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杨维桢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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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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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有高而弗当,义有奥而弗通,若是者,后世有传焉?无有也。又况言厖而弗律、义淫而无轨者乎!自孔氏后,立言传世者,不知几人焉;其灭没不传、卒于齐民共腐者,亦不知几人焉。姑以唐人言之,卢殷之文凡千馀篇;李础之诗凡八百篇;樊绍述著《樊子书》六十卷,杂诗文凡九百馀篇,今皆安在哉?非其文不传也,言厖义淫,非传世之器也。自今观之,孔孟而下,人乐传其文者,屈原、荀况、董仲舒、司马迁,又其次王通、韩愈、欧阳修、周敦颐、苏洵父子。逮乎我朝,姚公燧、虞公集、吴公澄、李公孝光,凡此十数君子,其言皆高而当,其义皆奥而通也。

虞、李之次,复有鹿皮子者焉,著书凡二百馀卷。予始读其诗,曰李长吉之流也。又读其赋,曰刘禹锡之流也。至读其所著书,而后知其可继李、虞,以达乎欧、韩、王、董,以羽仪乎孔、孟子。盖公生于盛时,不习训诂文,而抱道大山长谷之间,其精神坚完足以立事,其志虑纯一足以穷物,其考览博大足以通乎典故;而其超然所得者,又足以达乎鬼神天地之宜。其文之所就可必行于人,为传世之器无疑也。

予怪言厖而义淫者,往往家自摹刻,以传布于世,富者怙资以为,而贵者又怙势以为,意将与十一经、历代诸子史并行而无敝。不知屈氏而次,彼虽欲不传不得也;必藉贵富以传,则贵富灭而文亦灭矣。呜呼!贵富者不足怙以传,而后知文字之果足以传世也。文如鹿皮子而不传,吾不信也!

予以鹿皮子同乡浙之东,而未获识其人,其子季持文集来,且将其命曰“序吾文者必会稽杨维桢也”,于是乎序。

鹿皮子陈氏,名樵,字君采,金华人,居圁谷磵,常衣鹿皮,自号鹿皮子云。

括之士以时文名于今日者,有林君则氏、叶见山氏、徐景熹氏、刘伯温氏、项子华氏;以古学名者,则有郑息堂公、洪乐闲公、叶壶谷公、留万石公。时文、古学使通能之,则有不工者矣。

留君睿养愚乃万石公之从孙也,过余姑苏所次,出巨册一编,视曰:“此睿之杂著也。先生号知文,幸为睿评而赐之序首焉。”

予始读其传志各一首,客来辍之,夜张灯继读之,箴铭诗赋乐词些语凡若干首,皆声毗法洽,各适其职。明日,又读其时文,所攻《尚书》义若干通,又辞敷义鬯,不谬夫古史氏传心之旨。为之大异曰:“古学与时文不通能,而何留君之通能乎?予闻括为山洲,而留君所居山水为尤胜,山有曰龙、曰鹤、曰文、曰锦、曰九楼,溪有曰好溪,石响石,潭有曰神潭。山川润气出为雨云,清明之英为日月之华,小秀于草木,而大秀于人。留君其大秀者欤?不然,括士之不兼长者,留君不克兼也。虽然,学古而后文古也,文之谐于古者必不谐于今。韩子论时之文曰‘予大惭者,人以为大好’,留君有志于今文为进取计,则不可以不惭者为之矣。以惭者为之,则于古者不能不悖矣。留君将何以处此?”留君曰:“睿宁以古不惭者病于今,毋宁以不大惭于今者病于古也。”遂书为序。

秦汉之士无时文,以其所陈说于上者皆近乎古,而未有立体制、定格律以为去取,如唐宋以来号为举业者也。韩愈氏病之,以为大惭者大好,则时文不可以传世也谂矣。我朝设科取士虽沿唐宋,而其制则成周,文则追古于唐宋之上,故科文往往有可传者。然有司大比之所选者,又不若师儒义试之所为取为优也,何者?大比之所选,仅一日之长;而义试之所取,则宽以岁月之所得也。大比开而作者或有遗珠之憾,则主司之负诸生也。义试开之,作者或无擅场之手,则诸生之负主司也。

嘉禾濮君乐闲为聚桂文会于家塾,东南之士以文卷赴其会者凡五百馀人,所取三十人,自魁名吴毅而下,其文皆足以寿诸梓而传于世也。予与豫章李君一初实主评裁,而葛君藏之、鲍君仲孚又相讨议于其后,故登诸选列者,物论公之,士誉荣之。即其今日之所选者,莫盛于江浙,而江浙之盛,饶、信为称首者。乡评里校之会,岁不乏绝也。今饶、信之盛,移于嘉禾,嘉禾之贤守长实为集贤凌公,颛务古文而崇化文士。有名世者作,不惟斯文增重,而嘉禾之文风义俗从而振焉。则文会之作,固有补于司政者不少也。

