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小仓山房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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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大夫之贤,在官见不如其去官见。何也?在官见贤,违道干誉者优为之;去官见贤,则味得于回而其真乃彰。然官有不得不去者,有可以去可以无去者。不得不去者,或迁或黜,或以笃老辞,人虽思其贤,而明知其势不能留,则望绝。若可以去可以无去者,其过甚微,其迹甚公,其不当律令处亦甚小,人未免思其贤而望其留。及至竟去,竟不能留,而望之之心犹眷然其未绝。绝与不绝,送者心也,与去者无与也。

虽然,使其去官之故诚过也。过虽微,其贤自在,原不必因其贤而为之讳。若其所以去官之故,非过也,即贤也,则不特其在官之时贤不可没,去官之后,贤不可忘,而即其所以去官之故,亦当为之白其贤于天下。今夫诬告者加等,越诉者笞,此令甲也,宪以示民者,古人象魏之义。然越诉之宪,宜于督,于抚,于监司,于太守,而何以宪于县之庭?盖一邑中有里老,有尉,有主簿,有丞,而后有令。诉者宜先之里老,之尉,之主簿,之丞,而后之令。

此古人立法意也。令体且然,其上焉者可知。左氏曰:侵官犯也,冒官罪也。今之人侵之冒之,而自以为功,则何不并群职而废之?故曰:为政难,知政体尤难。

太守沈研圃先生为民诉不理,镌级去。夫民诉理之,宜也。县牒未至,而侵冒之,非政体也。然以为过,则亦无辞。先生治江宁六年,民熙熙然不知有先生。及先生去,幼者啼,老者泣,恤然若有所亡。嘻!上之设官,所以为民也,然往往去留之故,多矫拂于民心。而为之民者,必号于上而争之曰:若宜留,若宜去。民之权,无能为也。倘上之人又必强其民而胁之,曰:若虽留,而汝勿许诅也;若虽去,而汝勿许思也。则上之权亦无能为也。审夫上下交相胜之故,而先生不能已于行矣,民不能已于送矣。邦之人歌诗代饯,而属枚先焉。其词曰:

我有亡友,号程启生。先生敬之,为其穷经。我有弟子,厥名陶湘。先生延之,与论文章。两生穷士,显者所弃。先生不然,曰我之事。惟古太守,兴氓育才。今无其权,敢无其怀?抱此区区,施于有政。难告上官,可告孔孟。汉守吴公,治行第一。只荐贾生,他事没没。又有文翁,循吏居首。考其本传,一事无有。但闻入学,释菜奠酒。古人往矣,存此高风;先生来矣,心与古同。一朝命驾,民送于野。或锲其车,或絜其马。有酒盈尊,有泪盈把。谓余不信,请听歌者!

庚寅夏五,女弟秋卿以娩难亡于汪氏。两家以为大戚,凡甘姆馀须扈养辈,亦俱走位哭三曲而偯。盖其居恒制行字而敬德,而度有以孚人之深也。逾年,妹婿楷亭属序其诗,余不禁累唏洵涕而为墨其前行曰:

呜呼,吾忍序吾妹也夫!吾忍不序吾妹也夫!妹为叔父健磐公第四女,生长粤西。余归叔丧于杭,始见妹。妹庄姝愔嫕,从礼而静,心雅怜之,不知其能诗也。居亡何,读《中秋》、《七夕》等作,爱其清绝,色然而骇。亟饷一钗以劼毖之。妹窃喜,自负益奋,从此以诗名噪于时。

既婚汪氏,得尊章欢,恩前室孤如实出己,治家循整,鸥畜逼纵,罔或勿蠲。暇则咿唔声与针衽间作。汪故巨族,人繁而嚣,闻妹贤且才,争来窥观,或寄卷册丐题,或呈所作求唱喁削改。妹推奁具坐,肆意酬答,藻思坌涌,靡不顉颐伏叹,有林下风。

余过扬州视妹,妹事余谨甚。一浣濯,一膏餍,必躬办治。知余嗜淖糜,虽漏尽归,霜灯荧荧,犹蕴火盦盂以俟。探刺余少休,辄剡剡起屦,捧草稿出,拭几磨墨,旬馀而笑。余戏曰:“女弟子又索诊诗耶?”应声曰:“阿兄之聪也。”呜呼!此情此景,曾几何时,而今不可再矣!

