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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者学古入官,谓官必须学古,而后可入也。然官有限,而学古之人无限,学古者必欲人人入官,则天下乱矣。故孔子于子张学干禄,则以寡尤寡悔抑之;于漆雕开之斯未能信,则说之。盖深知人人做官,处于必穷之势,故以谋道不谋食之旨,劝弟子以安命也。孟子曰:“得之不得曰有命。”圣贤教人,无非使人专精于为学,不可急于求官,千言万语,意在弥乱而已。科举时代,广设科目以容之,苛持绳尺以厄之,使天下聪明才智之士,消磨精神于不知不觉之中,而拔其一二,为治世之用。势之所迫,盖不如是,不足以弥乱也。

有清时代,一科举时代也。二百馀年,粉饰升平,祸乱不作者,不得谓非科举之效,所谓英雄入吾彀中是也。大抵利禄之途,人人争趋。御世之术,饵之而已。乃疏导无方,壅塞之弊,无以宣泄,其尾闾横决,至不可收拾。末季事变纷歧,何一不因科举直接间接而起?而究其始,特一著之错,不知不觉耳。

科举时,有举人,有进士。从前举人不中进士,即可截取,以知县按省分科分名次,归部轮选。当时举人何等活动。乾隆年间,以此项选缺尚欠疏通,乃加大挑一途。凡举人三科不中,准其赴挑。每挑以十二年为一次。例于会试之前,派王公大臣在内阁验看,由吏部分班带见。每班二十人之内,先剔去八人不用,俗谓之“跳八仙。”其馀十二人,再挑三人,作为一等,带领引见,以知县分省候补。馀九人作为二等归部,以教谕训导即选。行之数科,逐渐拥挤,外省知县,非一二十年,不能补缺,教职亦然。光绪以来,其拥挤更不可问。即如进士分发知县,名曰即用,亦非一二十年,不能补缺,故时人有以“即用”改为“积用”之谑。因县缺祇有一千九百,而历科所积之人才十倍于此,其势固不能不穷也。

举人于大挑之外,且更有教习、誊录、议叙各途。种种疏通,无非使举人皆得由知县、教职两途入官也。秀才则予以五贡升途:恩、副、岁三贡可选教职,拔贡、优贡许以朝考;亦以知县教职入官,拔贡且有小京官之希望。亦未尝不为秀才谋出路也。无如源泉混混而宣泄不及,当日百计疏导,于事终无济也。

当时进士分省之即用知县,拥挤固如前所述矣。主事一途,光绪年间,非二十年不能补缺。捐班者补缺无期,与此并无影响。余十四年而得补缺者,因在吏部,较疏通也。中书一途,欲升侍读,与主事之难同。至于补缺后,截取同知,分省候补者,则与即用知县等耳。惟翰林一途,当时最为活动,每科学政十八人,正副主考三十六人,乡会试房考各十八人,每科有九十人之差。而当时翰林不过数十人,以之分派,每科一人竟有得两差者,宜其优胜也。乃至光绪年间,长短大小之差,仍是此数,而馆选太滥,人才拥挤,考差者竟有二百馀人之多。平均牵算,每人约须九年可得一差,且得一差而若系房差,则九年之中,祇得数百金而已。试问如此养士,如何能济?两次推翻军机之事,亦实相迫而成,不得谓非当轴者之过也。

进士殿试次晨,钦派科甲出身之大臣八人,入内阁读卷。譬如进士三百二十人,每人应分四十卷,由八大臣各定次序。八大臣中,以宪纲为次序,先抽十卷,前一日进呈。其第一本即为宪纲第一者所定,第二本即为宪纲第二者所定,挨次推到第八本为止。其九本十本,则仍为宪纲第一第二者所定。是状元定为宪纲第一者所取,榜眼为第二者所取,探花为第三者所取,传胪为第四者所取,其馀则同归二三甲。若进呈十本卷,有经御笔改定者,则又视各人之造化,然总不出此十本中也。此种办法并非例定明文,当时必因读卷屡起争端,故定此标准,虽曰调停,亦逼于势耳。其实著意只在十本卷,其馀则每八本挨次堆叠,二甲之为进士,三甲之为同进士,亦归之于命而已。余字之劣,得附二甲,即其证也。且好字不止十本,若尽不入宪纲,在前四人之手,则鼎甲传胪,岂不是尽无好字者?此亦极不平之事也。

