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二 斐然集
卷二十三
卷二十四 
本作品收录于:《四库全书

卷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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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氏传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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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公元年,郑武姜爱叔段,请使居京。庄公许之。祭仲谏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中五之一,校橦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不听。既而叔段使西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公又不听。叔段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

子封曰:“厚将得众。”公又不听。叔段缮甲兵,将袭郑,公然后命子封率车二百乘伐京。叔段出奔共。

臣开制国者必使本大而末小,然后势顺而易制。故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古人至言也。郑国当是时可谓危矣。姜氏以国君嫡母主乎内,叔段以好勇得众居乎外,伐君篡国之势已成。庄公若无兵车二百乘,则郑固段之有也。古者用车战,一乘之车,当七十有三人。二百乘,则一万四千六百人。在《春秋》书法,当名之曰师,非小众也。克段者,力争而仅胜之词。以一百四千六百人讨不义之叛人,力争而仅胜,则以叔段形势壮盛,不易图也。使庄公早用祭仲之言,不至此矣。帛帛弗绝,蔓蔓奈何?毫厘不伐,当用斧柯。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

卫公子州吁有宠而好兵,公弗禁。石碏谏曰:“爱而弗纳于邪。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故也。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畛者鲜矣。

臣闻骄谓气体傲肆,奢谓奉养侈靡,淫谓情欲纵恣,佚谓心志怠忽。四者有一焉,必入于邪,而况兼有乎?邪者,不由正道之谓也。为子以孝为正,有此则不孝。为臣以恭恪畏慎为正,有此则不恭恪畏慎。原其所由然,则由宠待遇厚,爵禄太崇,积日累月,其势必至于此。是故严父于子,戒之于初,辨之于早,不致末流之祸。父子,天性也,其治尚尔。君臣,以人合,尤不可忽也。

州吁阻兵而安忍。阻兵无众,安忍无亲,众叛亲离,难以济矣。

臣谓阻者,恃也。恃兵以为险阻,使人不敢忤犯也。人之良心本于不忍,忍者,非良心也。安于残忍,非能除害,徒生害耳。人道以慈爱相群。所谓用兵者,去其害人者耳。苟为阻兵安忍,视平民如禽兽,推而进之,将何有于君父哉?汉光武责其将曰:“观放魔、啜羹二者孰贤?”盖知此道矣。

石碏恶其子从州吁为逆,使从州吁如陈。乃告于陈曰:“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陈人执之,而请莅于卫。石碏杀之。

臣谓父子主恩,君臣主义,其轻重不二,是谓大伦。当臣之无礼于君,虽慈父不敢私其子。石碏之于石厚,舍慈爱之小,存名分之大,可为万世法矣。虽然,子为叛逆,父则诛之,其割恩为难。何者?以天性故也。臣为叛逆,君则诛之,其正义非难。何者?以人合故也。孔子之《春秋》,为乱臣贼子作,以侯后圣也。后世有事伪君、从逆臣,而诛讨不加焉,难于行义而易于为不义,孔手之志隐矣。

鲁隐公如棠观鱼。臧僖伯谏曰:“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亟行,所以败也。”公曰:“吾将略地焉。”遂往,陈鱼而观之。僖伯卒。公曰:“叔父有憾于寡人,寡人弗敢忘。”葬之加一等。

臣谓孔子教人以克己为要。克己者,以义理胜其私意也。凡人志意云为,试以一日之中自加考校,由私意而动者十有八九,由义理而动者十无一二,故克己最难。有志之士,未有不由此而进德者。而况人君居移气,养移体,所以动其情恣者多乎?不能自克,则其不善之积,犹火消膏,亦不自觉,鲁隐是也。僖伯之谏,忠言也。隐公不能自克,舍曰揿之,而必为之辞,其志荒矣。其不终之兆著矣。厥后虽加礼于僖伯之葬,又复失言,谓僖伯恨己。僖伯,贤人也,岂致憾于其君哉?隐公若曰,“叔父有谏于寡人而弗能从,寡人悔之”,葬之加一等,犹足以昭改往修来之意。而加等之葬,为德赏矣。惜其不能及此也。魏郑公谏唐太宗伐高丽,太宗不从。及败绩而归,乃曰:“魏元成若在,不使我有此行。”亟使驰驿祀以少牢,立所制碑,召其妻子劳赐之。若太宗拒魏公之谏与鲁隐同,而悔过出于诚心,非如隐公之伪饰,其致太平,宜哉!

