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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子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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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昌黎韩子欲削荀氏之不合者,附于圣人之籍,惜其书不传。余师其意,去其悖者、蔓者、复者、俚且佻者,得篇完者六,节取者六十有二。其篇完者,所芟几半,然间取而诵之,辞意相承,未见其有阂也。夫四子之书,减一字,则义不著,辞不完,盖无意于文,而乃臻其极也。荀氏之辞有枝叶如此,岂非其中有不足者邪?

抑吾观周末诸子,虽学有醇驳,而言皆有物。汉、唐以降,无若其义蕴之充实者。宋儒之书,义理则备矣,抑不若四子之旨远而辞文,岂气数使然邪?抑浸润于先王之教泽者,源远而流长,有不可强也。

管子之用《周礼》也,体式之繁重,一变而为径捷焉;气象之宽平,一变而为严急焉。非故欲为此也,势也。盖周公之时,四海一家,制礼于治定功成之后,故纪纲民物,可一循其自然之节,以俟其迟久而成。管子承乱,用区区之齐,将以合势之散,正时之倾,非及其身不能用也,非及其君之身不能用也,而岂可俟哉!惟欲速而苦其难成,故其行之也,亦不得不严且急焉,是管子之不得已也。

然《周官》之作,依乎天理以尽万物之性,而管子之整齐其民也,则将时用以取所求,是则其根源之异也。而读其书,尚知令行禁胜之必本于君身,聪明思虑,当付之众人而不自用,则又非诸法家之所能及矣夫!

《礼》《乐》《律》《历》四书,或曰褚少孙所补,或曰盖子长为之而未具,皆非也。其序《礼》《乐》,用意尤深。盖太初所定改正朔,易服色,已具《历书》及《封禅书》;至宗庙百官之仪,则袭秦故,不合圣制者。汉之乐,自文、景以前,习常肄旧而已。武帝所作十九章,文虽尔雅,然自《青阳》《朱明》《西曌》《玄冥》而外,多谀诞,且非雅声。其甚者,如《太乙马歌》,则汲黯所谓先帝、百姓不知其音者,故止序其大略,而不复排纂为书。盖伤汉之兴,几无所谓礼乐也。故于四时之歌明著其恉曰:“世多有,故不论。”则非为之而未具,明矣。其续以《戴记》、荀卿之文,或乃少孙所为邪?汉之乐既无可次,而律则往古成法,故独著其通于兵事,以为法戒。武帝改历,虽由公孙卿札书,而洛下闳运算,日顺夏正,于历术则无可议者,故直述其事。由此皆著书之义法,一定而不可易者,非故欲如此也。

其后四书,论系于书后,亦各有义焉。盖《河渠》《平准》,非若《礼》《乐》《律》《历》可前序其事,而以名物度数次列于后者。《封禅书》所载诸畤诸祠,虽有方色牲币之数,而皆秦、汉间妖妄不经之制,且与封禅无与也,故其事并详于书,而略见己意于后。惟《天官》宜与《律》《历》一例,特家世所掌,有独传其精义者;灾异之变,有亲得之见闻者;诸家之占,有考之而不合者,故列次众法于前,而以己意详论于后,所由与《律》《历》二书异也。七书皆通古今,而《平准》则汉一代之制,故独以古事附论于后而志慨焉。

《乐》《律》《天官》三书之末及《律书序》前后各附赘一节,意义无可推者,或亦少孙所为。然《秦纪》亦别载襄公后二百馀年事。岂子长摭拾旧闻,始将采用,后复置之,而录者不知而妄附与?是未可知也。

是篇之义,盖痛古礼遭秦而废,历汉五世而终不能兴也。盖秦有天下,杂采六国礼仪,而尽弃三代之旧,本以自便其淫侈,而汉诸帝半挟私意,而安秦仪,故首揭其恉。以谓先王制礼,所以宰制万物,役使群众者,皆出于天理之自然,而非人力所强设也。

其曰“至大行礼官,观三代损益”,盖叹古仪法之具存也。武帝时,河间献王尚得《邦国礼》五十六篇,况汉之初,秦、周间老师宿儒犹在,使高帝有志复古,文献非无征者?而叔孙通希世度务,虽有损益,大抵皆袭秦故。厥后以文帝之躬化,而惑于道家之言。武帝虽好儒术,实不能用。太初所定,不过改正朔,易服色,以文封禅。其宗庙百官之仪,袭秦之故,不合圣制者,遂著为典常,而垂之于后。过此以往,则去古愈远,复之愈难矣。

