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副墨/达生第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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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真经副墨卷之五 寂字集
外篇 达生第十九
编辑此篇多庄子杂著,中间所论‘藏神守气’,愈譬愈精,做学问者不可不熟读此篇,惜史氏疏不能尽!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馀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情,实也。无以为,犹言无用为此。夫人莫不知生之当养,而一有徇物之心,非养也。故惟达生之情者,则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竟不务其无以为者以为养。夫人莫不知命之当安,而一有侥幸之心,非安也。故惟达命之情者,则顺其自然,而不务其知之无可奈何者以幸免。何者?
尝试论之:养生必先养形,养形必先备物。或富贵而夭折,则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形则有生,生与形不相离也,而吾生也有涯,则形不离而生望着有之矣。生也者,形之所以为形者也。生之来不能却,生之去不能挽,悲夫!
此形若传舍耳,世人但谓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之果不足以存生也,则尚奚以备物致养为哉?然虽不足为也,而又不可不为者在焉。不可不为,则其为不免矣。焉有不免于为而得免于累者乎?何者?有身则有求,有求则有苦,故朝夕则思饔饮,寒暑则思裘葛,俯仰则思事畜,交际则思往来,亦人世之所不废者。
欲免为有形之累,则莫如弃世。弃世者,断缘简事,损之又损,而不以世情为念也。夫弃世者,必虚静,必恬淡,必寂寞无为,而后与道相应,如是则无累,如是则正平,如是则与彼更生,如是则几矣。何者?
世人生生之厚,故不正不平,生而动之死地。今也无累而正平,则一个虚静恬淡寂寞无为,造化便死他不得,更得个活身的道理,故曰:则更生,则几。
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此一句是问辞。复自答云:弃事则形不劳,恐劳其形,故弃其事也;遗生则精不亏,恐摇其精,故遗其生也。遗生,即老子所谓‘不厚其生’、‘不益其生’之谓。
精不亏则精复矣,形不劳则形全矣。天地之所以长久,不过形全而精不亏耳。常清常宁,是形之全也;常顺常健,是精之固也。
今也精复而形全,宁不与天为一乎?何者?天地与我本同一气,如父母然。气合则聚而成形,天之未始不为人也,散则返于无始,人又未始不为天也。
虽曰成体,而亏体者多;虽曰成始,而返始者鲜矣。故惟形精不亏之人,乃能入无出有而生变化,喻如以火传薪,薪虽尽而火莫之能穷,故曰:是谓能移。能移,则与天为一矣。精之又精,则不惟合天,而反以相天。相天,犹儒言‘赞化’,道言‘宇宙在手,万化生身’也。人而反以相天,则圣修之能事毕矣。
此段所论甚有至理,不得草草读过。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
潜行不窒,入金石无碍也。蹈火不热,跨火不焦也。行乎万物之上,乘云气,挟日月,蹑虚凌空而游宴自如也。盖至人纯守元气而成身外之身,故能如此。若但以声色象貌而言,则亦物而已,物则不通,何以悬绝若此而足以至乎其先乎?
先,即未始有物之先,造物之始炁正在于此。故惟纯气之守者乃能以真摄真,而成出有入无之妙用。
若是色象而已,则又何能至是乎哉?夫物有造乎不形而止乎吾所化者,得而穷之,则孰得而御焉?不形,即所谓‘无声无臭’者。无所化,则所谓‘夫未始有物焉’者。
至人之所守,守此而已。守之之道,惟处身乎不淫之度,而藏神乎无端之纪,以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而已。淫,佚乐也。处身乎不淫之度者,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常藏此神于渊默之地,动静不能倪其介,鬼神不能测其机,故曰:无端之纪。即此无端之纪,是谓造化之根底,品汇之枢纽,出入之机莫不由此,故曰:游万物之终始。
壹其性,养其气,致虚之极,守静之笃,神气子母抱一无离,合其德以通于天。合者,一而不分之义。天者,物之所由以造者也。德通于天,则天者全而神巫所郤矣,物焉得而窒之?火焉得而热之?万物之上又焉得而栗之也哉?
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
若不观乎醉人乎?坠车,病矣而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者,其神全也。盖醉人醉矣,彼时乘亦不知,坠亦不知,死生惊恐不入乎胸中,是故虽遻于物而不慑,以神全故气全,气全故虽病而不死。
彼神全于酒者尚然,而况神全于天者乎?天只是个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圣人藏神,正藏于此。然前曰守气,此曰藏神,藏神正所以守气也。
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
刃善人乎?操刃者杀人乎?复仇不折镆干,仇在人而不在物也。忮心不怨飘瓦,亦复如是。言此者,见无心者之不取忤于世也。使人人皆如镆干、飘瓦之无心,则天下平矣,何有战攻杀戮之惨乎?
