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玠守蜀 宋史纪事本末卷九十五
真魏诸贤用罢
史嵩之起复 

理宗宝庆元年八月,罢直学士院真德秀。先是嘉定中,德秀为起居舍人兼东宫讲官,言事不避权贵。知宰相史弥远欲以爵禄縻天下士,慨然谓刘钥曰:“吾徒须急引去,使庙堂知世有不肯为从官者。”遂力请外。帝初即位,自知潭州召为礼部侍郎,直学士院。入对,劝帝以容受直言,召用贤臣,固结人心为本。帝颇纳之。时又召魏了翁为起居郎。了翁,开禧初以武学博士对策谏开边事出知嘉定府。寻筑室白鹤山下,以所闻于辅广、李燔者,开门授徒,士争负笈从之,蜀人尽知义理之学。及是,与德秀同召,而洪咨夔亦入为考功员外郎。咨夔言事尤剀切,因论台谏失职,有云︰“月课将临,笔不敢下,称量议论之异同,揣摩情分之厚薄,可否未决,吞吐不能。其相率勇往而不顾者,恭请圣驾款谒景灵宫而已。”台臣深衔之。会上书言济王事者甚众,弥远以为患。有梁成大者,以知县秩满待迁,谄事弥远家干万昕。昕一日言真德秀当逐,成大曰:“某若入台,必能办此事。”昕为达其语,遂擢监察御史。成大因与莫泽、李知孝等,论德秀所主济王赠典非是。遂命德秀提举玉隆宫,咨夔亦镌二秩去。成大、泽、知孝三人共为弥远鹰犬,凡忤弥远意者,三人必相继击之,于是名人、贤士排斥殆尽。人目为“三凶”,又目成大为“成犬”。

冬十月,贬魏了翁官,罢真德秀祠禄。初,胡梦昱以论济王事逐,了翁出关饯之,李知孝遂指了翁首唱(议)[异]据《宋史》四三七《魏了翁传》、《续纲目》、薛《鉴》改。论,将击之。弥远犹畏公议,外示优礼,改权工部侍郎。了翁力以疾辞,乃出知常德府。谏议大夫朱端常劾了翁欺世盗名,朋邪谤国,德秀奏札诋诬。诏了翁落职,夺三秩,靖州居住;德秀落焕章阁待制,罢祠。李知孝上书,乞追削流窜德秀,以正典刑。梁成大亦奏言:“大佞似忠,大辨若讷,或好名以自鬻,或立异以自诡,或假高尚之节以要名,或饰矫伪之学以欺世,言若忠鲠,心实回邪︰一不察焉,薰莸同器,泾、渭杂流矣。言不达变,谋不中机,或强辩以为能,或诡讦以市直,或设奇险之说以骇众听,或肆诡诞之论以惑士心,所行非所言,所守非所学:一不辨焉,枘凿不侔,矛盾相激矣。魏了翁虽从追窜,人犹以为罪大罚轻。真德秀狂僭悖缪,不减了翁,相羊家食,宜削秩贬窜,一等施行。”弥远劝帝下其章,帝曰:“仲尼不为已甚。”乃止。成大贻书所亲曰:“真德秀乃真小人,魏了翁乃伪君子,此举大快公论。”识者笑之。了翁至靖,湖、湘、江、浙之士,不远千里,负书从学,乃著《九经要义》一百卷,订定精密,先儒所未有也。德秀既归蒲城,修《读书记》,语门人曰:“此人君为治之门,如有用我者,执此以往。”

绍定六年十一月,召魏了翁为文华阁待制。了翁应诏上章,论十弊,乞复旧典,以彰新化:一曰复三省之典,以重六卿;二曰复二府之典,以集众议;三曰复都堂之典,以重省府;四曰复侍从之典,以来忠告;五曰复经筵之典,以熙圣学;六曰复台谏之典,以公黜陟;七曰复制诰之典,以谨命令;八曰复听言之典,以通下情;九曰复三衙之典,以强主威;十曰复制阃之典,以黜私意。疏列万言,先引故实,次陈时弊,分别利害,灿若白黑。上读之,为感动。