当是时,所招儒术之士,非不能定仪也,恐陈古义以拂时君之欲,故迁延观望至十馀年而不就耳。至或私议“古者太平,万民和喜,瑞应辨至,乃采风俗,定制作”,是深知礼意者。而适与武帝时四海骚然,人民愁病,灾异数见相反,故帝闻而恶之,观制诏御史云云,则惮复古而乐秦仪,情不能自掩矣。

子长盖深病乎此,而未敢斥言之,故伤其心于往事,而称孔子以正名不合于卫,其徒卒以沈湮,而志痛焉。河间献王所献《邦国礼》五十六篇,至唐犹存,而唐以前无议复者,犹秦志也。呜呼!子长其见之矣。

子长此序,非独痛时事也,其于终古礼俗之变,尽之矣。盖三代之礼,缘情依性,故能经纬人道,规矩无所不贯。上自宫寝、郊庙、朝廷之礼,既有以正君身,统百官,下逮黎庶、宫室、车服、饮食、嫁娶、丧祭,各授以节,而适其宜。所以宰制万物,役使群众,而人力无所庸者,此也。礼之失自春秋始,极于战国;至秦有天下,遂杂采六国之仪,而尽废三代之礼。盖将极情纵欲,凡势力之所能逞则恣焉,而深恶夫古礼之大为之防也。

夫人之生,莫不有耳目口体之欲,不为之节,则日就淫侈,而民力将有所不堪。故先王不禁其欲,而必以礼为防,所以救民之雕敝也。鲁,秉礼之国也,而僭郊禘;管仲,贤大夫也,而备三归;子夏,圣门之高弟也,而说纷华盛丽。故先王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犹惧民之逾其防也,况导以淫侈,而不为之制乎?

太初所定,不过改正朔,易服色,封泰山以及宗庙百官之仪;凡宫室、车服、饮食、嫁娶、丧纪下逮黎庶者无闻焉,而制辞乃曰:“百姓何望?”之数者虽尽善,与百姓何与?况其为袭秦之故,不合圣制者乎?汉之诸帝无论矣,独文帝之躬化,可以兴礼,而溺于道家之学,以为繁礼饰貌,无益于治,则于先王之缘情依性,经纬人道者,亦概乎其未之闻也。

夫无躬化,则礼不虚行。然有躬化,而不兴三代之礼,亦不足以化民成俗。

自周以前,上将纳民于轨物,而身先之;自秦以后,身不能由,而于民亦荡然不为之制。其宗庙百官之仪仅有存者,亦虚器耳,而定为典常,垂之于后者,自武帝始。自是天下遂安于秦仪,而不知三代所损益为何物矣。“洋洋美德乎!”其尚可复见也哉?此子长所以痛也。

武帝席文、景之盛,不能损满持盈,极情纵欲,穷兵四远,佚而不思其终,安而不惟其始。故首述虞氏君臣相敕,次及成王之恐惧善守,以为非大德莫能如斯也。其曰“海内人道益深,其德益至,所乐者益异”,盖谓不乐淫侈而乐损减,与众人之情异耳。君子能乐损减以自节其所乐,然后民得沐浴膏泽,歌咏勤苦,此海内之人道所以益深,而君德以斯为至也。其序《律书》,终于文帝之“烟火万里,可谓和乐”,用此义焉耳。

先王知助流政教,莫善于乐,而声之邪正,其感各以类应,故制《雅》《颂》之声以导之,治定功成,礼乐乃兴。故汉兴,高、惠、文、景,皆未暇遑,武帝不能以此时兴道致治,修礼正乐,而信方士,举慝礼,宠嬖幸,为新声,夜祠郊坛,男女杂歌,以流星为瑞应,则与夫躬明堂,陈雅乐,而万民咸荡涤邪秽以饰厥性者,异矣。

夫六国及秦二世不过以郑声自为娱,而武帝乃次《马歌》,荐于宗庙,汲黯所谓先帝、百姓岂知其音,盖痛哉其言之也!然自仲尼不能与齐优并容于鲁,黯言虽切,安能遏帝之侈心,而辨延年等之妄哉?呜呼!秦之衰,李斯犹能直谏,而弘乃以黯为当族,则视赵高而又甚矣。“股肱不良,万事堕坏”,此可为流涕者与!序《乐》至此,则更无可言者矣,而少孙乃疑其辞事之未终而续焉。夫《平准》著天变人祸,皆由兴利之臣,故以“烹弘羊乃雨”终;而此书痛弘以谗佞陷其君,故以虞氏之君臣相敕始。是二书之义法也,而少孙未之或知邪?