斯文锓梓,濮君又求一言以叙首,于是乎书。

余生晚,不及识庐陵曹先生,及来钱唐,获睹《与刘志善书》。书言刘光伯、杜子美诸人之学不闻道,王氏、陆氏之学为无用之空谈,独有志于述礼乐、征文献,余已异其为人,恨不得与之共世同里闬接其言议也。未几,其子希颜以南陵遗槁来,则知先生抱有用之才,不见于世,而见者惟此耳。吁!编简零脱曾无几矣,诗凡若干篇,文仅二十有九首,皆津津焉善言世故,综之以往史,而宿之以圣贤之理,非代之学者谬悠无边畔、芜涩险怪以为辞者之所可及也。观其翁彦杨之让议,则《范史》不无佚鸿子夺之悖;李庚伯之《孝纪》,则鄠人对亦不无忍薄之愧。议之近于情而依理,虽古之人惧焉,况今之缪悠为学而芜怪为文者邪?

先生之学之才如此,而世不材其人、利其道,岂不愧当代君子乎?予求生其人于今之所接者不能,为愧盖益甚矣。《孟子》以“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尚论其世也。谨为之编次及正其脱讹而,且志其尾,以寄余尚友之心云。

干将之器利可刺锺,然其利之司于人者,有当不当焉,君子以御寇,利也;盗持以杀人,亦利也。文章大利器也,而妄庸者轻用之世,无时分寸利,而危至于杀人。吁!可不慎诸?故司文者,不以轻属妄庸,戛戛乎难其人者,诚以利器之雄伟不当,而有摧陷廓清之功者也。自今求其人于《六藉》而下,斤斤邹一人、楚一人、燕一人、西汉三人、唐二人(通、愈),宋三人(周、程在焉)、今姚(牧庵)、虞(邵庵)而次,未以数断(句)。之数人之文,实代之利器,而利之当于人者也,皆雄伟不当而有摧陷廓清之功者也。今之妄庸者蔓衍草积,动自哆大曰:“吾文,邹楚而降之文也,当有传也。”布于今与后,不必越五年十年,其蔓衍草积者已与粪土同腐,传何有乎!

括苍王廉氏为文凡若干篇,遭兵火而失者过半,今拾遗稿及续为文又若干卷。王子读书二十年,而始敢为文,盖有利器之本。其为人磥砢有奇节,又有利器之操者也,知其利器不无用于世。不无用于世,则其传于人,与妄庸者异也必矣。书以序之。

我朝文章,肇变为刘、杨,再变为姚、元,三变为虞、欧。揭宋而后,文为全盛,以气运言则全盛之时也,盛极则亦衰之始。自天历来,文章渐趋委靡,不失于蒐猎破碎,则沦于剽盗灭裂,能卓然自信、不流于俗者几希矣。吾尝以近代律今之文,仅得与曾巩、苏辙、王安石、李清臣、陈无已之流相追逐、相亡而中衰也,已不得步武于陆游、刘克庄、三洪,矧叶适、陈傅良、戴溪乎?不得步武于叶适、戴溪、陈傅良,矧晁、张、秦、黄乎?不得步武于晁、张、秦、黄,矧二苏、欧阳乎?时则举子之伎兴矣,不惟代无作者,而鉴识衡定为之先者,无其人也亦久矣。

吁!吾于此求夫笃于自信、不为流俗所移者,东浙之士斤四三人,曰王廉氏其一也,其为文不谐于人。人则以鉴识衡定者属于吾,吾每为之起畏。谂其追古作者,则西京而上,秦与燕也,楚之《骚》也,春秋之《国语》也,班固、崔枿而下弗论也。若是者,其时于一己之独,不以一代之气运盛衰为高下者也,岂不伟欤!吾使魏生镇录其追于古者,而告诸学古之友云。

文章非一人技也,大而缘乎世运之隆污,次而关乎家德之醇疵。当世运之隆,文从而隆;家德之醇,文从而醇。士以文墨为能事,幸而生乎昭运之代,又幸而出乎明德之家,若吾宗文举者,非其人也乎?