妹诗渊雅,志洁而情深,缤乎其犹模绣也。因念遂古来哲人伟士,得一卷书传后,死犹不死。

妹虽一女子,虽死有可传者存,夫复何缃!独是余年届大董,妹年才三十八耳。例以曹大家为孟坚续史故事,妹当序余,余不当序妹。乃忽反其局以相将,天道茫昧,一至于此!呜呼,命矣夫!

吏科给事中方毓川来言曰:“制军鄂公其有道者欤!摄篆未及稔,劾池守王,擢上元令蓝。其于举错也当。”余闻之,始知蓝君之迁于邳也。夫出处,士之大端也。世有寝兕持虎,望之威如,而居前居后,无足轾轩者,比比也。有人焉,能使人即其出处以卜其荐之者之贤否,则其人之贤否可知也已。

乾隆十六年,天子南巡。南之吏借供张名掊克自私。蓝君独不然。蒿秣甘轵,非不取之农也,必偿其直;洒氵昔甓裓,非不役夫工也,必酬其佣;币纯四咫,非不贷之绅士也,必量其家。当是时,蹶者、趋者、翕翕热者、耀其能于上者,佥拙君之所为。不一年,杂徭毕,乘舆旋,民相与述于道,官相与议于廷。今之所谓贤否者,非昔之所谓贤否也。且夫蓝君亦岂违人情,弛王事,徒煦煦焉好声矜贤而已哉?不过体圣天子恭俭慈惠之意,力用公正,先天下而无所于私也。夫当野燎原时,而独施一障以相荫,民跂跂然趋之者,自往而不可休,此亦情事之易知者也。然使知之者多,而能之者又多,则蓝君不拙于前而贤于今矣。

下邳土瘠而邻河,流亡者颇脱不止。鄂公以君荐,知君能登下其数,蔼蔼萋萋,必有以怀柔之也。虽然,上山者,业已高矣,然左右视,而巍巍者尚在其前,则进而上之无已焉。夫人发一言善,行一事正,则必有善与正之色应面而至。此无他,未能忘己故也。士君子必能忘其异乎人之己,而后能存其同乎人之色。《记》称礼有摈诏,乐有相步,温之至也。《易》称君子独立不惧,而仍藉用白茅,柔之至也。逖矣蓝君,行之哉,勖之哉!邦之人所不能已于君者,请为歌诗,书于吾言之后。

作诗如鼓琴然,心虚则声和,心窒则声滞。未有靳拳胶目,仡仡自贤,而能学诗者也。吾雅游龚子旭开有年,其人伋然而静,禁缓其缨行于途,望之者皆知为诗人。余论诗稍苛,而于所交好者为尤苛,以故旭开诗为汰其七八,意方疑旭开之以不听听之也。

亡何,旭开端书两卷来,凡余所未取者尽弃之,或取而有所商榷者,尽易之。嗟呼!今学者略识偏旁,解韵语,便筑坚城而自囿者,比比也。旭开于诗深造有年,独能从吾言如转圜。然则吾言之是非,余亦未敢深信,而旭开宅心之虚,美哉渊乎,未可量也!其诗如琴之和也固宜。

旭开不专名一家,而布格选调不落唐以后。余按《周礼》:调乐以锺磬为主,作锺磬,必先依律调之,然后施于厢悬,诸音皆受锺磬之均,所谓声应律也。至于享宴殿堂,无厢悬,即以笛为锺磬。旭开能以唐诗为锺磬,为笛为均,其于鼓吹休明也尚矣。因其付梓,为序而先焉。使世之人知旭开之心,而后读旭开之诗。

