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仓山房诗集/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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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己巳）

归家即事

初四出官署，二十整行装。三十抵乌镇，初一入钱塘。钱塘到家近，心急路转长。离乡忘乡音，入耳翻侜张。阍者问名姓，小犬吠篱旁。主人不复顾，直趋上中堂。阿姊扶阿父，老妻扶阿娘。众面一齐向，杂语声满房。阿母向我言，为儿道家常：“我老多疾病，且喜无所妨。不如汝之父，秩膳口颇强。自汝出门后，诸亲如水凉。三妹抱瑶瑟，悔嫁东家王。四妹婿远游，季兰尸祭忙。汝婶自粤归，祀灶无黄羊。舅家风凄凄，满屋堆灵床。告汝各甘苦，便汝相扶将。”阿母言且行，手自罗酒浆。阿父为我言：“望儿穿眼眶。昨得一口信，道汝颇周详：初四出官署，二十整行装。三十抵乌镇，初一入钱塘。新官初摄篆，米谷犹在仓。三蠙与四蠙，廪人未收量。汝今虽归家，何能长居乡！汝食大官俸，我得屋东厢。汝仰视栌栱，千金宁低昂。荷花三十里，荫柏复沿塘。金丸小木奴，冉冉自垂黄。老人手所植，待儿归来尝。”我将行赴园，有人牵衣裳。一妾抱女至，牙牙拜爷旁。佯怒告诉爷：“索乳颇强梁。”一妾作低语：“外妇宿庚桑。君毋忘菅蒯，专心恋姬姜。”老妻笑哑哑，打开双青箱。“谓当获金珠，而乃空文章！”阿母欲我息，吹去蜡烛光。明日大母坟，长跪奠淆觞：“孙儿十八岁，怀抱犹在床。今儿得官归，古墓生白杨。呜呼苍天恨，此恨何时忘！”后日走西湖，带雨观汤汤。我行周四岳，毕竟此无双。悠悠笑语过，忽忽灯节忙。此身不自持，呼仆买舟航。阿母留儿子，一日如千场。观儿加餐饭，为儿备糇粮。家园笋似玉，手烘加饴糖。春茶四十挺，片片梅花香。阿父不受拜，但指鬓边霜。妻妾无所言，含泪不成妆。惟问几时归，君归我可望。阿姊出帘拜，甥儿要同行。叔母亦唧唧，阿品交与兄。两郎俱年少，初生别离肠。亲朋来一送，软语都未遑。萧萧北门关，行李摇夕阳。慈乌哺复去，脊令聚复翔。鸳鸯折荷叶，织女望河梁。浮云为郁结，骊驹为徬徨。人生天地间，哀乐殊未央。

正月十七夜

满窗月色满池烟，千点寒鸦一客眠。梦里忽惊蝴蝶影，梅花飞过枕函边。

寄程鱼门

淮南有桂树，秋花含春姿。生长斥卤地，馨香交始知。翩翩一黄鸟，岁岁长相思。稻粱不自谋，经营托所司。相知日以深，相看日以希。此树不落叶，此鸟无卑栖。所以岁寒时，寸心两不移。

去年秋风发，拾得云中书。书中三千字，字字瑚珊珠。珊瑚七尺长，朝夕生奇光。旁人劝我售，佳人劝我藏。岂不惜颜色，恐为物所伤。感激佳人意，涕泣沾衣裳。

西江魏公子，海上弹青琴。可惜太通脱，挥尽千黄金。残腊渡空江，贱子病扶床。程生亦复至，病者喜欲狂。呼儿罗酒馔，大笑倾千觞。我病君莫虑，病欲随官去。将揽君子衣，告君罢官趣。梅花今又开，君子在何处。

阿兄将出山，阿弟守故纸。弟也为科名，兄也至千里。兄弟各有心，蛟龙分路起。其旁有鄙人，长笑不能止。观我十年来，此味如斯矣。贾生王佐才，年少拖金紫。礼乐与明堂，挥霍满牙齿。遭遇汉文君，恸哭长沙水。破镜飞上天，不能照妻子。宝剑变犁耙，家家得耘耔。