文举,通征先生之嗣也。先生领台檄主文浙闱时,予实列同考,听先生言议,凛然为起立。知先生之学出道江张氏,张氏之学出紫阳朱子,故其为议论文章,不一于正不出也。二十年来,先生之宰树共矣。幸先生有后如文举,获见予吴门次舍,示所著碑铭叙志箴颂论赞凡若干卷,累日读之,喜其识职而备毗于律,理察而其言沛如也。予自居吴门,阅今之名能文者,无虑数十家,类未有及文举者,则知文举之得其本于家,而又丁乎气运之盛于国家者,非庸众人之所同也昭昭矣,抑吾临文有感也。

先生入翰苑不两月,辄谢病归,高文大册不一二见诸史院;而文举之文,亦多遐方下邑之所撰录,未及铺张乎帝畿也。嘻!文举之文,岂遽尽于是编也哉!夫兰台芸馆,文章之居,编摩述作文章之职也。居其居而书,夫言职者或有矣,顾有得其职而不居其居者,吾不信也,文举尚以吾言俟之。皇元一经,业且作矣,文举尚以吾言勉之。至正戊子十二月序。

《三传》有功于圣经者,首推左氏,以其所载先经而始事,后经以终义,圣人之《经》断也,左氏之《传》案也。欲观《经》之所断,必求《传》之所纪事之本末,而后是非褒贬白也。然考经者,欲于寸晷之际,会其事之本末,不无翻阅之厌,于是类编者欲出焉。钜鹿魏生德刚,初授《春秋》经学于应君之邵,应君始又执经于吾,吾于《三传》有所考索,必生焉是资。其暇日,以左氏所记本末不相穿贯者,每一事各为始终,其类编之,名曰《春秋左氏传类编》。昔铎椒、虞卿辈各作《左氏钞撮》,其书盖约言之编耳,未知求经统要也。生之是编,岂《钞撮》可以较小大哉!予念其用工之勤,俾缮写成帙,传于同门之士。生且求言以为序。

予于《春秋》诸家有《定是之录》,凡十有二卷,未敢传于世也。盖《经》有不待《传》而明者、因《传》而蔽者,学者通其明、祛其蔽,而后圣人之经如日月之杲杲焉。故不协者,虽三家大儒言之亦黜也。生尚以予言有以定是于《传》家,则《经》之如日月者,不患不明矣,生勉之哉!是为序。至正十四年秋七月朔序。

左丘明受《经》于仲尼,故作《春秋传》,以为圣经之按。后之传左氏者,有铎椒尝作《钞撮》八卷,虞卿作《钞撮》九卷,是又有切于左氏者也,惜其文无传矣。至汉,张苍、贾谊复传左氏,河间王进于武帝,至成帝时,刘歆校秘书而好之,始立《左氏春秋》,和帝时遂立其学,而《左传》大著。又其后,晋杜预复表章之,而《传》有注释。夫左氏为圣门弟子,又身为国史,纂记本末,考索惟精,其文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大抵有以原始而要终也。后之言《经》者,舍左氏无以为之统绪,故止斋陈氏谓著其所不书,以见《经》之所书者,皆左氏之功,此章指之所由也。

云间曹元博氏复按《经》以证《传》,索《传》以合《经》,为《左氏叙事本末》若干卷,类之精、订之审,以博学者之观览,其用心亦勤矣。论者以左氏作《传》,为仲尼忠臣,杜征南作注,为左氏顺臣、非忠臣。今元博序其本末,抑为左氏顺臣乎?忠臣乎?盖左氏之失,工于言而拙于理,好以成败论人妖祥,计事往往博过于注。元博既序其本传,复能权衡其是非,合乎笔削之大义,是又爱而知其恶,谓为丘明之忠臣也,岂不伟哉!元博尚以吾言勉诸。

《六经》皆有疑,而莫疑于《春秋》,疑而不决,而欲得笔削之微者盖寡矣,此《春秋》之经有《百问》也。予家藏是书,凡六卷,尝授之无锡孟生季成,成又传之于华亭曹君继善之子元朴。朴以其传之不广也,特镌诸梓,而征予为序。

是书也失其首辞久,不知为何人所著,或以为万孝先生,又不知为何时人。观其设为问答者,往往与予补正之意合,实有以释是经笔削之疑。予令孟生勿秘所授,而未及板行于世。今曹君父子能推所秘于人,不遂吾之初心,而贤于汉儒之私《论衡》于一己者乎?