学之士,三年而大比;学之官,六年而秩满。士之举于大比者,百有一二焉;官之举于秩满者,百无一二焉。夫官,士为之也。为士而举易,为官而举难,是何也?则独不见夫学中之士乎?翩然蔚然,济济然,虽堙沉而俚者,亦各挟策而思上臻。其学中之官,则苶然颓然,穷穷然,虽枭俊而锐者,亦久于其中而莫克矜奋。

所以然者,国家用人如仓庾氏之登谷也。其美者以供帝之粢盛,其次焉者以饩百官养兵,而其红朽而将腐者,则又念其本五谷也,不忍弃之,则姑置之于陈陈相因不甚辜榷之所。学官亦然。无权、无势、无财,而又无所督过,故其气易衰。于是世之人见公卿中,岳、牧、守、令中,有拜起舒迟者,喘而言、需而动者,争圭撮之利而征于颜者,必相诋其曰:是何其类学官欤!于学官中,见有襜襜盛服者,儦々利走趋者,齿牙铿锵能识时务而不泥于古者,必震而惊之曰:是奚不为公、卿、岳、牧、守、令欤?嘻!学之官,所以教天下之为公、卿、岳、牧、守、令也,而世之人尊彼而绌此,乃至于是,则官之流弊使然也。虽然,于无人之地,而求其有也难;于无人之地,而欲掩其有也又难。陈奇宝于庙堂,人皆曰宜,则亦过而忘之矣。

若置之卑辱奥渫之所,虽乡曲儇夫,亦必代为伤屯悼屈,而动色相顾。此又物理之自然,而不关乎其遇不遇也。

农坡刘君,官上元学六年,予疑其人浮于官,将必速飞。今年二月,果举最为县令,而江南北之任是职者,凡百数十人,皆莫与焉。邦之人争为君荣,不知不足以荣君也。何也?君固公、卿、牧、伯才也,匪止一县令也。惟其一纡折于学官间,而人乃适适然惊。然则是举也,非君之荣,乃学官之荣也。且夫物之能雄其曹者,非止一隅一所而已也。既能雄乎学官之曹之上,必能雄乎邑宰之曹之上。君之此行也,其无所不雄,又可知也。然而黄、老家言,固有以舍为取,以退为进者,吾愿君自今以往听其身之日上而心不与焉。是则朋友赠言之义而已。

乾隆庚辰,予过东皋,邑侯何西舫数称汪生楚白之才。予心识之,而以遽治装故,不获相访。今六稔矣。弟子秦云亭来,手一编曰:“此汪君所选《东皋诗存》也。汪君死,遗命呈先生,且索序,且付梓。”

嘻!汪君此选,将以存东皋诗耶?然汪君存,则东皋诗因汪君而存;汪君不存,则汪君之名,又将藉东皋诗存而存。其序与梓也,诚不宜缓也。

何休曰:古者妇人五十无子,择其辨获伉健者使居民间采诗,故幽隐必达。今其法已亡,虽有钧《韶》异音,听者一过,荡为飘风。无人焉汇而存之,诗宁能自存耶?汪君慨然,仿《宛雅》故事,辑而存之,笃矣乎仁者之情,亦居东皋者之幸也。惜剞劂未已,赍志以殁,而余又相稽于邂逅,不获一交臂,共揜群雅,殊嗛人意。然亦岂料汪君

于委化时不瞀乱,不顾妻子悲泣,而转以鄙人之弁语为拳拳。方知韩仲卿称曹子建梦中求序,定非诞语。而汪君之于是集,果如是之不苟然也。宜表而出之,使后人知之。

古名臣未有不抱出世之心,而能有高世之功者也。昔人称谢傅功高百辟,心在一丘,犹云晋人风味。若唐太师裴晋公则謇謇王臣,以身系天下安危,乃园居绿野,物外自娱,此其心岂真耽江湖忘魏阙哉?盖亦守不以宠利居成功之戒,而且以为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大臣事也。

倘进之日多,退之日少,则宜其忠不足而过有馀矣。退而静思,非深山邃林,其奚居焉?