考试试差,定例阅卷十人,取卷只以八十为限,每人取八卷,则落第之卷亦自不少。取定之后,由军机揭弥封,开单进呈,单便留中。放差不在此单,断不能放,故军机北屋留一底单,南屋之小军机不能知,礼部不能知,即阅卷者亦不能知也。不过阅卷者记得诗句,或在外私言耳。放差之日,礼部具题,仍照全单列名请旨:军机则检出底单,每差酌定正陪二人,请御笔在礼部题本上圜定一人,即行宣布。考差者不知取不取,祇论放不放,故恩怨不归阅卷之人,而专归之军机。军机于单内择二人作正陪,虽于差之肥瘠、路之远近,或不无照顾私人;至于欲以取低之人放大差,取高之人放小差,则单内明白易见,岂能当面作弊?大概放大省学差及正主考,除大考差之三品以上大员,由钦定外,其由小考差而得学政,非取在前十名不可。其取在中间,可以主考,可以分房;其取在后面者,定为房差无疑。此亦理势所当然,不能任意营私也。乃考差者一遇无差,不怨己之不取,而怨军机。且放小差者不怨取之不高,而亦怨军机。翰林二百馀人,得意者十之三,失意者十之七,为数不下二百人。怨气所积,谓以后种种祸变,无不因是酿成,亦似武断;而不知发端甚微,无形之影响,固甚大也。

同治初年,左文襄克复全浙,移师督闽。下车之始,百废具举。创立正谊书院,以课举贡,并选举贡之高才者,住院校刊《正谊堂全书》。宏开广厦,寒士欢颜,影事今犹在目。记院中撰一联云:“青眼高歌,他日谁为天下士;华阴回首,当年共读古人书”。文章经济,名重一时。而大乱之后,亟亟修明文事,元老宣猷,其魄力之大,洵不可及。不谓此事祇近在四十年,乃竟有人往风微之叹也。科举时代,每省有书院,定考课,给膏伙,教而兼养,意至美也。各省各自为政,而大致不差。今即以吾闽书院言之。省城旧有三院:曰鳌峰,曰凤池,曰越山,所以课生童也。鳌、凤督抚主之,越山则福州府主之,谓为郡书院也。又曰龙光,所以课驻防,则归将军专主。谓为八旗书院也。外府县仍各有一二。同治年间,左文襄立正谊堂,招举贡校书,旋即设立正谊书院。嗣是王文勤中丞(凯泰)抚闽,创立致用堂,旋改为致用书院,专课经学,却不限课举贡。其掌教名为山长,皆以乡先达退宦者为之,虽论辈分科分,亦必以品学为重,此亦古者祠禄之意也。其束修:鳌峰八百金;凤池六百;越山二百四十;正谊八百;致用亦然,间或一千,则记忆不清矣。其膏伙:鳌峰生员内课二千三百,外课一千八百;童生内课一千三百,外课八百。凤池略逊,越山则祇数百而已。正谊内课四两,外课三两;致用亦同。每月官课一次,另师课两次,应官课不应师课,则分扣其膏伙。官课另有奖赏,其额数奖银,皆随官之丰啬。师课三名前亦有奖赏,但出于额定,为数甚微;膏奖细数记不甚清,但不失之远耳。正谊专考举贡,人本无多,而大多数之寒士,除教读外,皆以各书院为生计;然得之不得曰有命。别无所营谋,亦绝不𣯀𣰕也。世人以颜子为不学而致,吾则以为当日之书院生,未尝不知箪瓢之乐也。今日追思,分明是三十年前事也,琐琐记之,俾后来人知其来历焉。

光绪廿七年七月奉旨:著自明年为始,乡会试改八股,试策论。八月奉旨: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外,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内均改设大学堂外,府厅直隶州均改中学堂;各州县均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行之未久,又于三十一年八月,准直督袁世凯、鄂督张之洞、江督周馥、粤督岑春煊之请,谓科举不停,民情观望,著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及各省岁科考试一律停止。科举废而学堂大兴矣。乃奉行者人不一心。规制不能整齐画一,而所云教育普及一语,又徒托空言,不得谓非始谋不臧也。

余二十七年守抚州,于奉诏之先七日,即改兴鲁书院为抚郡学堂,置普通精舍,以居高才生。“普通”二字,余以意为之,初无所沿袭。后数年,乃有普通学、专门学之区别。盖当时草创,学制固未备也。回任建昌,新创郡学一所,甫落成,即奉讳去任。及到苏州,以他项学堂已多,乃创立农学堂。三年,有自外洋学农学专门归者,聘为教习,乃告之曰:“农学以选种杀虫制肥为要素,宜按程序分浅深教之,以资实效”。教习曰:“吾所学乃农理化学,不能一一实验也。”余心非之,而无可改聘。开学几及五年,而现象如此。政变后,余不复管学务,二十年来如何更变,则不复与闻矣。虽然,余岂得谓为无罪哉?

