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抱轩文集/卷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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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序
编辑天下道一而已,贤者识大,不贤者识小。贤者之性,又有高明沈潜之分,行而各善其所乐。于是先王之道有异统,遂至相非而不容并立于天下,夫恶知其始之一也。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老彭者,老子也。孔子告曾子、子夏,述所闻老聃论礼之说,及《老子》书言“以丧礼处战”之义。其于礼精审,非“信而好古”能之乎?“南行者久而不见冥山,求之过也。”夫老聃之言礼,盖所谓求之过者矣。方其好学深思,以求先王制礼之本意,得先王制礼之本意,而观末世为礼者循其迹而谬其意。苛其说而益其烦,假其名而悖其实,则不胜悁忿而恶之。“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夫礼,贵有诚也。老子之初志,亦如孔子,而用意之过,贬末世非礼之礼,其辞偏激而不平,则所谓“君子驷不及舌”者与!且孔子固重礼之本,然使人“宁俭宁戚”,“下学上达”而已,“庸言之必谨”。逮七十子之徒,推孔子之义极言之,固多高远失中,此亦圣门好古达于礼者之言失也。夫老子,特又甚焉耳。
孔子遇老聃,问礼于其中年,而《老子》书成于晚岁,孔子盖不及知也。《老子》书所云“绝圣弃智”,盖谓圣智仁义之伪名,若臧武仲之为圣耳,非毁圣人也。而庄子乃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老子云“贵以身为天下”者,言不以天下之奉加于吾身为快,“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以是为自贵爱也。而杨朱乃曰“不拔一毛以利天下”,皆因其说而益甚为谬。夫老子言诚有过焉,虽举其末学益谬,推原及老子以为害天下之始,老子亦有所不得辞,然是又岂老子所及料哉?世乃谓老子之言固已及是,而儒者遂不肯以“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为老子之行。夫孔子于老子,不可谓非授业解惑者,以有师友之谊甚亲,故曰我老彭。解《论语》者,顾说为商之大夫,不亦远乎?其说出于《大戴礼记》,吾意其辞托于孔子而实非,殆不足据耶?抑所举别有是人耶?若《论语》之老彭,非商大夫可决也。
《老子》书,六朝以前,解者甚众。今并不见,独有所谓河上公《章句》者,盖本流俗人所为,托于神仙之说。其分章尤不当理,而唐、宋以来莫敢易,独刘知几识其非耳。余更求其实,少者断数字,多则连字数百为章,而其义乃明,又颇为训其旨于下。夫著书者,欲人达其义,故言之首尾曲折,未尝不明贯,必不故为深晦也。然而使之深晦、迂而难通者,人好以己意乱之也。《庄子天下篇》引《老子》语,有今文所无,则知传本今有脱谬。其前后错失甚明者,余少正之,并以待世好学君子论焉。