裴二知先生开府皖江,画科头小像,雅跽松石间,两僮抱琴,一儿子执书侍其旁,叠障重岩,绵亘莽苍。观先生图,知先生不愧晋公之裔也。今夫凤皇仪于虞廷,骐骥驾于殷辂,夫岂不际隆翌圣,为世祯祥哉!然其心未尝不乐烟霄而思山野也。惟其能有是心,故不絷不蹶,而用乃益神。先生以此意托之于画,若有所慕而未遂者然。不知身之所居者迹也,心之所存者神也。神之所存,迹不足以拘之。古之人有履朱门若蓬户者,有视伊、吕若管库者。先生于道大行时,则能遐思物外,不以勋业自矜,此其胸中早已涤万物而笼千古矣。然则牙旗羽葆,皆可作清泉白石观也;嗬殿引喤,皆可作松风水竹听也。纵天子为苍生故,不肯以此境赐先生,而先生心中之清夷,又何尝终日不在画中耶?若夫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之语,则未免犹有己之见存,而未足为先生诵也。

画之前,未题额。画之中,未题诗。先生不畀他人,先以属枚。先生之意,以山水付山人,犹之居细旃广厦间当闻钧《韶》,而之乎蓬蒿广莫之乡,则必为野音而后善之也。枚不敏,其又何辞!

圣湖渟々然横于杭之城西,而春而秋,而昏而朝,丈夫女子,儦々俟俟,咸嬉游焉,踯躅焉,群以为美,而卒不能言其所以美也。朴庐先生为诗若干,凡嘉卉杂树、荒祠古亭,靡不以五字韵之。而又自赵宋以来,一典实、一故事,必缕述焉。凡圣湖之所有者,诗靡不有也。即圣湖之业已无者,诗则未尝无也。今而后,圣湖之美,先生言之矣,且尽之矣。

惟是先生与枚同傍圣湖而生,同别圣湖而仕。当先生在家时,未始有诗,而今始追而为之,则又未尝不叹人情之近则易忽,而远而相思也。今年先生七十有六,枚亦四十有五。园田宅舍,同具白门。想重到儿时钓弋处,相携而叠谣,知复何日!苍苍在鬓,烟波在天,三复斯篇,如荡舟湖中,水色犹明纸上。然则先生之索序于余也,盖亦越吟而使越人听之之意也。

人能诗,畴不欲传其诗。虽然,有天焉,未可必也。第梓而行之,公之于天下,而诗人之事毕矣。余交海内诗人四十年,其诗之已梓者勿论,或未梓而其人存,或虽不存而其子若孙犹存,则梓之传之,吾何容心焉!惟夫苦吟终身,而且贫,且贱,且死,且无后,则所矜矜自抱者,岂不如轻风飘云之澌灭哉!当其赏一句之奇,搜一字之巧,何尝不渺弃万有,指千秋以为期?而一旦溘然付诸不可知之数,易地以思,于余心能无悁悁乎?使敝帚自享,原不足以长留天地间,则亦听其湮沉焉宜矣。而往往不传之诗,有高出于世所传之诗之上者,则天之所以留后死之人者,其意为何也?

何休云:古者男子六十无子,使之民间采诗。余今年正符此例,因取平生所录亡友诗各加一传,梓而行之。取昌黎“幽光”二字为其集名。

嗟乎!此集中者,皆东西南北之人,余业已不获过其乡,吊其墓矣。而借此一编,开卷宛然,九原若作,足慰衰年怀旧之思。且使天下人得而读之,知我所集者如是,我所未集者尚无穷也,则或有继我而为采风者。

今年春,高公子雨亭从京师寄图来,属其弟润亭索余题诗。图画美少年著缣单衣,坐松石上,心钦迟之。以为公子贵人也,而飘飘然有物外之思,何超隽乃尔!且长安诗人麻集,谁不趋公子下风者?雨亭不此之求,而偏走家书千里外,乞言于不肖之身,何也?居亡何,闻宫傅有西河之戚,心忧之,未敢请间。又月馀,润亭手一编而泣曰:“先兄未见所题图,已委化矣。然先兄雅好吟诗,曾执讯来索子诗与归愚尚书诗。今所存若干,虑其零落,子为我序而存焉。”