当民国元二年,机关林立,学生得事较易,而俸薪皆百数十元不等。今则事少人浮,而谋事者仍不肯贬格小就。余告之曰:“我初到建昌时,于江书院生员膏伙月六百文,童生三百文。余嫌其太薄也,乃捐廉加倍给之;汝们月得千二百文,或六百文,皆喜形于色,优游过日。今有十馀元馆地,个个以为不满意,是何以故?且汝们江西省城,从前有友教书院,山长束修年只二百四十金,虽加以官场津贴,为数亦有限。而为山长者,多系退老督抚。试问:当日太平时代,读书人之享用,不过如此;今者国债累累,度支几竭。必欲每人之得馆者,非百数十元不可。试问钱从何来?后何由继哉!”然此犹为余在江西时言也。近则累年匪扰,流离颠沛,情形直不堪问矣。

科举时代,悬一格以为招,人人各自延师,各教子弟,国家亦不必人人为之延师也。学堂制兴,官立学堂,是官为之延师也。官力不足,失学者多,于是合群力而为私立学堂,是私人代为之延师也。私人之力又不足,失学者仍多,于是有力者自费出洋,以辅官派出洋之不足。费巨额隘,其失学之多,仍如故也。中国人民之众,失学之数,至少亦在百与五之比例。此九五之数,国家欲扩充学堂,徐补此阙,力必不足;若用强迫手段,使此九五之数各自谋学,势更不行。且今日学堂之弊,不止在失学人多也,即不失学之人,亦无以用其所学也。论者谓宜广开工厂,每厂必开一学堂;某厂用何项人才,即招何项学生;从前所有毕业生,即按其所长,各归各学堂掌教,或补习。如此,则已学者无弃材,后学者有出路,而国家亦可省一无限量之学费,一转移间,全神俱振。策无有善于此者。至于法政一门,专为作官吏之用,近时既不重官吏,如有愿学者,即可照从前科举之例,各自延师,听候官为考校。如此,则从前法政人才,亦不至无所安置也。所言亦自成理,但所行能否实践所言,所言能否有效,则在办事者之善为措置耳。

今日学堂之弊,与学生无与也。而当时兴学者,急于观成,仓猝定制,人不一心,适蹈不知轻重之弊也。一在毕业太易。科举时代,三年一会试,取进士三百馀人焉。三年一乡试,各省统计,取举人约二千人。五贡并不及此数。进士固即时任用,而得意者尚不及半。举贡分途,消纳十不得一,日积月累,后来已拥挤不堪矣。今改科举为学堂,大学毕业视进士,中学毕业视举贡,而且无人不可毕业焉。今默揣其数,试问何以位置?一酬报太丰。前清大学士,年俸三百六十两。而从前出洋毕业回国,当轴极意优待,年俸视大学士十倍且有不止,其次亦必五倍,后难为继,向隅者多。此二者皆视之太重,而势处必穷也。一备索学费。从前寒士读书,无所谓学费也;且书院膏伙,尚可略资以津贴家用。今则举学中田产,悉数归入学堂;而学生无论贫富,一律取费,且膳宿有费,购书有费,其数且过于学费。其出洋之由于官费者,寥寥无几,其自费之费,即千金之家,亦必裹足焉,是出洋生不得有寒士矣。一不恤生计。学生之弃家产,负重债,以期毕业者,不过求出路以取偿耳。今对待学生者,则曰:“学生之头角峥嵘者,不难自谋其生,历次考试,亦有任用。即不然,亦得有学位,则亦已矣。不观当日之秀才乎?秀才中举中进士,固有出路;若终于秀才,则亦有秀才顶戴荣身也。有何不可?”不知当日秀才无资,本无产可破;今之秀才,则大半自破产来也。此二者视之太轻,势穷而变,不易通也。噫!始谋不臧,其由来非一朝一夕之故,今之办学之人亦不任咎也,无已,其仍证诸外国乎?外国学生失业,亦必恐慌,当有补救之法,取其所长可也。近来有大政策,必合中外谋之,此亦时势所趋,无可解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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