太史公书不甚知姓氏之别。又自唐以前,读者差不若《汉书》之详,故文多舛误。夫老子,老其氏也,聃其字也。太史公文盖曰,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汉末妄以老子为仙人不死,故唐固注《国语》,以为即伯阳父。流俗妄书,乃谓老子字伯阳,此君子所不宜道。当唐之兴,自谓老子之裔,于是移《史记》列传,以老子为首,而媚者遂因俗说以改司马之旧文,乃有字伯阳谥曰聃之语,吾决知其妄也。老子匹夫耳,固无谥。苟弟子欲以谥尊之,则必举其令德,乌得曰聃?孔子举所严事之贤士大夫,皆举氏字,晏平仲、蘧伯玉、老聃、子产,其称一也。陆德明《音义》注《老子》两处,皆引《史记》曰“字聃”,河上公曰“字伯阳”,不谓为《史记》之语。陆氏书最在唐初,所言《史记》真本盖如此,则后传本之非明矣。
老子所生,太史公曰“楚苦县”,或曰陈国相人。《庄子》载孔子、阳子朱皆南之沛见老子。夫宋国有老氏,而沛者宋地。言老子所生,三者说异,而《庄子》尤古,宜得其真。然则老子其宋人子姓耶?“子”之为“李”,语转而然,犹姒姓之或以为弋也。彭城近沛,意聃尝居之,故曰老彭,犹展禽称柳下也,皆时人尊有道而氏之。晋穆帝名聃,字彭子。汉、晋旧儒必有知老彭为聃之氏之说者矣,后世失之,乃不能明也。乾隆四十八年夏六月,桐城姚鼐序。
《后汉书·桓帝纪》章怀注:“《史记》曰: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名耳,字聃,姓李氏。”吾作此序,未及检引。然则改此文,疑玄宗以后事。
《汉·艺文志》:《庄子》五十二篇。陆德明《音义》载晋、宋注《庄子》者七家,惟司马彪、孟氏载其全书。其馀惟内七篇皆同,《外篇》、《杂篇》各以意为去取。自唐、宋以后,诸家之本尽亡,今惟有郭象注本,凡三十三篇。其十九篇,经象删去,不可见矣。
昔孔子以《诗》、《书》、六艺教弟子,而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其得闻者,必弟子之尤贤也。然而道术之分,盖自是始。夫子游之徒,述夫子语子游,谓“人为天地之心,五行之端,圣人制礼以达天道,顺人情”,其意善矣。然而遂以“三代之治,为大道既隐之事”也。子夏之徒,述夫子语子夏者,以“君子必达于礼乐之原,礼乐原于中之不容已,而志气塞乎天地”,其言礼乐之本亦至矣。然“林放问礼之本”,夫子告以“宁俭、宁戚”而已。圣人非不欲以礼之出于自然者示人,而惧其知和而不以礼节也。由是言之,子游、子夏之徒所述者,未尝无圣人之道存焉,而附益之不胜其弊也。夫言之弊,其始固存乎七十子,而其末遂极乎庄周之伦也。
庄子之书,言明于本数及知礼意者,固即所谓达礼乐之原,而配神明、醇天地与造化为人,亦志气塞乎天地之旨。韩退之谓庄周之学,出于子夏,殆其然与?周承孔氏之末流,乃有所窥见于道,而不闻中庸之义,不知所以裁之,遂恣其猖狂而无所极,岂非“知者过之”之为害乎?其末《天下》一篇,为其后序。所云“其在《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意谓是道之末焉尔!若道之本,则有“不离于宗,谓之天人”者,周盖以天人自处。故曰“上与造物者游”,而序之居至人、圣人之上。其辞若是之不逊也,而苏子瞻、王介甫,乃谓其推尊圣人,自居于不该不遍一曲之士。其于庄生,抑何远哉?
若郭象之注,昔人推为特会庄生之旨,余观之,特正始以来所谓清言耳,于周之意十失其四五。夫《庄子》五十二篇,固有后人杂入之语。今本经象所删,犹有杂入,其辞义可决其必非庄生所为者。然则其十九篇,恐亦有真庄生之书,而为象去之矣。余惜庄生之旨,为说者所晦,乃稍论之,为《章义》凡若干卷。
{ 左氏之书,非出一人所成,自左氏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椒传赵人虞卿,虞卿传荀卿,盖后人屡有附益。其为丘明说《经》之旧,及为后所益者,今不知孰为多寡矣?