余读之,丽则清婉,想其人深于情者也,敦古处者也,淡荣利者也。嗟乎!物必相合也,而后相思。铜山锺鸣,蕤宾铁应,皆以气相感召者也。雨亭之诗,余一见而爱之,然则余诗之蒙雨亭之求之也亦宜。

昔人云:荀君虽少,后事当托锺君。予羸老也,半生烟墨,不获付托于知音。而翩翩公子之诗,反洒老泪为之点定。天下事宁堪测量哉!然归愚尚书先雨亭一年而殁,则此时之与雨亭地下赓歌无疑也。而余犹视息人间,未知何日得遂执鞭之愿。悠悠千载,结此心期。生不过画上相逢,死不过集中一序。天使我二人之交情如斯而已,则又不如两不相知之为妙也。悲夫!

文之骈,即数之偶也,而独不近取诸身乎?头,奇数也,而眉目,而手足,则偶矣。而独不远取诸物乎?草木,奇数也,而由蘖而瓣鄂,则偶矣。山峙而双峰,水分而交流,禽飞而并翼,星缀而连珠,此岂人为之哉?

古圣人以文明道,而不讳修词。骈体者,修词之尤工者也。《六经》滥觞,汉、魏延其绪,六朝畅其流。论者先散行后骈体,似亦尊干卑坤之义。然散行可蹈空,而骈文必征典。骈文废,则悦学者少,为文者多,文乃日敝。若夫四六者,俗名也。《庚桑楚》及《吕览》所称四六,非此之解。柳子称骈四俪六,樊南称六甲四数,亦偶然语耳。沿此名文,于义何当!宋人起而矫之,轻倩流转,别开蹊径。古人固而存之之义绝焉。自是格愈降,调愈卑,靡靡然皮傅而已,虽骈其词,仍无资于读书。文之中,又唯骈体为尤敝。

吾友胡稚威有意振之,得若干卷,锦𧮪霞驳,技至此乎!然吾谓稚威之文虽偶实奇。何也?本朝无偶之者也。迦陵、绮园非其偶也。今人不足取,于古人偶之者,玉溪生而止耳。再偶,则唐四家与徐、庾、燕、许也。吾将偶之,而恐未逮,乃先为之序。

马端临志地极博,然吐蕃一考,不过采《唐书》旧语而无所发明。盖端临以宰相子为儒臣,未尝出塞,不能见而知之。而兜牟介胄之士,又不能磨盾鼻以相助。就使有其人,而尔时南宋屯危,求保一隅尚不可得,何暇走荒服以外哉?此舆地之学,所以必详于大一统之朝也。

吐蕃至本朝为西藏,来享来王,最为驯伏。萧公十洲镇安康五年,著《西征》一录。余读之,不徒嘉其钩考详密,而兼叹公之将略独伟,出于等夷。从来著书之道,与治兵通。治兵者,号令,其发凡也;队伍,其体例也;行止,其章法也;鱼丽鹅鹳,左盂右盂,其目录也。大而至于鸟蛇龙虎之变,细而至于梁丽、渠答、钩梯、井灶之微,分而省之,合而参之,必使部居别白,而后可以克敌取胜。公辑吐蕃之疆域,以至物产、方言,靡不鳞罗包举。是岂徒矜典博,以将军而争太史之职哉?诚恐小有驿骚,则按吾图籍,措而安之无难也。乃公竟赍志以卒,不能为帅师之长子,铭功勒石,唱呼而还,又不获为鞮棨象胥,宴舌人而歌《槃木》,得毋有未竟其才之憾乎?

然吾所悁悁而悲者,犹不止是也。每见世人著书尺许,问其子孙,不知卷若干者多矣。独先生子松浦能抱父书来征吾言以信之于天下,其孝足称也。而予于空山水云间,偶展卷观,觉边笳戍鼓,隐现纸上,几欲属櫜,赋《从军》,一证书中之奇,而自搔白发,则又未尝不伤其身之老而衰也。序成,投笔为向西长望者久之。

试鸿词科,同举京兆,同登进士,同入词馆者,余平生其二人焉:其一为归愚尚书,其一为书山庶子。尚书以诗名,而先生以说经闻。论者曰:说经人多不能诗。又曰:诗颂圣者难工。不知诗即经也,赓歌喜起,半颂圣也。果能说经,而何有于诗?果能颂圣,而何忧其不工?