《班史》载武帝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河间献王献雅乐,俾乐官存肄而不常御,所常御及郊庙,皆非雅声,而内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乐府,皆郑声。故是书于郑声之祸,独寓意于春秋、六国及秦二世,而武帝所兴新乐,仅载十九章,且称其多尔雅之文,然于其中特举四时之歌,则舍是无足论者矣。

自郑音之兴,历数百年,更三代,而时君世主无不流沔于此。故曰:德至者,所乐益异,谓与春秋、六国、秦、汉之君异也。河间献王所献雅乐,弘尝谓其音中正雅;乃不能辅帝荐之郊庙,反因论《马歌》以陷直臣。方是时,凡帝过举,皆弘以谀佞成之。“股肱不良,万事堕坏”,所目击而心痛也。不然,则有虞氏之赓歌,何为读之而流涕哉?

“神生于无,形成于有,形然后数,形而成声。故曰神使气,气就形,形理如类有可类。或未形而未类,或同形而同类。类而可班,类而可识。圣人从天地识之别,故从有以至未有,以得细若气,微若声。然圣人因神而存之,虽妙必效情,核其华,道者明矣。非其圣心以乘聪明(“其”当作“具”。),孰能存天地之神而成形之情哉?神者,物受之而不能知及其去来,故圣人畏而欲存之。唯欲存之,神之亦存。其欲存之者,故莫贵焉。”

神者,乐之精华,所以动天地、感万物之实理也。生于无形者,太虚之籞缊也。成于有形者,播于乐器,然后声生而神寓也。数者,十二律三分损益之数也,播于有形之乐器,然后其自然之数一一形见,而成宫、商、角、征、羽之声也。神使气者,以天地之神而运于人之气也。气就形者,以人之气而就乎乐器也。凡音之高下疾徐,皆以人气之大小缓急调剂而成,故曰就也。既播于有形之乐器,则其理如物类之群分而有可别矣。方其未播于乐器,初无宫、商、清、浊之可别,所谓未形而未类也。既播于乐器,则锺、磬、管、弦,凡同形者,音必相似,所谓同形而同类也。然虽同形同类,而一器之中,其音之清浊高下,又各自有别。类而可班者,制器而可别其度也。类而可识者,审音而可识其分也。凡此皆天地阴阳之理,自然而有别者也。

圣人知天地之理,而识其所以别者,故能从有以至未有,而得细于气微于声者,所谓神也。有者,器数之既形也;未有者,器数之未形也。声气辨于既有器数之后,而神存于未有器数之先,故从有以至未有,然后可以探声气之本而得其神也。然圣人虽识天地之神,而苟无以存之,众人不能用也。故制为器数以存之,则其理虽微妙,必因器数而各效其情矣。效者,呈也;情者,实也;华者,器数之形;道者,神理之运也。核其器数而无差忒,则神理之运,亦可得而明矣。非天地之神,本具于圣人之心,而作律之圣人,又乘其聪明之独擅,以核乎器数之分,岂能存天地之神,而使声气之实理,各效于器数之中哉?圣人辨器数以著声音之实理,所谓成形之情也。

神者,天地之所以鼓物,故神之去来,物之衰旺视焉,而物常受之而不能知。如闻声知胜负,而胜者、负者不自知也;审乐知兴亡,而兴者、亡者不自知也。而其情毕效于声乐,故圣人畏而欲存之。唯欲存之,故设为器数,而神亦于是乎存。其欲存之者,圣心聪明之所寓也,故莫贵焉。

是书所讥武帝事,义皆显著。独杂引古事,则意各有指。武帝名为敬鬼神之祀,而以封禅合不死,郊畤秘祝,不过与祠神君、灶鬼同意耳!盖好神而实比于慢矣。故首载夏孔甲好神,三世而亡,殷武乙慢神,三世而亡,复大书始皇封禅,后十二岁秦亡,示无德而渎于神为亡征也。殷二宗遇物变,惧而修德,国以兴,历年以永,示宝鼎、一角兽,不足为符应也。其详秦先世事及史敦、史儋语,以雍之诸祠兴于秦,而敦、儋妄称符命,以启二君之汰,为方士怪迂语之微兆也。苌弘欲以物怪致诸侯,无救于周之衰,而身为僇,则以方祠诅匈奴、大宛者可知矣。秦穆公病寤,而世传为上天。穆公死年有征,则黄帝鼎湖之事,乃此类耳。管仲能设事以止桓公之欲,而汉公卿乃徇方士以从君于昏,是可叹也。