余考其书,于魏氏事,造饰尤甚,窃以为吴起为之者,盖尤多。夫魏绛在晋悼公时,甫佐新军,在七人下耳,安得平郑之后,赐乐独以与绛?魏献子合诸侯,干位之人,而述其为政之美,词不恤其夸。此岂信史所为“论本事而为之传”者耶?《国风》之魏,至季札时亡久矣,与邶、蒨、郐等,而札胡独美之曰“以德辅此,则明主也”,此与“魏大名”、“公侯子孙,必复其始”之谈,皆造饰以媚魏君者耳。又忘明主之称,乃三晋篡位后之称,非季札时所宜有,适以见其诬焉耳。
自东汉以来,其书独重,世皆溺其文词。宋儒颇知其言之不尽信,然遂以讥及左氏,则过矣。彼儒者亲承孔子学,以授其徒,言亦约耳,乌知后人增饰若是之多也哉?若乃其文既富,则以存贤人君子之法言、三代之典章,虽不必丘明所记,而固已足贵,君子择焉可也。
自服、杜以后,解其文者,各有异同。近时有顾亭林、惠定宇皆为之补注。余以为有未尽,乃别记所见者。若总古今之说,择善用之,萃为一书,则以俟后之君子。
当拓跋氏之衰,朝廷失政而边镇横,武夫暴兴而国柄移,天子寄居,亟立亟废。盖高欢一人,而援立之帝三焉:安定废而孝武兴,孝武奔而孝静立。计其得失之故,虽不甚相远,而以时论之,则孝静固始为孝武之臣也。魏收书外孝武而以天平为正,岂理也哉?南康谢蕴山观察,旧居史职,出剖郡符,间以退处数年之暇,慨魏收之失当,撰《西魏书》二十卷,以正其失,可谓勤学稽古、雅怀论世者矣。
吾观李延寿《北史》本纪,录孝武于东魏孝静之前,而不曰西魏,意盖以收为非者。然拓跋自崔浩被诛,史笔回罔,故纪道武以往事多侈词。又自道武以前二十馀世,率加以皇帝之号。延寿因之,不能正也。今观察所纪,仅在其末二十五年事,固有延寿之得而无其失者。然延寿《自序》言“见别史千馀卷”,今时代远隔,泯亡无一存,不获使观察据之以考稽同异而裁定焉。惜哉!惜哉!读者知其网罗放失述作之志,存焉可也。
昔三代帝王及卿士大夫巫医祝卜之职,莫不出于世族。当时姓氏之分,端绪著备,而朝廷又专设之官而掌之,故黄、农、虞、夏,支裔流别,数千岁之纪,可得而知也。
自汉以降,王者兴于草泽,将相出于屠牧,皆不能纪其先世,而谱谍寝以不详。及晋、宋因魏制,以九品官人,重门户,辨族地,而后谱学复兴,以至于唐。然考唐以前诸家世谱所能详,皆始于魏、晋。魏、晋而上,或依托谬妄,盖郎邪王氏,自云出于王子晋,兰陵萧氏,自谓本萧何、望之,皆为昔人所诮。由是言之,谱谍之详略,非时俗风尚之有盛衰,由世族之崇替存亡异也。当世族之存,非特子孙能详其先人之传,凡天下学士博于闻见者,历举各族系世,如循庭木之支,如举其室之𪻐物,迄世族亡,则子孙有不能推明其祖,而始诬托名人求以自重,是亦可谓愚也与!
自五代至宋,故家残灭;及元、明,屡遭兵火。今日天下无复有千年相传之家谱矣!吾族先世本于田农,又自馀姚迁桐城,正当南宋末元兴之日,江、淮之间,居民粗定,而谱叙皆失。故居馀姚以前祖,不可得而知,不可知则阙,以为愈于诬托者之愚也。
谱自先云南参政,及先职方府君,及叔祖赣州太守,尝三修之。逮今孙子益众,为文益繁。故少变其体,依古世表之法,率横列而注历职、生卒、妻子于其下,欲其文简而易检也。初自馀姚来居桐城大有乡之麻谿,人谓麻谿姚氏。逮明中叶而始有谱,又垂及今二百馀年。自是以往,子孙之崇替不可知,而谱之存亡不可必也。然而差冀其经历久远者,惟文册轻简,易挟而藏,则传久之道与?