先生著《春秋》若干卷。晚年督学楚、黔归,恭逢天子有谒陵、平西夷两大典。先生拜手赋诗,汇而颜曰《日下草》。质不过朴,丽不伤雅,洵足以光扬缉熙,昭章玄妙。因念先生与尚书俱持节,俱衡文,俱咏《卷阿》,又俱予告回籍,以其道传东南之学者。文人遭际,晚年益隆。

余齿最少,官最卑,三十年来,与先生宦辙乖迕,通一讯不可得。今忽相依石头城下,春馀夏初,花栏水窗,时时张饮置具,婆娑文墨。先生白发飘萧,而余亦苍苍在鬓。文人遇合,晚年益亲。然而回首玉堂,彼此都如天上。自今以往,所以重科名而报国恩者,其在数行文字间乎!昔也同升,翱翔王路;今也同归,咏歌升平。天实为之,非偶然也。故承命为序,而不禁欣然奋笔焉。

亡友万柘坡,遗集若干,程鱼门昵之,陈古渔非之。二人皆深于诗者也,讼而质于余。余欲通两家之意,特加点按。集中五七古,沉挚之思,如穷渊泉而缒出之,真古豪矣。近体索索,殊少真气,说者谓为宋人所累。余按宋名家绝无此种。考厥滥觞,始于吾乡辁材讽说之徒,专屏彩色声音,钩考隐僻,以震耀流俗,号为浙派。一时贤者,亦附下风。不知明七子貌袭盛唐,而若辈乃皮傅残宋,弃鱼菽而啖豨苓,尤无谓也。

孙伯符诮公路云:“恨不及其生时与共辨论。”柘坡与余总角之交,九原有知,必喜闻过。而余亦深悔当年不早进规语,致留才人未竟之憾。逝者已矣,来者未已。为抉其瑕以见其平生之所误者止于是也,而大美乃以益彰。且以严诗之防,而谨其所趋。否则,文章公器,目论者谓竟可以好尚异也,其不然矣。

昔予知金陵,南村、西圃两同年时来官舍。盖西圃芜湖人,南村芜湖宰。一苇之杭,渡江便至。而三人者,又均以词臣改官,故相得尤欢。予乞病之年,为跋其《同舟唱和诗》,忽忽三十年,都不省记。今年,南村之子衍杜将板而行之,寄此卷来,属予点定。予就其诗考其存殁,南村亡十五年,西圃亡七年,作序之宝意先生亦亡十年。卷内人无一在者。而予当日同官中最少年,今亦皤皤六十翁矣。杜少陵所谓老病怀旧,生意可知。除泪落行间外,尚何馀语!惟念衍杜能存先人之诗,并能寄先人数千里外之友,而使之共存其诗,有子如此,可谓贤矣。至于诗之清婉,读者知之,无需宣扬。而一篇之中,往往一则曰“随园”,再则曰“推袁”,想见当日交情相厚如是,而亦若预知我之将为后死之人也。噫!

征士绵庄程君将葬,枚往助属引之役。其季南耕手一编,泫然曰:“此先君子所述作也。先君子纯终领闻,有践绳之节。其荦荦大者,具诸名公墓表矣。惟诗文之多遗,嗣章与亡兄惧遏佚前人光,集仅存者,将付于梓。子甚文,而又与亡兄同辟公府,为加墨简端,似于谊所不当辞。”

枚受而读之,其理淳,其言正。幽谷之芳,翠于百草,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尝谓世无无本之学,古所传谈、迁之史,韦氏之经,皆父学也。南耕与其兄,以经史分家,各有纂者,非先生基之者深,何以有此?然绵庄垂死,以此编授南耕,南耕年亦七十五矣。耳聋目营,行圈豚,一揖几堕,而犹日守父书,钦钦在抱。呜呼哉,孝也!亦庶几古之为人后者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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