绵庄穷“六经”，贤者识其大。纷纶井大春，意圣沈不害。跪起何舒迟，遗蛇其冠带。太矜舒雁容，致招蜀犬怪。忽受虚弦惊，无故出居外。六石青蝇矢，竟为儒生戒。君书致谆谆，居间求郭解。我将胹合欢，骑驿使愉快。儒林与文苑，古无鸿沟界。一史偶作俑，千秋竟分派。我虽韩柳才，敢不殷陆爱。我虽孔明贤，敢不简雍拜。为渠思者三，子毋言之再。

哀乐不能已，然后考鼓锺。性情得其真，歌诗乃雍雍。后儒失所传，溪洼鸣秋虫。昨吟吾子诗，音与汉魏同。宫商一再弹，流水满丝桐。愿子崇景光，大雅扶《国风》。三微统未绝，群雅道方隆。结交得古人，空山誓始终。

君看白云飞，知我此间好。但恨巢与由，此身不肯老。今年阴雨多，江上秋来早。且喜得秋凉，又恐伤芳草。芳草日以伤，故人日以少。临风寄远章，落叶满怀抱。

宿苏州蒋氏复园题赠主人

白门新挂竹皮冠，为爱梅花不作官。今日名园偏晚到，万株香雪点灯看。

为侬安放竹床边，刚在花明柳暗天。侵晓主人寻不见，早同鸥鸟立寒烟。

春雨潇潇滴满阶，春宵梦短眼频开。银灯红淡竹窗响，半夜月明仙鹤来。

缥带横陈万卷馀，郎嬛小犬镇相于。人生只合君家住，借得青山又借书。

碧槛红阑屈曲成，海棠含雨近清明。半池雪霁水微绿，坐看野塘春草生。

亭孤容易夕阳斜，宝塔金泥射落霞。每到细烟生水上，晚乌啼出隔墙花。

青山颜色主人恩，相别能教不断魂？水竹风情花世界，恰曾消受几黄昏。

四月四日龚愚溪移尊随园，得“招”字

柴门那得有人敲，隐者除非酒可招。山里送春刚四夕，柳边垂绿正千条。空堂棋罢微闻雨，远树莺啼半入箫。君若再来休问日，今年无刻不消遥。

后五日谈、沈两门生来置酒，得“种”字

残春孤花危，新晴游人勇。送酒遇刘弘，分题得江总。眷兹朱阳节，登彼绿云垄。莲舟朝浅揭，云垒夜深捧。蝶行小草摇，日落群霞拥。帘影只三人，鸟声恰万种。呼僮撤金灯，月华如水涌。

十九日梅坡招孟亭、南台再集，得“观”字

有酒我不饮，无酒我不欢。不如招酒人，痛饮使我观。王郎知此意，清晨担杯盘。诸客从而后，来泛杯湖船。幽花随春开，好香随风传。有月便归去，无雨且盘桓。问我饮不饮，存杯听自然。所以主人翁，自号称“随园”。

读书二首

掩卷吾亦足，开卷吾乃忧。卷长白日短，如蚁观山丘。秉烛达夜旦，读十记一不。更愁千载后，书多将何休。吾欲为神仙，向天乞春秋。不愿玉液餐，不愿蓬莱游。人间有字处，读尽吾无求。