夫孔子论述六艺,无及封禅者,则非古帝王之典祀明矣。传所言易姓而王,封禅者七十馀君,姑无论其有无,信曰有之,亦功至德洽,而告成于天,如成王乃近之耳。岂以是为合不死之名,接仙人蓬莱士之术乎?所谓群儒不能辨明封禅事者,此也。故其发端即曰:“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谓非以是致怪物与神通耳。

天官书》论曰:“自生民以来,世主曷尝不历日月星辰?”盖以太初改历,乃以辛巳朔旦冬至,合公孙卿札书所云黄帝合而不死。故用此赞飨,而颁历之诏复布告天下,使明知之。古之历日月星辰者固如是乎?其义盖与是书相发也。

是书义意尤隐深者,其称“或问禘之说”。盖谓禘虽典祀,然不知其义,礼不虚行,况以封禅致怪物与神通乎?礼之渎,季氏尝旅于泰山,孔子讥之,谓神弗享也,则以封禅合不死者,神其享之乎?

汉兴六十馀年,“天下乂安,荐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者,谓经礼雅乐宜以时兴也,岂谓其中于方士之怪迂语哉!世言黄帝尝用事于雍畤,以语不经见,搢绅者尚不道,况天子赞飨郊坛,制诏海内,而用“黄帝得宝鼎神策”合而不死之邪说乎?夫封禅之仪,虽湮灭不可详,而事则可辨,以为“合不死之名”,虽秦皇帝之世,未尝有此,惜乎诸儒不能辨明其事也。然犹幸其束于《诗》《书》古文,孔子所论述,不至如方士之骋其诞耳。

篇中著孔子论述六艺,不及封禅,又曰“维成王近之”。盖谓传所称封禅者七十二君,本无稽之言,但以是致怪物与神通,则举之不以其事,而上古封禅之有无,又不足辨矣。此子长之微指也。

《迁》序十表,惟《十二诸侯》《六国》《秦楚之际》《惠景间侯者》称“太史公读”,谓其父所欲论著也。故于《高祖功臣》称“余读”以别之。

周之衰,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事由五伯,而其微兆则在共和之行政;秦并六国,以周东徙,乘其险固形势,故僭端早见于始封。自虞、夏、殷、周及秦,代兴皆甚难,而汉独易,以秦之重而无基也。先王之制封建,本以安上而全下,故惟小弱乃能奉职效忠。此数义者,实能究天人之分,通古今之变,或迁所闻于父者信如斯,或其父所未及,而以所学推本焉,要之皆义所弗害焉尔。

其自序曰:“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不敢阙。”而本纪、八书、世家、列传,无称其父者,故揭其义于斯,则踵春秋以及秦灭汉兴,文、景以前(谈语迁:“自获麟以来,四百馀年,史记放绝,余甚惧焉。”),凡所论述,皆其父所次旧闻具见矣。

十篇之序,义并严密,而辞微约,览者或不能遽得其条贯,而义法之精变,必于是乎求之,始的然其有准焉。欧阳氏《五代史志考》序论遵用其义法,而韩、柳书经子后语,气韵亦近之,皆其渊源之所渐也。

篇中皆用秦事为经纬,以诸侯史记及周室所藏尽灭于秦火,所表见六国时事,皆得之秦记也。独举三晋、田齐,以是《表》踵《春秋》之后,燕、楚旧国,事具《春秋》,且乱臣窃国,晏然不讨,而中原尽为所据,此世变之极,天下所以竞于谋诈而弃德义如遗迹也。

秦之德义,无足比数,而卒并天下,乃前古所未有。故求其说而不得者,或本以地形,或归诸天助,又或以物所成孰之方,宜收功实,而不知秦之得意,盖因乎世变。是何也?以谋诈遇德义,则民之归仁,沛然谁能御之;以谋诈驭谋诈,则秦之权变,非六国所能敌,其成功非幸,此所谓世变之异也。世变异,则治法随之,故汉之兴多沿秦法。

昔三代受命,相继相因,孔子推之,以为百世可知。秦始变古,而《传》乃曰“法后王”,何也?孔子之所谓因者,礼也。天不变,道亦不变;迁之所谓法者,政也,政必逐乎情与势而迁。“近己而俗变相类,论卑而易行”,乃情之不谋而同,势之往而不反者也。故迁之言,亦圣人所不易也。其诮学者以不道秦事为耳食,盖深感世变而诡其辞以志痛与!