隐公四年,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秋,翚帅师,会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左氏曰:诸侯伐郑,宋公使来乞师,公辞之。羽父请以师会之,公弗许。固请而行。故害曰“翠帅师”,疾之也。

臣谓兵权者,有国之司命也。古之得天下者,未有不谨持此权者也。以尧、舜、禹三大圣人之宅天下,可谓以德不以力矣。然四凶强族,尧不诛而以侯舜。舜初即位,按其恶而投之四夷,而后天下服。是尧以兵权授舜也。有苗弗率,舜不讨而以俟禹。禹初即位,乃会群后誓师,奉辞伐罪,是舜以兵权授禹也。汤、武之事又可见矣。至周成、康之际,天下刑措兵寝,可谓无事。康王以元子即位,名分素定,其谁敢有异志。然成王命仲桓、南宫毛与齐侯吕汲以干戈虎贲之士逆康王于南门之外。千戈虎贲者,亲卫也。于南门之外者,显之于众也。古先帝王制世驭俗之权如此。是以令之无不行,禁之无不服,手麾指颇,动容吨笑之间,无不如意。所谓兵权者,有国之司命。命者,死生所系故也。宋殇公听州吁之邪谋,会诸侯伐郑,隐公辞宋公之命,而拒公子翠之请,义也。翠乃不禀公之义而乐从宋、卫之邪谋,固请而行,专己无上,出入自肆,不待锺巫之事,而知其为弑君之贼矣。《春秋》简严,不贵辞费。若书曰“翚帅师会伐郑”,亦可矣,而必日“翠帅师,会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言之重,辞之复,恶之之甚也。隐公自是失权,而兵制于翚。至于十年中丘之会,又不待公而先会齐、郑伐宋,其纵恣跋扈如此,而隐公终弗能治。其及于写氏之祸,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从来者渐矣。是故伐郑之举,因请而行。伐宋之举,不待公而先会。其志之所存,正所谓履霜阴凝,圣人之大戒,而隐公智不足以及此,惜哉!仲尼于是去巩公子之称,一以谓翚者隐之贼,非公子也。二以明讨巩之法,当绝其属籍,不使得为公子也。使隐公于巩固请之际,未及成师而出之时,夺其兵权、改付贤卿,片言而已矣。夫为天下国家者,以有法度为要。前王立法度,固为保守基业,消弭祸乱也。而往古握兵之人,其始必请便宜从事,其久则事必出于法度之外。夫便宜从事者,施于临敌对阵,机不可失,难从中覆,故择利便权时之宜而行之、岂谓无时不便宜邪?既以便宜自处,则以法度为不便宜于己,乃托为词说曰,法度者承平之所用,若施之乱世行军用师,则有所碍矣。今日以私欲乞行一事,明日以私怒乞罢一事,往往非法之所当听也。设智计、较胜负,不用之于外,而用之于内,人皆知之。独以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从之者多矣。夫事至于不得已而从,则必有欲禁而不能禁之事,其失司命之权不已著乎!其为羽父之固请。不已大乎!比智士之所忧,懦夫之所畏,喜因循者之所不顾,非圣人独见于魄兆之端,明霜冰之戒,传笔削之大用,其孰能与于此。

隐公六年,周任有言曰:“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弗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臣谓人君之德,当如天地无不覆载,何独于恶人而欲去之如此。臣请以农圃者喻之。去稂莠者以其伤禾稼也,除蒿蔓者为其蔽卉木也。若推兼容之量,使稂莠禾稼并生于献亩,卉木蒿蔓杂毓于园圃,人必指为农圃之病矣。况为国家者乎?此所以发周任之论也。昔武王圣人也,亦曰“树德务滋,除恶务本。”故舜举十六相,则十六族务滋故也。去四凶,则四凶族务本故也。夫黍稷果蔬养人之物,不种则不生。种而草侵之,亦不能成矣。草之为物,其生不待种,虽芟夷蕴崇,而功或不继,未有不复生者也。是故君子难至,小人易聚。难至则常不得行其道,易聚则每得仲其志。治日以是常少,乱日以是常多,此有国家者之至戒也。或曰:芟,刈也。夷,杀也。不亦已甚乎!臣曰:天下之道二:善与恶而已。自一言之当,一行之是,推而上之至于圣而不可知,皆善也,有小大耳。惟恶亦然。所谓芟夷者,非举天下之小人而尽杀之。盖谓官使者也,或禁之于未然,或遏之于方萌,或既形而黜除之,或滋蔓而斩绝之,皆去恶之道。大要在于勿使能殖。殖者,深根固蒂,牢不可拔之谓也。夫草之初生,毫末之萌耳,与黍稷果蔬之萌未有异也。其壮长条达,则为害如此。草之萌,犹恶之微也。见著非难,见微为难。自古滔天之恶,未有不起于微者。如王莽志在篡逆,曹操窥伺神器,初皆匿情矫饰,终移汉祚。然则人之善恶皆不易知,知之矣而树德不务滋,除恶不务本,犹无益也。

桓公三年,晋始乱,封桓叔于曲沃。师服曰:吾闻国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今晋,甸侯也,而建国,本既弱矣,其能久乎!”