我道古人文，宜读不宜仿。读则将彼来，仿乃以我往。面异斯为人，心异斯为文。横空一赤帜，始足张吾军。

随园杂兴

官非与生俱，长乃游王路。此味既已尝，可以反我素。看花人欲归，何必待春暮。白云游空天，来去亦无故。

喜怒不缘事，偶然心所生。升沉亦非命，偶然遇所成。读书无所得，放卷起复行。能到竹林下，自有春水声。

客敲柴门响，主人在梦中。惊起索布袜，遗失草堂东。夜亦无所想，梦见竹树长。客若游我园，赤脚送君往。

造屋不嫌少，开池不嫌多。屋少不遮山，池多不妨荷。游鱼长一尺，白日跳清波。知我爱荷花，未敢张网罗。

花自带春来，春不带花去。云自共水流，水不留云住。我欲问其故，无人有高树。树下闲思量，春与云归处。

耳目口鼻心，偶然为我有。有而拘挛之，此物为谁守？心为身之主，身乃心之友。以主奉嘉宾，陶然饮一斗。

经史与子集，分为书四支。亭轩与楼阁，四处安置之。各放砚一具，各安笔数枝。早起筼沐后，随吾足所宜。周流于其间，陶然十二时。

闻我书声息，四面老农来。壮者负犁锄，衰者穿麻鞋。嬉者戴篷累，劳者担薪柴。邀我大树下，怀抱一齐开。今年苦风雨，良苗犹未栽。

闻公读书声，毋乃举茂才？爱其性真诚，发言如婴孩。各赠一杯酒，纵横卧莓苔。

好鸟不知名，翩然四山至。村人来我前，往往有酒气。我有旧门生，送酒月三四。花下开酒觞，觞毕作棋戏。一杯醉扶床，一局败涂地。萧萧新竹枝，似有扶我意。扶起谢东山，一笑吾犹未。

君莫笑楼高，楼高固亦好。君来十里外，我已见了了。君来莫乘车，车声惊我鸟；君来莫骑马，马口食我草；君来毋清晨，山人怕起早；君来毋日暮，日暮百花老。

当年随大夫，对山初作屋。亭榭招云烟，杯觞明华烛。父老为我言，此公殊不俗。拱手竟贻谁，何由知是仆？迢迢三十年，重来理花竹。随之时义大，园名不改卜。以我今日欢，寻公往日乐。逝者如斯夫，古今同一局。我后更何人，问山山不告。

送许南台入都

锺山有良鸟，羽翼无孤翔。金陵有同官，临去亦双双。同君官石城，同君家古杭。两同何足喜，所喜同心肠。君心多落寞，我心多疏狂。大家抱寸心，皎如明月光。相聚不觉乐，相离各自伤。弹指四年中，岁月同奔忙。江头迎大官，舟楫相扶将。朔望府中趋，车马偕煌煌。我爱临汝饰，君亦盛衣裳。我求锺繇玦，君亦佩琳琅。我歌郢中词，君亦能文章。渠眉大驵圭，争买盛金箱。随园十六韵，句句能铿锵。我来多日午，君来多夕阳。舆夫不待命，亦遽升高堂。皂隶知坐久，鼾声官署旁。家僮如儿女，纷纷罗酒浆。梨园子弟来，歌舞邯郸倡。红笺亲戒速，击鼓椎肥羊。后湖七八日，载酒水中央。使我两襟袖，至今荷花香。阿时貌如玉，君家六岁郎。倭鬌出拜我，唤我妻作娘。阿娘虽南归，爱儿不能忘。今春我归家，娘问儿可长。前年才扶膝，今年当扶床。从前赠文葆，未必还收藏。今将寄锦袍，称身须裁量。请君记此情，此情岂宫场？为君歌此曲，此曲尤悲凉。自我乞病归，君兴竟颓唐。起视世间事，亦复歌《迷阳》。吏部文书来，工部催君行。鼓吹吹君车，明驼驮君装。我初心欢喜，须臾又惨伤。前此二马逐，日落已三商。后此相逢期，海水真茫茫。今夕置斗酒，黄鹂鸣枯杨。欲行且未行，强君进一觞。愿得两弟兄，延龄各千霜。天南地北时，德音永相望。