虽然,道学是讲者谓说书不故,虑学者不求诸心,而惟口耳之是资。夫《百问》之书,探圣意之微,而欲决之诸儒未决之论,非见之卓、思之精者,能之乎?谓资口耳之辨不可也。学者于《春秋》,苟读而未有疑,疑而未求释于心,而遽观是书之广传也为病,则固存乎其人焉。

柳子曰《春秋》如日月,不可赞也。然则高自立论者,皆诞也。欧阳子曰《春秋》如日月,然不为盲者明,而有物蔽之者亦不得见。然则将以制盲而怯蔽,则亦不能不暇于词也。《经》不待《传》而明者十七八,因《传》而蔽者十五六,明目者祛其蔽而通其明,则其如日月者杲杲矣。余怪三家既有蔽焉,而诸子又于其蔽者析宗而植党,争角是非,不异讼牒。使求《经》者必由《传》,而求《传》者又必繇诸子,是非纷纷,莫适所从,《经》之杲杲者晦矣。世之君子既晦于求《经》,复于诸子求异其说,是添讼于纷争之中,恶物蔽目,而又自投以医者也。

维桢自幼习《春秋》,不敢建一新论以立名氏,谨会诸儒之说,而辄自去取之,为《定是录》。说协于《经》,虽科举小生之义,在所不遗;其不协者,虽三家大儒之言,亦黜也。吁!予又何人,敢以一人之见,与夺千载之是非,何僭自甚?亦从其杲杲者决之焉耳。后之君子,倘以《录》犹未是,改而正诸,岂敢讳乎!

褚氏之系出自微子,宋共公子段食采于褚,号曰褚师,因氏焉。其在衡,有褚师子申定子者,盖其族之仕于卫者也。汉元、成间,有褚先生大以行显,尝补司马迁《史记》。六朝以来,褚陶、褚裒皆以文学名。至唐,褚亮博学才敏,预瀛洲学士之选,其子遂良为顾命大臣。遂良由河南徙钱唐,其子孙所居号褚家塘。后有徙居苕城者,亦以褚姓其巷;今聚族乌程之朱坞,即自苕城来也。其祖为世超,墓在朱坞后浜,冢舍曰光远庵。云世超生世隆、生大理评事琳,琳生省干溶,溶生宋□□郎、提干大同,大同生宋迪功郎淮安县丞士登。士登之子,长宣教郎友龙,次仲龙。友龙无子,以仲龙之子将仕郎、国史实录院检阅文字天祐为嗣焉。天祐三子,长锡珪、善州教授,次锡琦,次锡瑜、蒙古学正。善州四子,嗣良、嗣英、嗣后、嗣贤。锡琦无子,以嗣英为其后。自士登以前凡十世,皆以诗书起家,由科举入仕者代不乏人。宋革,故居遭兵燹,子孙亡其实录,嘉言善行不复可考矣。嗣英于族叔祖桂岩公所访得《家谱》,令其子桂缮写为册。册成,乞予序。

予谓君子之泽五世,褚氏之泽已逾十世,而其来者尚未艾也。桂之为伯仲者凡六人,皆从硕师习举子业,里以衣冠之族称焉。岁大比,乡大夫录以充赋者,褚氏子孙居多。吾卜褚氏祖之积者厚,而嗣英之培其积者益至,吾见褚氏之来者益衍而大。以五世之泽论君子者,又岂可以律于褚氏之泽哉?褚氏子孙尚以予言勉之。

钱唐为宋行都,男女庯峭尚妩媚,号笼袖骄民。当思陵上太皇号、孝宗奉太皇寿,一时御前应制多女流也,若棋待召为沈姑姑,演史为张氏、宋氏、陈氏,说经为陆妙慧、妙静,小说为史惠英,队戏为李瑞娘,影戏为王润卿,皆中一时慧黠之选也。两宫游幸聚景玉津内园,各以艺呈,天颜喜,动则赏赉无算。此太平朝野极盛之际。今当此刀鸣镝语时,故家遗老或与退珰畸棨谈先朝故事,未尝不兴感陨泪也。

至正丙午春二月,予荡舟矣春过濯渡,一姝淡妆素服,貌娴雅,呼长年舣棹,敛衽而前称朱氏名桂英,家在钱唐,世为衣冠旧族,善记稗官小说、演史于三国五季。因延致舟中,为予说道君艮岳及秦太师事,坐客倾耳耸,知其腹笥有文史,无烟花脂粉。予奇之曰:“使英遇思陵太平之朝,如张、宋、陈、陆、史辈谈通典故,入登禁壸,岂久居瓦市间耶?曰忠曰孝,贯穿经史于稠人广众中,亦可以敦励薄俗,则吾徒号儒丈夫者为不如已!”古称卢文进女为女学士,予于桂英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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