驺衍以下十一人,错出《孟子荀卿传》,若无伦次,及推其意义,然后知其不苟然也。盖战国时,守孔子之道,而不志乎利者,孟子一人耳;其次惟荀卿,而少驳矣。故首论商鞅、吴起、田忌以及从横之徒,著仁义所由充塞也。自驺衍至驺奭,说犹近正,而著书以干世主为志,则已骛于功利矣。其序荀卿于衍、奭诸人后者,非独以时相次也。荀卿之学,虽不能无驳,而著书则非以干世,所以别之于衍、奭之伦也。自公孙龙至吁子,则舛杂鄙近,视衍、奭而又下矣。至篇之终,忽著墨子之地与时,而不一言其道术;盖世以儒、墨并称久矣,其传已见于荀卿所序列,而不必更详也。

夫自汉及唐,《庄》《列》皆列于学官,而《孟子》犹未兴。以韩子之明,始犹曰孔、墨必相为用,而较孟子于荀、扬之间。子长独以并孔子,一篇之中,其文四见。至荀卿受业于孔氏之门人,则弗之著也。老、庄、申、韩、衍、奭诸人皆有传,而墨子则无之,盖孟子拒而放之之义。然则子长于道,岂概乎未有闻者哉!

太史公传老子,著其国焉,著其邑焉,著其乡焉,著其里焉,外此无有也;著其氏焉,著其名焉,著其字焉,著其谥焉,著其官守焉,外此无有也;著其子焉,著其孙焉,著其孙之元来焉,于其子孙元来,仍著其爵焉,著其封焉,著其仕之时与国焉,著其家之地焉,外此无有也。盖世传老子,多幻奇荒怪之迹,故特详之,以见其生也有国邑、乡里、名字,其仕也有官守,其终有谥,其身虽隐而子孙世有封爵、里居,则众说之诞,不辨而自熄矣。

世传所以多幻怪者,盖因老子见周之衰而隐去,莫知所终,故不详其年寿所极。而同时有老莱子,言道家之用,后百馀年有周太史儋号为能前知,儋、聃同音,故其传与老子相混,“世莫知其然否”。列序及此,然后正言以断之曰:“老子,隐君子也。”则非有幻怪明矣。终之曰:“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则著书言道德者乃李耳,而儋与老莱子别为二人明矣。

始吾友层绳实为是解,微层绳不知太史公用意如此也。而层绳既殁,其所述盖无传焉。由是言之,凡古书之存而后人不得其意,与得之而其说无传者,可胜道哉!

世人皆悲子胥以忠死,吾独惜其所以处死者未得也。其谏夫差,语皆阔于事情。使员曰:“吴之于越,非伐国而求其服也。王忘王之使人立于庭,出入呼王而告以先王之痛乎?匹夫含怨,犹必剚刃仇人之胸,况句践亲用戈于先王,伤未及舍而卒?非函句践之首,以入先王之庙,则臣子之事不终。今力实能诛而纵焉,吾恐先王负恫于九原,而不歆王祀也!”如是,则夫差虽惭忿以杀子胥,而必不释句践。句践死,则越不为沼,而吴亦不至大泯矣。子胥之智非不及此也,毋乃少历闵凶,功见名立,而重犯忌讳以危身与?而竟不能保其终,惜哉!

子长序《儒林》曰:“余读功令,至于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盖叹儒术自是而变也。古未有以文学为官者,以德进,以事举,以言扬。《诗》《书》、六艺特用以通在物之理,而养其六德,成其六行焉耳。战国、秦、汉所用,惟权谋材武。其以文学为官,始于叔孙通弟子以定礼为选首,成于公孙弘请试士于太常,而儒术之污隆,自是而中判矣。

其意盖曰:自周衰,“王路废而邪道兴”,孔子以儒术正之,道穷而不悔。其弟子继承,虽陵迟至于战国,儒学既绌焉,而孟子、荀卿独遵其业;遭秦灭学,齐、鲁诸儒讲诵不绝。汉兴七十馀年,自天子、公卿皆不悦儒术,而诸老师尚守遗经。其并出于武帝之世者,皆秦、汉间摧伤摈弃,而不肯自贬其所学者也。盖诸儒以是为道术所托,勤而守之,故虽困而不悔。而弘之兴儒术也,则诱以利禄,而曰“以文学礼义为官”,使试于有司;以圣人之经为艺,以多诵为能通,而比于掌故。由是儒之道污,礼义亡,而所号为文学者,亦与古异矣。

子长所读功令,即弘奏请之辞也。自孔子以来群儒相承之统。经战国、秦、汉,孤危而未尝绝者,弘乃以一言败之,而其名则曰厉贤材,“悼道之郁滞”,不甚可叹乎!

嗟夫!汉之文学虽非古,犹以多诵为通经也。又其变遂滥于词章,终沉冥而不返焉。然则子长之所虑,其远矣哉!