戊辰,礼部郎中洪咨夔进对,帝问以今日急务。咨夔言:“进君子,退小人。开诚心,布公道。”因乞召用崔与之、真德秀、魏了翁。帝纳之,命咨夔与王遂并拜御史。咨夔谓遂曰:“朝无台谏久矣,要当极本原而先论之。”乃上疏曰:“臣历考往古治乱之原,权归人主,政出中书,天下未有不治。权不归人主,则廉陛一夷,纲常且不立,奚政之问?政不出中书,则腹心无寄,必转而他属,奚权之揽?此八政驭群臣,所以独归之王,而诏之者必天官冢宰也。陛下亲政以来,威福操柄,收还掌握,扬廷出令,震撼海宇,天下始知有吾君。元首既明,股肱不容于自惰,撤副封,罢先行,坐政事堂以治事,天下始知有朝廷,此其大权大政亦略举矣。然中书之弊端,其大者有四:一曰自用,二曰自专,三曰自私,四曰自固。愿陛下于从容论道之顷,宣示臣言,俾大臣充初志而加定力,惩往辙而图方来,以仰称励精更始之意。”

时枢密院编修官陈埙亦上言:“天下之安危在宰相,南渡以来,屡失机会。秦桧死,所任不过万俟卨、沈该耳;韩侂胄死,所任不过史弥远耳。此今日所当谨也。”次言:“内庭当严宦官之禁,外庭当严台谏之选。”于是宦者陈洵益阴中之。监察御史王定劾埙,出知常州。埙,史弥远之甥,绍定初,尝言:“乞去君侧之蛊媚,以正主德。从天下之公论,以新庶政。”盖指贾妃及弥远也。弥远谓埙曰:“吾甥殆好名耶?”埙曰:“好名,孔孟所取也。夫求士于三代之上,惟恐其好名,求士于三代之下,惟恐其不好名耳!”遂力辞职,直声动一时。

端平元年春正月,秘书郎蒋重珍上五事,且曰:“隐蔽君德,昔咎故相,故臣得以专诋权臣。昭明君德,今在陛下,故臣得以责难君父。乞召真德秀、魏了翁用之。”帝谓之曰:“人主之职无他,惟辨君子、小人。”重珍对曰:“君子指小人为小人,小人亦指君子为小人,此为难辨。人主当精择人望,处之要津,正论日闻,则必知君子姓名、小人情状矣。”重珍每草奏,必斋心盛服,有密启,手书削稿,帝嘉其忠实。

冬十月,召真德秀为翰林学士,魏了翁直学士院。时江淮帅阃有进取中原之议,德秀上封事,言:“移江淮兵甲以守无用之空城,运江淮金谷以治不耕之废壤。富庶之效未期,根本之弊立见,惟陛下审之重之。”进德秀为户部尚书。入见,帝谓曰:“卿去国十年,每切思贤。”德秀以《大学衍义》进,因言于帝曰:“天之所助者顺,人之所助者信。陛下欲祈天永命,惟存乎敬而已。敬者德之聚。仪狄之酒,南威之色,盘游、弋射之娱,禽兽、狗马之玩,有一于此,皆足害敬。今天心厌乱久矣,陛下傥能敬德以迓续休命,中原终为吾有。若徒以力求之,而不反其本,天意难测,臣实忧之。”了翁入对,首乞明君子、小人之辨,以为进退人才之本,以杜奸邪窥伺之端。次论故相十失犹存,次及修身、齐家、选宗贤、建内小学等,皆切于上躬者。又言和议不可信,北军不可保,军实财用不可详,凡十馀端。复口奏利害,昼漏下四十刻而退。帝皆嘉纳之。

时又召徐侨为太常少卿,趣入觐,手疏数千言,皆感愤剀切,帝慰谕之。顾见侨衣履垢弊,愀然谓曰:“卿可谓清贫。”侨对曰:“臣不贫,陛下乃贫耳。”帝曰:“朕何为贫?”侨曰:“陛下国本未建,疆宇日蹙,权幸用事,将帅非才,旱蝗相仍,盗贼并起,经用无艺,帑藏空虚,民困于横敛,军怨于掊克,群臣养交而天子孤立,国势阽危而陛下不悟。臣不贫,陛下乃贫耳。”又言:“今女谒、阉宦相为囊橐,诞为二竖,以朘国膏肓,而执政大臣又无和缓之术。陛下不此之虑,而耽乐是从,世有扁鹊,将望见而却走矣。”时贵妃阎氏方有宠,而内侍董宋臣表里用事,故侨及之。帝为之感动。明日,手诏罢边帅之尤无状者,申警群臣,以朋党为之戒,命有司裁节中外浮费,而赐侨金帛甚厚。侨固辞不受。