修道者知无心自然之妙也,是以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之天者,虚静恬淡,明其自然之理也。开人之天者,妄起知识,凿其混沌之窍也。故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
德,谓全其天德之真。贼,谓加以人为之害。天以此理善吾生,而吾贼之,则自绝于天矣。吾得此理以为生,而不能全之,则自轻乎人矣。不厌乎天,不忽于人,将不几返于真乎?
此亦自上文‘圣人藏神于天’上透下意来,别作一段为是。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佝偻,曲背人也。蜩,小蝉也。以竿粘蝉曰承。掇,手取也。累弹丸于竿首,至二至五而不坠,则神定而视审,从可知矣。
以是审定持竿,故能承蜩而不失。又当承蜩之时,外体欲直,内志欲宁,身如株橛之拘,臂如槁木之枝,心一于蜩而不知蜩之外复有他物。盖虽小技而亦有妙理。则尝问之粘物者,彼言最忌手颤,竿头摇动则物惊而走。
总之,凝定而祥审,可以得志于物矣。其语意正与此同。孔子闻其言而喜其有近于道也,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佝偻丈人之谓乎?引此以明藏神守气之用。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此亦‘用志不分’之喻。
觞深,至深之渊也。游,浮于上也。没,汨于下也。游人犹知有水,但与之相忘耳。汨人则不见有水,如处平陆,故汨人不待见舟便自能操,犹云:‘不习,无不利也’。
不入乎舍,言利害不入乎心。暇,悠闲也。注,射而赌物也。钩,带钩也。殙,与涽同。矜者,怜惜之意。有所矜惮,则志分矣。故重外者内拙,言拙于用也,与巧字对。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庭,亦何闻于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不鞭其后者也。”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极。
拔篲者,拨连茹之草以为篲,谦言已不过师门粪扫之人,何得有所闻乎?养生如牧羊,择其后者而鞭之,盖以羊性刚狠悦草,不鞭其后则必有亡失之患,喻如养生者必须顾首顾尾,谨始虑终,世出世法莫不如此。
若径情直行而无戒备之意,随风披靡而无恬退之守,则内伤外患在所不免,故引二子以为不鞭其后之戒。
大抵养生者必知乎道,知道者必达于理,达理者必明乎权,故引孔子之言以为律令: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矣。
盖人而藏则有心于止而无心于行矣,出而阳则有见于动而无见于静矣。岂知至人之道,卷舒无定,动静惟时,无心而立其中矣。柴者,无心之义。出无心于出也,入无心于入也,中亦无心于中也,三者俱得,而人之道至矣,名为至人,不亦宜乎?故曰:其名必极。极之言,至也。高门,大家也。县薄,谓悬帷薄于门首,闾阎之小户也。
夫畏涂者,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宴安鸠毒,不可怀也。’其如人不知戒何哉?噫!‘民不畏威,大威至矣!’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䇲柙,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豢汝,十日戒,日齐,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错之牢䇲之中。”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祝宗人,祭祀之官。玄端,礼服。牢䇲,豕栅也。谷食曰豢。豕尾曰尻。错,舍置也。腞楯,案之有缕文者。聚偻,筐蒌也。言使生有贫富之享,而死或身被戮辱,陈之腞楯之上,置之聚偻之中,亦甘心焉。统上二喻,皆为以物害己者设。
‘所异彘者何也’一句,诘得甚软美,令人有深省处。
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诶诒为病,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跃之;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诶诒,倦怠失魂之貌。忿滀,郁结也。沈,水污也。烦壤,户内粪扫之余积也。
履、髻、雷霆、皆鬼名也。倍阿鲑蠪,东北方下之鬼名。泆阳,西北方下之鬼名也。盖鬼性暧昧,其在户内,则择幽暗之所而蹲踞于地下。又至阴之气弥漫周匝,化为鬼物,寄于人间,沟龟户隅,水丘山泽,何地无之?亦理之无足异者,不可为‘子不语怪’而废之。
考成玄英疏,诸鬼皆有形状:髻,状如美女而衣赤衣;倍阿,状如小儿,长尺四,黑衣赤帻大冠,带剑持戟;泆阳,豹头马尾;罔象,状如小儿,黑色赤爪,大耳长臂;峷,状如狗而有角,文身五采;夔,状如鼓而一足;彷皇,如蛇两头而文五采;委蛇,则皇子所言者。
桓公所见,未必是此,而欲霸之心则公素所蓄积,故一闻此言则辴然而笑,霍然而起,长驾远驭之心,席卷并吞之气,翕然勃然,何病不已?何祟不消?若皇子,可谓善解人意者矣。
又按,桓公万乘之君,田而见鬼,其心真有不能释然者,故诶诒而病,皇子谓其自伤,诚是也,急为解之。若说无鬼,彼已见矣,多多说个在在处处皆有鬼物,猛将他心中所至愿者微以一句挑动,曰:见之者殆乎霸。于是桓公便与坐谈,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已。
此个意思,分明迎合桓公,与他发个先兆以诳一时,焉得不喜而笑?英雄豪杰,一语投机,便肝胆相照。见非真见,兆非真兆,特欲鼓舞一时之人心而成霸业耳,岂知九合之功成此一语!