是书叙儒术至汉兴,首曰“于是喟然叹‘兴于学’”,继曰“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终曰“自此以来,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骤观其辞,若近于赞美;故“废书而叹”,皆以为叹六艺之难兴也。然其称“叹兴于学”也,承太常诸生之为选首;称“学士乡风”,承公孙弘以白衣为三公;称“斌斌多文学之士”,承选择备员,则迁之意居可知矣。其述诸经师,备及弟子、子孙之为大官,而首于申公之门,别其治官民,能称所学者,不过数人,而复正言以断之曰:“学官弟子行虽不备,而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数。”其刺讥痛惜之意,不亦深切著明矣乎!

其于孔子之门独举五子,若曰是于圣门,非殊绝也,而“大者为师傅卿相,不者友教士大夫”,其受业于子夏之伦者,亦“为王者师”,盖儒者宁隐而不见,其出也,必不肯自轻其道如此。今乃以记诵比掌故,补卒史,此中尚有儒乎?由弘以前,儒之道虽郁滞,而未尝亡;由弘以后,儒之途通,而其道亡矣。此所以废书而叹也!而习其读者,乃以为赞美之辞,噫,失之矣!

太史公裁割更易《尚书》《左传》,或辞意不完,而于《国策》,有远过本文者。其序聂政事曰:其姊嫈闻之,乃于邑曰:“是吾弟与?嗟乎!严仲子知吾弟。”盖韩、卫悬隔,政又自刑以绝踪,其姊非闻而骇且疑,无缘遂如韩市也。既见政尸,而列其名,并为严仲子死,则他无可言者矣。故曰:“乃大呼天者三,卒于邑悲哀而死政之旁。”其本文一切不具,乃曰:美哉!气矜之隆,可以过贲、育,高成荆矣。世有乍见所亲皮面、抉眼、屠肠,而从容赞美如途人者乎?观太史公所增损,乃知本文之疏且拙也。

盖《国策》本记言之书,中间序事,多者不过数语,而亦未有殊绝者。余少读《燕策荆轲刺秦王》篇,怪其序事类太史公,秦以前无此。及见《刺客传赞》,乃知果太史公文也。彼自称得之公孙季功、董生所口道,则非《国策》之旧文决矣。盖荆轲之事虽奇,而于策则疏。意《国策》本无是文,或以《史记》之文入焉,而削高渐离后事,以事在六国既亡后耳。

《楚世家》载弋者说顷襄王,真战国之文也,而《国策》无之。盖古书遭秦火,杂出于汉世,其本文散轶,与非其所有而误入焉者多矣,不独是篇为然也。

《萧相国世家》所叙实绩仅四事,其定汉家律令及受遗命辅惠帝皆略焉。盖收秦律令图书,举韩信,镇抚关中,三者乃鄂君所谓万世之功也。其终也,举曹参以自代而无少芥蒂,则至忠体国可见矣。至其所以自免,皆自他人发之,非智不足也,使何自觉之,则于至忠体国之道有伤矣。故终载请上林空地,械系廷尉。明何用诸客之谋,非得已耳。若定律令,则别见《曹参》《张苍》传。何之终,惠帝临问而举参,则受遗命不待言矣。盖是二者,于何为顺且易,非万世之功之比也。

《班史》承用是篇,独增汉王谋攻项羽,何谏止,劝入汉中一事。在固亦自谓识其大者,然其事有无未可知。信有之,亦谋臣策士所能及也,且语甚鄙浅,与何传气象规模不类。柳子厚称太史公书曰洁,非谓辞无芜累也,盖明于体要,而所载之事不杂,其气体为最洁耳。以固之才识,犹未足与于此,故韩、柳列数文章家,皆不及班氏。噫,严矣哉!

太史公于汉兴诸将,皆列数其成功,而不及其方略,以区区者,不足言也。惟于信,详哉其言之。盖信之战,刘、项之兴亡系焉,且其兵谋足为后世法也。然自井陉而外,阳夏、潍水之迹盖略矣。其击楚破代,亦约举其成功。至定三秦,则以一言蔽之,而其事反散见于他传。盖汉、楚之争,惟定三秦为易,虽信之部署,亦不足言也。左氏纪韩之战,方及卜徒父之占,而承以“三败及韩。”乍观之,辞意似不相承,然使战韩之前,具列两国之将佐,三败之时地,则重膇滞壅,其体尚能自举乎?此纪事之文,所以《左》《史》称最也。