吾尝谓三代重姓族,而系世详。其后晋、宋六朝尚门地,而谱谍之学亦贵。独中间秦、汉之世,公卿大夫,崛兴草野,而谱系蔑可征焉。世变使然,学者不能强说也。
《汉书》载公卿名人传,皆不详其先世,而所详者,独司马迁、扬雄、冯奉世三传而已。子长、子云,皆以其所自序,故载之。然则宜乡之族,亦必有能自序者,故史得因其文,异于他传。以此推之,冯氏之有谱旧矣。
自汉以后,断续不可尽明,而今代州之冯,兴于明之中叶,至国朝乃益盛。非第仕宦贵显也,盖贤哲君子多矣。以余所及交,则湖北按察使冯君弼,其人介然自立士也。君弼既没于武昌数年,其从父弟右书,来为安徽布政使经历,因得识之。又识其弟汝谘,皆敦谊好学,异于流俗。右书示余所藏海内名人为其先世作传志数十篇,信乎其世济为君子也。
余与右书、汝谘论近世人作谱繁而非法。夫谱欲简要而卷册少,俾子孙百世,流转海内,易携以行;其体当略如古世表之法,因略与分别所宜载与不者。右书、汝谘以为善。后余别去,次年再见之皖中,则右书、汝谘已如余论作《道后冯氏谱》成书矣,而余为族谱,反未及成。右书、汝谘之勇于取善如此,余能无愧乎哉?冯氏古多伟人矣,而今谱首于明时者,缺所不闻以为信也。
余闻右书之考秀山令君,应乡试时,夜揭榜,有走报其已得举者,令君方卧,闻,应之而已,顾熟寐至晓,其气量之闳远如此。乃仕终于令,虽有惠政而泽未及远。今右书弟兄方嗣其德,贤者子孙,宜更有大兴者。他日史氏为名人列传而纪及其先,意或有资于是谱,而余又欲用是书之体,为世作谱者式也,故序之。
周时天子重神明之姓,使小史“奠系世”,载以《世本》之纪,讽以瞽蒙之诗。延及春秋,黄、农、虞、夏、商、周之裔,散在列国者,可考而别也,而人臣功德尤异,思褒录其子孙,则又因所生地谥字,赐姓氏族,用别纪之,而政教衰,赏罚乱,所命族氏不加于贤者,则得氏不足以为重。上无掌系之职,而私谱亦兴,盖去先王之义益远矣。
宋兴五代之末,天下俗败坏而道不明,洎仁宗之时,大贤乃出。包孝肃公,亦于其间以忠言谅节闻于朝,后世闻而慨慕之。盖孝肃合肥人,其后有移居桐城北乡者,于是吾邑有包氏焉。自古贤者少,士囿于俗,或一姓数百年未有闻人。然则幸遇贤者之裔,而庶见其先遗风馀烈,君子未尝不乐得而亲友之也。
包氏世故有谱,卷首载孝肃像及宋诰敕,详其世自孝肃而下。今某方重修之,以语余。余谓谱别纪孝肃为宗,谊近于古。又尝慕贤者之懿,而乐道其家事也,于是为之序云。
余少有羸疾,窃好医药养身之术,泛览方书。然以不遇硕师,古人言或互殊,博稽而鲜功,深思而不明,十馀年无所得,乃复厌去。
夫医虽小道,然其本出于圣帝所为。三代以来,设官而氏其族,其极至于使人无疵疠夭札之伤,而群生乐育。导天和,安民命,至治之隆有赖焉。又推原其故,必自君子躬能循天理之节,应六气之和,固筋骨之束,调气血之平,于是安乐寿考,永享天禄。然后推其意以为医药,以及庶民。此其意至精且厚,是以后世医者虽多,然苟非慈明笃厚之君子,终不能究其义;而虽有笃厚慈明之心,苟不世业而少习者,犹不能尽其曲折变移之理,审其几微而察其离合也。
吾乡有严氏,世为医。前世有号则庵者,其术神验,余恨不及见之。今其孙以恬,能继其学,出其传书曰《捷诀》者,以示余。其言简直,使人易入,能尽疾病之变状。又操论得中,无偏驳之弊。盖严氏既世其业,又欲以此明诸人人。信哉!君子之用心矣。惜乎余方以事牵,不能从以恬尽学其术,以获养身济人之益也,乃为之序而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