臣谓人主之尊如天,臣民犹地。地无及天之理。而臣民于君有僭逼易位之道,是何也?本小末大,威权去已。始也,欲正之而有所不忍;中也,欲治之而有所不敢;终也,欲取之有所不能矣。名者,实之宾。天子者,名实之极隆也,擅生杀之柄,操庆赏之权,予夺在我,纵舍在我,令之必行,禁之必止。虽总众百万如韩信,虽控制万里如王忠嗣,东西南北、用舍进退,惟君所使而莫敢或遑,此充名之实也。至于欲取之而不能,则必有其渐,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师服之论,无乃意在此乎?其后沃盛强,昭公微弱,国人将叛而归沃,则民不服事而下有觊觎。此言果验,乃后世之戒也。

桓公六年,楚子侵随。楚斗伯比曰:“随少师侈,请羸师以张之。”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斗伯比曰:“少师得君。”随果用少师之言,追楚师。季梁请止,随侯勿追。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其后少师益有宠。斗伯比曰:“可矣。”楚子伐随,季梁请下之,弗许。请攻楚右,弗许。惟少师之言是听,遂至败绩。少师见获而免。

臣谓国有贤材,则聆敌视其用舍为进退。而贤材者,固凡愚之所忌疾也。是故齐有管仲,九合诸侯。管仲死,则四聆谋其国家。百里奚一也,虞不用而亡,秦穆公用之而伯。上论千古,无不然者。季梁与少师之谋,自今观之,一得一失易见也。自随侯观之,未免于二三其听矣。夫验成败于事为之后者,众人之见也。辨得失于谋议之初者,非小智所及,惟明主能之。唐宪宗欲伐淮蔡,举朝不可,惟裴度以身任之,迄用有成。非度之能,乃宪宗用度之难也。武宗欲伐刘稹,诸镇皆有辅车之势。惟李德裕以身任之,迄用有成。非德裕之能,乃武宗用德裕之不易也。二宗无二臣,其中兴之功未必能立。二臣不遇二宗,则无闻而死耳。后世尚何知。故曰“君臣之会,千载一时也。”夫楩榕豫章,天付之以栋梁之用;骐骥驿骝,世知其有千里之足。老于空谷,呃于盐车,顾临事而叹人才之难得,何哉?坐使反贼睥睨而无惮,强敌凭陵而不置,彼岂无如,斗伯比知少师之可欺,岂无如熊率且比幸季梁之不用者乎?文王立贤无方,言用之之路广,不止一人而已。人君于贤材惟患不知,既知之而不急于用,则大谋无时而决,大险无时而出,大难无时而平也。古人不云乎?“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桓公十一年,楚屈瑕将盟贰轸,郧人将伐楚师。莫敖患之,请济师于王。斗廉曰:“师克在和,不在众。商、周之不敌,君之所闻也。成军以出,又何济焉。”遂败郧师,卒盟而还。

臣闻斗廉之言,古今之至论也。考之往事,无不然者矣。常人之心,动于血气之使,好己之胜,不能自克,是以不和。智愚异才而并列,是以不和。能否异功而同其赏!是以不和。不择端方之士以裨赞之,有谗人交斗于其间,是以不和。负才艺者屈于下,而善媚赂者压于上,是以不和。出法违度,不以时制,驯习既久,彼惧于讨而训之,怀疑心以事其上,是以不和。亲之厚之,疏之薄之,系于爱憎之偏,而不协赏刑之正,是以不和。有求则必得,将至于求所不可求,而势不得与也,则怨怒兴焉,是以不和。能者奋其勇而前,不能者忌而疾之,是以不和。疾人之能则必幸其败,胜不相推,败不相救,彼见疾者又思所以报之,是以不和。官尊禄厚者奉己侈泰,多妖丽,广金帛,夺商贾,侵公家之利,莫知厌也,而士卒乃有短褐半菽之叹,非心附之,徒追于势耳,是以不和。保任功状,未必皆有功,而实有功者或蒙私怒而见黜,鞭答斩杀,未必为军事,而实有罪者,或蒙私喜而见贷,人心不服,莫肯为用,因以姑息,不敢役使,是以不和。有一于此,虽廉、蔺并将、韩、彭共军,关公前茅,张飞后劲,未有能成事者也。而况才不逮古人万分之一,而兼有如前之失乎?如是而欲所征克,所战胜,必不能矣。故纣之旅亿兆而心德暌离,武王之臣十人而一德一心,王莽虎豹之师六十万,光武以三千摧之,苻坚之众九十七万,谢安以一将破之,斗廉之论,可谓信而有证者也。自古大众难用而轻军易胜。子玉刚而无礼,不可过三百乘,是能将二万人而已。其后城濮之战,卒以众败。汉高驾驭豪杰,灭秦亡楚,而才之所将不过十万,古之观人者大抵如此。若较实而论之,凡后世以将自任者,上孰与汉高,而其毁已中分矣。下孰与子玉,然未尝不以兵少为请也。虽然,兵者诡道也,故虽不能将,而以大众虚声加之敌人,犹之可耳。至于实不可犯者,非虚声之足恃也。上下同志,生死同情,劳逸同形,动静同虑,则在于和而已矣。然则如之何而可以使之和也?惟监前所谓不和之由,处之各当于义,宜赏然后赏,当罚则必罚,予夺抑扬,若权衡于物,不徇乎私情而行乎公道,当于其心。方且欣畏帖服之不暇,又何不和之敢乎!是故苟和矣,光武可以敌寻、邑,谢玄可以劫苻秦。苟不和,则若林之旅,无救于曳兵而走。故曰师克在和不在泉。不明乎此而曰知兵,不治乎此而欲用兵,臣愚所不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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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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