其详载武涉、蒯通之言,则微文以志痛也。方信据全齐,军锋震楚、汉,不忍乡利倍义,乃谋畔于天下既集之后乎?其始被诬,以“行县,陈兵出入”耳。终则见绐被缚,斩于宫禁,未闻谳狱而明征其辞,所据乃告变之诬耳。其与陈豨辟人挈手之语,孰闻之乎?列侯就第,无符玺节篆,而欲“与家臣夜诈诏,发诸官徒奴”,孰听之乎?信之过,独在请假王与约分地而后会兵垓下。然秦失其鹿,欲逐而得之者多矣。蒯通教信以反,罪尚可释,况定齐而求自王,灭楚而利得地,乃不可末减乎?故以通之语终焉。

桑弘羊以心计置均输、平准,阴与民争利,所谓“涂民耳目,几无行”者也,故因老子之言而连及之。然后推原本始,以为中古而后,嗜欲渐开,势不能闭民欲利之心以返于太古之无事。故其善者,亦不过因之、利道之而已。其次教诲整齐,犹能导利而上下布之,未闻与民争也。“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所谓因之,利道之也。至于教诲整齐,则太公、管仲犹庶几焉。独不及最下者之争,盖其事已具于《平准》矣,故于此书,惟见义于群下。

其称患贫也,极于“百室之君,万家之侯,千乘之王”而止,盖不敢斥言也。其称“贤人深谋廊庙”,谓赵绾、王臧之属耳。世有“守信死节”,而志“归于富厚”者乎?特论议朝廷时之軿语耳。“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谓公孙弘、倪宽之属也,故侪之于“攻剽椎埋”、“赵女郑姬”。而一篇之中,再致意于“素封”,谓以公卿大夫为“归于富厚”之径涂,转不若素封者之无可丑耳。

其正言断辞,则皆于庶民之货殖者发之。故曰:“居之一岁,种之以谷;十岁,树之以木;百岁,来之以德。德者,人物之谓也。”又曰“本富最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匹夫编户,犹以奸富为羞,况人物所托命,乃不务德,而用心计以与民争?是不终日之计也,果可以涂民之耳目邪?

《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是篇两举天下地域之凡,而详略异焉。其前独举地物,是衣食之源,古帝王所因而利道之者也;后乃备举山川境壤之支凑,以及人民谣俗、性质、作业,则以汉兴,海内为一,而商贾无所不通,非此不足以征万货之情,审则宜类而施政教也。两举庶民经业之凡,而中别之。前所称农田树畜,乃本富也;后所称贩鬻僦贷,而末富也。上能富国者,太公之教诲,管仲之整齐是也;下能富家者,朱公、子赣、白圭是也。计然则杂用富家之术以施于国,故别言之,而不得侪于太公、管仲也。然自白圭以上,皆各有方略,故以“能试所长”许之。猗顿以下,则商贾之事耳,故别言之,而不得侪于朱公、子赣、白圭也。是篇大义与《平准》相表里,而前后措注,又各有所当如此,是之谓“言有序”,所以至赜而不可恶也。

夫纪事之文成体者,莫如左氏,又其后,则昌黎韩子。然其义法,皆显然可寻。惟太史公《礼》《乐》《封禅》三《书》及《货殖》《儒林传》,则于其言之乱杂而无章者寓焉。岂所谓“定、哀之际多微辞”者邪!

子长作《封禅书》,著武帝愚迷,而序其父之死,则曰:“是岁,天子方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又记其言曰:“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命也夫!”余少读而疑焉。及读《封禅书》,至“群儒不能辨明封禅事”,然后得其意。盖封禅用事虽希旷,其礼仪不可得而详,然以是为“合不死之名,致怪物,接仙人蓬莱士”之术,则夫人而知其妄矣。子长恨群儒不能辨明,为天下笑,故寓其意于《自序》,以明其父未尝与此。而所为发愤以死者,盖以天子建汉家之封,接千岁之统,乃重为方士所愚迷,恨己不得从行而辨明其事也。

所记群祀,惟太畤、后土二祠自著其名,而寓其意于篇末曰“五宽舒之祠”,示太畤、后土二祠而外,皆宽舒成之,而己不与其议也。独其《自序》曰:奉使适反,“见父于河、洛之间”,则是岁封禅,其父子皆未与明矣。而《封禅书后论》则自谓从行,岂所从者,乃其后五年一修之封与?

子长之言曰:“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难为浅见寡闻者道。”然则读子长之书者,不求其所以云之可乎?

