”庄子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二大夫先,为王先容也。竟,与境同,谓以四境累足下而治之。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鹓鶵,凤雏也。练实,竹实也。赫,怒其声,恐夺己食也。世道交情,观此可以发一长笑!庄生直为千古写出鄙夫鄙吝之态,只以一字形之:妙哉!妙哉!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此一段甚有辩才。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惠子言:子之与鱼,水陆异处,初非族类,何所从而知鱼之乐耶?庄子却借其言而复之曰:子非我也,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耶?

惠子善辩者也,又借其言而转之曰:我固非子,我不知子固矣,然我与子犹人类也,尚以汝形骸之隔而不相知,何况鱼为非类乎?如是,则子之与鱼全无相知之理矣。

庄子到此方以正对曰:请循其本。言我今与子反复辩论,取给于口,皆为枝叶之谈,非本论也。若寻其本论,已知子知我之知鱼矣,而犹问我者,正欲得所以知鱼之故。

不知物理人情自是可推,我居濠之上而逍遥,则濠之下者不可言知,是以不待与鱼同类而后能知其乐也。盖庄子善通物情,故一体同观若此。

后来者,若茂叔之观窗草,子厚之听驴鸣,皆得此意。 

方壶外史说是篇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百川灌河,伯也自多。观于北海,丑将奈何?

大方达观,天地稊米。人处九州,毫末马体。

至大难穷,至细莫倪。语非所尽,意岂能思?

大人无己,知分知时。一体同观,反衍谢施。

无动不变,无时不移。大义之方,何为不为?

谨于去就,察乎危安。蹢躅屈伸,达理明权。

无人灭天,无故灭命。以小不胜,而成大胜。

龙真井蛙,孔非暴虎。庄曳楚龟,惠吓梁鼠。

鯈鱼出游,其乐只且。知之濠上,我固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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