与家弟香亭、陆甥豫庭居随园，仿昌黎《符读书城南》诗作二首，劝其所学

示香亭

我昔见弟时，弟才离繈褓。弟今见我时，弟年如我小。兄为西湖鱼，弟为粤西鸟。相去万里馀，相别十年杳。兄弟记从前，大家难了了。我叔滞异乡，半生伴瑶僚。娶妻得缪家，家口忽缭绕。黄籍忘故乡，白头尤懊恼。伤哉就木年，六十不为老。上有慈婶悲，下有诸孤藐。我弟难自存，全家归悄悄。木叶自返根，海水多入岛。不恨归太忙，但恨归不早。我父喜弟归，焚香告祖考。我母喜弟归，倾盘堆梨枣。我妻喜弟归，公然学作嫂。消息传宾朋，聚观集邻媪。弟性既温和，弟颜亦美好。执笔学为文，颇亦知头脑。我家虽式微，氏族非小草。高祖槐眉公，乌台称矫矫。传家无笏囊，斫荻存衲袄。此事汝未闻，此语汝宜晓。勉旃光前徽，典籍穷搜讨。辞浮理易疏，境曲心能造。阿兄既辞官，分俸时愧少。常恐婶在家，菽水未必饱。欲慰白发亲，须立青云表。矧兹读书地，幽趣颇飘渺。杨柳何依依，竹竿亦袅袅。对景生天机，随心发匠巧。阿兄区区心，焚香向天祷。

示豫庭

我携甥出门，我姊向我拜。我姊胡拜为？托汝情无奈。汝食不愁饥，汝衣不愁败。所愁汝读书，十年不通泰。尔学舅可教，尔文舅莫代。文字尔未佳，舅如负姊债。尔父名秀才，中年困疾瘵。初作淳于赘，继乃出居外。我姊事其夫，夜不解衣带。药佴兼楄柎，裙钗无遗卖。汝父气奄奄，呼姊申遗诫：“我有两孤儿，麻者居其大。属猪才扶床，属兔未能话。谅难自成立，惟尔弟是赖。”我姊闻此言，肝肠摧以坏。麻衣白若霜，抱汝来厅廨。我时游京师，厨灶苦湫隘。人穷恩易衰，米贵亲谁丐？我姊灯荧荧，手爪自凋惫。对汝父遗像，悲泣声流喝。未几我作令，家计稍可耐。为汝延经师，望汝早释菜。忽忽十九年，冠礼行将届。汝熟一寸书，我心何愉快；汝随群儿戏，我齿时噤筜。教汝如教儿，亲亲竟难杀。记汝唤阿登，幼时殊可爱。酷似刘牢之，双瞳良足怪。长乃质稍钝，学力慎毋懈。精卫填海波，愚公移泰岱。老夫惯谆谆，君子应夬。人生尺寸名，会须及亲在。况汝白发亲，春晖岂可再！

赴淮作渡江吟四首

一声篙入江，万象化为水。喜无尘埃侵，但把明月洗。弹琴咏先王，浩浩一千里。前望去者船，虚无不见底。后望来者船，次第出烟里。茫茫来去者，俱为风所使。仆也岂其然，吾行亦吾止。窗寒秋正清，灯定潮不起。舟行吾不忧，舟泊吾更喜。夕阳不见人，歌入芦花矣。

五更江上起，落月金盘光。青天虚无声，寒篷微有霜。四海同一魂，大梦酣茫茫。而我当此时，万感回中肠。青云怀北阙，白发思高堂。百年会有期，行役殊未央。瞻彼江湖阔，知我道路长。闻此蟋蟀鸣，能无迟暮伤！北斗为我愁，驻柄颓西荒。玄鸟为我悲，孤飞三两行。偃息再入户，余温犹在床。我身应我爱，叹息加衣裳。

日落黄天荡，怀古思英雄。南宋韩蕲王，于此观军容。金兵南下时，旌旗耀白虹。韩王八千人，扼之于江中。红颜击金鼓，白浪生刀锋。坐见楚师熸，六军为沙虫。要以三大事，兀术语已穷。二圣有精魂，顷刻慈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