外史看庄子到此,亦发笑:真是英雄欺人,又长一番识见。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㤭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此亦凝神守气之喻。已乎,言已可用乎?虚㤭,昂头傲视之状,见而欲斗也。犹应响影,未见而寻斗也。疾视而盛气,虽不斗而欲斗之意未忘也。
又十日而似木鸡,则神凝而气全矣,故应者反走,望风而溃。
古之立大德,养大勇者,未始不自凝神守气中来,而又不可以轻试,必须养之又养以待其全,然后动无不利,故承蜩而至于累五,养鸡而至于逾月。
此等说话,真可印证学问。尝观佛乘所言,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动经百千万亿那由他数。若乃十二神符方成药化,九年面壁乃证真空,圣神之能事,岂一朝一夕之所能至哉?禅林有云:‘若还生摘下,到底不馨香’此不可与噪士道之,佩韦者可也。
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道而不为私焉。此吾之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此与汨人操舟之喻颇同。苦,病苦也。并流,沿流而救之也。水之旋入者为齐,水之涌出者为汨。言水自有常行之道,若从之以出没而不以已私与之,可以得志。
生于陵而安于陵,长于水而安于水,只看一个安字,皆顺其自然而不知所以然,便是‘素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之意。此于行险中等闲发出一个居易学问,妙哉!妙哉!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鐻,钟鼓之悬,两端多有刻缕。惊若鬼神者,疑其精巧非人所成也。盖工人亦知凝神守气之道,而又不敢以轻试,必待五日、七日。堕其肢体,黜其聪明,然后内巧专而外滑消,又观山林有自然象形之木如成鐻然者,然后加手,取而削之,是谓物各付物,虽曰加以人为,而不知皆出于自然,故曰:以天合天。
器之所以疑神者正在于此。与上‘从水之道而不为私’亦是一意。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文弗过也。使钩百而反。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中绳,言直也。中规,言圆也。文弗过,言虽组织之文不过如是。使之钩,使之圆而驱之,以百为度。
稷盖承命而驱,故败而无罪。求,犹贵也。夫精神为用大矣,大用之则竭。造父不穷马力,盖有见也。稷虽善御,而以百钩责马,可乎?故败。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
此言纯熟自然之妙。看他论一化字,便是圣学所谓‘从心不逾’者。工倕制器不用规矩,只以手旋物上,自圆而成规。曰矩者,具言成文耳。彼时指与物化,全不留心,故曰不以心稽。虽不以心稽,而心亦未尝不在,但一而不受其桎耳。使其用志一分,则虽熟而亦不能成规矣。
大抵学问最怕分心,又怕有心,分心则杂而不精,有心则物而不化,故一而不桎者,乃能入妙。
看庄子到纯熟处,字字句句皆为奥旨。
忘足,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上说一个化字,又说一个忘字,忘则入于化矣。故物物非难,而忘物最难。然非谓其与物相绝而后谓之忘也,不离于物而与之相适,则自忘矣。故履适则忘足,代适则忘要,心适则忘非,境适则忘内外,适之时义大矣!
然而有所适,有所不适,非适也。故始于适而未尝不适者,斯则忘适之适。忘适之适,而后能入于化矣。此是学问进到极处,与前所谓忘与适,大是径庭。何者?
适于足者未必适于要,适于顺者未必适于逆,故惟忘适之适,则自无所不适矣,此便是‘君子无入而不自得’之意。
然又须知适与忘自有先后,如人适我意,与之相处,久自忘形,然犹有拣择去取。无物不可,无物不忘,方为妙耳。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休居乡不见谓不修,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圆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于乡里,逐于州郡,则胡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往矣!”
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则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乐鹌以钟鼓也,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诧,谓以异事告于子扁。宾,摈弃也,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堕肢黜聪之意。尘垢之外,虚静恬淡之境也。无事之业,寂寞无为之道也。
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虽为而为之以不为也。彼固惑而来,言彼固怀惑而来,非先生惑之也。
食之以委蛇,言使之从容自得而食也。款,孔也;启,开也,言所见者小也。鼷鼠斥鹌,亦借小物以鄙之。
方壶外史说是篇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备物养形,将欲生之。达生之情,奚以养为?
欲免于为,莫如弃世。与彼更生,正平无累。
形全精复,与天一焉。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至人不伤,纯气之守。如彼堕车,得全于酒。
虽有飘瓦,不怵忮心。开天之天,几以其真。
道可学斯,用志不分。承蜩犹掇,操舟若神。
闻之养生,方诸牧羊。随鞭其后,无处而阳。
畏途孔迩,衽席干戈。人自为谋,异彘者何?
霸愈泽鬼,雄走木鸡。削鐻有术,蹈水无私。
灵台勿桎,马力难穷。忘适之适,至德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