二年三月,以真德秀参知政事,以疾辞,除资政殿大学士,提举万寿宫。德秀奏言息民讲武,上嘉纳之。

五月,真德秀卒。德秀立朝不满十年,奏疏将数十万言,皆切当世要务,直声震朝廷,四方人士诵其文,想见其风采。及宦游所至,惠政深洽,不愧其言,由是中外皆颂。都城人时惊传,澒洞奔拥出关,曰:“真直院至矣!”果至,则又塡塞聚观不置。史弥远以是忌之,辄摈不用,而声闻愈彰,且慨然以斯文自任,不因学禁之馀而少有疑沮,后学宗之。晚年帝始有意向用,而德秀遽殒,天下以为恨。

十一月,以魏了翁同佥书枢密院事。

十二月,以魏了翁往江淮、京湖督视军马。了翁在朝凡六月,前后二十馀疏,皆当世急务。帝将引与共政,而忌者相与合谋排摈之,且言了翁知兵体,乃命出视师,赐便宜诏书如张浚故事。陛辞,御书唐严武诗及“鹤山书院”四大字赐之。了翁开幕府于江州,以吴潜为参谋官,赵善瀚、马光祖为参议官。

三年二月,召魏了翁还。时廷臣多忌了翁,故谋假出督以外之,再二旬,复以建督为非,召之还,而帝不悟。于是了翁固辞求去。

夏四月,魏了翁罢。了翁乞归田里,不允,以资政殿学士知潭州。殿中侍御史李韶上疏曰:“了翁刻志学问,几四十年,忠言谠论,载在国史。比者枢庭之诏,未几改镇,未久,有旨予祠。不知国家人材烨然有称如了翁者几人?愿亟召还,处以台辅。”不报。

帝时又召崔与之以为参知政事,不至。与之自成都乞归广州,每有除命,皆力辞不起。及拜广东安抚,会摧锋军士作乱,纵火惠阳郡,长驱至广州城,声言欲得连帅幕属甘心焉。与之肩舆登城,叛兵望之,俯伏听命而散,因即家治事。帝注想弥切,召参大政,与之力辞。帝乃遣使趣之,且访以政事之当行罢者,人材之当用舍者。与之上疏曰:“天生人材,自足以供一代之用,惟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忠实而有才者,上也;才虽不高,而忠实有守者,次也。用人之道,无愈于此。盖忠实之才,谓之有德而有才者也。若以君子为无才,必欲求有才者用之,意向或差,名实无别,则君子、小人消长之势,基于此矣。陛下励精更始,擢用老成,然以正人为迂阔,而疑其难以集事,以忠言为矫激,而疑其近于好名,任之不专,信之不笃。或谓世教将衰,则人才先已凋谢,如真德秀、洪咨夔、魏了翁,方进柄用,相继而去,天意固不可晓。至于敢谏之臣,忠于为国,言未脱口,斥逐随之,一去而不可复留。人才岂易得,而轻弃如此!陛下悟已往而图方来,昨以直言去位者亟加峻擢,补外者蚤与召还,使天下明知陛下非疏远正人,非厌恶忠言,一转移力耳。陛下收揽大权,悉归独断,谓之独断者,必是非利害胸中卓然有定见,而后独断以行之。比闻独断以来,朝廷之事体愈轻,寄相进拟多沮格不行。或除命中出而宰相不与知,立政造命之原失其要矣。大抵独断当以兼听为先,傥不兼听而独断,其势必至于偏听,实为乱阶,威令虽行于上,而权柄潜移于下矣。”又曰:“边臣主和,朝廷虽知,而未尝明有施行。忧边之士,剀切献言,一鸣辄斥,得非朝廷亦阴主之乎?假使和而可保,亦当议而行之可也。”又曰:“比年以来,变故层出,盗贼跳梁,雷雹震惊,星辰乖异,皆非细故。京城之灾,七年而两见,岂数万户生灵皆获罪于天者?‘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此陛下所当懔懔,惟有求直言,可以裨助君德,感格天心。”又曰:“戚畹旧寮,凡有丝发夤缘者,孰不乘间俟隙,以求其所大欲!近习之臣,朝夕在侧,易于亲昵,而难于防闲。司马光谓内臣不可令其采访外事及问以群臣能否,盖干预之门自此始也。若谓其所问出于无心,岂知爱恶之私因此而入,其于圣德,能无玷乎?”帝览奏嘉叹,趣召愈力,与之控辞至于十三疏,不许。

三年九月,郑清之、乔行简罢。召崔与之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复辞不至。

十一月,以魏了翁知绍兴兼浙东安抚使。未几,了翁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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