《史记世表》曰“太史公读”者,谓其父也,故于己所称,曰“余读”以别之。其他《书》《传》篇首及中间标以“太史公曰”,则褚少孙之妄耳。故凡篇中去此四字,文正相续。

惟是篇“先人有言”,与上不相承,盖按之本二篇也。其前篇,迁之家传也。其父欲论次史记,而迁为太史令,石室金匮之书;其先世世掌天官,而迁改天历,“建于明堂”,则传之辞事毕矣。后篇,则自述作书之指也。“自黄帝始”以上,通论其大体,犹《诗》之有《大序》也;百三十篇各系数言,犹《诗》之有《小序》也;《本纪》十二曰“著”者,其父所科条也;馀书曰“作”者,己所论载也;总之曰“为太史公书序”者,明是书乃其父之书,而己不敢专也。其《本传》曰:“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不敢阙。”故序书既终,而特以是揭其义焉。其覆出“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盖举其凡计,缀于篇终,犹《卫霍列传》,特标左方两大将军及诸裨将名耳。自少孙于首尾加“太史公曰”,而中答壶遂及遭李陵之祸,并增“太史公”三字, (《汉书》十年而遭李陵之祸。)遂使《世表》称“太史公读”者,几不辨为何人,而是篇所述,辞指暧昧,不可别白。夫是篇,迁之家传也,故于其父,始称名,而继则以爵易焉。乃复自称爵,以混于其父可乎?此以知为少孙所增易也。

古书篇帙既有伪乱,学者从百世下,凭臆以决之,所恃者,义意有可寻耳。然世士溺于所传旧矣,知其解者,果可以旦暮遇之邪?

甚哉,《班史》之疏于义法也!太史公序《礼》《乐》,而不条次为书。盖以汉兴,礼仪皆仍秦故,不合圣制,无可陈者。郊庙乐章,并非雅声。故独举《马歌》,藉黯言以明己意,且以著弘之阴贼耳。其称引古昔,皆与汉事相发,无泛设者。

固乃漫原制作之义,则古礼乐及先圣贤之微言,可胜既乎?是以不贯不该,倜然而无所归宿也。其于汉之礼仪则缺焉,而独载《房中》《郊祀》之歌及乐人员数。夫郊庙诗歌,乃固所称体异《雅》《颂》,又不协于锺律者也。既可备著于篇,则叔孙所撰,藏于理官者,胡为不可条次以姑存一家之典法乎?用此知韩、柳、欧、苏、曾、王诸文家叙列古作者,皆不及于固,卓矣哉!非肤学所能识也。

《春秋》之义,常事不书,而后之良史取法焉。昌黎韩氏目《春秋》为谨严,故撰《顺宗实录》削去常事,独著其有关于治乱者。《班史》义法,视子长少漫矣,然尚能识其体要。其传霍光也,事武帝二十馀年,蔽以“出入禁闼,小心谨慎”;相昭帝十三年,蔽以“百姓充实,四夷宾服”,而其事无传焉。盖不可胜书,故一裁以常事不书之义,而非略也。其详焉者,则光之本末,霍氏祸败之所由也。

古之良史,于千百事不书,而所书一二事,则必具其首尾,并所为旁见侧出者而悉著之,故千百世后,其事之表里可按而如见其人。后人反是,是以蒙杂暗昧,使治乱贤姧之迹,并昏微而不著也。

是《传》于光事武帝,独著其“出入殿门下,止进不失尺寸”,而性资风采可想见矣。其相昭帝,独著增符玺郎秩、抑丁外人二事,而光所以秉国之钧,负天下之重者,具此矣。其不学专汰,则于任宣发之,而证以参乘,则表里具见矣。盖其详略虚实措注,各有义法如此。然尚有未尽合者,昌邑失道之奏不详,不足以白光之志事。至光之葬具,显及禹、山之奢纵,宣帝之易置其族姻,则可约言以蔽之者也,具详焉,义无所当也。假而子长若退之为之,必有以异此也夫!

此传尤班史所用心。其钩抉幽隐,雕绘众形,信可肩随子长。而备载莽之事与言,则义焉取哉?莽之乱名改作,不必有征于后也。其奸言虽依于典诰,犹唾溺耳,虽用文者无取也。徒以著其晙张为幻,则举其尤者以见义可矣,而喋喋不休以为后人诙嘲之资,何异小说家驳杂之戏乎?汉之朝仪礼器一切阙焉,而具详莽所易职官、地域之号名,不亦舛乎?

冯道事四姓十君,窃位固宠于篡弑武人之朝。其丑行秽言必多矣,欧公无一及焉,而转载其直言美行及所自述,与“当时士无贤愚皆喜为称誉,至拟之于孔子”,是之谓妙远而不测也!

书五代史安重诲传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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